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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尔兹》中,卡米尔不仅仅是一个雕塑家,还是一个音乐家。这对情人离开了喧嚣的人世,透明而孤独。他们在永恒的安静与和谐中迷失了自己,他们在倾听,倾听着神圣的天籁之音。卡米尔要表现的,是R体、灵魂与精神和谐地融为一体的爱。《华尔兹》这个主题,清晰地传达了卡米尔关于爱情的理念,那就是R体、灵魂与精神的和谐统一。
正是卡米尔的情感和灵魂给了她启示,她在这启示下赋予这对男女以生命。而运动着的舞蹈被雕塑家用凝固的石头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生命也将因此而永存。那似乎就是卡米尔与德彪西先生吧,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寂静无人的小街上,他们永不停止地舞蹈,舞蹈。空气里都是欢笑……
在展览会的一角,德彪西先生默默地望着卡米尔。他们又见面了。
她也看见了他,高兴地向他走来。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眼圈呈现出淡淡的黑色,那是她长期超负荷工作的纪念。德彪西先生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没错,这是她,那个他曾深爱过的幽灵般的女人。
“您来得正好,德彪西先生。”卡米尔把他领到《华尔兹》跟前,“这座雕塑是送给您的,请您收下吧。”
德彪西先生微笑着收下了这份礼物,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会场。卡米尔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如果当初选择了和他在一起,也许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了吧?卡米尔不知道,这座雕塑一直被德彪西先生摆放在他房间的壁炉台上,不许任何人挪动,直到他去世。
卡米尔站在喧哗的大厅里,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突然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她所认识的人,父亲、母亲、弟弟、罗丹……他们谁也没有来。现在就连德彪西先生也走了。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全都消失不见了呢?
想到罗丹先生,卡米尔记起她在他的雕塑室里看到的另外两座雕像——《正在康复的女人》和《永别》。她与他恢复了关系,但那仅仅是为了完成她的雕像,仅仅是工作关系。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那天,为了她的《克罗托》,她去他的雕塑室挑选石头,却被那两座雕像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哭了,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两座雕像的时候,她竟然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前流下眼泪。她在雕像里看到了自己,比镜子里的自己还要理解得透彻!石膏像披着皱褶,两只手好像在托出最后一个吻,脆弱到让人心疼,好像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的深渊,却又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在呼喊,呼喊不要扔下她!那是对她多么真实的写照!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心被狠狠地揪着。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淌在她悲戕的脸庞上,她浑身颤抖。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天,当她躺在苍白的床单上彻底绝望的那一刻,他已经一眼捕捉住了一切,理解了一切。何苦还要为两人的生活作徒劳的斗争呢?二十八岁的卡米尔需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情人,而是一个丈夫了。否则,她的名声会变得很坏,特别当她是一个艺术家并打算为了雕塑而献身的时候。但是结婚、生子、家庭,这一切都不会属于他们!上帝赋予了他们才华横溢的灵魂,也剥夺了他们享受平凡夫妻生活的世俗幸福!她永远不会有丈夫、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家。惟有石头,能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他们俩之间不断延伸,不断蔓延,不断产生遥远而渺茫的希望。只有那块石头,那块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石头,才真正属于她!
那天晚上,卡米尔失魂落魄地回到意大利大街一一三号。她的脑海里充满了罗丹和罗斯的身影。他们在她面前寻欢作乐,炫耀着胜利。她神经质地拿起笔,在草纸上疯狂地涂画,一会儿的工夫,三张素描跃然纸上:
第一张素描:一个精疲力竭的男人,蜷缩在一个泼妇的干瘪的茹房上。她有跟罗斯一样高高盘起的发髻,而那个男人惟恐失去这个女人,双手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第二张素描:两个全身赤L的男人和女人,P股紧贴着P股。那个像罗斯的女人,背上披着散乱的头发,趴在地上,十指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而像罗丹的男人则紧紧抱着一棵树,不愿放手。
第三张素描:现在有三个人。一个面目可憎、丑陋不堪的小老太婆,带着怨毒的眼光,光着P股,挥舞着一把扫帚。旁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的中间横着一块石头。而他们的脚上戴着铁链,手上也戴着镣铐,铁链的另一端挂在墙头。那个女人在努力地攀爬,为了留住那个男人,粉身碎骨她也不怕!
