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
人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你们带走六亩四,剩下的归我。
有一盘耧,是土改时分的,你们也带着去入社,但这头小公牛,给我留下。这三
间厢房,显然是没法分了,孩子们都大了,这几间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们
就可以跟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等你们盖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着这
里,房子不倒,我不离开,房子倒了,我在废墟上支个窝棚,依然不离开。”
“爹,何必呢?”金龙哥说,“你一个人,与社会潮流对抗,这不是扒着眼
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我虽然年轻,爹,但是我也感觉到了,阶级斗争要起来了。
像我们这种根不红苗不正的人,跟着潮流走也许还能躲过劫难,逆着潮流走,正
是拿着J蛋往石头上碰啊!”
“所以我让你们人社,我是雇农,我怕什么?我已经四十岁了,一辈子没出
过彩,想不到单干,竞使我成了个人物。哈哈,哈哈哈哈,”爹笑着,眼泪流到
了蓝色的脸上。“他娘,”爹说,“给我烙点干粮,我要上访去。”
娘哭着说:“他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不能离开你,让孩子们人社,我跟
你单干。”
爹说:“不行,你的根基不好,入了社有保护,跟着我单干,他们就有理由
把你的根刨出来,这给我也添麻烦。”
“爹,”我大声喊叫着,“我跟你单干!”
“胡说!”爹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懂。我什么都懂。我也讨厌洪泰岳、黄瞳那些人。我尤其讨厌那吴秋香,
她算什么东西?眯缝着母狗眼,嘴一抻一咧,像个JP眼子,她有什么资格到我
们家里来冒充进步分子?”母亲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嘴巴别那么损!”我接着
说:“我跟你单干,你送粪我给你赶着牛拉车。我们的木轮车动静大,嘎吱嘎吱,
不同凡响,好听。我们闹独立,个人英雄主义,爹,我很佩服你,我跟你单干。
学,我也不上了,我天生不是上学的材料,一上课就犯困。爹,你是半边蓝脸,
我是蓝脸半边,两个蓝脸,怎能分开?我的蓝脸,屡遭嘲笑。索性让他们笑个够,
笑死他们。两个蓝脸闹单干,全县唯一,全省唯一,好生神气!爹,你必须答应
我!”
爹答应了我。本来我想跟着爹一起上访,但爹让我留下来照顾小公牛。娘从
墙D里挖出几件首饰交给爹。可见土改还是不彻底,娘还是隐藏了浮财。爹变卖
了首饰做路费,先去了县城,找到毁了我家黑驴的陈县长,要求单干的权利。陈
县长劝说了半天,爹不服,据理力争。县长说,从政策上讲,你当然可以单干,
但我希望你不要单干了。爹说,县长,看在那头黑驴的份儿上,你给我开个护身
符,说蓝脸有权单干。我把这护身符贴在墙上,就没人敢整我了。黑驴啊……真
是头好驴,县长伤感地说,我欠着你驴情呢,蓝脸,但这护身符我不能给开。我
给你写封信,介绍一下你的情况,你到省委农村工作部去吧。爹拿着县长的信,
到了省委农村工作部,部长接待了爹。部长也劝爹入社,爹说,我不入,我要单
干的权利。什么时候毛主席下令不许单干时我就人,毛主席没下令,我就不入。
农村工作部长被爹的执拗打动,在县长那封信上批了几行字:尽管我们希望全体
农民都加入人民公社,走集体化的道路,但个别农民坚持不入,也属正当权利,
基层组织不得用强迫命令、更不能用非法手段*他人社。
这封信简直就是圣旨,被父亲装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墙上。从省里回来后,
父亲心情很好。母亲带着金龙、宝凤人社,原来就被集体的土地包围着的八亩地
只剩下三亩二分,狭长的一条,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道堤坝。为了更具有独立性,
爹把三间厢房用土坯分隔开来,另开了一个方便之门。新盘了一个锅灶和土炕,
我跟着爹住。除了这间厢房,院子里紧靠着南墙的牛棚,也归我们二位蓝脸所有。
我们有三亩二分地,有小公牛一头,有木轮车一辆,有一犋木犁,一把锄头,一
张铁锨,两把镰刀,一把小镢头,一柄二齿钩子,还有一口铁锅,四个饭碗,两
个瓷盘,一个N罐,一把菜刀,一把锅铲,还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块可以敲石
取火的火镰。
尽管我们还缺少一些用具,但我们会慢慢置全的。爹拍着我的头说:“儿子,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单干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玩!”
