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庄先生,您的腿好些了吗?”方卓看都没多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庄一同身边,关切地问。
“唉,老毛病喽,没什么好不好的!”一同苦笑地捶捶腿,“年轻时不知道爱惜,现在老了要还债了!”
“没关系,有我们年轻的为你跑腿,你不必太过担忧。”方卓的嘴巴甜得恰到好处。
庄一同果然朗然笑了,“是啊,幸好有你们,否则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呢!对了,公司里怎么样?”
“这段时间是淡季,整个玉器行都不太景气。不过,我们倒还不错——”
“噢?”一同奇怪望着他。
“庄先生,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方卓说着,从皮包中掏出一个文件夹,毕恭毕敬地递给一同,“瞧,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传真。”
一同打开,传真有点儿模糊,于是,他顺势递给我,让我帮他读。
是一份英方传真,来自一同最大的客户———美国德州拍卖行。传真的大致意思是,目前,在美国市场上,中国古玉越来越被收藏家们看好。因为,在西方人眼中,中国的“美玉”应当是相融历史、文化、中国人性于一体的象征,而一块没有历史的现代玉,无论它的品质有多好,在拍卖行中也卖不出太高价值。所以,他们提出,如果一同能给他们提供一批清光绪年前的古玉,他们愿意付出一个令整个玉器行业震惊的价格。
这无疑是个令人心动的订单。我的声音一落下,整个房间里半天再没有一丝声响。
“庄先生——”过了一会儿,方卓小心翼翼地问一同。
这时,茶墩上的水开了,一同慢慢悠悠地沏上一壶新茶,然后,倒出一杯递给方卓,问:“方卓,你怎么看?”
方卓喝了口茶,眼睛中满是兴奋地说:“我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古玉’并不难求,上次我去新疆和田采购青白玉时,曾经联系上一批专做古玉的生意人,他们也正好有这方面的意向,强烈地想同我们合作。如果我们这次合作成功了,不仅可以赢得巨大的经济收益,最重要的是,扩大海外影响力,还可以——”
“还可以‘遗臭万年’。”一同惬意地呷口茶,施施然地把话接了过去。
“什么?!”我和方卓同时愣住。
“知道吗,经营玉石生意最忌讳什么?”一同问方卓。
“最忌讳‘造假’,背信弃义。”
“不,最忌讳‘出卖祖宗’。”一同淡淡地微笑。
“哦?”
“古玉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遗产。你所说的那些‘生意人’,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一些‘盗墓贼’。这些人,是我们的败类。他们不仅随便偷盗祖宗的坟墓,还把里面的文物转卖给外国人,如今搞得我们中国人不得不经常高价向外国人买来祖宗的遗产,这难道不够丢人吗?”
“可,如果你不做,照样有很多人愿意做这样的生意。上次我看到,好多古玩商人专门找上他们,高价收购他们手上的文物。”方卓争辩。
“是的,这些情况我太了解了。但人和人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大逆不道,但在别人看来,可能这是种非常正常的谋财之道。所以,‘盗墓’的现象才会日渐猖獗,祖宗的文化才会遗失大半。这可真是造孽啊!”一同说着,无限痛惜地摇摇头。
方卓略有些着急,梗着脖子劝说:“庄先生,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考古的。考古有保护文物的义务,我们没有,我们的本职便是赚钱。既然在这个行业,这是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财路,我们就更没有必要自责了。”
“赚钱也要看怎样赚。如果赚祖宗的钱、丢国人的脸,这样的钱,即便赚得再多,也会让我于心难安的。”一同坚持说,接着又宽容地笑,“小方啊,你入行还浅。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有些规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的。
“这——”方卓闷闷地闭上嘴,无限惋惜地看着手中的传真,问,“那这份传真怎么办?”
“你拿回去吧,照我刚才的意思回复就行。”
“如果这样,我们会不会丢了这样一个大客户?”
