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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先生的气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扯下卡米尔身上的毯子,紧抓住她,咬啮着她的身体。这是他非常熟悉的灼热、R感的胴体。在他们结合的瞬间,卡米尔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她的工作,忘记了她要成为一个女性雕塑家。
离展览会开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一天,罗丹差人给卡米尔送来了他的《巴尔扎克》的定稿,征求她的意见。这张草图的确是所有草图中最出色的一张,卡米尔十分激动地看着上面清晰的线条和被突出表现的文豪的头部,隐约感到这将是罗丹先生又一次巨大的成功。可是她自己呢?人们对她进行着无情的压榨,她的汗流尽了,现在只剩下鲜血。她每天不停地工作,工作。脸色苍白,心跳过速。她太累了,加上生活拮据造成的营养不良,她的身体实际上完全靠她的热情在支撑着。卡米尔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座《少女的胸像》上面。她小心翼翼地完成了所有基本的雕塑工作,现在她只乞求人们不要把它碰碎——它是那么脆弱,就像柔弱的少女本身,也像她的生命。
Y谋
明天就要举办展览会了,卡米尔把她的雕塑送到了巨作宫,那里已经成了雕塑家们的竞技场。可是那些负责的工作人员却对她的《少女的胸像》不屑一顾,他们不耐烦地把她递过去的名片掷回来,不肯把胸像抬进展厅。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这座脆弱的胸像无声地哭泣着,满是灰尘。卡米尔毫无办法,只好写信给罗丹先生,请他帮助自己。可是,他究竟会在哪里度过这最后的一夜呢?
第二天,卡米尔随着汹涌的参观人潮来到了入口处。守门人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理由很简单:瞧她那条缀着白色花边的俗气的黑色小连衣裙吧,没有像样的连衫裙,甚至连画夹都没有背,怎么可能是一个雕塑家。卡米尔无话可说,她又有什么证据说明自己在这里展出了作品呢?就在她十分焦急的当儿,一群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身着华丽的盛装一下子挤了过来,他们裹着她瘦小的身体,把她顺利地带了进去。
在往展厅走的路上,卡米尔听到所有看过展览走出来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罗丹的《巴尔扎克》:“我认为假如巴尔扎克还活着,他一定会把罗丹骂个狗血喷头!”“不,我可不这样看。恰恰相反,我觉得罗丹为迷茫的雕塑艺术指明了一条新出路。”“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呀?我根本完全看不懂那块巨大的白色石头!”……“这并不奇怪,”卡米尔想,“人们期待着《巴尔扎克》已经整整十年了。”
突然,前面的人群一阵S动,当卡米尔抬起头来时,她感到五雷轰顶,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的巨人矗立着,用哀伤的眼神从五米高的地方打量着她——曾经属于它的小女孩。原来罗丹先生在这段时间的消失就是为了把它偷偷地从她的身边带走!卡米尔惨叫一声,身体剧烈地摇晃着,要不是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她,她早就瘫倒在地了。“它是我的巨人,是我的!罗丹先生,您怎么可以……请您把它还给我!”卡米尔在心里大声呼喊,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罗丹先生此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神态安详,抱着胳膊看着人们如朝圣一般膜拜着他的《巴尔扎克》,听着人们嘈杂的评论。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罗丹先生讲那个巨人的故事,是她亲口出卖了她孩提时代的传奇。卡米尔想过去和他说话,却没有力气挤上前去。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她伸出双手,想抓住罗丹,却被后退的人潮夹带着,离罗丹越来越远。很快,这位艺术家就被带到了出口,然后不由分说地被守门人赶了出去。在被推出去的一刹那,卡米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孤独和寂》,它依旧落满了灰,被遗忘在出口的角落里;突然,几个男人被拥挤着退到这个角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胸像被推倒在地,踩得粉碎。她的心也跟着被践踏成了千万块碎片,鲜血淋漓。
在巨作宫门口飞扬的尘土里,卡米尔呆呆地站着,面如死灰。一个好心的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主动上来问询:“天呐,可怜的夫人,您一定不舒服吧?这都要怪您自己,您这样的年纪怎么能自己出来,还是到人这样多的地方来?要知道,今天这里大概有两千多人呐!还有那么贵的门票,这对您来说可就不值得啦。……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去找个人来把您送回去。”那个男人说完,转身离开了。卡米尔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她拔腿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点儿,再快点儿!卡米尔在马路上狂奔着,跌倒了再爬起,就这么没命地跑着,越来越快。街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快瞧啊,一个疯女人!”
