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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雪白的墙、雪白的门、雪白的床单……耳边,有人正在窃窃私语:
“真恐怖,听说车都被压成了一张铁皮。”
“哦,好像还是辆奔驰!”
“奔驰又怎样?撞到那么大的卡车身上,还能往哪儿奔?!”
“是啊,如今这交通事故太吓人了,今年据说都已经死了好几百万了。”
“不过,这家伙倒命大,要不是那狗挡着,估计他也得成张人皮。”
“是啊,没见过那么忠义的狗,临死了还救了主人一命。”
“这年头,狗比人强!”
……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弹簧似的跳起,只是立刻,“哎哟”我大叫一声,手背上,一根钢针活生生地戳出肌R。
“干吗呢、干吗呢?!”一位护士尖叫着呵斥,急忙上前按住我,不由分说地把针重新C进我血管。
“护士,护士!”我一把扯住护士的白大褂,心惊R跳地问,“那男人怎么了?死了吗?”
“叫什么叫?!”护士毫不客气地训斥,“没死!”
“哦——”我长舒一口气。
“腿锯了,死不了了。”护士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什么?!“轰”地一声,我脑子炸开了,我又重重地、重重地跌倒在床上。
两天后,我才得以亲自走进重症监护室。庄一同已经脱离危险,但因为锯掉两根大动脉,还得在监护室中观察一段时间。
两天,不过两天,我的一同便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
他的头发全白了,从发根到发梢,白得不掺一丝杂色;他脸上的肌R也消失大半了,薄薄的一张脸皮塌塌地耷在骨头上,让他脸部的轮廓更像一尊雕塑——冷峻、苍凉;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不愿意面对这个惨淡的人间;最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不过两天工夫,那像豹子一样的四肢如今缩成短短一截……
我又怕又爱地凑上前。一同没有醒,或许是他不愿意醒。
我轻轻地抚摸他。从他瘦嶙嶙的手到干枯的胳膊,从他冰凉的脸颊到雪白的头发……
这是我的爱人,即便残缺了,也依然是他啊!
从这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我不吃不喝,一刻不离地坐在他身边,盯住吊瓶里的营养Y一滴滴地滴入他体内,心中无喜亦无悲。
我说过:“顺从是最好的方式”。于是,我,顺从。
他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当他醒来时,我正在用一把“谭木匠”按摩梳轻轻按摩他的头颅。可能因为舒适,他竟然闭着眼睛微笑了。
“一同,一同——”我惊喜地伏下身。
他缓缓、缓缓地翕动眼皮,好像一只苍老的蝶,哆嗦着抖开残缺的翅膀,终于,他看见了我,他笑了。
“一同!”我哭着把头埋到他身上。
“青青,傻孩子!”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摸着我的头发。
我抹了抹泪,强作欢颜道:“一同,你终于醒了,你睡了整整一百个小时!”
“呵呵,快赶上睡美人了。”他哑着嗓子调侃。
“我吓坏了,吓坏了,你知道吗?”我说着,又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别怕,孩子,别怕!”他又是像往常那样宽慰地拍拍我的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难道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我愣住,不知该如何向他告知不幸。
“是,好好的,好好的。”我咽口唾Y,艰难地说,“以后,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再也不可以。”
“是啊,我再也不敢了。即便敢,也不行了。”他平静地望着天花板。
“你,你——”
“青青,我感觉到了,我的腿没了。”
我愣住。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平静极了,好像一百年前早已知道。
我一直没有把扎勒的惨状告诉他,他也没问,我想我们大家心知肚明。痛苦不能承受“反刍”。
我把扎勒的尸体领回去,把它深深地埋在花园樱桃树下。扎勒活着时,最喜欢吃樱桃,这下子,也算遂它所愿了。
知道一同的不幸后,许多朋友前来拜访。众人神色各异,有的悲痛、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愤慨,当然,也不乏幸灾乐祸之人。无论什么样的心态,我们都感恩地接受。而对于我这个“小朋友”,他们都不解而艳羡。
以前在他们眼中,我是因为钱才成为“小朋友”,那么,现在呢?