“呵呵!”一同笑道,“如果因为这个原因丢了这个客户,那么这个客户不交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好吧!”方卓听话地收起文件夹,站起身,“那么,庄先生,我没有别的事,就此告辞了。”
“行,我这边还有些事,就不留你了。”一同说着,站起身,可能因为坐久的缘故,他刚一站起来,膝关节立刻瘫软下去。我吓一跳,急忙冲上前扶住他,紧张地问,“没事吧!”
“没关系。”一同微笑着说,宽慰地拍拍我的手。
方卓白着脸站在一侧,终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告辞!”说完,“蹬蹬蹬”地冲下楼
尽管方卓的夫人使出浑身解数,可她这段不幸的婚姻最终还是没有保住。没多久,方卓便离婚了,孩子随母亲,他又恢复了自己单身贵族的身份。
春节过后,方卓以新学期学习任务加重的理由向一同提交了辞职报告,与他一前一后辞职的还有公司的财务经理。这令我非常吃惊,总觉得事情有点儿过于蹊跷,但一同却说我大惊小怪。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是“君子”,经常以“君子”的心态度量别人。
然而,这一次,一同却错了。
几乎就在方卓和财务经理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一同便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传票的理由是:偷盗国家文物和欺诈罪。
原来,方卓并没有按照一同的意思拒绝德州那位客户,反倒是偷偷联系上他,以一同的名义向他提供了一大批清朝前期古玉。最后,在与财务经理相互勾结的情况下,把德州汇来的钱款转移到自己名下。在这一系列肮脏交易进行的过程中,方卓卓越的财务知识帮了自己。他把这批不义之财转移得神不知鬼不觉,以至于一同以及整个财务部门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如果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也算作罢。只是当德州拍卖行把那批古玉拍卖出去之后,精明的收藏家们立刻便发觉那不过是一批造假“羊玉”。玉体上斑驳的血纹竟然是被植入活羊腿数年,经过扩散所致的血色细纹!这是中国已近失传的古玉造假术,高明得骗过众多资深古玩鉴赏家。但,它毕竟是假的,最终还是被纽约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古专家鉴别出来。于是,德州客户一怒之下,一纸诉状把一同告上法庭。
然而,这一切竟然是在一同丝毫不觉的情况下发生的!
方卓走了,财务经理也走了,这盆污水被他们巧妙地躲避了。剩下一同和一批无辜的员工们,众口难辩。
“玉缘阁”出了名,庄一同也出了名。这件官司像一枚氢弹,把一同数十年积累下来的“诚信”炸得灰飞烟灭。
一同本是个临危不惧的人,即便这样,他还是被一系列接踵而来的打击给震懵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最信任的人竟然这样背信弃义,他更不能接受,自己自始至终坚持的民族信念竟然成了毁灭自己的最终罪孽。
一切都像个莫大的讽刺。
但,令人惊讶的是,年过五十的一同很快便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他沉着、理智、成熟地面对重重诉讼,动用一切可能因素使损失挽回至最小。这段日子,他一天不落地出现在办公室和“玉缘阁”,用他淡定自若的目光和举止稳定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他还每天行色匆匆地奔走于法院、律师事务所、玉器行业协会等种种可能牵涉到的部门,寻求到众多多年挚友的帮助。后来,他甚至派人专门飞赴美国德州去当面澄清一系列误解……总之,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全部做到了,即便做不到的,他也抱着微弱的希望尽力尝试。
也许在好事之徒眼中,他正在做无用的垂死挣扎,但在我看来,他好像是一头浑身扎满长矛的老牛,拼死做着壮烈的最后一搏。
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德州客户撤诉了。但要求他在三个月内双倍赔付自己的订货款以及自己的全部经济损失。
无论如何,能以“钱”来收尾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然而,经过此番闹腾,一同账面上已经所剩无几了。虽然他还有一些相当价值的存货,但由于名誉扫地,这些身价不菲、品质精美的玉器只能贱价处理。为了尽快回笼资金,他不得不把“玉缘阁”盘卖出去,并关闭中粮广场的办公室。但尽管这样,他的现金依然远远不够。
为了帮一同追讨货款,我曾经多次到光华学院找方卓。可学院工作人员却告诉我:方卓已经告病假,获准休学一年。
他像一个气泡一样,就此从人间蒸发了。
而我们所有的人,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恐慌”。
时间真令人憎恨。当你想让它快快度过时,它偏偏慢得像蜗牛爬行;反之,当你想让它慢下来时,它却“日月如梭”。
不知不觉中,窗外又飘起了飞絮。但今年的我,却对此一点儿也没有感觉,我甚至庸俗地想,如果那漫天飘飞的是一张张钞票该有多好!