第十四章西门牛怒顶吴秋香洪泰岳喜夸蓝金龙
1965年4 月——1965年5 月间,我爹去省城上访,金龙、宝凤带着我娘加入
了人民公社。入社那天,西门家大院里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洪泰岳站在正房台阶
上讲了话;我娘与金龙、宝凤胸前戴着纸扎的大红花,连我家那盘耧上也拴了一
块红布。我哥金龙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表示了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
我这哥,惯常闷着头不吭声,但没想到讲起大话来竟是“博山的瓷盆——成套成
套的”。我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反感。我躲在牛棚里,抱着你的脖子,生怕你被他
们强行拉了去。爹临走前,反复地叮嘱我:儿子,看好咱的牛,牛在,咱就不发
愁,牛在咱就能单干到底。我对爹保证。我对爹的保证你都听到了,记起来了吧?
我说,爹,你早去早回,有我在就有牛在。爹摸着你头上刚刚冒出来的角,说,
牛啊,听他的。离麦收还有一个半月,饲草不够你吃,就让他牵你到荒草滩上去
啃草,对付到麦子黄熟、青草长出,咱们就不愁了。我看到戴着红花的娘眼泪汪
汪,不时地往棚子这边看。娘其实也不愿意走这一步,但又必须走这一步。金龙
哥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已经主意很大,他的话分量很重,娘对他有几分惧。我感
觉到,娘对爹的感情,远没有对西门闹的感情深。嫁给我爹她是不得已。娘对我
的感情,也没有对金龙和宝凤深。两个男人的种,不一样。但我毕竟也是她的儿
子,不牵挂也牵挂。莫言带着一群小学生在牛棚外喊口号:老顽固,小顽固,组
成一个单干户。
牵着一头蚂蚱牛,推着一辆木轱辘。
最终还要来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
在这样的情况里,我感到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兴奋。我感到眼前的一切
就像一场戏,而我扮演着的是反面角色第二号。虽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
的群众角色重要。我觉得我应该出场了。为了我爹的个性,为了我爹的尊严,也
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当然也为了你这头牛的光荣,我必须登台亮相。在众目睽睽
之下,我牵着你走出棚子。我原以为你会怯场,但没想到你丝毫不惧。你的缰绳
其实只是一根细绳,虚虚地拴着脖子,你一挣就可脱,你如果不愿意随我走,我
对你毫无办法。你顺从而愉快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出现在院子里。我们吸引了众
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头,使自己像条好汉。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从人
们的笑声里,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个小丑。你不合时宜地撒了一个欢,吼叫了
一声,声音绵软,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牛。然后你就直对着正房门口那些屯子里的
头脑人物冲去。
谁在那里?洪泰岳在那里,黄瞳在那里,杨七在那里,还有黄瞳的老婆吴秋
香在那里,她已经取代杨桂香当了妇女主任。我拽着缰绳,不想让你往那里去。
我只是想拉着你出来亮亮相,让他们看一看,单干户的小公牛,多么英俊多么漂
亮,用不了多久,这头牛就会成长为西门屯最漂亮的牛。但你突然发了邪劲,你
只用了三分劲,就把我拖拉得像一只连蹦带跳的小猢狲。你用了五分力,便把那
根缰绳挣断。我手里攥着半截绳头,眼睁睁地看着你直奔那些头脑人物而去。我
以为你要去顶洪泰岳,亦或是去顶黄瞳,但没想到你径直地扑向吴秋香。当时我
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顶吴秋香,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她穿着一件酱紫的褂子,一条
深蓝的裤子,头发油光光,油头上别着一只化学卡子,蝴蝶形状,很是妖艳。众
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时,你已经将秋香拱翻在地。你拱
翻了她还不罢休,又连续地拱她,她哀嚎着,翻滚着,爬起来,想逃又逃不动,
笨拙如鸭,P股肥大,摇摇摆摆,你一头顶在她的腰上,她发出一声蛤蟆叫,身
体前倾,跌倒在黄瞳眼前。黄瞳转身就跑,你追。我哥金龙一个箭步上来,骗腿
跨到你背上——他的腿竟然那么长——他搂着你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你的脊梁,
仿佛一只黑豹子。你尥蹄子,蹦高,摇头晃脖子,都无法把他摆脱。你东一头西
一头乱闯,人们乱成一团,呜天嗷地。他的手揪着你的耳朵,抠着你的鼻孔,把
你制服。其他的人一窝蜂拥上来,将你按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叫着:“给它扎
上镊鼻!赶快阉了它。”
我用手中的半截缰绳抽打着他们,高声叫骂着:“放开我的牛,你们这些土
匪,放开我的牛!”