三张素描,在那个夜晚,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拼命喊出了卡米尔的绝望之声。
……
“扑通!”卡米尔重重地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桌子上,头狠狠地砸在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周围一片寂静。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面色苍白虚汗淋淋。那个可怕的梦魇!卡米尔意识到:最近这段时间她工作得太过分了,她把自己埋在无穷无尽的素描和石灰屑里,用工作来宣泄自己的情感和伤痛,而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卡米尔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安了安神。既然展览会已经结束,她决定在周四离开这里,出去走走。她想跟罗丹打个招呼再走。不辞而别,这种事她不会做。
“……我决定周四动身,正好维西埃小姐来看我。她对我讲述了各种有关我在利斯莱特的虚构的传说。传说我被悬吊在一把红色的伞上,深更半夜从城楼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并同这把红伞一起在森林中熊熊燃烧!”她动笔给罗丹写信。那把红伞,漂亮的大红花伞!记得在得到这件礼物后的一天,罗丹邀请她一同参加一个晚会。届时他想把她介绍给他们,那些巴黎的社会名流、艺术家、评论家们。卡米尔当时兴奋地跳了起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要去见这些人,更重要的是罗丹先生愿意公然带着她去如此隆重的公众场合,那意味着她在他心目中无法替代的地位!正当卡米尔暗自高兴的时候,罗丹却准备告辞,约好明天这个时候准时来接她。怎么?他不留下来吗?他十分尴尬地站在她面前,嘟囔地说罗斯身体不好,留她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但是明天,明天晚上他一定会留下来陪她。于是,她又开始了没有结局的幸福生活。然后是罗丹的不告而别,孩子的死亡,她的《克罗托》和《华尔兹》……
也许罗丹的确是真心希望陪伴她一生的,他幻想可以和这个女人一起过着脱俗的生活,但是艺术上的绝世才华遮掩不了他作为一个世俗男子的人性弱点,浪漫的艺术幻想也阻挡不住现实生活的复杂和残酷。卡米尔曾经对他说:“你做着田园诗式的美梦,但我们其实是游离在墓园里的鬼魂。”她无法忍受和另一个人分享罗丹,那对于她而言是一种挣扎。回想起过去和罗丹在一起的甜蜜岁月,那爱恨交织的矛盾像虫子一般吞噬着她。卡米尔是弱小无助的,于是她逃了出来,瑟缩在幽闭的空间里,把所有的生命精力和热情刻进大理石。然而她却逃不出爱情反面那张残酷的世俗罗网。
第五章
平静(1)
一切又恢复了卡米尔期待的那样。
她的身体变得结实灵活,已经能够再次投入到长时间的雕塑创作中去了。她的肩膀不再柔弱,她要开始实现征服命运的计划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卡米尔心里清楚,因为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卡米尔站在窗口,望着巴黎这座城市。她扶着阳台的栏杆,大口呼吸着巴黎的空气。她想起了弟弟笔下的《漫步者》,而她就是这样一个足迹遍及整个城市的漫步者。啊,只有保罗能够这样准确地塑造出她的形像,这个天才的诗人!她刚刚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全家围坐的场面让她不由得思念着弟弟保罗,他去美洲大陆一年多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吧。卡米尔焦急地盼望着能够早日见到他。这家伙,居然一个人登上了远洋巨轮,而这也是她惟一还没体验过的事情,有朝一日,她也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保罗信仰上帝,可她却什么也不信。他们曾经为了这个大吵过一架,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卡米尔固执地认为,要不是为了这倒霉的宗教,保罗也不会让自己过着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
“天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卡米尔的身后,她一直在替罗丹先生感到惋惜,和所有的人一样,她也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分道扬镳,“这个伟大的艺术家,如今变成了一个可怜虫。……”卡米尔假装没有听到她的嘟囔。
