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
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
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就在我与主人相遇五天后的傍晚,我驮着县长
从卧牛山采矿场回来,一匹横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吓了我一跳,不慎
将右前蹄陷入一条石缝。我侧歪在地,县长也一头栽了下来。县长的头碰在路边
石棱上,血流如注,当场昏厥。秘书招呼着人,把县长抬下山去。几个农民,试
图把我弄出来,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缝里,绝无弄出来的可能。他们强行推
我,拉我,我听到“喀吧”一声响,从石缝中传出,一阵剧痛,猛地把我击昏了。
等我清醒过来,发现我的右蹄,连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缝里,从断腿处涌出来
的血,染红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凉,我知道,作为一头驴,我已经毫
无用处,不但县长不会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会收养一匹彻底丧失了劳动
能力的驴,等待我的将是屠宰铺里那把长刀。他们用长刀割断我的喉咙,放完我
的血,剥掉我的皮,然后将我分割成一条条的R,变成美味食品,进入人们的肚
肠……与其让他们屠杀,不如我自己了断。我侧目看看路外侧陡峭的山坡,和山
下雾腾腾的村庄,啊噢一声,用力往外滚去——这时,蓝脸的一声哭叫,留住了
我。
主人是从山下跑来的。他满身汗湿,膝盖处血迹斑斑,显然是在路上摔了跤。
他一见我的惨状,便放声大哭:“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
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
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
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P!”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
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你这D人,怎么这样说话?
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算了,算了,
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
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
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
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
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
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
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
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
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
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
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
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
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R模糊,哀鸣不止。痛
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
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
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
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
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
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
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
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
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
通红,突然起了高声:“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
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
饭,羊R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
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GC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
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
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
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
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
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
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
“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
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
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
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
羽毛的公J,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近。那胖大妇人被*得连连后退,
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
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
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按他要求的快去准
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
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
夫模样的人悄声说:“老哥,吃吧,别犟劲了。吃了这顿就不要管下顿,过了今
天,就不要管明天,这驴日的岁月,没有几天折腾头了,早折腾完了,早吹灯拔
蜡。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两块摞放在一起的破砖头上,目光盯着我那条虚虚地
支在地上的伤腿,似乎没有听到伙夫的秘语。我听到主人饥肠辘辘,我知道又白
又胖的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就要
向包子伸去,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第十一章英雄相助装义蹄饥民残杀分驴尸
我的伤腿结了疤,性命无虞,但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了废驴。这期间,公社
屠宰组的人几次上门,想出价买我,用我的R,改善干部们的生活,都被我的主
人骂走。
莫言在《黑驴记》中写道:女主人迎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一只破皮鞋,回
家涮洗干净,在鞋里边塞上了棉絮,鞋帮上缝上带子,绑在残驴腿上,使它的身
体大致能够保持平衡。于是,在1959年春天的乡间道路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
景:单干户蓝脸推着一辆装满粪肥的木轮车,赤着臂膊,满面飙气;拉车的驴穿
着一只破皮鞋,低垂着头,走起来一瘸一拐。木轮车缓慢行进,车轴发出嘎啦嘎
啦的刺耳声响。蓝脸弓着腰,把全身的力气贯注到车把上,残驴也作出悲壮的努
力,要为主人省些力气。起初,人们侧目观看这对古怪的劳动搭档,许多人掩口
窃笑,但到了后来,就笑不出来了。刚开始有许多小学生跟在车后观看,有的顽
皮孩子还向残驴投掷石块,但他们的行为受到了家长的严厉呵斥。
春天的地像发酵的面团,车轮一下了陷到轮毂,我的蹄子也陷进地里。我们
必须把粪肥运到土地的中央。努力!为了让主人省点劲儿,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但只走了十几步,女主人套在我脚上的皮鞋就留在土里了。断腿像G子一样直往
土里C,痛疼难忍,汗流如注,不是累的,是痛的。啊噢~~啊噢~~杀了我吧,主
人,我已经无用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主人那半边瓦蓝的脸和凸出的眼球,为
了主人的恩情,为了回击那些冷笑,为了给那些小杂种树立一个榜样,我就是爬,
也要帮主人把车子拉到地中央。我因身体失衡而前仆,膝盖着地,啊,膝盖着地
竟比断肢着地舒服,更能使上力气,那就让我跪着拉吧!我跪着,用最快的动作,
最大的力气,前进。我感到挽具勒紧了我的喉咙,呼吸困难。我知道这劳动的姿
态十分丑陋,会让人们耻笑,那就让他们笑去吧,只要能把车拉到主人要去的地
方,就是胜利,就是光荣!