我的哥金龙——呸!他算什么哥!——还骑跨在你身上。他面孔灰白,双眼
发直,手指头抠在你的鼻孑l 里。我用半截缰绳抽着他的背,怒骂着:“你这个
叛徒!松开手啊你松开手!”
我的姐宝凤拦着我不让我抽打她的哥,她脸涨得通红,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哭
声,但立场十分暖昧。我的娘在那里木着,嘴角哆嗦着喊:“我的儿啊……都松
手吧,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洪泰岳大声喊叫着:“快去找根绳子来!”
黄瞳的大女儿互助飞快地跑回家,拖出一根麻绳子,扔在牛前,转身跳开。
她的妹妹合作,跪在那棵大杏树下,揉着秋香的胸膛,哭咧咧地说着:“娘啊娘,
你不要紧吧……”
洪泰岳亲自动手,将小公牛的两条前腿横缠竖绑了十几道,然后架着金龙的
胳膊,把他从牛背上拖下来。我的哥双腿罗圈着,瑟瑟地抖,小脸干黄,双手保
持着僵硬的状态。人们迅速地闪开,只余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单
干牛,被我们单干户家的叛徒给整死了啊!我拍打着牛的P股,为牛唱着挽歌。
西门金龙,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声吼叫着,我不假思索地把
“蓝金龙”喊成了“西门金龙”,这一招十分毒辣。这一是表示我蓝解放与他划
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种子,他身上流淌
着恶霸地主西门闹的血,你们跟他有杀父之仇!
我看到西门金龙的脸突然变得像一张破旧的白纸那样,他的身体也如当头挨
了一棒似的摇晃起来。与此同时,僵卧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挣扎起来。我那时自
然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生,我当然更不知道面对着迎春、秋香、金龙、宝凤这些
人时你心中的感受有多么复杂。千头万绪是吗?金龙打了你就等于儿子打了老子
是不是?我骂了金龙就等于骂了你儿子是不是?你的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乱乱
乱,一片乱,心乱如麻,只有你自己能说清。。——我也说不清!
你爬起来,头分明有些眩晕,腿显然有些酸麻。你还要撒野,但随即就被前
腿上的绳索羁绊,步伐踉跄,几乎跌倒,终于站定。你两眼发红,显然是怒火中
烧;呼吸急促,分明是闷气难平。你的浅蓝色的鼻孔里流淌着暗红的血,你的耳
朵也流血,血色鲜红。你耳朵上的那个豁子,大概是被金龙咬掉的吧,仓促中我
没找到那块耳轮的下落,大概是被金龙咽到肚子里去了。周文王被*吃了亲生儿
子的R,吐出几个R团子,变成兔子,奔跑而去。金龙吞下你的耳轮,等于儿子
吃了爹的R,但他永远不会吐出来,只会变成大便拉出来,拉出来又会变成什么
东西呢?
你站在院子当中,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站在院子当中,说不清是胜利者还是
失败者,因此也就说不上我们是蒙受着耻辱还是享受着光荣。洪泰岳拍打着金龙
的肩膀说:“好样的,小伙子,人社第一天就立了大功!你机智勇敢,临危不惧,
我们人民公社就需要你这样的好后生!”
我看到金龙的小脸上有了红晕,洪泰岳的表扬,显然使他很激动。我的娘走
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胳膊,捏捏他的肩膀,满脸的神情表示着两个字:关切。金
龙不领这个情,躲开娘,身体往洪泰岳那边靠拢。
我用手擦着你鼻子上的血,对着人群大骂:“你们这些土匪,赔我的牛!”
洪泰岳严肃地说:“解放,你爹不在,我就把话对你说。你的牛,撞伤了吴
秋香,她的医疗费,你们要承担。等你爹回来,你立即跟他说,要他给牛扎上镊
鼻,如果再让它顶伤了社员,那我们就把它处死。”
我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国家
有政策,当我不知道?牛是大牲畜,是生产资料,杀牛犯法,你们无权杀死它!”
“解放!”母亲严厉地呵斥我,“小孩子家,怎么敢跟你大伯这样说话?”
“哈哈,哈哈,”洪泰岳大笑几声,对众人道,“你们听听,他的口气多大
啊?他竟然还知道牛是生产资料!我告诉你,人民公社的牛是生产资料,单干户
的牛,是反动的生产资料。不错,人民公社的牛即便顶了人我们也不敢打死它,
但单干户的牛顶了人,我立马就判处它死刑!”