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由于信誉丧失的原因,一同并没有向朋友筹到太多钱款。而我们几个大活人,每天只有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清高尊贵的老人,为了“五斗米”而飞速苍老。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清自己的无能。对于他的困境我束手无策,每天只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对冰儿的照片,乞求冰儿在天之灵的佑助。
一个人,只有到了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才会想到求助于神灵。如今,我便是这样一种状态。
一个Y天的傍晚,一同又不回来了。这些天,他经常夜不归宿。他现在好像怕进入这幢别墅,每次回来都行色匆匆。
他和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每当我问起他款项筹集的情况时,他总是平淡地说:“还好,还好。”可天知道,这个“还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又不能过于打破砂锅追问到底,即便问出真实情况又如何,我们谁也无能为力。
所以,只能这样苟安。
我很烦躁,不知道一同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回来……不知为何,这些天,每当一同告诉我们他不回来时,我便有种近乎“生离死别”的恐惧。相
信李姐、老罗也有类似的体会,大家都闷闷不乐、忧心忡忡,就连扎勒,也悄无声息地伏在沙发边,瞪着一双悲苦的黄眼睛望着我们大家,一副行将就木状。
这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真令人窒息。枯坐到夜里十点钟,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开着车悄悄溜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三环路上畅通无阻,五彩的街灯洒在黝黑的柏油路面上,溜光水滑,镜子一般。
我没有方向,只是想感受一下速度带来的片刻放纵。于是我把油门加到最大,车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道路两旁的霓虹灯像明亮的丝带,被长长地拉扯着,一路延绵不断。
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声大作。接过来一听,竟然是蓝湄的声音,“白青青,白青青,快来,方卓正在passion呢!”
我浑身一激灵,即刻把车头一拐,驶向“长城饭店”。
“passion”。
这个名字直白而又挑逗。“passion”到底算是“激情”还是“爱情”?站在流光溢彩的招牌下,我踯躅片刻,一咬牙,挺身而入。
富贵奢靡、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此时,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形容这里的气象,或许,它的非常态是根本无法言表的。
锦衣华饰的蓝湄正与一帮金发碧眼的肥佬们打情骂俏,长长的水钻耳坠被她摇曳得风姿绰约。看我进来,她立即迎上前,拉我至一个Y暗的角落,指着对面一处半敞开的豹皮沙发,“喏,那是不是他?”
果然是他!在那一团莺歌燕语、花团锦簇当中,一个醉酒的男人正在左拥右抱。若不是蓝湄的指点,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样一个丑态毕露的家伙竟然是当年玉树临风的方卓!
我笑笑,拎着一杯酒走过去。
站在那群纵情的男女面前,我手一扬,把酒泼在方卓脸上。
“哎哟!”方卓惊跳起来,一看到我,不相信地揉揉眼睛,“白青青?!是你吗?”
“是我!”我咬牙切齿,这厮,我找他太久了!
“你怎么在这里?”
“这有必要问吗?”
这时,众女讥笑起来,“方卓,你又放谁鸽子了?”