卡米尔一口气跑回了意大利大街的工作室,推开紧闭的大门,扑倒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她的身体虚弱无力,头上直冒冷汗,浑身打战。火呢,火呢?卡米尔在地上摸索着,好冷啊,我要点火。当熊熊的火光燃起的时候,卡米尔慢慢地把她所有的画和素描扔进了火堆里,一张,两张,……
第五章
折断翅膀的天使(1)
从那天起,卡米尔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步也没有走出去。
几个月过去了,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屋外的雨却没完没了地下着,像是在接替她哭泣的工作。房间里一片死寂,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残存着一小撮儿灰烬。她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合同了,一切都被她付之一炬,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哦,不,还有一件作品,一个坐在壁炉前哭泣的女人,这是可怜的卡米尔雕塑生涯中的最后一个主题。她自己就是这件作品的模特儿。
不过令她死去的心稍微得到一点儿安慰的是,阔别了五年的弟弟保罗终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遥远的中国回来看她了。他回来的真是时候啊,她甚至都没再奢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他。可是,保罗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就更老了吧?
送走了保罗,卡米尔打算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到阿塞去。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邻居梅拉妮小姐来了。她R滚滚的身上总是散发着酒气,一丁点儿小事都能让她大呼小叫。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傻呼呼地在男人堆儿里打滚。今天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报纸,特意拿来说是要给卡米尔在路上看,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卡米尔对她没什么好感,敷衍着她,自己忙着收拾东西。梅拉妮只好坐在一边哗啦啦随便翻着报纸。
突然,她停住了,站起来走到卡米尔身边,带着诡秘的笑容说道:“嘿,您瞧,这个奥古斯特·罗丹先生,他不是您以前的情人吗?”卡米尔被她这么一问,愣住了。“您还不承认呀?您看,有三个大银行家已经答应贷款给他了,他现在可是大大有名了。……嚯!他要贷款建造一座博览会馆,收集他所有的作品呀!”梅拉妮以为卡米尔不相信,特意把报纸举到她的面前,把大大的标题指给她看。卡米尔的眼睛湿润了,她不想再听下去。“啧啧,真了不起啊。我跟我的朋友们说,您以前和罗丹先生……相当熟悉。他们居然还不相信我!真应该让他们来瞧瞧。……唉,如果我是您,我一定不会抛弃这样一个情人,他现在可是所有女人的梦中情人啊!每个人都想得到罗丹先生给自己画的肖像。……大家都说,他总是无偿地帮助很多女人。”梅拉妮继续说着,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和艳羡的光芒。
报纸在卡米尔面前越来越模糊,她噙着眼泪,扭过头去。
一个美丽的天使,折断了她的翅膀。她在俗世无声地哭泣着,在痛苦中承受着爱人的抛弃。卡米尔绝望地知道,自己再也飞不起来了。她要在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再给两个人写封信。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罗丹先生。
在给母亲的信里,她放进去了一串J心形的种子穿成的念珠。当地人管那些种子叫“约伯的眼泪”。她握着小小的J心,就像握着自己那颗远离尘世的心。
这是她给罗丹先生的最后一封信了吧?卡米尔平静地坐下来,慢慢地把她要告诉他的话写在纸上。素洁的信笺泛着淡淡的香味,一如她的心情,没有悲愤,没有爱恨,也没有痛苦和责备。
信被寄出了,她关好房门,重新坐在椅子上,让自己再次融入到无边的黑夜里去。
当信到达罗丹先生手里的时候,卡米尔已经走了。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黑暗中,罗丹独自坐在桌子旁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管是谁,只要一踏进他的房门,就会被他暴怒地给轰出来。他拒绝一切来访,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砸在手中的信纸上。那是卡米尔寄给他的信。卡米尔寄信从来不签下自己的名字,她总是说,时间会抹去一切签名。即使在她的作品上,也很少能够看见她的签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罗丹对她的笔迹是那么地熟悉,特别是她所写的字母t,上面的一横总比别人的要长,还会划破信纸。所以,当这封信一拆开,罗丹先生就明白了一切。