洪泰岳做了一个非常果断的姿势,仿佛他的手里持着一把无形的利刃,只一
挥手就能使我的牛身首分离。我毕竟年轻,爹不在,心中发虚,嘴巴笨了,气势
没了。眼前出现恐怖图景:洪泰岳举起一把蓝色的刀,将我的牛斩首。但从我的
牛的腔子里,随即又冒出一个头,屡斩屡冒,洪泰岳掷刀逃走,我哈哈大笑……
“这个小子,大概是疯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着我不合时宜的笑声。
“他娘的,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我听到黄瞳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到缓过气来的吴秋香痛骂黄瞳:“你还好意思张开你那张臭口!你这个
缩头乌龟,你这个孬种,看到牛顶我,你不救我,反而往前推我,要不是金龙,
我今天非死在这个小牛魔王角下不可……”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投S到我哥脸上。呸,他算什么哥!但他毕竟与我一母
所生,重山兄弟的关系难以摆脱。在众多注视我哥的目光中,吴秋香的目光有些
异样。吴秋香的大女儿黄互助的目光脉脉含情。现在我自然明白,我哥那时的身
架子,已经初具了西门闹的轮廓,秋香从他身上看到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说自
己是丫鬟被J,苦大而仇深,但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西门闹这样的男人,是
降服女人的魔星,我知道在秋香的心目中,她的第二个男人黄瞳,只不过是一堆
黄色的狗屎。而黄互助对我哥的脉脉含情,则是爱情初萌的表现。
你瞧瞧,蓝千岁——我不太敢呼您为蓝千岁——您用一根西门闹的J巴,把
这个简单的世界戳得多么复杂!
第十五章河滩牧牛兄弟打斗尘缘未断左右为难
就像那头驴因为大闹了村公所而引起了村民的普遍关注一样,你这个西门塔
尔牛与蒙古牛交配而生的杂种,也因为在接受我母亲与金龙、宝凤入社的大会上
大闹一场而出名。与你同时出名的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人们亲眼目睹了他
制服你时表现出的英雄身手和临危不惧的男子汉风度。据后来与我成为夫妻的黄
合作说,她的姐姐互助,就是在他跨上牛背的那一瞬间爱上了他。
爹去省城上访未归,家中饲草吃光,遵照爹临走时的嘱咐,我每天都将你牵
到运粮河滩上放牧。你做驴时,在那块地方野游多日,对那里的地形当不陌生。
那年春来晚,虽已是四月,但河中坚冰尚未融尽,河滩上枯草瑟瑟,常有大雁栖
息其中,经常可以惊起肥胖的野兔,不经意间就会看到皮毛灿烂的狐狸,像火焰
般在芦苇丛中闪现。
与我家一样,生产大队里的饲草也告罄,集体饲养的那二十四头牛、四头驴、
两匹马,也被赶到那里野放。放牧的人,一个是饲养员胡宾,一个是西门金龙。
此时,我的重山姐姐西门宝凤,已被派到县卫生局办的接生培训班学习接生技术,
她将成为村子里第一个有文化的接生员。我的哥哥姐姐,一入社就受到了重用。
你也许要问,宝凤去学习接生,可以说是受到了重用,但金龙被派放牛,怎能算
重用?放牛当然算不上重用,但金龙除了放牛,还兼任了记工员的工作。每天晚
上,在大队的记工房里,他在油灯下,一笔不苟地把每个社员白天的劳动情况登
录在册,手握笔杆子,不是重用是什么?哥哥姐姐受重用,母亲的脸上喜色盈盈。
她看到我一人牵着牛出走,就发出长长的叹息。毕竟,我也是她亲生的儿子。
好,不说废话,说胡宾。胡宾个头矮小,撇着外县口音,每一句话结尾处,
都夸张地往上扬起来。他原是公社邮电所所长,因与一现役军人的未婚妻通J被
罚劳役,刑满释放后到西门屯落户。他的妻子白莲,原是邮电所设在村子里的一
个电话接转台的接线员。白莲粉团大脸,唇红齿白,嗓音清脆,与诸多公社干部
关系亲密。她家窗外,竖着一根杉木杆子,杆上有十八条电线,从窗户钻进她家。
一个类似于梳妆台的玩意儿,与那些电线相连。我上小学时,在教室里就能听到
她拖着长腔,像唱歌一样地喊着:喂,要哪里?要郑公屯,请稍等——郑公屯来
了——我们一班无聊的孩子,经常趴在她家窗前,从窗纸的破D往里张望,看到
她头戴着耳机,一手揽着孩子喂奶,一手把那些弹性很好的销子,C入那机器上