许多人都旁敲侧击地追问,朋友、医生、护士、病友。在他们眼中,我这么一青春妙龄、如花似玉的女孩为什么要服侍这么一老头子,为他擦身换药、喂药喂饭,甚至亲手清理大小便。
我不想理他们。有谁会相信一个二十五岁女孩子的爱情?
这天,天气晴好。我奋力把一同挪到轮椅上,推着他出去晒太阳。
医院有个不大的花园。此时正是冬季,园子中一片凋零,倒是几株光秃秃的柿子树,高高的枝丫上挂着几个灯笼一样的火红柿子。
“啊,冬天到了。”一同感叹道。
“是啊,春天还会远吗?”我接口。
一同笑了,扭头道:“青青,你真是乐观的孩子。”
“你也乐观啊,双腿没了,一句怨言也没有。”
“呵呵,其实,这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以前关节炎发作时,疼得天天想锯掉。现在好了,一了百了。”
“嘴硬!”我笑着撇嘴,接着,眼睛又有点儿湿了。我赶紧悄悄地把眼泪抹掉。
我们沉默地前行,花园中也有一些散步的人,看到一同的断肢,奇怪地扭着头一看再看。我们视若无睹。
这有什么呢?我想真正的残缺不是R体上的,而是灵魂上的。
坐在花园中的长椅子上,一同问我:“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有件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人真的好奇怪,在经历了种种劫难后,心智反倒单纯得像孩子一般。
“我是想,想告诉你——”
一同微笑,用他一贯安详的目光鼓励我:“说吧,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
“好吧。”我笑了笑,望着远方,深吸一口气,说,“可能你会嘲笑我,可能你会责怪我,可我还是得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是好事啊,我应该为你高兴才是,怎么会责怪你呢?”
“可,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谁?”
“你!”
一同愣住,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像被仙女的魔棒定住一般。
“我知道你会奇怪,但没办法,我真的就这么爱上你了。其实我想我肯定很早就爱上你了,只是这种感觉直到那天我才敢肯定下来。所以,我要急急忙忙地告诉你,所以,我要你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我觉得自己会被憋死,可——”我说着,哽咽了,“要不是我——”
“青青,别难过。这与你无关,这是天意。”一同轻声说。
“天意也是因我而起,要不是我,你怎么可能出车祸?一同,我恨死自己了,你让我一辈子陪着你,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
“不好。”
我吃惊地抬起头。面前的他,满头华发,高贵无比。
“傻丫头,人的命是注定的。上天让我失掉双腿,这是上天的意思,与你无关。你完全不必自责,更不必为此背包袱。千万别再恨自己了,庄叔叔不喜欢的。”
“什么‘叔叔’不‘叔叔’的,我不想做你的‘冰儿’,不想做你的‘小朋友’,不想做你的‘孩子’,只想做你的‘爱人’,你还没明白吗?”我略有些着急。
“青青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因为你残废了吗?因为我们的年纪吗?因为你一贫如洗吗?呵呵,还有什么?全部说出来吧!”我冷笑。
“还有我的爱。”
“你的爱?!”我瞪大眼睛。
“青青,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从来不会四处打探别人的隐私。你好像从来没有问我冰儿的妈妈,我年轻时的经历——”
“我不敢问。我想那一定是最甜蜜的,你不愿意与我分享。”
“不,不是的。”一同说着,沉重地摇摇头。
年轻时的庄一同意气风发地来到新疆,本想着名贵的白玉、黑玉在新疆的白玉河、墨玉河中会像鹅卵石一样唾手可得,可哪想到,因为方法不得当,对他来说,哪怕捡块最普通的青白石料也要花上难似登天的工夫。再加以,当地新疆人排斥他这个外地人,不仅不传授他捡玉方法,还联合起来偷走他的玉,甚至攻击他,不让他靠近白玉河。
好多次了,他都有点儿心灰意冷了。若不是凭着对羊脂白的迷恋,他早就灰头土脸地跑回北京了。