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孤独和无助。《巴尔扎克》的成功给他带来了数不尽的财富和荣誉。所有的女人都渴望着投入他的怀抱,做这个伟大的雕塑家的情人。但是他只想要她——卡米尔——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她的生活,突然变得好像一个巨大的黑D,简直要把他的思想和情感都吸吮一空。什么计划、什么雕塑,如果没有了卡米尔,这些对他而言还有何意义呢?卡米尔今年只有三十五岁,这原本是她成就事业的韶光年华,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青铜时代》就已经轰动一时了。但是现在她却打算销声匿迹,在他步入老年的时候。
几年以后。
巴黎郊外弗勒里峡谷的布里昂别墅里,芳草迷径,花树复顶……雕塑家罗丹先生已经成为了大匠如林、名家叠出的法国艺术界马首是瞻的人物,成了天下所有女人阿谀献媚的对象,成了拥有世界上最多金钱、名誉、成功与定货合同的“超级大师”。
在大师的这座艺术“后宫”里,鸿儒云集,高朋满座,名姝佳丽簇拥,软玉温香环绕……“现代舞之母”邓肯不惜万里前来献舞;美仑美奂的各位夫人小姐不吝“红袖添香”,伺奉左右。大师整日适意畅怀,志高才溢,与众弟子喝着香槟酒,谈论艺术,不倦地出席自己的雕塑揭幕仪式,无愧地接受着世界性的礼赞、勋章和邀请……
然而,在与大师遥相毗邻的一个穷街陋巷——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已届中年的卡米尔一袭粗布工装,在Y冷的屋子里干着粗坯工人的活。胶泥石膏沾了她一身满脸,她正在孤愤的工作中,发泄着自己无尽的悲恸。
她的凄寒简陋的雕塑室里——这简直是个奢称——没有模特儿,没有助手,甚至没有法国一般人家用以御寒的壁炉——因为女雕塑家偏执地认为,木柴价格太贵,与其用它烤火,不如用来雕塑更有价值。为了偿还房租和面包店的欠款,为了购买起码的雕塑用品,女雕塑家早已戒荤食素,仅靠一点儿可怜的土豆和白菜汤维持高智能、强劳力的雕塑创作了。
第五章
折断翅膀的天使(2)
自从那次美术展以后,她已经搬过两次家了。先是蒂雷娜大街六十六号,现在又隐退到巴黎塞纳河中央圣路易岛的一所古屋——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搬家一次比一次轻松,因为她几乎卖光了身边的一切。她只要带上自己——最后一件没有卖出去的艺术品,就可以从巴黎的这头搬到另一头。她对这儿的新环境很满意,高高的围墙,空空的雕塑室。四壁萧然,套间是空空的,在一些翻转过来的木箱上,放置着她的作品。石膏的,少数是铜的,以及用湿布围着的泥稿,再加上二三把椅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
此刻,她正在工作。木槌敲打的声音盖过了街上的嘈杂声。卡米尔正在工作。今年,她还不到四十岁,依然漂亮迷人,成熟女人的风韵甚至使她显得更为风姿秀逸。在这里,人们都喊她“弗洛贝尔”小姐,她不是雕塑家,也不是罗丹的情人,甚至连学生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单身女人,一个喜欢雕刻的女人。
回到这种久违的平静生活,卡米尔发现其实自己还有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几乎完整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他。罗丹三十五岁才有《青铜时代》,葛饰北斋花甲之年才开始真正的生活,在那之前都是艺术路上漫长的探索过程。但是,在这条探索的路上卡米尔已经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成就,她完全有资本骄傲!她敲打着木槌,发现那件露着破D的工作服,那双几乎要变形的拖鞋,都不再让她觉得难为情了。它们都是她探索艺术之路的见证者。当爱情已经死亡,是什么给予她力量一直坚持下去?是她那横溢的才华和斗士般的姿态,是她那双一泓静水般的蓝色眼睛,但是她不知道,也真是它们,使她最终陷入孤独终老的漩涡。
保罗又回到中国去了。好几个月以来,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虽然他以前也很少给她写信,可至少会有首诗歌、有篇文章能报个平安。但是这一次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没有人告诉她保罗的消息,被她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支吾地说“身体挺好的……”她觉得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她。“我的弟弟啊,你到底在哪儿?”卡米尔在心中不停地呼唤着他。
终于在十一月的一个郁闷的晚上,卡米尔从法国外交官那里得知保罗将从中国回来了。她一直在等他。那天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大地,Y雨连绵不断。保罗来到她的住所,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望着他受伤的脸孔和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卡米尔搂着这个颤抖不止的身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和理解保罗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浑身的灼热,那种愤怒的表情,她终于又看到了童年时代的保罗,那个属于她的弟弟!他们姐弟俩曾经是那么的心灵相同。不需要多余的询问,更无须无聊的责骂,两颗受伤的心此刻只需要彼此的安抚。狂吻,一连串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接吻,她只能用自己温润的嘴唇去安慰这颗受伤的心灵!