的D眼或者从那些D眼里拔出。这情形神秘而奇妙,我们天天看,看不厌。村里
的干部把我们轰走,我们又会聚拢来。我们在这里不但看到了白莲工作的状况,
我们还看到了许多小孩子不宜看到的情景。我们看到公社的驻村干部,与白莲打
情骂俏、动手动脚;我们看到白莲用唱歌一样的高调怒骂胡宾。我们也知道白莲
的几个孩子,为什么一个一模样。后来白莲家的窗户镶上了玻璃,里边拉上帘子,
我们看不到了,就在外边听里边的动静。又后来他们在窗户外边埋上了电线,通
上了电流,莫言那小子被电线吸在窗台上,吱吱叫唤,N了一裤裆,我用手去拉
他,把我也吸上了。我也吱吱叫,但我没N裤子。吃了这次亏后,我们再也不敢
去听动静了。
胡宾戴着一顶护耳栽绒帽,戴着一副矿工们使用的风镜,内穿破旧制服,外
披一件油腻腻的军大衣,大衣口袋里装着一只怀表,一本电码表。让他放牛,真
是委屈了他。但谁让他J巴不老实呢?他让我哥哥去把跑散的牛拢到一起,他坐
在向阳的河堤边,翻着电码表,口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眼中便流出泪水,然
后便呜呜地哭,然后便大声吼叫:“屈死我了啊!屈死我了!就那么一会儿,连
三分钟都不到,就把前程断送了啊!”
大队里的牛都摘了缰绳,散漫在河滩上,虽然一个个瘦得脊梁如刀,满身死
毛,但初获自由,眼睛放光,看样子心情愉快。为了防止你与它们合在一起,我
拉着你的缰绳不敢松手。我把你牵到那些干枯的水糁草边,想让你啃吃这些营养
大、味道好的草,但你执意不啃,你拖拉着我往河边跑,那里去年的芦苇根根直
立,梢上挑着灰白的叶片,仿佛锋利的刀刃,大队里的牛在那里边时隐时现。我
的气力与你相比,微小得不值一提,所以尽管有缰绳,其实我无法改变你的路线,
你想到哪里,就可以把我拖拉到哪里。此时的你,形体已基本上是头大牛,你的
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两根青色的角,形状如笋,光滑似玉。你的眼睛里已经不纯
然是孩童般的单纯,增添了不少油滑与Y沉。我被你拖拉到芦苇地里,与大队的
牛渐渐*近。芦苇摇动,大队的牛在撕着芦苇梢上的枯叶,仰着头吃,咔咔嚓嚓,
如嚼铁片,这不像牛的进食方式倒像长颈鹿的方式啊。我看到了那头尾巴弯曲的
蒙古母牛,你的妈妈。你们的眼神对上了,蒙古母牛叫了一声,你没有回应,只
瞅着它,仿佛很陌生又仿佛怀有敌意。我的哥哥手持着上支皮鞭,啪啪地抽打着
那些芦苇,好像在发泄着心中压抑的烦恼。自从他人社之后我就没有跟他说过话,
我当然不可能主动跟他说话,他即便主动跟我说话我也决定不理他。我看着他胸
前那支钢笔在阳光里闪烁,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情绪。跟着爹单干,我缺乏深思
熟虑,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就像一场戏缺一个角色,表演的冲动使我自告奋勇。
表演需要舞台更需要观众,但现在既无舞台也无观众。我感到寂寞,偷眼看哥,
哥不看我,背对着我,一鞭一鞭抽打,芦苇应声而折,仿佛他手中所持的不是鞭
子而是马刀。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冰面坑坑洼洼,露出了蓝色的水面,反S着扎
眼的光线。河对面就是国营农场的地盘,一大片红瓦洋房,与村子里土墙草顶的
农舍形成鲜明对照,显示出财大气粗的国家气派。不时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那
边传来。我知道春耕即将开始,那是农场的机修队在检修机器。我还看到了当年
大炼钢铁时那些土高炉废墟,宛如一座座无人祭扫的荒坟。哥停止抽打芦苇,僵
着身体,冷冰冰地说:“你不要助纣为虐!”
“你不要得意忘形!”我以牙还牙地说。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要揍你一次,直到你牵着牛入社为止!”他依然背对
着我说。
“揍我?”看着他那比我壮硕许多的身体,我有点色厉内荏地说,“你揍一
下试试看,哼,你要敢揍我一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回转身,面对着我,微笑着说:“好吧,我看看你用什么方式让我‘死无
葬身之地’!”