冰儿的妈妈也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她是当地最德高望重的采玉师傅的女儿,她不仅没有嫌弃庄一同,反倒偷偷地传授他采玉秘方,并亲自下水为他采玉。然而,这段情缘却一点儿也不被她的父亲看好,D悉一切的父亲一眼便看出庄一同对玉的痴迷,警告女儿,这位外乡人爱玉胜过一切,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可以托付终身的。
然而,痴情的女孩没有听老父亲的劝阻,反倒偷偷地与一同私奔。在荒凉、险峻的白玉河源头,他们扎了一个小窝棚,开始了他们艰辛但充满希望的二人世界。
平淡的日子中也不乏浪漫。一同很爱很爱这位女子,他把她当作自己的羊脂白玉一样呵护,告诉她远在北京的故事,许诺她一旦捡到足够的白玉就带她回北京,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什么是“足够”?对于当年的玉痴来说,“足够”就是“无限”。
于是,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窝棚里,挺过了昆仑山的山洪暴发,熬过了冬日里的冰封雪冻,直到最后,他们收到了上天最好的礼物——冰儿。
夫妇二人对于这个诞生于白玉河源头、冰清玉洁的女儿自然爱不释手。在冰儿八个月大会张口叫“爸爸”时,一同许诺妻子,再捡过一个春天的玉,他们就一起回北京。
新疆人捡玉有这样一个说法:捡羊脂白玉的时候是在春天的月夜。因为玉属Y性,而月亮也属Y,此时,由同样属Y的美丽女子下水,往往能捡到真正的羊脂白。
一个月夜,冰儿的母亲正在喂奶。突然,坐在河边的一同看到波光中有一片莹润透闪的白光,他吓一跳,急忙跑回家喊冰儿的母亲一同辨认。
然而,因为冰儿正在吃奶,妻子不舍得放下正在吃奶的孩子。于是一同大怒,因为担心玉被冲走,甚至冲她们母女挥起了拳头……
最终,温柔的妻子顺从了自己狂热的丈夫。她脱去衣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游到那片白光处。水很深,春天正是涨水季节,但好在她的水性比较好,她潜到水底,摸到那块石头,托出水面——
嗬!果然是块白璧一样的羊脂白玉,未经打磨便莹润有泽!
站在岸边的男人兴奋地一连翻了几个筋斗。然而,在他翻筋斗时,谁也没料到,昆仑山发怒了,一连串巨大的浪花黑压压地打来,女人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被残酷的山神抢走,连同她手中的羊脂白。
事发后,一同即刻跳入水中去寻找,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回到家,一同把两人一年多捡的所有的玉石全部丢在河中,并在河边长跪不起,希望可敬的山神饶恕自己的贪欲,还回自己的妻子。可山神不理,似乎它也爱上冰儿美丽的母亲。
上天终于给贪婪的男女一个不可挽回的惩罚。
“若不是冰儿,当年的我,很可能会跳到河中随她而去。”一同说。目光遥远,好像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昆仑山脚下。
“是不是从那之后,你就不再是‘玉痴’了?”
“是的,事实上,人世间没有无价的玉,却有无价的情。可这点,老天爷却非得让我失去了这种无价的情之后才醒悟。”
“直到现在,你是不是还在爱着冰儿的母亲?”我低声问。
“上天惩罚我,让我再也找不着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我沉默。我无法评说一个深沉男人终其一生的爱。
“所以,青青,人的心很小,它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理解吗?”一同略有些不安地问。
“我理解。”我坚强地冲他微笑,“你装你的,我装我的,我们互不相干,这样总可以了吧!”
歌德不是对绿妮说:“我爱你,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的确是这样。爱情有时这么傻、这么痴。明知无望,还会像飞蛾扑火般的扑上去。
庄一同不爱我,他只是把我当作他的冰儿。但没关系,我爱他,他只要不把我赶走,不妨碍我去爱他就行了。
他说我傻,跟着他这个穷酸老头子厮混干吗?
我说,我乐意!我会跟定你一辈子的。
他笑,我哪还有一辈子?恐怕连四分之一辈子都是奢侈喽!