将车上的粪倾倒在地后,主人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脑袋。我听到主人声音哽
咽,语不成声:“老黑啊……你真是一头好驴……”
主人掏出烟袋锅,装上烟,打着火,点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袋锅C
到我嘴里。
“吸一口吧,老黑,吸口解解疲乏。”主人说。
我跟随主人多年,沾染上了烟瘾。我把烟锅吸得吱吱响,两道浓烟,从我的
鼻孔里喷出来。
这年的冬天,主人受供销社主任庞虎腿上新装义肢的启发,决心要为我制作
一个义蹄。凭借着几年前那段友谊,主人和女主人找到庞虎的妻子王乐云,说明
了心情,在王乐云的帮助下,主人和女主人把庞虎的义肢里里外外研究个透彻。
庞虎的义肢是到上海一家专为革命残疾军人服务的工厂订做的,我一头驴,不可
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即使是那家工厂愿意为一头毛驴制作假蹄子,我的主人也
承担不了昂贵的造价。于是,主人和女主人决定自己动手为我制作一只假蹄子。
他们费了整整三个月工夫,做了毁,毁了再做,最后,做出了一只从外观上足可
乱真的假蹄子,绑在了我的断肢上。
他们拉着我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感觉比绑一只破皮鞋好很多。我的步伐虽然
僵硬,但瘸的程度大大减轻。主人牵着我,走在大街上,昂头挺胸,洋洋得意,
仿佛示威。我也尽量地往好里走,努力为我的主人长脸。屯里的孩子跟在我们身
后看热闹。我看到了路边那些人的目光,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们对我的主人很
是佩服。我们与面黄肌瘦的洪泰岳迎面相逢。洪泰岳冷笑着说:“蓝脸,你这是
向人民公社示威吗?”
“不敢,”我的主人说,“我跟人民公社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你走在人民公社的大街上。”洪泰岳低手指指地,抬手指指天,冷冷地
说,“可你还呼吸着人民公社的空气,还照着人民公社的阳光。”
“没有人民公社之前,这条大街就有,没有人民公社之前,就有空气和阳光。”
我的主人说,“这些,是老天爷送给每个人、每个动物的,你们人民公社无权独
占!”我的主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街上跺跺脚,仰脸被太阳晒着,说,“好
空气,好阳光,真好!”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老黑,你大口喘气,死劲踏地,
让阳光照着。”
“蓝脸,不怕你嘴硬,有你服软的时候!”洪泰岳道。
“老洪,有本事你把路竖起来,把太阳遮起来,把我的鼻孔堵住。”我家主
人说。
“咱们走着瞧!”洪泰岳悻悻地说。
我本来想穿着这只新蹄子,为主人再卖几年力气,但随之而来的大饥馑,使
人变成了凶残的野兽。他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便一群饿狼般地冲进了西门家
的大院子。主人起初还手持G棒护卫着我,但人们眼睛里那种可怕的碧绿的光芒
吓破了他的胆。他扔下G棒逃跑了。面对着这群饥民,我浑身颤栗,知道小命休
矣,驴的一生即将画上句号。十年前投生此地为驴的情景历历在目。我闭上了眼
睛,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抢啊,抢啊,把单干户的粮食抢走!杀啊,杀啊,
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
我听到了女主人和孩子们的悲号声,听到了争抢过程中饥民之间的打斗声。
我感到脑门正中受到了突然一击,灵魂出窍,悬在空中,看着人们刀砍斧剁,把
一头驴的尸体肢解成无数碎块。
第十二章大头儿说破轮回事西门牛落户蓝脸家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直视着大头儿蓝千岁野气刺人的目光,试试探探地