他伸出鞭杆,轻巧地将我头上的棉帽挑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蓬干草上,
说:“别弄脏了帽子让娘不高兴。”
然后他就在我头上擂了一鞭杆子。
这一鞭杆子,擂在我头上,要说痛吧其实也没有多痛,在学校时,我的头经
常撞到门框上也经常被同学们抛掷的砖头瓦片击中,那些打击之痛远胜过这一鞭
杆子,但都没有像这一打击使我愤怒。我感到头脑里轰鸣不止,与运粮河东岸的
拖拉机轰鸣声混成一片,眼前金星星闪烁跳跃。我顾不上多想,扔开牛缰绳,对
着他扑上去。他一闪身躲开我,顺便在我P股上踢了一脚。我一个踉跄,趴在芦
苇上,芦苇根部有一张蛇皮,几乎被我吃到嘴里。蛇皮又名蛇蜕,有药用功能,
有一年西门金龙腿上生了一个茶碗大的毒疮,痛得哭天嚎地,娘打听了一个偏方
:用蛇皮炒J蛋吃。娘让我到芦苇地里找蛇皮。我找不到,回去报告。娘骂我无
用。爹带着我去找。我们在芦苇深处找到了一条足有两米长的蛇皮。蛇皮非常新
鲜,那条刚刚蜕皮的大蛇就在不远处,对着我们吐着那黑色的分杈长舌。娘用这
条蛇皮炒了七个J蛋,满满一盘,颜色金黄,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令我馋涎欲滴。
我强忍着不往那里看,但眼睛自己要往那里斜。那时你是个多么仁义的小哥哥啊,
你说:弟弟,来,我们一起吃。我说:不,我不吃,这是给你治病的,我不吃。
我看到你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滴到碗里……可如今你竟然打我……我用嘴唇叼起那
条蛇皮,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剧毒的蛇,向着他再次扑过去。
这一次他没能躲闪开我。我搂住了他的腰,脑袋顶住他的下巴,试图将他拱
倒。他将一条腿狡猾地C在我双腿之间,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单腿蹦跳着,总不
倒。在不经意问我看到了你,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交配出的杂种,站在一边,静
静地站着,目光是那么忧郁和无奈,当时我对你很不满。我与咬掉你一块耳朵、
抠破了你的鼻子的仇人决斗,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只要对准他的脊梁轻轻一顶,
就能将他顶倒。如果你稍一用力,就能使他飞起来,他落在地上,我压在他身上,
他就输了。可是你不动。现在我当然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动,因为他是你亲生的儿
子,而我又是你亲密的朋友,我对你那么友善,为你梳毛,为你赶虻子,为你流
眼泪,你是左右为难,难以抉择,我想你最希望的是我们俩停止决斗,分开,握
手言和,像过去一样亲如兄弟。有好几次他的腿被芦苇所绊,几乎跌倒,但他跳
几下就恢复了平衡。我的力气即将耗尽,气喘如牛,胸膛憋闷。仓惶中突觉两耳
剧痛,原来他的双手从我肩膀上移开揪住了我的双耳。这时我又听到胡宾那太监
般的声嗓在旁边响起:“好啊!好啊!打!打!打!”
然后是胡宾拍巴掌的声音。我被痛疼所困又被胡宾分神,当然也有你不助我
而带来的失望,左腿被他的腿一缠,一P股跌倒,他的身体随即压上来。他用膝
盖压住我的肚子,钝痛难忍,我感到似乎N了裤子啦。他的双手扯着我的耳朵,
将我的头牢牢地按在地上。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刺目的太阳,然
后便看到了西门金龙那张棱角分明的瘦长脸,那薄而坚韧的双唇,唇上黑油油的
胡须,高耸的鼻梁,两只闪烁着Y森森光线的眼睛。这家伙肯定不是个纯黄种人,
这家伙也许与那头牛一样是个混血的后代,我从他的脸,便可以想象出那个我未
曾谋面但经常被人传说着的西门闹的样子。我想怒骂,但我的耳朵被扯导致我腮
上皮肤紧绷使我张嘴困难。我嘴里发出了一些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语。他扯
起我的头又把我的头重重地按在地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入社不入?!”
“不……我不入……”我的话连同唾沫一同往上喷。
“从今天起,我每天揍你一次,一直到你答应入社为止,而且,我会一次揍
得比一次厉害!”
“我回去就告诉娘!”
“就是娘让我揍你!”
“要入,也得等着爹回来再入!”我妥协地说。
“不行,必须在你爹回来之前人,不但你入,还要牵着这头牛!”