我一愣,立刻说,即便是四分之一辈子、即便是一年、即便是几天,我也不会离开你。
由于一同的车祸,购买他房子的人把交房时间给我们往后顺延了三个月。这让我们还算比较从容地收拾旧居和寻找新房。
一同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出院前,医院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副上好的假肢。假肢非常灵活,稍稍适应几天,一同便对它游刃有余了。
出院后,一同经常去亚运村诊所的康复宫去练习爬行、行走、坐下、起来、如厕等基本动作。在康乐宫里,他遇到了许多类似情况的病友,有的甚至是中国残奥运动员,曾经代表中国参加残奥会的田径比赛。一同本来就是乐观向上的人,如今在这些人的影响下,他恢复得非常快,不多久,便可以拄着拐G向前慢慢行走了。他甚至交了许多新朋友,这些朋友都身残志坚,让人惊叹、让人崇敬、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两个字——困难。
我每时每刻都陪伴在一同身边,帮他做康复运动、帮他安装假肢、赞美他、鼓励他。像他的女儿,像他的保姆,像他的妻子,像他的母亲……
得了,管它像什么呢?总之,还是那句话:俯仰自得、问心无愧。
我曾经把手机录音的事情告诉一同。一同责备我太冒险了,如果当时出事了怎么办?
我说,不可能出事的。
他奇怪,你怎么就这样自信?
我终于向他坦白:方卓便是我以前那位可怕的男人。
“呵呵,人生如戏啊!”他感叹。
“你愿意去告他吗?我们现在有证据。”我把手机放到他手中。
他笑着摇头,按了一下“delete”键,顷刻间,所有的录音无影无踪。
“你——”
“青青,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可,这太便宜他了!”
“信不信?他现在已经灵魂不安了。”
“那,至少他应该把钱还给我们!”我愤愤不平。
“如果他想还,我们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还;可如果他不想还,没准我们争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还。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等他良心发现吧。”
我们的生活又开始平静了。而这种经过大浪淘沙后的平静对我们来说,格外难得,格外宝贵。
我又开始了写小说。说也奇怪,本来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事后,我的脑子会如同一盘散沙,无法归拢。哪想到,当我重新坐到电脑面前时,我的思绪前所未有的空明澄静。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很多,运笔流畅、思想深刻。
我的小说被越来越多的网友喜爱。他们评论说,这样干净、朝气但又不浅薄的文字让每个年轻人在沉思的过程中顿悟许多。关于人生、关于梦想、关于爱情、关于未来……
而这,恰是我想要的效果。
在这些未曾见过面的朋友们的推崇、宣扬下,不知不觉中,我似乎有了点儿小名气。而一些出版社也开始主动联系上我,有的要求约稿,有的要帮我出书。
一同很为我高兴,他说,他自己是一个玉匠,终于看到自己手中的羊脂白玉渐露雏形。
生活是汪不安分的湖水,总是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飞溅起浪花点点。
元旦过后,许久未曾谋面的蓝湄来找我了。令我吃惊的是,她还带着两个人。
一个男人。面容惨淡、蓬首垢面、装束陈旧落魄,似乎从很遥远的大山中走来。不过,好在男人的相貌还算端正,通体潦倒的打扮并不显邋遢相。
最吸引人的是男人背后的小姑娘。四五岁模样,清秀伶俐,眼睛像小鹿一样大而灵活,时时露出惊恐状。看得出,男人已经尽最大努力来打扮女孩了,可女孩还是落伍、寒酸得令人心疼。
“嗬,好漂亮的小姑娘!”我喜爱地拉过女孩。女孩又戒备又憧憬地望着我,澄净的眸子让人怦然心动。
突然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女孩,这双眼睛。一定是的。
这时,蓝湄说话了:“白青青,恐怕你会觉得好笑,这女孩是张红的女儿。”
“什么?!”我大吃一惊。
男人不好意思地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全家福。照片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女孩冲镜头微笑。母亲即便化作灰我也认得,她便是我们的——张红。
我一激灵,猛地想起另一张照片,于是急忙冲到我房间里从箱子最深处找出来。是那个被烧裂成几片后来又被我用胶布黏合的水晶相框,相框中的小女孩此时正在楼下小心翼翼地吃着一同端出去的开心果。