罗丹先生的离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曾经通过罗歇·马克思——他们共同的朋友——向她转达他的思念,恳求卡米尔回到他的身边。罗歇忧伤地说:“罗丹先生现在整晚失眠……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变得那么苍老,脸上出现了很多斑点……他去了乡下,很多人都在他的背后议论说他完蛋了。您是知道的,罗丹先生他爱您……”但是卡米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事情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糟糕,罗歇先生。我答应您,如果需要,我会给他写信的。”她现在不想听这些,只想工作,为了自己工作。现在,人人都知道,卡米尔·克洛岱尔要单飞了。
卡米尔注视着这座城市,扫视着路上的行人。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了,波浪般浓密的发卷遮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已经和巴黎结合在了一起,再也不愿意离开它。虽然这座城市充满了喧嚣,但是卡米尔却心如止水。她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富有的女人,不再为爱情忧心,不再担心会被情人抛弃,也没有对孩子的牵挂,她将为她所热爱的雕塑完完全全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卡米尔也已经在不断地获得成功了:刚刚结束的最后一次作品展示会好评如潮,订货合同也多了起来。她的《飞天之神》、《城堡小女主人》等作品都受到了人们的称赞。据说罗丹先生曾经在《飞天之神》面前落下泪来,没有人知道《飞天之神》是卡米尔为了和罗丹先生断绝关系而做的,除了保罗,只有他理解她。她的身心都变得坚强有力,眼睛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
卡米尔刚刚从阿塞搬回来定居,是父亲给了她一小笔钱资助生活。可是,父亲已经老了,虽然他依旧那么温和体贴又易于发火,他也需要看到女儿的成功来获得一点安慰。保罗也曾经给她寄过一些钱,但她不愿意用他的钱,所以总有一天也要把保罗的钱还上。因此,卡米尔必须努力地工作,幸好订货合同都到了,她将不会过分地挑剔,只要按照要求做好就行了。对了,父亲明天还要去她的雕塑室呢,她要给他展示自己下一个展览会将要展出的新作。她现在既是“造物主”,又是粗雕工,自己尽可能地完成所有的工作。“一个点也好,一条线也罢,一切都将有血有R,栩栩如生。”
那天晚上,保罗从波士顿回来了。他一回来就去了卡米尔那里,同行的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其中一个年轻人拉小提琴,是德彪西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德彪西!听到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卡米尔吓了一跳,幸好没人注意到她不寻常的表情。她应当保持冷静的。
下午,工作开始了。一个日本男人充当了卡米尔的模特儿。刚刚干了一会儿,门铃就响了起来。在卡米尔打开门的一刻,她慌了手脚:居然是母亲站在门口!她是来给她做饭的吗?怎么会呢?怎么会在此时此刻突然跑来?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房间里的内容母亲一览无余,卡米尔至死都不会忘记她那恐怖的表情。
那个日本男人光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出神地回应着母亲的目光,好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等着聆听上帝的教诲。卡米尔做好了准备,等着母亲尖叫、跌倒,然后昏厥。但是母亲却转过了身,铁青着脸把她推向门口,接着转了个圈向那个日本人跑去,对他伸出了手。日本人则弯腰鞠躬,行着隆重的礼节,完全忘记了自己根本没穿衣服这个事实。卡米尔被这一切弄懵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位日本人已经穿好衣服,和母亲坐在一起畅谈了起来,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么亲密。她的母亲居然被这个日本男人征服了。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出奇地健谈。她对每个人的发言都要发表一番议论。她告诉大家他们曾经的邻居——一个老侯爵——“那个耳朵里长满毛的老家伙”,已经被关在疯人院里了。疯人院!卡米尔痛苦地想到,她的小保罗也要进入自己的小牢房了。在他动身到中国之前,他曾经告诉她他要做一个修道士,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现在,他神情严肃,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他在想什么?他将要去哪里?