稍稍平息之后,保罗向她讲述了那个红脸女人的故事。一见钟情、深陷爱河而不能自拔、无休止的战争、关系破裂、被人抛弃,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一件俗不可耐、平淡无奇的风流韵事,是不是?卡米尔不想知道其中的任何细节,她没有提问,更没有作出任何的评论,她的表情出奇地平静。这是对爱情的冷漠无情吗?不!恰恰相反,卡米尔对此太了解了,她深知其中每一步的惊心动魄,每一步的激情燃烧,每一步的揪心苦痛,每一步的失落绝望……她对此太了解了,她因此用无动于衷的表情来尊重生命的秘密。但是,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整个生命在狂叫。难道上帝对她的惩罚还不够吗?何必再让保罗也去经历一回地狱的洗练?
为什么最天真无邪、最相信爱情、最尊重生命的两颗赤心却都受到最残酷锋利的宝剑的刺杀而落得鲜血淋淋?在黑暗中,她感到浑身发冷。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两个人都吃的不多。他不愿意见任何人,尤其不愿意见家里人。他的尊严在作最后的挣扎!那天晚上,他们紧靠着对方,在那间Y冷潮湿的房间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各自舔着自己的伤口,入眠。
保罗走了,他把自己关在维尔纳夫,卡米尔把自己关在巴黎。
一个月后,保罗去了利热修道院。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甚至不打算再有信、再有牵挂。她的保罗就这样扔下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利热修道院。
卡米尔把记忆拉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
第六章
挣扎
终于,卡米尔发现生活并没有因为她的坚强与勇敢而放过她,她即将面对一场更加猛烈的暴风雨,而这场暴风雨的始作俑者正是她的罗丹先生。
倘若她不在乎与大师苟且暧昧的关系;倘若她只满足于大师为她提供的住宅、服饰、仆佣等一切寄生性生活的优裕条件;倘若她不那么生性嗜好属于男人的雕塑事业;倘若她不太顽强地坚持自我、不太固执地忤时逆众,也许卡米尔现在正过着许多人向往一生的所谓的幸福生活!但现实留给她的却是坎坷多劫的命运。也许缺乏人生的磨难和坎坷,缺乏对于焦灼、挣扎、绝望等“高峰体验”的艺术家,其作品必然趋向轻浅平庸。但是苦难过甚,以至于造成对艺术家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之重”,亦会破坏艺术家的创作灵感,将他们*上生活的绝路。
她无法阅读报纸,因为“罗丹”这两个可恶的字充斥着每天的各种报刊,他的照片也无处不在。所有的人都在同情他,帮助他,珍惜他。这让她感到恶心。他现在还是以前那个被《保罗的胸像》所吸引,说话腼腆,言行清高孤傲的老师吗?现在的罗丹满脸皱纹,丑陋不堪,甚至还自命不凡!她憎恨他,却找不到人来反抗他。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光辉夺目的外衣所欺骗,只有卡米尔自己在指挥这场战斗。
瞧,他让两位反对德雷福斯的家伙在《巴尔扎克》雕像的捐赠者名单上签字,目的仅仅是换来人们一句“他跟政治无关”的评价,因为他害怕人们发现他身边的朋友都是德雷福斯的支持者,他害怕被牵扯到政治斗争中去!这个懦弱的男人!