我早就说过,张红是一个未成熟便掉到地上的毛栗子,从来不肯把内心示人。
看得出,面前这位相貌英俊的男人应当是张红少女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伙伴。只是当他们念书到初中时,张红家突然横遭一场浩劫,张红的父母因为到衡阳采购一批种子与当地人发生口角,硬是被当地的恶霸活生生地打死,从此张红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所幸,男人善良的父母收留了张红,对她视若己出。更幸运的是,男人为了让张红继续学业,竟然偷偷辍学,靠打零工给张红挣学费。最终,张红考上大学,而此时男人,也已经沦为沙子一样中国农民中最普通的一员。
张红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孩。大学毕业后,依着两人幼年时的“山盟海誓”回到家乡,嫁给男人,一年后,生下女儿,名唤“月牙儿”。
但是张红却又是如此不甘平庸。生完孩子后,她情绪低落、性情反复无常,经常会因为现实生活的闭塞、落后、愚昧而绝望得暗自哭泣。
男人终于明白:虽然张红履行誓言回来了,但她的心却再也回不来了。因为她曾经目睹了都市的繁华,所以再让她甘心于这样落后得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公平的。
因为爱,男人又一次放弃了张红,鼓励并资助她再次走出去。山里的男人不懂“爱”,却懂得让自己喜欢的人高兴便是自己最大的快乐。
因为种种原因,张红屡战屡败。但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信心,因为男人未曾对她失去过信心。或许是注定,去年夏天,张红突然回家了,并和自己的女儿、男人一起安居乐业了好几个月。离开时,张红的心情非常好。她对这一次的考试充满信心,并许诺自己一旦考完便立刻回家。如今,她的考研已经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把自己的亲人带出愚昧,挤进文明。
但男人却一连等了近一年。在这一年里,女儿一天天长大,几乎每天女儿都在问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于是,男人无奈,只好带着女儿来北京找妈妈。
这便是张红的故事。一个被她用清高、自傲、自虐深深掩饰起的故事。它一点儿也不精彩,因为它自始至终都是虚幻的。像一个五彩的泡泡,无意中被风刮进大山里,迷住了一个山里的姑娘。
“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属于你的只有一颗。”
张红,你想要几颗呢?
第二天,我和蓝湄带着男人、月牙儿一起去看望“张红”。蓝湄准备了好多祭品,我则采了我们花园中的一大束白菊花。
我们已经好久没看望“张红”了,远远望去,长在她身上的那株腊梅又长高了许多,满枝丫的梅花,香雪海一般。
一看到张红的墓碑,男人便泣不成声。月牙儿不太懂,受惊似的死命往我身后躲。
“月牙儿,去,帮妈妈擦把脸吧。”我递给月牙儿一方白手帕,把她带到墓碑前。
月牙儿听话地擦着,用她的小手一块块抠着碑上的泥点子。我们看着,心若刀绞。
男人已经完全丧失神智,用他们家乡的土话对着张红的墓碑又哭又唱。我们听不懂,相信这应当是属于他们两人的语言。
月牙儿擦着擦着,突然问蓝湄:“蓝阿姨,为什么这上面也有你和白阿姨的照片?”
“这样,你的妈妈就不会害怕了啊!”蓝湄蹲下去,告诉她。
“哦——”月牙儿似懂非懂,想了想,她拉拉父亲,乞求,“爹爹,把咱们的照片也放上去吧,这样,妈妈就更不会害怕了。”
男人犹豫一阵,恋恋不舍地掏出照片,卡进去。
立刻,灰白冰冷的墓碑热闹了,五个头像挤挤挨挨,笑容可掬。
我把菊花放在墓碑前,往梅树四周浇了一圈清酒。“张红,这下你满足了吗?”我在心中问,望着满树蜜蜡一样的梅花。
寒风中,苍劲的梅树迎风招摇——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从一年前在张红那里看到月牙儿的照片,第六感就告诉我:我和这个女孩有缘。
第二天,男人离开时,突然向我们打听北京福利院的地址。我们问他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打算把月牙儿留在福利院里。
“你疯了!”我们惊愤。
男人垂着脑袋,突然跪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我得了肾病,已经是半个残废了。我们家里现在除了一P股的债,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忍心让闺女跟着我受苦啊——”
哦!难怪男人有着一张可怖的黄土一样的脸皮,难怪他动不动就缩成一团长吁短叹。
天底下,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幸呢?