方卓又羞又急地抹抹脸,“白青青,有话我们外面说去。”
“好,出去就出去。”我一扭头,走出passion。
我在停车场里等他。
起风了,我把手C到风衣口袋里。当我摸到口袋中那个坚硬的手机时,心一下子狂跳起来,接着,一个念头水泡似的浮起来。
夜色中,一辆银色的“凌志”缓缓地冲我开过来。
短短数月工夫,方卓便一副钻石王老五状。当他手握方向盘驶入璀璨的建外“soho”时,一身宫廷打扮的门卫一跺脚,向我们奉上个标标准准的“军礼”。
方卓瞥都不瞥他们一眼,目中无人地把车子缓缓停在车库中。
我听说过建外“soho”的豪华别致,可一下车,还是被四周错落有致的玻璃villa群给震住了。这是潘石屹为城市新贵们度身订做的豪华住宅代表作,一座座看似凌乱却通体和谐统一的villa在夜色中泛着冷冷的、高不可攀的光华。
“知道吗?建外soho才是时尚,老掉牙的紫玉山庄早就过气了。”方卓面有得意。
我心中一阵苦涩,一句话也不想理他。
方卓住在一幢明晃晃的六层梯形别墅中。已经深夜了,透过巨大明亮的玻璃墙体,我看到一泓蓝得发亮的碧波中,一对身着泳装的男女还在慢条斯理地游弋着,一副怡然惬意状。而岸边的水上看护,却已经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瞧,这是我们的游泳池,一天二十四小时开门。”方卓又说。
“我们?!”
“是的,青青,我说过,你会回来的,瞧,这不是吗?”他说着,声音充满柔情。突然,他停住脚步,满眼爱意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头一扭,躲开他的拥抱。
他住顶层。当他扭开房门钥匙,打开玄关处的S灯时,我愣住了。
满屋子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大大小小,几乎占据视线所及的每一寸空间。而所有照片的主题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我。
“奇怪吧!”方卓轻声说,“我一直在给你拍照,可你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我怔怔地顺着照片一张张看过去。我看到我打开车门正待离开的瞬间;看到我捋起头发奇怪地望着天空的样子;看到我托着腮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可怜相;看到我穿着背带裙又喜又忧地站在颐和园十里画廊中间……当我看到自己披着一件旧格子衬衫,光脚盘腿坐在蔚秀园那间小屋的书桌前时,我的眼眶有点儿润湿了。
北大、蔚秀园、异性合租……
往事像刀。因为爱,所以恨,因为爱得深,所以恨之入骨。我们其实都一样。
方卓什么话也不再说,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着一支烟。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始终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只能和这些照片为伴。”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何尝给过我机会?”
我哑然。是不是,我们都对对方过于苛责了呢?但没办法,爱情就是这么苛刻。
我慢慢走到方卓身边,掐灭他的烟,“别抽了,爱惜自己吧。”
他失神地摇摇头,“如果最爱的人不爱自己了,自己爱惜有什么用?”
“不是不想爱你,而是你的所作所为无法让我爱了。”我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可能在你看来十恶不赦,可对于男人来说,这太正常不过了。”
“转移别人的资产,诋毁别人的名誉,这也叫正常?”
“我没有故意诋毁。实际上,我也很抱歉给庄一同造成现在的局面。我不是成心的,只是想借他的名字做些自己的生意。我已经万分小心了,但谁料到那最终还是一批假玉!”他说着,懊悔地捶捶脑袋。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替他澄清?”
“怎么可能?我的生意刚刚起步,怎么可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你的生意?”
“是,我自己的钻石生意。”他说着,走到大衣柜前,打开衣柜,里面竟然是一个保险箱。他神秘地回头冲我笑了笑,摁响几个密码,从中掏出一个黑丝绒的首饰盒。
“打开看看。”他把首饰盒放到我手中。
我打开。呵!里面竟然是一枚钻戒。莹莹的紫色,“小荷才露尖尖角”一般。
“这是我上月去南非考察时专门为你求来的。虽然不是很大,但紫色的钻石,非常难得。”
“呵呵!”我合上盒子,还给他,“你生意的第一桶金是不是德州的那笔不义之财?”
他的脸色难看了,“青青,我这样做还不全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能体谅?”
“为了我?”
“是的。我承认,我是用了些手段。可要不是这样,我会得到现在的一切吗?你会跟我来到这里吗?生意场就是这样乌烟瘴气,谁又比谁干净了多少?就连庄一同,他难道一辈子就这样问心无愧吗?”
“当然!”我不置可否。
方卓看着我,讥笑道:“我得提醒你,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行将就木、日薄西山的老男人。他不是你心中的神。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他比我更不堪的一面。”
“不可能,不可能!”我皱着眉头受到侮辱一般,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他永远不可能像你这么卑劣的。”
“白青青!”方卓研究似的盯住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他,为什么?”