说,“你作为一头驴,被饥民用铁锤砸破脑壳,倒地而死。你的身体,被饥民瓜
分而食。这些情景,都是我亲眼目睹。我猜想,你的冤魂不散,在西门家大院上
空逗留片刻,便直奔Y曹地府,几经周折,再次投胎。这一次,你转生为一头牛。”
“猜得很准,”他用略带着忧伤的腔调说,“我对你讲述了我为驴的一生,
就等于把后来的事情告诉了你大半。当牛的几年里,我与你几乎是形影不离,发
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基本上一清二楚,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我看看那颗与他的年龄、身体相比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看看他那张滔滔不
绝地讲话的大嘴,看看他脸上那些若隐若现的多种动物的表情,——驴的潇洒与
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
—看看上述这些因素综合而成的那种沧桑而悲凉的表情,有关那头牛的回忆纷至
沓来,犹如浪潮追逐着往沙滩上奔涌;犹如飞蛾,一群群扑向火焰;犹如铁屑,
飞快地粘向磁铁;犹如气味,丝丝绺绺地钻进鼻孔:犹如颜色,在上等的宣纸上
洇开;犹如我对那个生着一张世界上最美丽的脸的女人的思念,不可断绝啊,永
难断绝……
父亲带我去赶集买牛。时间是1964年10月1 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许多
鸟在天上叫,许多蚂蚱在路边,把柔软的肚子C到坚硬的路面上产卵。我沿途捉
蚂蚱,用草G串起,准备回家烧吃。
集市上很热闹。困难的日子熬过去了。秋天又是个大丰收,人们的脸上喜气
洋洋。父亲拉着我的手,直奔牲口市。父亲是大蓝脸,我是小蓝脸。看到我们父
子,许多人感叹:这爷儿俩,带着记号,生怕被别人认了去呢。
牲口市上,有骡子,有马,有驴。只有两头驴。一匹是灰毛的,母驴,耷拉
着耳朵,垂头丧气,目光昏暗,眼角上夹着黄眵,不用扒嘴看牙口,就知道是匹
老驴。另一匹黑驴,公的,骟过了,个头很大,有点像骡子,生着一张令人厌恶
的白脸,白脸驴,绝户驴,像戏剧舞台上的J臣,透着Y险与毒辣,谁敢要?趁
早送到屠宰组去杀掉,“天上的龙R,地上的驴R”,公社干部们酷爱吃驴R,
新来的书记,最好这一口,他就是给陈县长当过秘书的那个人,姓范名铜,外号
“饭桶”,食量惊人。
陈县长对驴有深厚感情,范书记对驴R情有独钟。看到这两头又丑又老的驴,
父亲脸色沉重,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知道他又想到了我们家那头黑驴,那匹“雪
里站”,那匹上过报纸、做出了全世界的驴都没有做出的杰出事迹的驴。不但他
思念,我也思念。想起在小学读书那几年,这匹驴,带给我们蓝家的三个孩子多
少自豪啊!不但我们自豪,连黄互助和黄合作这对双胞胎姐妹也沾光,虽然父亲
与黄瞳、母亲与秋香关系冷淡,见面几乎连招呼都不打,但我总感到与黄家姐妹
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关系,说真心话,对她们,比对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蓝宝凤还要
亲。
卖驴的人似乎认识父亲,两个人,都对着父亲点头,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
笑。仿佛是要逃避,也可能是天意,父亲拉着我离开驴市走进牛市。我们不可能
购买一头驴了,因为世界上所有的驴与我家曾经有过的那头驴都无法比较。
驴市冷清,牛市繁荣。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牛。爹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牛?