“那,月牙儿知道吗?”我问。
“她知道。闺女懂事,打会说话起就不闹人,三岁时就帮我看家,现在不到五岁就帮我做饭、洗衣服。昨天晚上我跟她说了一夜,告诉她爹爹要回去治病,没时间照顾她。她便答应留下了。我这个闺女啊——”男人说着,又擦起眼泪了。
我听得心酸。恰在这时,月牙儿拎着一个硕大的包裹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她的个头太小太小,而包裹又太大太大,看上去真像蚂蚁搬家一样。
“爹爹,你别哭了。月牙儿听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女孩一看到父亲的泪水,立刻抱紧包裹走上前,劝慰父亲。
男人一把抱住女儿,哭声却更凄惨了。
这时,一同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揽住我。我抬起头,他的眼睛中满是同情与无奈。
我了解一同。我想,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自责自己没有能力帮助这对可怜的父女。
男人用袖口擦了擦混浊的眼睛,拉起女儿的小手,冲我们深深一鞠躬,然后,提起包裹,扭头快步离开……
就在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园栅栏外时,我突然不知从哪里顿升起一股勇气,冲着他们大声喊:“等等——”
我把月牙儿留下了。
或许这个举动近乎疯狂。毕竟,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不认为自己是“圣经故事”上那个奉献自己最后两枚硬币的小寡妇。我只是觉得,那一幕太让我心酸,我的良心无法承受。
然而事实上,月牙儿却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五岁的月牙儿一点儿也没有城市同龄孩子的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因为穷困,她特别早熟,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男人的确没夸张自己的女儿。
月牙儿一旦适应了我们的生活以后,立刻便像一只勤奋的小工蜂那样,每天忙忙碌碌地帮我料理家务——当然,她的帮助只是小蚂蚁式的。但相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已经非常令人感动了。
她帮我择菜、端饭、站在小凳子上洗碗。自己洗衣服,帮我们洗袜子、内衣之类的小件东西。她还会扛着大扫把扫地、拿着小手绢擦灰……她会帮一同端茶递水、拿东拿西,会像小卫兵一样守护在一同身边,看他做康复运动,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
我们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她用孩子式的懂事、善良、感恩让我们一下子觉得生活竟然如此美丽、如此动人。
我们距离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些天,我一直忙忙碌碌地到外面看房子。房子出租的倒是挺多,但真正合意的并不多。
一同总是告诫我不要太挑剔。
我说,我没有挑剔。我只要求出入方便、阳光好、交通不算太差、环境不算太差,还有——
“还有‘价钱便宜’?”一同笑了,“你这要求已经够高了。”
从一同出院后,我们一直都在用他还完债后的余款。这些天,我和一家出版社谈妥了出版事宜,他们答应事先支付我一笔稿酬。但尽管这样,我们的经济状况还是非常让人担忧的。
这些天,我考虑着把宝马跑车卖掉。这个车开销太昂贵,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承受得起。但,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项可以卖掉的家产了,卖了它,我真不知道以后的经济难关该如何度过。
圣经上说,人间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保护神。我想我们的保护神便是冰儿。
一天,我正在陪着一同在书房里继续他那本关于玉的著作,突然,月牙儿抱着一个五彩缤纷的饼干桶跑进来。
“咦,月牙儿,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奇怪地问。
“在阁楼的箱子里,里面有好多布娃娃和这个小桶。”
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冰儿小时候的玩具箱。冰儿有好几个黄杨木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她小时候的玩具、书籍等。一同曾把钥匙给过我,可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对那些玩具不感兴趣,于是,又把它给了月牙儿。
“好吧,你自己拿去客厅玩吧!”我冲她挥挥手。
可是她没有听话地出去,反倒抱着饼干桶跑到我们身边,把饼干桶递给我们,说:“桶里有好多石头,真漂亮啊!”