保罗回来后不久,就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去中国了。中国!那是他们从小就幻想的地方,而且简直是朝思暮想式的迷恋。她也好想一起去啊,一起上船,把什么都扔在巴黎,头也不回地向中国进发。她送他一直到港口,好几次差一点儿就真的放开这里的一切上船去,然而最终她还是留了下来,孤独地站在岸上,目送着弟弟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
现在的卡米尔已经是个有名的女雕塑家了。刚刚结束的五月美术展览会对她而言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成功。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她的《画家》和《城堡小女主人》。各种各样的恭维、赞扬——当然也包括批评——雪片般地向她涌来。但是她留下来不走并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罗丹先生。
“我的信使人泄气,所以它不能被送到克洛岱尔小姐的手里。——我一直以为她的地址还是意大利大街一一三号。”
没错,就是因为这封信,罗丹先生的信,尽管是给米尔博的。她认得他的笔迹,所以当她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跳得厉害,简直都要从口里蹦出来了。
“我不知道克洛岱尔小姐是否愿意和我在同一天到您那里拜访。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连信也没有通过。……克洛岱尔小姐一定会成功,但是我同样肯定她的忧郁和悲伤,尽管我不能亲眼见到她。……”
卡米尔把这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她好像又一次被罗丹先生拥在怀里,被他的嘴唇和双手包围着。她终于承认自己仍然渴望着那R欲之爱,仍然那么地思念着罗丹先生的一切,他的目光、他的呼吸和他的男性生殖器。……
第五章
平静(2)
十九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罗丹先生,东方出现了晨曦。
一八八五年,罗丹先生面临着那些耻辱,是她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一八九六年,他苦苦地等她回来,他们重归于好。
现在,她比以前更加迷人。正像她的《沙恭达罗》所说的那样:“当她被丈夫重新认出之后,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并再次被他狂热地爱恋。……”
也许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就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来考虑的。他和她在一块儿,不被任何人理解,但那拥抱却无始无终。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雕塑,往事在卡米尔眼前接连地浮现,她想逃避却无路可逃,大声咒骂也无济于事。人生是多么残酷啊!
米尔博明天还会再来拿这封信,今天他把这信拿给她读,罗丹先生是不知道的。卡米尔决定给罗丹写一封信,然后在米尔博来之前溜之大吉。她不能见米尔博,不能听他跟她说起罗丹先生,否则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又要白费了。哦不,连信都不要写,不要让他再接近自己了。他生病了?他是那么顽强,他不会有事的,何况他还有罗斯照料他。
成功并不意味着一切。自从她宣布离开罗丹先生之后,她也就与上流社会的关系网彻底断绝了联系。那些绅士、淑女、有钱的商人都不再到她的雕塑室里来,她的客户寥寥无几,连她获奖的作品都不那么容易卖得出去。而她本人呢,卡米尔向来厌倦和那些所谓的“保护人”打交道,她习惯于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埋头创作,就连社交场合必备的像样的连衫裙和帽子都没有。这样,尽管作品可能得到推崇,但是能够赢利的邀约和机会都从她的身边溜走了,那些所谓的艺术爱好者追捧的仅仅是约定俗成的作品和声名显赫的大师。现在,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可是她的手边还有着好几件未完成的作品呢。
为了在下一个展览会上展出作品,她把所有的精力和金钱都用在了这上面。买工具和石膏、请人浇铸、联系铸造商、粗雕的工人的开支……这些都需要钱。要知道,在当时塑一座石膏像大约需要六百到八百法郎,雇佣一位模特儿也要四百到一千法郎,这还不算大理石的雕塑。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每立方米价值一千五百到两千法郎,要是雕一个有底座的雕塑就得用大概两个立方米的大理石才成。卡米尔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靠其他的合同来支付这些工作的开支——其他相当多的合同才行。