瞧,他现在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搞雕塑了。那些欢迎宴会,那些新闻记者的访问,还有数不清的女人、旅行、奖章……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拒绝的权利。是啊,有谁能拒绝这一切呢?这个贪婪的家伙!
瞧,他又在公众面前发表演说了“艺术家要保持自己的名誉,如同一个女人必须保持自己的贞C。”“哗哗哗!”猛烈的掌声盖过了所有微弱的异议和质疑。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罗丹的勇敢和高尚。这个说着漂亮话的家伙!没有人知道事实的真相躲藏在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的心里。卡米尔甚至连填饱自己肚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她卖掉了自己创作的东西,然后卖掉了别人授予她的奖励,最终她卖掉了朋友送给她留作纪念的礼物!哦,亲爱的莱罗尔先生,他为了纪念他和卡米尔还有德彪西之间的友谊,送了这幅画给她。她是多么地喜欢那幅画啊!可是最终这幅画也没有幸免于难。为此,卡米尔难过了好几天,还特地写信给莱罗尔,请求他的原谅。“……您会原谅我的,是不是?我想也许您能够了解一个陷入绝境、走投无路的艺术家的疯狂的举动,是不是?”莱罗尔通情达理,他甚至还在那幅画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以使它能卖得更好。卡米尔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耻辱像一群凶狠的蚂蚁在咬噬着她的心。但是,她不会这么轻易地投降,她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转眼间,春天又来了。一天下午,卡米尔朝默东方向走去。她想趁天冷之前,再去罗丹先生那儿看看《巴尔扎克》雕像。这完全可以理解,不是吗?就像所有的人都会理解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挂念一样。她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他的别墅走去。在弗勒里峡谷的布里昂别墅,她从报纸上看到了不下十遍,绝对没有弄错,他的别墅就在那儿。天更黑了,越来越多回巢小鸟的叫声搞得她有点儿心烦。离他越近,她就越害怕。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得越来越困难。夜幕在悄悄地降临,卡米尔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还需要走多久。这里没有时间,没有公路,没有路灯。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双脚踏在泥泞的小道上,加快了节奏。她刚刚看到那座别墅的影子,在这片草地的另一头,远远地向她招手。
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维尔纳夫,那个独自穿过塔尔德努瓦森林的小女孩。她好像又充满了活力,脚步轻快,昂首挺胸地大踏步前进。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只是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在所有人的生命里一闪而过却能留下深深的脚印的女人,一个没有孩子可以拥抱,却可以不断创造生命的女人。此刻,她的双眼熠熠发光,身体的大幅度摇摆使得她的裙衩剧烈地晃动着,拍打着她的大腿,在辽寂的旷野上发出“噼啪”的声音。一头浓密的头发飘在背后,不时地撩过她的脖颈。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她,月亮升起来了,在天上遥遥地看着她。大地泛着清冷的白光。
突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是他吗?那个近在咫尺、摇摇晃晃的男人。他的背有点儿驼,佝偻着腰,蹒跚而行,好像就快要跌倒了似的。这是她的罗丹先生吗?为什么他的样子好像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罗丹先生!”卡米尔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但是他似乎毫无反应,继续踏着重心不稳的步子,走向山顶亮着灯的地方。哦,上帝啊!他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了。“罗丹!”卡米尔的喊叫再次脱口而出,她几乎是从潜伏的草丛中一跃而起,她要帮助他,重新扶起他。
那个男人吃了一惊,转过身。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流着口水,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是他:小奥古斯特,罗丹和罗斯的儿子。他长得跟罗丹太像了。眉毛、头发、胡子,几乎一模一样。但他不是他。卡米尔惊得目瞪口呆,倒退了好几步。这是一种多么滑稽的模仿,就像一幅绝妙的讽刺画。眼前的这个家伙,罗丹·伯雷,他曾经是罗斯的帮凶,是从她身边夺走罗丹的凶手之一!现在,他正Y笑着向卡米尔走来,喷着醉醺醺的酒气,伸出肮脏的手。不,不要!这个酒鬼!卡米尔尖叫一声,头也不回地赶紧溜走了。
那边,布里昂别墅里灯火通明。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盆碗筷的洗刷声和碰撞声。看来他们刚刚美美地享受过一顿丰盛的晚饭。那灯光,那声音,多么熟悉!多么亲切!莫非是在维尔纳夫?是母亲在里头?还有这条栗色的小路,通向路易十三的住宅——那座白色砖石相砌的房子?……卡米尔狂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一个身影从那幢别墅里走出来,她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背影。不会再是任何的复制品,她的心比刚才狂跳得更厉害了。是罗丹先生,卡米尔至今还深爱着的、留恋着的罗丹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不远处夜幕中那双哀怨的泪眼,更没有听到卡米尔心中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他渐渐地走远了。像往常一样,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去看一眼他的《巴尔扎克》。一条伟大的对角线!线的两头是两个相爱却没有在一起的雕塑家,线的中间横着他们都又爱又恨的雕像。雕像,连接着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却也割断了原本可以相爱对视的目光。这是多么可笑的悲剧!