我漫不经心地打开,嗬,竟然是满满一桶小件玉器,有玉猴、玉桃、玉杯、玉铲、玉鸟……色泽缤纷、莹润温婉。看得出,都是一些上好的玉件。
一同正在翻看一本工具书,扭头一看,“啊”地惊叫一声。
我吓一大跳。怎么也没料到一向淡定的庄一同竟然也有失态的时刻。
一同却好像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表情复杂地拨拉着桶里的玉器,一言不发。
我们都被他严肃庄重的神态吓着了,大气不敢出一声。
待到一同一件一件地全部看完,他问月牙儿道:“你确定是从楼上箱子里拿出的吗?”
“是啊。”
“怎么了,一同?”我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一同突然笑了,“青青,月牙儿,知道吗?苍天有眼啊!”
原来,这竟然是满满一桶价值非常昂贵的玉器。
可以想像,当年的冰儿是如何集万千恩宠于一身,也可以想像,当年的庄一同是如何一个不折不扣的玉界翘楚。
可能由于基因问题,冰儿小时候就非常喜欢玩玉。为了讨女儿欢心,庄一同曾经为女儿求来众多精致玲珑的小玉件供她把玩。而当年,一同的朋友也动不动便向这位集尽荣华的小公主进贡许多名贵玉石作礼物。对于玉器,冰儿慧眼识珠,她不仅懂得欣赏玉的色泽品质,还喜欢玲珑剔透玉器身上的历史故事。所以,经她保存下的玉器,件件都是玉中精品,有的甚至是一些非常难得的文物。
恐怕善良的冰儿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当年无意中的一个小小嗜好,竟然成了父亲晚年时最急需的一场及时雨。不仅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还让我们对以后的生活长松了一口气。
“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C柳柳成荫。”谁说不是这样呢?
本以为经济上松口气的我们,会很容易找到新的居所。但事实上,我反倒比以前更加挑剔了。或者说,不是挑剔,而是越来越“没感觉”。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往往把遮风挡雨的居所赋予许多感性的认知。我也一样,对于我们下一个家,我期待憧憬得近乎浪漫。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们都太爱彼此了呢?
正当我们为寻找一处合宜的新居而伤神时,突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声音很陌生,当对方告诉我们他是从鼓浪屿打来时,我们立刻明白了。
是那幢海边的别墅!该是我们的,即便它C上翅膀也飞不掉。
别墅主人告诉我们,他们刚刚在瑞士置办了一处房产,现在正打算把鼓浪屿的这一处尽快脱手。如果我们果真有兴趣,就请我们再去参观一下。
我自信地说,不用了,我一向相信第一感觉。
听到我的回答,对方非常高兴。他说,难得我们这样信任他的房子,把他钟爱的房产放到我们这样真心欣赏的人的手上,他自己也安心。至于价钱,他开出了一个低得不可思议的数字。
我非常震惊。没想到那套别墅的身价那样低。
主人善意地向我们一一罗列那套别墅的弊端以及不方便之处。讲完,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
我笑了,怎么会?那是我心中的理想家园。
看得出,别墅主人也是一性情中人,这让我更加感觉亲切有缘。在敲定完过户手续之后,他兴奋地说,这些天,他要为他的房子迎接新主人大干一场了。
一切都过渡得有条不紊。
我们开始打包、托运行李了。我们的行李还是非常多的,有冰儿的、一同的、我的、月牙儿的。收拾好行李,我们还请人专门把紫玉山庄的这套别墅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把花园的泥土又搀上肥料重新翻整一遍。和鼓浪屿的那位主人一样,我们也深爱这幢房子,一定要让它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地迎接新主人。
我们的机票订在清明节后。因为我打算在清明节这天再带着月牙儿和蓝湄一起探望一下张红。此次分别,便是万水千山。下次的见面,不知是多少年之后了。
清明节这天,我带着月牙儿早早去墓地。上了香、烧了纸、献了花后,蓝湄还没有过来。于是我便和月牙儿坐在梅树下等她。我们从正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蓝湄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想她可能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我是从派出所中把狼狈不堪的蓝湄“赎”回来的。因为卖Y,她终于被公安部门抓获。一向清高自傲的她被关在小黑屋里整整两天两夜。四十八小时内,她一直被强迫写深刻检查,她写不出来。她只有恨,没有悔。