那些该死的好评!卡米尔咒骂着,它们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反而让那些工人们觉得她一定十分富有,因此对她拖欠工资抱怨个不停。曾经有两个工人,因为她迟付了他们几天钱就打碎了她的两座雕塑作为报复。……卡米尔发现生活变得非常平庸和悲惨,没有钱,就谈不上什么新艺术、新构思,也谈不上什么伟大的雕塑家。现在她为了得到一块大理石或者塑泥都要愁得不行,那些铸造商又漫天要价,必须找一个相对便宜的。哪怕这些都不需要,只用一点普通的泥土来塑造,那也至少要有一个炉子来焙烧吧。……“想要变得饥寒交迫吗?那就搞艺术吧,那的确是最保险的途径。”左拉的这些悲惨的句子现在变成了卡米尔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气馁紧紧地扼住她的喉咙,她的天才并不能让她赖以谋生。难道要去乞求艺术部长的怜悯吗?卡米尔十分清楚,自己的雕塑根本不会让他感动,而且谁又会知道那些在办公室里发生过的龌龊的事情呢。
她不再像在颁奖典礼上那样高谈阔论了,一夜之间,她衰老了很多,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她像只老猫一样尽可能地蜷缩着身体。脚下是几座没有完成的粗坯,它们已经开始风化,正在死掉。桌上有几只脏玻璃酒杯,打翻的空酒瓶,还有废旧的报纸和几只嗡嗡盘旋的苍蝇。她渴望立刻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让汗水打湿地板,让浑身的肌R酸痛。但是,她却慢慢地捡起一张破报纸,机械地盯着上面的字句。“我好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这么对自己说。
她需要粗雕工,为她的《健谈的女人》做一个镂空的角,这样可以加快工作的进度。但是,她哪里有可以支付工人的钱?她可以整天啃着土豆和干面包,在疯狂的工作中忘记饥饿,或用饥饿来忘记痛苦,但是别人可不干!为什么要帮这个女人做同样的傻事呢?何况她又是如此的挑剔和刻薄!她总觉得他们没有尽力,他们可以这样、那样地干得更好!何苦呢?在巴黎美术展览会开幕前,所有的雕塑室都在忙着工作,都需要这些粗雕工人,就像罗丹先生的三间雕塑室,定货合同堆积如山,工作多得根本干不完!于是,好几个粗雕工都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她,他们在别处得到了更高的报酬。卡米尔除了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之外,对此无能为力。
她想找新人来帮忙,可是万一碰上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怎么办?他可能轻易地凿穿、毁掉一个塑像,而这意味着《健谈的女人》这组群雕的毁灭!她又想起那个年轻人,那天她受邀去拜访蓬特莫利先生,就把他一个人剩在雕塑室里单独工作。当她回来时,那块大理石已经变成一堆碎石,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地等着她回来。卡米尔明白了一切,一个钟头的离开,弄碎了两件作品!她在这块大理石上工作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现在,那些辛勤劳动已化为一堆白粉,灰白色的粉尘飞舞在光线昏暗的空气里。那是她一个必须付出代价的幻梦,一个疯狂爱情的寄托!从这个神圣美丽、脉络暴露的肌体上,卡米尔仿佛看到自己的鲜血正在从条条伤痕和道道裂口里一点一点地流出来。追补的代价太高,体力的透支,精神的挫伤,都让她无力支付。
现在,除了自己,卡米尔不再相信世上的任何人。整整一个冬天,她一直躲在那间Y冷的雕塑室里,不让自己浪费一个钟头。她拒绝了一切的邀请和外出,因为她不想让一个晚上的无聊谈话和消遣毁掉她第二天一天的精神和灵感。冬季总是黑得那么早,白天的光线变得越来越宝贵。每一秒钟在卡米尔的手中都显得无比沉重。当那些雕塑家们收拾好自己的眼睛、手和工具,去尽情享受的时候,当雕像的轮廓由于逐渐浓重的夜的Y影而更加衰弱的时候,当她疲惫不堪、双手开始颤抖、双眼浮现出昨晚的黄昏的时候,她还在咬着牙,吝啬地抓住一分一秒,不让它们轻易地流失。她要把这些分分秒秒和手中正在不停地润色雕琢的大理石混为一体,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时间在跑,时间在跑!她还剩下几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雕塑室里寒气*人,她想有个人能约她出去喝口热茶。