“亲爱的,你又要去那里吗?为什么不穿一件外套?你会感冒的。”又一个身影从里面追了出来,那是罗斯的声音。他转过身子。在屋内灯光的映S下,罗丹的脸清晰地浮现在卡米尔的眼前。那是她曾经多么熟悉的脸,饱满的前额,漂亮的嘴唇,毫无表情的面孔,那是卡米尔曾经无数次地亲吻、抚摩过的地方!现在却透着一丝凄惨。难道他活得不好吗?他不是早已成为整个巴黎顶礼膜拜的对象了吗?
这时,罗丹的身影像遭受了雷击般地一怔,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难道刚才的愣神暴露了自己?难道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卡米尔连忙把身子往后一闪,借着夜幕躲在身旁的荆棘丛后。“亲爱的罗斯,让我清净一会儿,我累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罗斯头发凌乱,身材消瘦,她手里拿着罗丹的外套,不由分说地给他披上,然后把他拖进了别墅。“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也割断了卡米尔追逐他的眼神。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旷野回复到寂静,仿佛一种可怕的永恒。
卡米尔心慌意乱,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是的,早在三年前,她就看到了这一幕,这完全相同的一幕。所以,她有了那三张素描,有了后来的雕像《克罗托》。那个被老太婆带走的男人!她是一个女巫,用心看到了在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用手雕塑了在未来会出现的情景,但是,她一定看不到未来的自己……
第六章
爆发的火山(1)
卡米尔继续过着简朴而忙碌的生活。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女人,简单,执著。现在,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雕塑。所以,她不想再浪费任何的时间和精力。只要工作,这就完了。没有任何的解释,没有任何的秘密,没有虚无缥缈的幻梦,也没有胆战心惊的梦魇!不再有模特儿,不再有粗雕工。卡米尔承担了一切,她不再需要任何人!她一度以为,与罗丹的分开将预示自己雕塑生涯的结束,以为这个带她走上雕塑之路的男人也将带她离开这条充满曲折坎坷的路。但是她发现自己错了,她把他估计得太高了!一切都没有结束,雕塑已经成为她的生命,他可以带走她的爱情、她的眼泪,却永远带不走她对雕塑的热爱和执着!她注定是一个雕塑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她已经在生活的创伤中得到了雕塑家的灵魂——耐心。
她就这样在布尔蓬沿河马路十九号生活着,雕塑着。她依然贫困,依然忙碌。她每年都要展出作品。但新的雕塑却寥寥无几。她在每一件作品上都倾注心血,却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她仍然在奉承和辱骂的夹缝中生存,却当作充耳不闻。她的生活仿佛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外表的平静却掩盖不了内心剧烈的挣扎和斗争,她就像一座活火山,随时准备爆发!朋友们仍在尽力帮助她,为她购买雕塑材料,为她出售作品,为她找定单,为她展出成果。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暗暗为她担心:她莫名的兴奋,她无法抑制的烦躁,她突如其来的冷漠,她急剧而不连贯的手势。尤其是她的笑声,颤抖的、尖锐的、声嘶力竭的笑声,倒是像一声声的啜泣……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幻想。她的幻想离奇且恐怖,可她却满意地躺在自己的幻想里不愿意出来。
“那个卖奶油的女商人,她说她给了我J蛋,我却尚未付钱。她死死地抓住我,拼命地大喊,还要打我!……”
“阿多尼斯,普律诺,他重新开始到处找我,要抓我。……”
“那个讨厌的邮递员,每天都在清晨把我叫醒,他跟踪我,追击我,可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了,那就把我拿走吧,现在只有这位女艺术家是出售的了……”
她语无伦次,没有人能听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似乎也不在乎他们茫然的表情,不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她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不再明亮,里面的光泽一天比一天令人恐慌。她在继续工作,但支持她的人越来越少,几乎寥寥无几。
还有那座雕塑。每天,她的工作就是全心全意地做这件雕塑。朋友们向她打听那座雕像是否就是在上届美术展览会上展出的《帕耳修斯》,但是她闭口不答,甚至在他们进来之前用湿布把雕像蒙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
卡米尔架好木柴,等待着温暖的火苗跃起。她刚起床,寒冷和饥饿仍在苦苦地纠缠着她。她的手冻得发青,根本无法动弹。要不是她的《帕耳修斯》在等她,她才不愿意浪费这些木柴!