我还以为三年困难把牛都杀光了呢,怎么一眨巴眼似的仿佛从地缝里冒出了这么
多牛。有鲁南牛,有秦川牛,有蒙古牛,有豫西牛,还有杂交牛。我们进了牛市,
几乎没有旁顾,就直奔一头刚刚拴上笼头不久的小犍。这头小犍,约摸有一岁年
龄,毛色如栗,皮滑如缎,双眼明亮,透着机灵与顽皮,四蹄矫健,显示着速度
和力量。它虽然年幼,但身躯已具有一头大牛的轮廓,仿佛一个嘴唇上生出黑茸
毛的少年。它的妈,是一头身材修长、尾巴拖地、双角前罩的蒙古母牛。这种牛
步幅大,性子急,耐严寒,耐粗放,有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拉犁耕地,也可以驾
辕拉车。牛的主人是个黄面孔的中年人,嘴唇瘦薄,遮不住牙齿,掉了一粒纽扣
的黑制服口袋里,C着一支钢笔,看样子像一个生产队的会计或是保管。在牛主
人的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蓬乱的斜眼睛男孩,与我的年龄相仿,看样子与我一样,
也是一位失学少年。我们俩互相打量着,感觉到似曾相识。
“买牛吗?”男孩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神秘地对我说,“这头小牛是个杂
种,爹是原产瑞士的西门塔尔牛,妈是蒙古牛,是去农场交配的,人工受精。那
头西门塔尔种牛,体重八百公斤,像座小山。你们要买就买这头小牛,千万别买
这头母牛。”
“淘气,你给我闭嘴!”黄脸男人厉声训斥男孩,“再多说话就把你的嘴巴
缝起来。”
男孩吐吐舌头,笑着,躲到男人背后,悄悄地指着那头母牛弯曲的尾巴,显
然是要提醒我注意。
父亲弯下腰,对着那头小公牛伸出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在
灯光辉煌的舞场上,对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后,我在许多外
国电影中,看到这种场面,便会想起,父亲对牛伸出的手。父亲的眼睛明亮,闪
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
现这样的光彩。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头小公牛,竟然摇动着尾巴,走到父亲面
前,伸出浅蓝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手,紧接着又舔了一下。父亲抚摸着小
公牛的脖子,说:“我要买这头小牛。”
“要买就买两头,我不能让它们母子分离。”卖牛男人用不容商量的决绝口
气说。
“我只有一百元钱,我就要这头小牛!”父亲从夹袄深处摸出那沓钱,递到
卖牛男人面前,固执地说。
“五百元,两头一起牵走。”卖牛男人道,“我一句话决不重复两遍,要就
要,不要请闪开,别耽误了我卖牛。”
“我只有一百元,”父亲执拗地将钱放在卖牛男子脚前,说,“我就要这头
小牛。”
“收起你的钱!”卖牛男子吼着。
此时,父亲蹲在那头小牛面前,脸上洋溢着感伤的激情,抚摸着小牛,牛主
人的话,显然没入他的耳。
“大叔,卖给他吧……”男孩说。
“你少废话!”卖牛男人将母牛的缰绳递给男孩,说,“牵好!”然后走到
小公牛身侧,弯腰把父亲推开,将小牛搡到母牛身边,道,“还从来没见过你这
种人,难道要抢吗?”
父亲一P股坐在地上,目光痴迷,中了邪般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这头
牛。”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执拗地买那头小公牛,当时我无法想
到这头小公牛是从西门闹——驴——转世而来,我只认为父亲因为执迷不悟闹单
干遭受巨大压力,精神有些恍惚。现在,我相信牛与父亲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
最终,我们买到了这头小公牛,这是命中注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当父
亲与那卖牛男人纠缠不清时,西门屯大队党支部书记洪泰岳带着大队长黄瞳等人
也出现在集市上。他们看中了这头母牛,当然也看中了这头小公牛。洪泰岳熟练
地扒开母牛的嘴巴,道:“老齐口了,该进屠宰组的货色。”
卖牛人撇撇嘴,说:“老哥,你可以不买我的牛,但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这样的牙,你竟敢说是老齐口?告诉你,我们大队要不是急钱用,说啥也不会卖,
这牛,回去就可配种,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
洪泰岳伸出缩在肥大衣袖中的手,想按集市上牛经纪的方式与卖牛人讨价还
价,但那人摆摆手,说:“不用这一套,明说,这牛与小牛捆绑在一起卖,两头
五百元,少一个子儿就免开尊口。”
父亲抱住小公牛的脖子,怒冲冲地说:“这头小牛我要了,一百元。”
“蓝脸,”洪泰岳嘲弄地说,“你不必费这个劲了,回去带着老婆孩子人社
吧,如果你喜欢牛,就安排你当专职饲养员。”洪泰岳看一眼大队长黄瞳,问,
“你说呢,黄瞳?”