我不知道这四十八小时里她到底遭受了什么,总之,她颤抖的脸上,有种比卖身时更不堪的屈辱。我不问她,就让那屈辱烂在肚子里吧。
我把蓝湄领到我家。给她放了热水洗澡,并拿出一套干净朴素的衣服。
待她清理完毕自己,我给她做了简单可口的早饭。她显然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喝着麦片粥。但她实际上只吃了几口便难过地放下了。
我看着她,什么也不想说。三年前,那个像丁香花一样的姑娘渐行渐远。
“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地问我。
她已经不再美丽了。短短三年不堪入目的光Y让她显得颓废而枯败。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你。”我向她坦白,“你太特立独行,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劝自己。”
“是的。可我现在一片混沌,我连自己是谁都有点儿认不清了。”她说着,哆哆嗦嗦地摸出一支烟。
我帮她点燃,长叹口气:“真不幸,你把自己搞丢了。”
她无语,深吸一口烟,眯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全然一副风尘女子的自甘堕落相。
正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机械声响。我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一同自己转动着轮椅来到我们身后。
“庄先生。”蓝湄急忙摁灭手中的香烟,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可唯有一同。每当她看到一同,总是恭敬而谦和。
“蓝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一同说着,递给蓝湄一个黑丝绒盒子。
我们两人都愣住。蓝湄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枚玉蝉。
食指长短,R色黄玉,色泽滋润,泛着油脂一样的暖暖的光彩。蝉身简单得近乎粗糙,几道简单的纹饰分隔出蝉头、蝉翼、蝉体。
“是明崇贞年间的玉蝉,刀法是‘汉八刀’,黄玉本来就非常少见,而用在殉葬品上,就更为稀罕了。”一同解释。
蓝湄一下子明白了这块玉蝉的价值,吓一大跳,双手推过去,连声道:“不行、不行,庄先生,您的心意我领了,可这太昂贵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这个礼物非常有意思。”一同解释,“知道吗?古人殉葬时有特别多的讲究。比如他们会用各式玉器堵塞或遮盖人身上的九窍,以求完整转世。其实,这个玉蝉便是含在人口中的‘玉晗’。至于为什么会用‘蝉’这个形象,你们两位能说出一二吗?”
“因为蝉飞得高远,总是飞到树枝的最高端?”我冥思苦想,“也或许,这个形状恰好和人的口形吻合?”
蓝湄一直握住手中的玉蝉,良久,她抬头对一同说:“是不是因为蝉的‘脱胎换骨’,从泥土中的蛹蜕变成蝉,获得新生?”
“对了,蓝湄答对了。”一同笑了。
冰雪聪明的蓝湄立即顿悟:“庄先生是在说我?!”
“‘蝉蜕于污秽,居高饮洁’。所以,蝉自古以来都被赋予‘新生’的象征。”一同微笑,接着,又补充道,“这块明代玉蝉市场价值在二十万左右。我想它对你应该有些帮助。”
蓝湄大恸,她动情地起身,半跪在一同面前,“庄先生,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拿去换钱?我不会的,我会保留一生的。”
“傻孩子,别这么痴。”一同劝她,“世上没有最珍贵的东西。只有人,才是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
“是啊,卖了它吧。”我也欣喜地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年夏天,你就可以站在剑桥康河边上了。”
蓝湄怔怔的,望望我,望望他,终于,把脸埋在手掌中,失声痛哭。
我想,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了。
尾声
又是一年春天了。
鼓浪屿没有太多杨柳,自然也就没有满城飞絮。所以今年的春天倒显得有点儿突兀。
不过,这边有好多热带植物,栅栏上的曼佗罗开花了,红色花瓣、金色花心,像醉人的酒,神秘妖娆。园子后面的相思树也已经郁郁葱葱了,满脑袋细密的小叶子层层叠叠,尽职尽责地挡住南方过于暴烈的阳光。
一同还是那么喜欢喝茶。如今,他来到了铁观音的故乡,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