“因为他受到你的伤害,因为他值得我去维护。”我说着,仰起脸满腔期盼,“方卓,把钱还了吧,站出来澄清一切吧!如果这样,你也会同样值得我维护的。”
方卓沉默地点燃另一支烟,踱到窗前背对着我道:“我的公司已经注册下来,客户也已经谈妥了好几个,眼看着钻石生意就要走上正规,你怎么忍心让它就此夭折?”
“可你怎么忍心为了自己的私念去毁灭一个那么善良、那么信任过你的人?”
方卓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我说:“生意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到底是在乎我,还是在乎他?”
“在乎他!”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我和他同时都愣住了。
在乎他?!为什么?我难道爱上他了吗?这多么令人震惊!
但若不是爱,我又为什么这样为他绞尽脑汁、寸土必争?为什么会为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为什么会像影子一样粘着他,想着他?为什么挂念他,比挂念我自己还要深、还要重……
如果这不叫爱情,那么爱情应该是什么?
想到此,我的头脑无比清醒,“爱”一下子让我勇气倍增。“对了,我在乎他。因为我爱上他了,因为他是一个多么值得人爱的男人!”我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
方卓一把摁掉香烟,气急败坏地摇着我,“你疯了吗?白青青!你不能这样说话,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呵呵,后悔?”我笑了。是的,当爱情一旦明朗起来,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我为自己直到现在才敢正视这份爱情后悔不已。所以谢谢你,要不是你的激将,可能我到死都不敢正视呢!”
“算了吧,你凭什么爱上他?他那么一糟老头子,现在又一贫如洗。”
“哪怕他去捡垃圾,也比你高贵。”我冷冷地看着他,“方卓,我劝你尽早浪子回头吧,这样,你在我心中的印象还会美好一些。”
“本来我还有些犹豫,现在就更不可能了。”方卓的脸也冷得像冰,“我不会败在那么一穷酸老头子手中的。”
“不,方卓,我相信你会改变念头的。很快!”我胸有成竹地微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个。”我说着,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了一下银色的“play”键,立刻,我们两人的对话清晰的通过麦克风传出来。
“好一个妖精!”方卓惊叫,饿虎扑食似的冲我扑来。我灵巧地一闪,躲了过去。
“小子,你不会狠到为了这个谋杀我吧!”我举着手机,冷冷地笑,“如果这样,那我束手就擒。”
方卓白着脸,俊秀的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看上去狰狞可怖。
我平静地与他对峙着,一点儿也不怕。因为恨,因为爱。
终于,他垮了,像摊泥一般,重重跌坐在地上。半晌,他手一摆,垂头丧气地吐出一个字:“走——”
我望着他,心中无限同情。这个像孩子一样自卑自傲的男人啊!这段让我爱到极致、痛到极致的往事啊!
我不能再看下去,一扭头,夺门而出。
突然,在我身后,一阵惊天动地的破碎声响起。我知道,他在洗劫,洗劫掉所有让他欢喜让他痛的回忆。
我没有回去。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无人的大街上游荡。
粉色的手机被丢在副驾座位上,我不敢看它,一看到便心若刀绞。
上天弄人。为什么,为什么非*着我在两个男人中做选择?为什么拯救一个男人必须毁掉另外一个?