火,渐渐使她的十指开始松弛,慢慢地听从她的使唤了,马上就可以开始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雕像上的罩布,松开雕像脸上的带子:一张尚未成型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她早已无数次地在心里刻画过这张脸,甚至在维尔纳夫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想像他的模样。她曾为他紧张,为他担心,为他愤怒,为他欢呼!是的,在维尔纳夫,在那间烧着炉火的温暖的房间,还有那年迈的老保姆——维克多。对,就是她,让卡米尔认识了帕耳修斯,让这座雕像在她童年的时候就开始成型……
“从前,有一个老人,他只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做达那厄。但是,他没有儿子!这个可怜的老人就向诸神苦苦哀求,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他的王位!可怜的阿克里斯俄斯!他没有儿子……”
卡米尔吃着维克多剥的核桃,蓝蓝的大眼睛里满是不屑。她从内心讥笑这个愚蠢的老国王。有一个女儿,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痛苦的呻吟终于感动了诸神。一位天神对他说:‘你回去吧,你将称心如意!你的女儿达那厄会生下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帕耳修斯。你将如愿以偿地找到王位的继承人。但是,有朝一日,帕耳修斯会把你杀死!”
哈!活该!这个老头,他会因此而得到报应!卡米尔非常高兴,差一点儿笑出了声。
“这时,老国王害怕了。他惊恐万分地回到宫中,他要阻止这个预言的实现。……于是,国王把女儿囚禁在一间青铜做的密室里,埋在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公主达那厄去了哪里,没有人能够找到她……”维克多讲啊,讲啊,卡米尔认真地听着,她早已被故事深深吸引,为公主凄惨的命运担忧。她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黑夜的光轮。
“但是,宇宙之神宙斯是无所不能的。他从一条裂缝里钻了进去,在那个可怜的姑娘身上洒了一片金雨。……终于有一天,老国王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黑屋里传出来。他赶忙走进去,杀死了那个背叛他的R母。但是,他不忍心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于是,他决定把女儿和孙子扔到大海里去……”
卡米尔屏住了呼吸,年幼的她无法想像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维克多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在卡米尔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一道Y影。长大后,卡米尔每次与母亲发生矛盾,都会想起这个故事,想起那个把自己的女儿扔到海里的无情的老国王,她甚至担心,那么讨厌自己的母亲会不会有一天也会杀死自己?