“老蓝,你的犟劲儿我们都领教了,我们都服了你了,你入社吧,为了老婆
孩子,也为了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名声,”黄瞳道,“每次去公社开会,都会有人
问:哎,你们屯那个单干户还单干着吗?”
父亲根本不理睬他们,人民公社饥饿的社员们打死我家的黑驴分而食之,又
把我家的余粮哄抢干净,这恶劣的行径,尽管可以理解,但给父亲心中造成的创
伤却永难修复。父亲多次说,他与那头驴,不是一般的主人与家畜的关系,而是
心心相印,如同兄弟。父亲尽管不可能知道黑驴是他的东家西门闹脱胎投生,但
他肯定感受到了这头驴与他的缘分。洪泰岳们的话都是老生常谈,父亲连回答的
兴趣都没有,他只是抱着牛头,说:“这头小牛我要了。”
“你就是那个单干户吗?”卖牛人惊讶地问着,“老哥,可真有你的,”他
打量着父亲的脸和我的脸,恍然大悟地说,“蓝脸,果然是蓝脸,好,一百元,
小牛归你了!”卖牛人从地上把钱捡起来,点数一下,揣进怀里,对洪泰岳说,
“你们是一屯的,那就让你们跟着这蓝脸兄弟沾点光吧,这头母牛,三百八十元,
便宜你们二十元,拉走吧。”
父亲从腰问解下一根绳子,套在小牛脖子上。洪泰岳等人也给蒙古母牛换了
新缰绳,将旧缰绳还给主人。卖牲口不卖缰绳,这是规矩。洪泰岳问父亲:“蓝
脸,跟我们一起走吗?要不你的小牛会恋它妈,你牵不回去的。”
父亲摇摇头,牵着小牛就走。小牛竟然顺从地跟着我父亲前行,尽管蒙古母
牛发出哀鸣,尽管小牛也回头对着它的妈叫了几声,但它没有挣扎。当时我想,
也许这小牛已经够大,对它妈的依恋程度已经很弱,现在我知道,你,西门牛,
原本是驴,是人,与我父亲的缘分未尽,自然一见倾心,一见如故,一见就不想
再分开。
我正要追随父亲而去,那个卖牛的男孩,跑过来对我低声地说:“我告诉你,
那头母牛是个‘热鳖子’。”
所谓“热鳖子”,是指那种夏天里一劳动就口吐白沫、哮喘不止的牛。我当
时弄不明白何为“热鳖子”,但从男孩的严肃神情上,我知道这种牛不是好牛。
我至今也闹不明白那男孩为什么要把这些话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似曾相识
的感觉从何而来。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着。我几次想跟他说点什么,但看看他那副沉
浸在某种神秘思维中的表情,就把这愿望压制下去。不管怎么说,父亲买到了这
头牛,而且也是我十分喜爱的牛,这就是大好的事,父亲高兴,我也高兴。
临近村子时,父亲停下脚步,点燃了一锅旱烟,抽着,打量着你,突然笑出
了声音。
父亲的笑,本来就非常稀少,这样的笑,更是罕见。我有几分紧张,生怕他
中了邪魔。我问:“爹,你笑什么?”
“解放,”父亲不看我,直盯着牛的眼,问我,“你看看这小犍的眼睛,像
谁?”
我真的吃了一惊,意识到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我还是遵嘱去看小公牛的
眼睛。这是两只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蓝黑蓝的,在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
的倒影。小公牛仿佛也在看我。它正在倒嚼,浅蓝色的嘴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
不时有一团草,像只老鼠似的,沿着它的咽喉,滚进它的肚腹,随即又有一个新
的草团涌上来供它咀嚼。
“爹,您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你看不出吗?”父亲说,“它的眼睛,跟咱们家那头黑驴的眼睛是一模一
样的啊!”