我的心一阵阵疼痛,又是那种生理性的疼痛。我于是就近停车,用手掌死命顶住心口,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姐,要我帮忙吗?”不知何时,一个一身制服的夜间巡警轻轻敲着我的车窗。巡警很英俊,白生生的牙齿在夜色中像狼牙一样Y森可怖。
我努力地摇摇头,冲他微笑。
巡警狐疑地走开,转动着手中的警G边走边回望我。
我一阵厌烦,向他证明什么似的,锁上车,朝最近的一处霓虹灯走去。
是“钱柜”。
已经深夜两点钟了,这里依然车马盈门。精力旺盛、时间多得吓人的男男女女算准了这个打三折的钟点,精神抖擞地前来赶场,一展歌喉。他们真令人羡慕,一脸的青春无畏,一脸讨尽小便宜的沾沾自喜。好像,快乐对于他们来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我也要了一个小包房。只有我一个,我唱给自己听。
其实我也是喜欢唱歌的。小时候曾经担任过校合唱团的领唱;少女时候也做过痴情的“fans”;大学时,更是和一位吉他手发生过一段朦胧纯美的恋情。但不知为何,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世事的阅历,“唱歌”对于我越来越难能可贵。
此时,我要把它补回来,把我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全部埋葬在歌声里。
我一直在唱,唱王菲的“寂寞女人”,唱陈慧娴的“千千阕歌”,唱辛晓琪的“味道”,唱金海心的“那么骄傲”……我的乐感还算不错,即便有些歌不会唱,可听上几遍也便能跟着音乐唱起来。但是,我不快乐,越唱越难受。黑漆漆的房间里除了我便是闪烁的屏幕。无人喝彩,无人点评。
王菲唱:“今夜的寂寞让我如此美丽……”
可,谁信呢?
我爱的人不在,我恨的人也不在,我的美丽给谁看?
唱着唱着,我停下来。心口又在隐隐作疼,我于是摁铃让服务生送来两片止痛药,然后就着钱柜的润喉茶吞下。
我觉得自己很滑稽——“心疼”竟然吃药!可,别无他法。心真的就那么活生生地疼!但我知道,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心疼了。
吃完药,我像猫一样蜷缩在大沙发中听歌。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耳边,许茹云正在无限惋惜地唱: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看不出什么结局
自始至终全是你
让我投入太彻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剧
何苦给我美丽
演出相聚和别离
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用泪光吸引你
既然爱你不能言语
只能微笑哭泣
让我从此忘了你
……
我想,我和他的戏终于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我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
“钱柜”还算有良心,给我在原来折扣上又打了个对半。离开时,我笑着对服务生说:“知道吗?你们这里,睡觉比唱歌舒服。”
“是吗?那以后睡不着的时候再来吧!”清秀的服务生们活泼地打趣。
“不可能睡不着喽!”我笑着冲他们挥手作别。
的确,我不再心疼。恨已经过去了,乍然明朗起来的爱情让我的一切都充满意义。
天气不太好,但我的心中阳光灿烂。
路过花店时,我买了一大束挂着露水的红玫瑰。当把头埋在花丛中时,我轻轻地笑了。不知道过一会儿,他看到这束花时,脸上将会是怎么样一种表情?
然而,当我把车子停在车库中时,立刻便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扎勒没有过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老远便如同豹子一样扑上来。
我奇怪地下车,站在花园中四处转了一圈,没有看见扎勒,也没有看见那辆黑色的奔驰。
一层客厅中,整整齐齐地摆了几个行李箱和编织袋。好像搬家一样。
“李姐、罗叔!”我放下花,奇怪地喊。
听到我的声音,一身外出打扮的李姐快步从卧室中跑出,酸楚地喊:“青青,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见不上了。”
“什么意思?”
这时老罗也从地下室中走出。这位少言寡语的老好人,一边擦着手上的油渍,一边叹气:“唉!我们要走了,马上就动身了。”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
“上午一大早,庄先生回来告诉我们,他把这幢房子卖了,卖的钱正好够还债和结清大家伙儿的工资。所以,我们不得不走了——”李姐说着,抹起眼泪。
“青青小姐,你回来得正好。”老罗说着,从茶几抽屉中掏出两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这是庄先生走时留给我们的奖金,一共两万块。我们不能要这个钱,因为现在庄先生可能比我们更需要它。”
“是啊,没见过庄先生这样的傻人,自己现在这么缺钱,却还要强扮大方,给每个员工都多发了三个月的工资。其实,现在,大家谁都比他强——”李姐又开始不满地唠叨。
我彻底明白了,一把握住李姐的手,急急地问:“他呢,他人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他交待完,就领着扎勒走了,谁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那我呢?他有没有提到我?”我越发焦急,声音都有点儿哆嗦起来,“他当时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车是你的了。”站在一旁的老罗静静地说。
我颓然坐下。
“青青小姐,庄先生是很疼你的。瞧,他对你多么慷慨!”李姐误会了我的意思,蹲下来劝我。
我无助地摇摇头。谁要他的慷慨?谁稀罕!他怎么可以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怎么可以?!