可是现在还有谁意识到她的存在呢?那些女人,她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和新闻人物,谁还会去想一个遭到男人抛弃的女人呢?在她们的眼里,她已经被彻底地打败了。而那些支持她的男人:父亲,弟弟,罗丹,经纪人……纷纷离开了她的生命,对她失望,甚至为她感到羞辱。她只是在挣扎,在做着她自己都无能为力的挣扎。我的保罗!那个曾经跟着我到处疯跑的小保罗。他的文章被发表了,还受到评论家们的赞赏。她看到了,并为他感到骄傲。他现在在哪儿?上海!这个对中国充满幻想的小男孩,他在千里之外的中国,上海!卡米尔感到惆怅,为不在身边的保罗感到惆怅。自从他走后,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只寄来过一些诗歌和文集……
第五章
雕塑的老太婆(1)
《健谈的女人》终于如约在展览会上展出了。看着人们围聚在雕塑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卡米尔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一八九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她在大街上走着,听到一句话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狠狠地C进她的胸膛。有人说:“雕塑嘛,这玩意儿使她得到消遣。一种碰头会面的好方法!这个双手肮脏的高等妓女!”这仅仅是因为她在前一天看见过罗丹吗?她注视着说话的人,却在听见这番话的一瞬间屈服了。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对待过她!当然,她不会反击,这些人的装腔作势与她毫无关系。要是十年前,她绝不会坐视不理,因为那时她年轻迷人,她有罗丹的娇宠和一些见风使舵的人的阿谀奉承。她以为他们对她的雕像感兴趣,对她的工作表示尊重。所以,她会去解释,去告诉他们事情不是这样的。但是,十几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再是舆论的宠儿,沙龙里没有人对她感兴趣,甚至连那些艺术家、作家、小报记者也是如此。没有人想知道她的下一件作品是什么,她的凿刀要凿向哪里。
是的,人们不需要干出太多名堂的女性,巴黎也并不看重对雕塑怀有太深的真挚情感的女人。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她那一双清秀美丽的深蓝色眼睛,曼妙的身材,蓬勃的青春和傲慢无理的坏脾气。至于雕塑,那是没有话题后的填充剂。她仍然被称做:“卡米尔·克洛岱尔,一位天才的女人,罗丹的学生”,而不是“雕塑家”。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到孤独和寂寞。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热爱雕塑、身披美丽和天才交织成的灿烂光芒、为爱奉献一生的女人!而这一切却使她永远不会再有父亲,也不会再有情人!她闭门不出,在用雕塑来折磨自己的生命的同时,也在用雕塑来升华自己的生命!
现在只有奥克塔夫·米尔博一个人理解她。他真正懂得她的雕塑的意义,在展览会上指手划脚,把一群朋友连拉带拽地领到《健谈的女人》面前。哦,《健谈的女人》,这四个小老太婆,是她的一个秘密,也是人们眼中的一个谜。她为什么要表现这种奇怪形态的衰老呢?她们聚在一起聊着天,真是“健谈的女人”,可是人们却说她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
记得那个弗雷热瓦,他第一次看到她们的时候惊慌失措:“这四个老太婆简直是一首衰老的诗!瞧她们挤在一起那可怜的样子,她们一定是在编织什么秘密吧?您看,一个在叽叽喳喳地说,而那三个在听呢。可是,您是这样的年轻,您怎么能雕塑出这种东西出来?这是人类情感和理解的奇迹啊!是什么让您产生了雕塑这件作品的想法?”卡米尔笑了,要是他知道她从小就被母亲说成是狠心的女人,他一定会更惊诧吧?罗歇说:“这表现了一种聚精会神的倾听和反思。”而马蒂亚斯·莫拉尔特干脆说:“这是一件奇妙的杰作,我还没有见到一个现代的作品有像它这样的规模和表现力。她们就是这位天才雕塑家的意志的结晶,这根本就无从解释!”
卡米尔听着他们的谈论,发现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位大师——罗丹先生。人们谈论的还是天才,不同的是,这里的天才已经和罗丹先生没有关系了。任何人都再也没有看见他和卡米尔在一起,她独立地出现在大众面前,创造了一门只属于她的新艺术。他明明没有来这个展览会,也没有对她的作品给予任何评价。但是,为什么她却时时处处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呢?