在父亲的提示下,我回忆着那匹黑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模糊地记着一匹油
光光的驴,经常咧着大嘴、龇着白牙、仰着脖子长鸣,但它的眼睛是个啥样,无
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父亲没有过多地和我纠缠这个问题,但他对我讲了几个与轮回有关的故事。
他说一个人做梦,梦到死去的爹对他说:儿啊,我投胎为牛,明天就要降生。第
二天,家中的母牛果然生了一头小公牛。这人对这头小公牛格外照顾,一直以
“爹”呼之,既不给它穿鼻环,也不给它拴缰绳,每逢下地,这人就说:爹,走
吧?牛就跟着他下地。干活累了,这人说:爹,歇会儿吧!牛就歇了。父亲说到
这里就停了,我感到很不满足,就追问:后来呢?父亲犹豫了片刻,道:这种事
儿不好对小孩子说,但还是说了吧。这头牛,在那儿耍脐子——后来我明白所谓
“耍脐子”就是自Y——正好被这家的女人看到,女人就说:爹啊,您怎么干这
种事?真不害臊!于是,这头牛就一头撞到石墙上,自尽了。唁!爹长叹一声。
第十三章劝入社说客盈门闹单干贵人相助
“千岁啊,我可不敢再让你呼我‘爷爷’了。”我胆怯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尽管现在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而你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儿童,但退回去四
十年,也就是1965年,那个动荡不安的春天,我们的关系,却是一个十五岁的少
年与一头小公牛的关系。”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往事历历在目。”于是,从
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头小牛调皮、天真、桀骜不驯的神情……
你肯定没有忘记,在那个春天里,我们的家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消灭最后
一个单干户,似乎成了我们西门屯大队,也是我们银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
泰岳动员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毛顺山大伯、曲水源老叔、秦步庭四爷;
能言善辩的女人——杨桂香大姑、苏二嫚三婶、常素花大嫂、吴秋香大婶;心灵
嘴巧的学童——莫言、李金柱、牛顺娃。上边列举这十人,只是我能回忆起来的,
其实还有许多人,他们一拨拨地涌到我家,仿佛前来为女儿说媒或是替儿子求婚,
仿佛前来卖弄学问又仿佛前来施展口才。男人们围着我爹,女人们围着我娘,学
童们追着我哥我姐当然也没饶过我。男人们的旱烟把我家墙壁上的壁虎都熏晕了,
女人们的P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学童们把我们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
请入社。觉悟吧,别痴迷。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我想你,那些天,牛眼所见,
牛耳所闻,也都与人社有关。当我爹在牛栏里为你清理粪便时,那些老人,就像
忠诚的老兵一样,把守着牛栏门口,说:“蓝脸,贤侄,入了吧,你不入社,人
不高兴,连牛也不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高兴着呢,他们哪里知道我就是西门闹,我就是
西门驴,一个被枪毙的地主,一个被脔割了的毛驴,怎么可能愿意跟这些仇人搅
和在一起?我为什么对你爹表示出那样的依恋,就因为我知道跟着你爹可以单干。
女人们盘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颜无耻、远道而来的瓜蔓亲戚。她们
口角上挂着泡沫,像那些路边小店里的录音机,一遍遍地重复着惹我厌烦的话。
我恼怒地吼叫着:“杨大乃子苏大腚,你们快从我家滚走吧,我烦死你们啊!”
她们一点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们答应了人社,我们立马就走,
如果不答应,就让我们的腚,在你们家炕上扎根,让我们的身体,在你们家抽芽、
长叶、开花、结果,让我们长成大树,把你们家的房顶撑开!”
女人当中,最让我讨厌的还是吴秋香,她也许依仗着与我母亲曾经共事一夫
过的特殊关系,对我母亲毫不客气:“迎春,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被西门闹QG
的丫鬟,你是他宠爱的小老婆,你还给他生过两个孩子,没给你戴上地主分子帽
子,接受劳动改造,已经是万幸了。这全仗着我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儿上,在
黄瞳面前为你求了情!你可要知道灰热还是火热!”