这时,李姐和老罗已经收拾好行李。老罗帮李姐扛着两个重重的箱子,而李姐则拎着几个手提袋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
“别看了!走喽!”老罗垂着脑袋,催促她。
“别,再让我看看,我再看看——”李姐说着,恍恍然地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一副梦游状。
我不敢再看下去,扭过头,泪水夺眶而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千里搭长棚啊!
“青青小姐——”不知何时,李姐站到我身后,轻抚着我的长发,幽幽地说,“我实在是不想走啊!和上次一样,我放心不下庄先生啊……”
“没事的,这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我安慰她。
“可,你要是走了怎么办?”她说着,哽咽了。
我突然动情地站起来,紧紧搂住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李姐,我不会走,不会的……”
我不会走,我刚刚找到自己的爱情,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李姐和老罗走后,我给一同打了无数个电话。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他像一个和我捉迷藏的孩子,悄悄躲起来,偷偷观察。
我不生气。我坚信他一定会出来。
我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房间。虽然这幢房子可能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但我还是要把它打扫得窗明几净,温馨舒适,不让它显出丝毫颓败之气。我先用清水把大厅、楼梯、回廊、家具等擦拭得明亮锃净,然后又拿把铲子跑到花园中修剪略有些凌乱的草坪,把葡萄架和樱桃树上的枯叶剪掉,并为枝繁叶茂的腊梅花重新施了点儿肥。花园中的雏菊开花了,活泼地挤满一栅栏,我于是采了大把菊花,把它们放在玻璃瓶中用清水养着,然后高高地放在厅中古罗马式样的壁炉上。壁炉有白色的大理石台面,泼辣的雏菊被映衬得灿烂无比。远远望去,好像凡·高用镉黄调画出的“向日葵”,有着像太阳一样不可思议的金黄。
待我把家中布置得“完美无缺”时,天色已经暗了。窗外,一盏盏昏黄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
他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好像把我彻底忘记了。我不和他计较,开着车,跑到附近的超市,采购了大量的食品。在路过工艺品柜台时,我看到了许多精致昂贵的进口香蜡,五彩缤纷,有的上面还洒了金、银粉。我咬咬牙,买了两枚长着翅膀的爱神,晶莹剔透,白胖胖的小手中举着一根金色的箭。
回到家中,我一头扎到厨房中准备晚餐。以前我也为他做过无数次饭,但这次不一样,以前,他是我的朋友,现在,他是我的爱人。我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用心良苦、精益求精。
记得曾经看过一则美国小文:一位美丽的主妇邀请朋友来家中吃蛋糕。她烘烤出的蛋糕美味无比,当大家问她用了什么秘方时,她笑着对大家说了两个字:爱情。
的确,爱情是佐餐中最好的调料,因为爱,我像最执著的琢玉匠人,精雕细琢这道盛宴。
我做了“松仁玉米”、“清蒸桂鱼”、“田园色拉”、“油烤明虾”,甜点是细滑香糯的醪糟汤圆。醪糟非常好,放在青花古瓷碗中显得温润透彻,羊脂白玉一般。我甚至用小刀削了好几朵红萝卜花心配以青碧的西兰花,用来点缀白色的盘边。
做好饭,我找来一块红白相间的方格子棉布斜铺在桌子上,并把早上那束火红的玫瑰C在一个酒泉白玉花瓶中,置于桌子正中央。然后把几盘美丽的菜端出来,围着玫瑰摆成一周。当我把灯光拉灭,爱神点燃时,整个房间像油画一样,有种美得不真实的感觉。
我开始等他,痴痴地倚在沙发上,盯住满桌子美丽的佳肴。电话静悄悄的,死了一般。
好几次,我都不放心地把电话线拔了又C上,并用自己的手机多次拨响电话。每次,电话都是好的,从来没有出现故障。
这时,爱神开始流“眼泪”,我凑过去,专注地数着它们流出的眼泪。
当我数到第七颗眼泪时,电话终于响了。
是他。
而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青青,你还没走吗?”