“我爹待你不薄,你不要忘恩负义!”,“我把你们拉人人民公社,正是报
恩的表现。”
在我与西门金龙争辩时,胡宾绕着我们转圈。他非常兴奋,抓耳挠腮,搓手
拍掌,嘴巴里嘈嘈不休。这个头顶一摞绿帽子的家伙,心地邪恶,自命不凡,对
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但又不敢反抗,我们兄弟打架,他幸灾乐祸,别人的灾难
和痛苦,成了缓解他心中痛苦的良药。这时,你发威了。
西门塔尔牛与蒙古牛的后代,低着头,对准胡宾的P股一拱,身材瘦小的胡
宾就像一件破棉袄一样飞起来,在距离地面两米高处平行着飞,然后被地球引力
吸引,倾斜着落在芦苇丛中。落到芦苇丛中他惨叫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长而
弯曲,像那头蒙古母牛的尾巴。胡宾爬起来,在芦苇丛中胡碰乱撞。芦苇摇动,
一片塞率声响。我的牛又扑了上去,胡宾又飞起来。
西门金龙松开手,跳起来,捡起鞭子,去抽打我的牛。我爬起来,从后边抱
住他的腰,将他的脚搬离地面,将他按在地上。不许你打我的牛!你这个良心被
狗吃了的叛徒!你这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的地主羔子!地主羔子猛一撅P股,
将我撅到一边,爬起来,回头先给了我一鞭,然后去解救胡宾。胡宾连滚带爬地
从芦苇丛中逃出来,口里呜哇怪叫着,像一只被打瘸腿的狗,其状狼狈,其貌滑
稽。恶人终得恶报,公道自在心中。当时,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你应该先惩罚西
门金龙后惩罚胡宾,现在我知道你是正确的,虎毒不食亲儿啊,此情可谅。你的
儿子西门金龙手持皮鞭追上去。胡宾在前边跑,说跑并不准确。他那件标志着他
的光荣历史的破旧军大衣的扣子都在飞行中崩掉了,忽忽闪闪,像死鸟的破翅子。
头上那顶帽子掉了,被牛蹄子踩进泥土里。救命啊……救命……其实他根本就喊
不出这样的声音了,但我明白他发出的声音里包含着让人来救他命的意思。我的
牛,勇敢的、通人性的牛,在后边穷追不舍。牛奔跑时低着头,双眼反S着火红
色的光,光芒四S,S穿历史时光,出现在我的眼前。牛蹄子把地上的白色碱土
扬起来,如同弹片,打在芦苇上,打到我与西门金龙的身上,远的竟然到达河面,
落在融化得汩汩漓漓的水面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我突然嗅到了清洌的河水
的气味,还有正在迅速地融化着的冰的气味,还有解冻后的泥土的气味以及热烘
烘的牛N的臊气。母牛N的臊气,有发情的气味,春天就这样来了,万物复苏了,
交配的季节即将开始了。蛰伏了一个漫长冬天的蛇、青蛙、蛤蟆和许许多多的虫
子也苏醒了,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菜也被惊动了,醒过来了,地下的袅袅白气往上
升腾,春天来了。就这样牛追着胡宾、西门金龙追着牛、我追着西门金龙,我们
迎来了1965年的春天。
胡宾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栽到地上。牛用硕大的头一下一下地顶着他,让我联
想到铁匠锻打铁器的情景。牛顶一下,胡宾惨叫一声,声音渐弱。他的身体仿佛
变薄了,变长了,变宽了,像一堆牛屎摊在了地上。西门金龙追上去,挥动鞭子,
猛抽你的P股。鞭梢啪啪响,一鞭一道血痕。但你不回头,不反抗,我当时企盼
着你猛回头,一下子把西门金龙抛上半空,让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
砸裂,让他沉入冰窟窿,灌他个半死,冻他个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
好不要让他死,他死了我娘会难过,我知道他在我娘心中的位置远比我重要。我
折了几根芦苇,在他抽打你的P股时我抽打他的头颈。他被我抽烦了,回头给了
我一鞭——哎哟,我的娘啊——这一鞭凶狠毒辣,使我的破棉袄应声裂开,鞭梢
扫着我的腮帮子,随即渗出血迹。这时,你也调转了身体。
我期待着你给他一头。但你没有。他可是紧张了,连连后退着。你低沉地吼
叫一声。那眼神,是那样的悲凉。你那声吼叫其实是一个父亲在呼唤儿子。儿子
自然听不懂。你一步步往前*,你其实是想上前抚摸儿子,但儿子不懂。儿子以
为你要向他发起攻击,他猛地挥起鞭子抽你。这一鞭打得既凶又准,鞭梢打进了
你的眼。你前腿一软跪在地上,就这样跪着,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
嘀嘀嗒嗒,淅淅沥沥。我惊叫一声:“西门金龙,你这个土匪,你把我的牛打瞎
了啊!”