其实她有好几回想写信请他来,最后都没有写成。她听说罗丹先生的身体很不好,他的《巴尔扎克》毫无进展,维克多·雨果的雕像也没有下文了。不过他的工作室仍然生意兴隆,工人们复制着他以前的粗坯,然后雕琢了去卖钱。但是罗丹先生根本不在巴黎,他一个人出走了,再次去寻找《巴尔扎克》。
那些人撤回了《巴尔扎克》的合同,他们真让人恶心,今天对你极尽阿谀吹捧之能事,明天就有可能把你置于死地。他们从来不懂得一座称得上是艺术品的雕塑将要花费作者多少的心血,需要捕捉多少的瞬间才能完成。得知这些,卡米尔发火了。她知道有人把她和罗丹先生称作“两个疯子”,他们自作聪明地宣称复制模型要比他们俩的工作不知道快多少倍,但是她坚信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会在他们不朽的作品面前目瞪口呆,而他们复制的那些东西都会被扔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年初的时候,马蒂亚斯·莫拉尔特给她提供了一份订货合同,用大理石雕刻她的《克罗托》。开始的时候,卡米尔高兴极了;但是她坚持要知道订货商是谁,订货的目的是什么。结果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货主是法国画家皮维斯·德夏瓦纳,目的是为了他自己七十岁的寿辰。但实际上,这是一个为了从罗丹手里撤回《巴尔扎克》的合同的Y谋。卡米尔明白了一切,他们打算借机收买所有的宾客。但是面对大理石雕刻的《克罗托》的诱惑,卡米尔接受了这个订单。因为如果没有资助,她自己根本没有钱来进行这项创作,可她又是那么地渴望见到用大理石表现的《克罗托》,这是她惟一的机会。“我同意了。但是,请让我亲自完成这座雕塑的每个细节,任何人不得碰它。是的,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但是请相信我,我要把它做成一件杰作。”
马蒂亚斯答应了她,允许她自由地创作。当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原本还想再说说罗丹,但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卡米尔虽然也很想了解罗丹先生的近况,却终究没有问他。他们四目相对,久久地沉默……
卡米尔刚刚度过了一周噩梦般的日子。
一周前,她为了加快进度,想雇佣两个粗雕工人。有人介绍说大学街的雕塑室里有这样的人员可供选择。她轻信了他们的话,没有来得及了解任何情况就雇佣了两个,以为他们可以帮她一把。结果他们的工作极其糟糕,当卡米尔向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大祸临头了:
那天工作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他们大吵了一顿,一个男人甩手向门口走去,卡米尔以为他要撂挑子不干了,这倒也无所谓。谁知另一个男人从背后抓住了她,扭住了她的胳膊。他们向她索要工钱,可怜的卡米尔哪里有多余的钱付给他们?这两个男人恼羞成怒,把卡米尔毒打得瘫倒在地爬不起来,活像一堆被拆碎的大理石碎块儿。她大声呼救却毫无用处,因为她平时就深居简出,没有人留意她的工作室和她的生活,所以出了事也不能被及时发现。卡米尔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和无助,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在应付这种突发事件上根本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坚强。那两个男人对她进行了恶毒的摧残,他们走后,她在冰冷的房间地板上躺了整整一夜,想哭却哭不出来。
第二天上午,卡米尔本来约好了马蒂亚斯·莫拉尔特一起吃午餐。左等右等都没见卡米尔来,莫拉尔特慌了,找到了她的工作室,发现了躺在地板上的卡米尔。她的牙齿打战,咯咯地响,惊恐地看着莫拉尔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莫拉尔特要去通知罗丹先生,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阻止他这么做。莫拉尔特只好把她送到了医生那里,经过细致检查后带回了自己家,让他的夫人照顾她。
很快,警察就把那两个混蛋抓住了,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卡米尔也逐渐恢复了健康,重新回到了雕塑室里开始工作。经过了这件事情,她变得越发勇敢坚强了。“我是一个女性雕塑家,而不是一个别的什么人。”卡米尔大声对自己说。