那些以莫言为首的顽童,原本就嘴皮子发痒,精力过剩,此事得到村里的支
持,又得到学校的鼓励,可算捞到一个尽兴闹腾的机会。他们兴奋,像喝醉了的
猿猴一样上蹿下跳。他们有的爬到树上,有的骑着我家墙头,举着铁皮喇叭筒子,
把我家当成一个反动堡垒,发起攻心战役:单干是座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摇到桥下淹没了。
人民公社通天道,社会主义是金桥,拔掉穷根栽富苗。
蓝脸老顽固,单干走绝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醋。
金龙宝凤蓝解放,手摸胸口想一想。跟着你爹老顽固,落后保守难进步。这
些顺口溜,都是莫言编的,他从小就有这特长。我非常愤怒,恨莫言那小子,你
还是我娘的干儿子、我的干兄弟呢!每年的大年夜里,我娘还让我送一碗饺子给
你小子吃呢!什么干儿子、干兄弟,P!你一点亲情也不讲,我也对你不客气。
我躲在墙角,摸出弹弓,瞄准骑在树权上、眯缝着眼睛、举着铁皮喇叭对着我们
家喊叫的莫言那个光溜溜的葫芦头,发S了一粒弹丸。莫言一声惨叫,掉到树下
去了。但过了不到抽一袋烟的工夫,这小子又爬到树上,额头上鼓着一个血包,
继续对我们家喊话:蓝解放,小顽固,跟着你爹走斜路。
胆敢行凶把我打,把你抓进公安局!
我举起弹弓,瞄准他的头。他扔掉喇叭筒子,出溜到树下去了。
金龙宝凤顶不住了,与爹商量。
“爹啊,咱们还是人了吧。”金龙哥说,“学校里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前头走,后边就有人指着我们说,看,那就是单干户的儿女。”宝凤
姐说。
金龙接着说:“爹,看那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很是愉快,哪像你与娘孤孤单单的,纵然多打几百斤粮食,又有什么意思?要穷
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
爹不吭气。娘向来不敢逆爹的意思,这次也大着胆子说:“他爹,孩子们说
的有理,咱们还是人了吧。”
爹抽了一袋烟,抬起头,说:“他们要是不这样*我,我也许真就人了,但
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爹看看金龙和宝
凤,说:“你们两个,眼见着就要初中毕业了。按说我应该供给着你们继续上学,
上高中、上大学,出国留洋,但我供不起了。前几年积攒了一点家底,也被他们
给抢光了。即便我还能供得起你们,他们也不会让你们往高里读了,并不仅仅因
为我是单干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龙哥点点头,爽朗地说:“爹,我们明白,我们尽管没过一天地主少爷、
小姐的生活,我们尽管连西门闹是个白的还是个黑的都不知道,但我们是他的种,
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就像个魔影一样死死地纠缠着我们。我们是毛泽东时代
的青年,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我们不想跟着你单干,我们要人社,
你们不入,我和宝凤一起人。”
“爹,谢谢您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宝凤对着爹鞠了一躬,说,“原谅我们
的不孝吧。我们有那样一个亲爹,如果再不追求进步,这辈子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好,说得好啊,”爹说,“我反复掂量了,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往黑道上走,
你们,”爹指点着我们,说,“你们都去入社,我一个人单干。我早就发过誓要
单干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
“他爹,”娘含着眼泪说,“要人还是一家子齐入了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单
干,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说过了,要想让我人社,除非毛泽东亲自下令。但毛泽东的命令是‘人
社自愿,退社自由’,他们凭什么强*我?他们的官职,难道比毛泽东还大吗?
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数不算数。”
“爹,”金龙哥用嘲讽的口吻说,“您就不要一口一个毛泽东了,毛泽东这
名字,不是我们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
“你说得对,”爹说,“应该叫毛主席。我虽然单干,也是毛主席的子民。
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的共产党分给我的。前天洪泰岳托人带话给
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我要上访,
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
人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