“他把他们装在一个大木箱里,然后把他们扔得好远好远。他要让他们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自生自灭……后来,一个渔夫救了他们,并将帕耳修斯抚养成人。后来,他们被带到了波吕得克忒斯的宫廷里。就这样帕耳修斯在宫廷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卡米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维克多站起来走了,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整整一天,卡米尔都在念着那些古怪的名字,脑海里满是那位可怜的母亲和孩子在海上漂泊的情景。那天,卡米尔没有跟母亲说话。
第六章
爆发的火山(2)
“好多年过去了,帕耳修斯终于长成了一个英俊男子。这时,波吕得克忒斯爱上了他的母亲——达那厄,但碍于她身边的帕耳修斯,一直不敢妄为。于是,他用激将法让帕尔修斯去杀死戈耳工姐妹,以便支开他。帕尔修斯知道波吕得克忒斯的Y谋,但为了报答他对他们母子的照顾和养育之恩,也为了真正地拯救自己的母亲,帕耳修斯慷慨地答应了下来。国王心中暗喜,以为他这次一定必死无疑。因为戈耳工三姐妹是三只凶猛的怪物,她们的头发全是毒蛇,脖子上缠绕着龙的鳞甲,嘴里长着野猪的獠牙。她们的手是青铜的,还长着金色的翅膀。她们都有令人动情的眼神,但这种目光却极其危险,是她们杀人的武器,所有碰到这种目光的人都被牢牢地吸引而无法移开,最终变成石头。没有人能杀死她们,甚至没有人敢接近她们。歹毒的波吕得克忒斯让帕耳修斯去铲除她们,就是为了让他去送死,这样自己才能霸占他的母亲!”
维克多对波吕得克忒斯的痛恨让小卡米尔对这个自私的男人产生了鄙夷和不屑。但奇怪的是,维克多对戈耳工姐妹充满憎恨的描述却似乎并没有引起卡米尔对她们的反感。相反,她觉得这三个女人很漂亮,也很威武。让全世界的人都害怕你,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尽管自己还很瘦小,但卡米尔却想像着自己跟这三个女人一起腾空而起,高高在上,让全世界的人颤抖。
“帕耳修斯接受了这个任务。他知道只要杀死美杜莎就可以取得胜利。她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危险、最难对付的一个。帕耳修斯全副武装,身穿熠熠生辉的盔甲,手擎一只光耀夺目的盾牌,昂首挺胸,迎着她们前进。这件事情被他的亲生父亲宙斯知道了,他立即派雅典娜、赫尔墨斯和哈德斯三位神祗去救帕耳修斯。雅典娜给了少年一个盾,嘱咐他只能看着盾上的反光与女妖作战;赫尔墨斯赠给他一双飞靴和一把宝刀;哈德斯赠他一顶隐身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用来逃身。英雄少年在神的帮助下,凭借自己的勇敢机智,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找到了戈耳工的山D。
美杜莎的身影映在他的盾牌上,他不禁吓了一跳。她跟传说中说的一模一样,脑袋周围盘缠着数不清的毒蛇——可怕的毒蛇,左右盘动,上下翻滚。帕耳修斯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怪物,曾经也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却因为雅典娜嫉妒她有一头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漂亮秀发,而被变成现在的模样。”
卡米尔感到阵阵难过。可怜的美杜莎,她为自己天赋的美丽而遭受着如此残酷的惩罚,现在更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多么可怕的嫉妒!多么不公平的神的世界!
“为了保险起见,帕耳修斯等到了美杜莎休息的时间向她进攻!此时,她的眼皮因为疲倦而耷拉了下来,她睡着了。她无法用目光去吸引任何人。帕耳修斯举着盾牌,在前进,在前进!”
卡米尔勃然大怒,杀死一个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快醒醒吧,可怜的美杜莎,快醒醒吧!……”卡米尔大声喊着。
突然,卡米尔跳了起来。帕耳修斯?美杜莎?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摇摇胀痛的脑袋,她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伏在雕像上睡着了。今天真的太冷了,火还在燃烧,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卡米尔冷得浑身颤抖,额头却滚烫得像火烧。怎么回事?是生病了吗?不,不行!《帕耳修斯》还没有完成,她不能就这样倒下去。一定要支撑住,支撑住!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暖暖身子,重新振作精神。她还要工作呢!可是,为什么头疼得那么厉害?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眼前全是美杜莎金色的翅膀,在飞舞,在飞舞……卡米尔不由自主地倒在火堆旁。
一阵昏厥之后,卡米尔睁开了眼睛。这是哪里?地狱吗?对!这儿就是地狱!可不是!地狱之火在面前熊熊燃烧,火苗像一个个迅速奔跑的精灵在面前嬉笑打闹。那是什么声音?是皮鞭的抽打声,是铁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