她渴望成功,可是已经几个月了,她连一件作品也没有卖出去。曾经给罗丹先生的朋友马亚尔雕塑的两座塑像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到钱,而塑像送去都已经快两年了。她愁得简直想要自杀。造成这种局面惟一的原因就是:她是一个女性雕塑家。“你知道,人们不信任一个女雕塑家。不管你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当莫拉尔特想方设法为她筹到这份合同的时候,曾经无奈地对她说。而看看这份惟一的合同吧,雕塑十座罗丹先生的胸像,青铜的塑像,将全部由她独立完成,可是每座只有三百法郎的酬劳。而且她还没有收到任何预付款,她必须先自己支付铸造商那里的费用。但是,难道这样她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吗?显然没有。卡米尔别无他法,只好靠借债来开始她的工作。很快,她就有了一千法郎的新债务。
《巴尔扎克》真是罗丹先生的克星。为了表现出他心目中的文学巨匠,罗丹先生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草图,研究了各种L体,可是都不满意。不论是身穿大礼服的巴尔扎克,背着手吟诵的巴尔扎克,还是大腹便便的巴尔扎克,穿着睡袍靠着窗子的巴尔扎克,……罗丹先生的草图刚画出来就被团成了一团,暴躁地丢进纸篓。
第五章
雕塑的老太婆(2)
那天在罗丹先生那里,他曾经给卡米尔看过其中的一张草图。拿着草图,卡米尔想起评审委员会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委员,不禁哈哈大笑。那个叫做迪凯的女律师怎么可能让自己站在这样的巴尔扎克面前:他披着一件沉重的斗篷,而斗篷里面一丝不挂。她一定会面红耳赤地惊叫起来:“不!我们决不能忍受这样诲Y的L露,决不!”就是这些人,在雕塑家的创作道路上布下陷阱,阻止着他们做艺术的探索和创新。而一旦雕塑工作不能正常进行,他们又幸灾乐祸地对此加以渲染,等着看笑话。
“该怎么办,卡米尔?我必须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交出草图,可是祸不单行,我又得了流感,头疼得好像要炸开一样。你呢,你又永远也不会回来帮助我了,我根本干不了了,我看我还是走吧。”
“罗丹先生,难道您忘了吗?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是需要时间的,需要时间去经受考验。”卡米尔并没有答应他什么,就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告诉自己别管其他的事,她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别忘了,她刚刚接受了莫拉尔特的合同啊。既然罗丹先生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当他向灾难走去的时候,她也就不用去打扰他了。
但是罗丹先生自己找上了门来。在壁炉前,他们裹着毯子坐在那里,卡米尔发现自己至今仍然深爱着他。也许的确是年纪大了,罗丹先生自打离开卡米尔的身体之后就一直靠在她的身边休息,疲惫不堪。是的,他就在她的身边,这是真的吗?卡米尔望着这张熟悉的脸,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跳跃的炉火那样,闪烁不定。
“卡米尔,你这里真温暖啊。”罗丹先生缓缓地说,“只有在这儿,我才能感到舒适。……我真希望有一个安静的落脚的地方啊,家里不行,雕塑室里也不行,到处乱糟糟的一片,让人心烦意乱。那些记者、评委、朋友,让我无法招架。但又有谁真正了解我呢?谁会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出席什么典礼,而是不要犯一个哪怕小小的艺术上的错误?”
卡米尔认真听着,什么也没说。她站起来,把火给拨旺,然后放下拨火G,托着腮靠在壁炉上出神。“真是一座绝美的雕像啊!”罗丹先生看着她,心里想着,“名字就叫做《壁炉前的女人》。她看上去这么柔弱,惹人爱怜,又怎么能承受像莫拉尔特所说的那样高强度的工作呢?莫拉尔特说她为了完成十座青铜像,常常过分地工作,甚至不吃不喝也不睡。……可是眼前的她,更像是一个修女。”
“对了,修女!”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份资料——一八三七年,路易·布朗热提供的拉马丁的描写,资料中说,巴尔扎克经常穿着一件剪裁得像修士袍的开司米的白色晨袍在室内活动。一切在罗丹的脑子里飞快地重组:修士、巴尔扎克、袍子、……还要再加一根丝绸质地的束腰带!巴尔扎克就是这样!
“你的《巴尔扎克》怎么样了?”卡米尔问他。
“快好了。我一定要在下一个展览会上展出我的作品,不能再拖了,我已经没有钱了。这些家伙把我弄得都神经衰弱了,他们不理解我,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就知道钱!卡米尔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略微俯下身子,好像一座东方的小神像,娓娓地向他讲述自己童年时代那块传奇的巨石,那个巨人的故事……突然,他一骨碌爬起来,抱住了她,把她翻倒在地,紧紧地抱着她不放。她拼命地挣扎着,发出阵阵笑声。这个场面让她感到滑稽:她在严肃地讲述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