“走?为什么要走?”
“我把房子卖了,所有的债都结了。我以为你会跟老罗他们一起走掉的。”
“不,我不走。我等你当面告诉我。”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好久,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太想回去了。”
“你不能不回来,我在等你。我给你买了花,买了蜡烛,做了好多菜,我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你不能辜负我……”我说着,孩子似的哭了。
“为什么要等我?”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现在告诉不行吗?”
“不行,我不会像你一样,我要当面告诉你。”
“可,我现在在西山大觉寺,离家很远。”
“我不管,不管!”我犟劲上来了,威胁他,“不管多远,你也一定要回来。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轻轻地笑,叹道:“真是傻孩子!好吧,你等着我吧!”
“咔哒”一声脆响,电话挂断了。
握着听筒,我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真的打电话了吗?他果真马上要回来了吗?突然,一种巨大的幸福、羞涩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扑过来,我一激灵,兔子似的光着脚跑到楼上卧室,坐在镜子前提心吊胆地端详起自己。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挑剔。我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好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蓬松……天哪,这样一副鬼样子怎么见他?!
我开始化妆,仔细地描绘着。我勾了细细的眼线,刷了淡淡的睫毛,往苍白的脸颊处晕了一圈粉色胭脂,立刻,我的脸如同初绽的桃花一样,泛着一层诱人的娇嫩。
不知何时,我的头发好长好长了,我没有梳辫子,一任它顺滑地垂下,直至腰际,像块华丽的锦锻,丝丝缕缕,撩起人无尽的情欲。
我看着看着,脸红了。急忙钻进一条粉色公主裙中,束好腰,并为自己的耳朵镶上一对白玉兰耳环。
我终于无法挑剔了,于是自恋地扭过身,前前后后地欣赏着自己。突然,在镜子中,我看到另一张女孩的脸,像忧郁的天使,美丽的眸子里泪花滚滚。
我吓一大跳,一回头,哦,是冰儿!不,是冰儿的照片。
不知为何,冰儿的照片上突然被溅上了一层水珠,看上去,好像正在恸哭一般。
打扮好,我冲下楼。看看表,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此时不会堵车,再过二十分钟,他就应该到了。我尝了尝菜,有些凉,于是,把菜一盘盘地送到微波炉里热。
菜热好后,我打开音响,里面正在唱着老式的爵士乐:
这一个美丽的美丽的笨女人
她的故事发生在每个角落里
她让我相信了自己的爱情
不能和她一样软弱无力
不能迷迷糊糊勉强自己
每一个美丽的美丽的笨女人
都需要向天祈求感情出现奇迹
未来的日子需要多少的谎言
用来欺骗自己麻醉自己
需要多少同情多少勇气
这一个美丽的美丽的笨女人
她的故事发生在每个角落里
她让我相信了自己的爱情
不能和她一样软弱无力
不能迷迷糊糊勉强自己
爱不是死心塌地就有结局
笨女人
……
“笨女人”?!
我笑笑,走到窗户边。不知何时,下雨了,细雨如清亮的玉丝,密密匝匝、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啊?”我仰望苍穹。
但苍穹不语,只是一味静默,静默地看着这个亘古不移的哀怨人间……
我没有等到一同回来。
当我再次看到一同时,他静静地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浑身C满管子。
在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一位警察拎着一个巨型黑色垃圾袋走来,“扑通”一声丢到我面前。
“是你家的吧?”他问。
“什么?”
“打开看看。”
我的手哆哆嗦嗦的,怎么解也解不开那个简单的结。看我那费劲样,警察用力一拉,“扑”地一声,袋子大开,立刻,一大团毛茸茸、血淋淋的动物躯体暴露出来——
我眼前一片漆黑,晃了两晃,软绵绵地倒下。
我再度醒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