他对准你的头又是一鞭,这一鞭打得更重,你的颊上皮开R绽,鲜血也是一
串串地滴落。牛啊!我扑上去,护住你的头。我的眼泪滴到你新生的角上。我用
我单薄的身体保护着你,西门金龙,你抽吧,你把我的破棉袄抽打破碎如纸片一
样纷纷扬扬吧,你把我的皮R抽碎如泥土飞溅到周围的枯草上吧,但你不能打我
的牛啦!我感到你的头在我怀里哆嗦,我抓了一把碱土抹到你的伤口上,我从棉
袄里揪出一团棉絮擦着你的眼泪。我特别担心你的眼睛会瞎掉,但正如俗谚所说
:“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你的眼睛没瞎。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们重复着差不多同样的程序:西门金龙劝我趁着爹没
回家牵牛人社。我不同意,他就打我。他一打我,我的牛就去顶胡宾。胡宾一着
急,就往我哥身后躲。我哥与牛一对面,便形成僵持局面,几分钟后,大家便各
自往后退缩,于是一日无事。这事刚开始时你死我活,到后来变成游戏。让我感
到扬眉吐气的是,胡宾对我的牛畏之如虎,他那张刻薄歹毒的嘴,再也不敢那样
张狂。我的牛只要听到他哕嗦,便低头长哞,眼睛充血,做奋蹄追击状。胡宾吓
得只有躲到我哥身后的份儿。我这重山哥哥西门金龙,再也没有打过我的牛,他
也许感觉到了什么?你们毕竟是亲生父子,心中应有灵犀吧?他对我的打也变成
了礼仪性的,因为从那场打斗之后,我的腰里就多了一柄刺刀,我的头上就多了
一顶钢盔,这两样宝贝,是大炼钢铁那年,我从废铁堆里偷来的,一直藏在牛棚
里,现在派上了用场。
第十六章妙龄女思春芳心动西门牛耕田显威风
西门牛啊,1966年春耕时节是我们的幸福岁月。那时候,爹从省城请回的
“护身符”还发挥着作用。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头大牛,我家那个矮小狭窄的
牛棚已经委屈了你的身体。那时候生产大队里那几头小公牛已经被阉。那时候尽
管有许多人提醒我爹给你扎上镊鼻以便于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决
定,我也坚信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农民与役畜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心心
相印的朋友,我们还是携手并肩、同心协力、坚持单干、反抗集体化的战友。
我与爹那三亩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围着。这里临近运粮河,土质为
河潮二性土,土层深厚,土质肥沃,便于耕作。有这样三亩二分好地,有这样一
头健壮的公牛,儿子,咱爷儿俩就放开肚皮吃吧,爹说。爹从省城回来后,添了
一个失眠的症候,经常是我睡醒一大觉后,还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梁靠着墙
壁,吧嗒吧嗒地吸烟。浓重的烟油子味儿,熏得我有些恶心。我问:“爹,您怎
么还不睡?”
“这就睡,”爹说,“你好好睡吧,我去给牛加点草。”
我起来撒N——你应该知道我有N炕的毛病,你做驴、做牛时肯定都看到过
院子里晾晒着我N湿的被褥。吴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来晾晒,就大声
咋呼着叫她的女儿:互助呀,合作呀,快出来看哪,西屋里解放又在褥子上画世
界地图啦。于是那两个黄毛丫头就跑到褥子前,用木G指点着褥子上的N痕:这
是亚洲,这是非洲,这是拉丁美洲,这是大西洋,这是印度洋……巨大的耻辱使
我恨不得钻人地中永不出来,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烧掉。如果这情景被
洪泰岳看见,他就会对我说:解放爷们,你这褥子,可以蒙在头上去端鬼子的炮
楼,子弹打不透,炸弹皮子崩上也要拐弯!——往日的耻辱不可再提,幸运的是,
自从跟着爹闹了单干之后,N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这也是我拥护单干反对集
体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们这问小屋一片银辉,连蹲在锅台上捡
食饭渣的老鼠也变成了银耗子。隔壁传来我娘的叹息声,我知道娘也经常失眠,
她还是放心不下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