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馒头,我看到众多的人从被积雪压得仿佛随时都要坍塌的小屋里跑出来。雪是白
的,人是黑的。雪深没膝,人走得艰难,一个个左右摇晃,身体踉跄。他们都被
我发出的警报惊动。西门金龙、蓝解放等人是最早从那五问热气腾腾的房子里钻
出来的。他们先是转着圈,仰起头往天上观望——我知道他们在寻找帝修反的轰
炸机——然后便卧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
过去。这群乌鸦,巢X架设在运粮河东岸的杨树林子里,雪掩大地,觅食困难,
它们每天都要飞来杏园猪场与我们抢食吃。——后来他们都爬了起来,抬头望望
雪后初晴的天空,低头看看冰封雪掩的大地,终于找到了警报的发源地。
蓝解放,现在我必须说到你了。你举着马车夫使用的竹节长鞭奋勇地冲过来。
林问小路上因猪食滴沥而结成的冰坨子使你连跌两跤。一跤前仆,状如恶狗抢屎
;一跤后仰,恰似乌龟晒肚。阳光娇艳,雪景美丽异常,乌鸦翅膀上都仿佛涂了
金粉。你的半边蓝脸也熠熠生辉。在西门屯众多的人物中,你始终算不上主角,
除了莫言经常与你在一起嘀嘀咕咕之外,几乎没人答理你。就连我这头猪,也没
把你这个所谓的饲养班班长放在眼里。但是现在,当你拖着长鞭奔跑而来时,我
惊讶地发现,你已经是个身体瘦削的青年。我事后掐爪一算,你已经二十二岁了,
的确是个大人了。
我抱着树枝,迎着彤云缝隙中的太阳,张大嘴巴,又发出一轮曲折回旋的防
空警报。聚拢到杏树下的人都气喘吁吁,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一个王
姓老者忧心忡忡地说:“国要败,出妖怪啊!”
但老者的话随即就被金龙给堵了回去:“王大爷,小心舌头啊!”
王大爷自知失语,用巴掌扇着自己的嘴说:“让你胡说,让你胡说!蓝书记,
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饶我小老儿一个初犯!”
金龙此时已经被纳新为共产党员,并担任了党支部委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西
门屯大队支部书记,正是心高气盛之时。他对着王大爷挥挥手,说:“知道你看
过《三国演义》之类的邪书,触景生情,卖弄学问,否则,凭这一句话,就可以
打你个‘现行’!”
气氛顿时严肃起来。金龙不失时机地发表演说,说越是恶劣的天气,越是帝
修反发动突然袭击的最佳时机,当然也是屯子里暗藏的阶级敌人搞破坏的最佳时
机。金龙接着赞扬了我作为一头猪的高度觉悟,“它虽然是一头猪,但是觉悟比
许多人还要高!”
我得意非凡,竟然忘记了发警报的原因。就像一个歌星受到台下的追捧而兴
致大发一样,我又一次顿喉高鸣,但一腔未毕,就看到蓝解放挥舞着长鞭冲到树
下,眼前鞭影一闪,耳朵梢一阵剧痛,我头重脚轻,一头栽到树下,半截身体扎
到雪里。
等我从雪里挣扎出来时,看到雪上血迹斑斑,我的右耳被打开一个足有三厘
米长的豁口。这豁口伴随我度过了后半生的辉煌岁月,也使我对你蓝解放始终心
存芥蒂。尽管后来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出手那样狠毒,从理论上我原谅了你,但
感情上总是疙瘩难解。
我虽然挨了重重一鞭,留下了终身残疾,但隔壁的刁小三更是倒了大霉。我
爬到树上学发防空警报,多少还有些可爱的成分,但刁小三咒骂社会,拆毁房屋,
则是纯粹的破坏行为。如果说解放鞭打我还遭到了许多人反对的话,那解放用皮
鞭把刁小三打得血迹斑斑,则受到了众人一致赞扬。“打,打死这个杂种!”这
是众人的异口同声。刁小三起初还凶猛蹦跳,把铁栅栏上手指粗的钢条都撞断了
两根,但一会儿就筋疲力尽。几个人推开铁门子,拖着它的两条后腿,将它从舍
里拖到外边的雪地上。解放恨犹未消,双腿呈马步叉开,腰微弯,头略斜,一鞭
一道血痕。他的瘦长的蓝脸抽搐着,因牙根紧咬腮上凸起几疙瘩硬R,打一鞭骂
一句:“S货!婊子!”左手累了换右手,这小子还是左右开弓。起初那刁小三
在地上打滚,几十鞭下去,就直挺挺地,如同一块死R了。解放还不罢休。众人
都知道他是借打猪而发泄心中积怨,无人敢上前拦他。眼见着刁小三性命不保。
金龙上前,扬手攥住他的手腕,冷冷地说:“你,够了!”刁小三的血,弄脏了
圣洁的雪地。我的血是红的,它的血是黑的。我的血是神圣的,它的血是肮脏的。
为了惩罚它的过错,人们在它的鼻子上扎上两个铁环,还在它的两条前腿之间,
拴上了一根沉甸甸的铁链子。在后来的岁月里,这小子拖着铁链在猪舍里来回走
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而每当村子中央的高音喇叭里播放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中李玉和的著名唱段“休看我戴铁镣裹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
志冲云天——”时,我就对隔壁这个宿敌莫名其妙地生出敬意,好像它成了英雄
而我是出卖英雄的叛徒。
是的,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复仇记》中写的那样,临近春节时,杏园猪场也
到了最危急的时候,饲料完全吃光,那两垛烂豆叶也消耗干净,剩下的所谓饲料,
就是那一堆与积雪混搅在一起的霉烂棉籽皮。情况紧急,而此时,洪泰岳又偏偏
重病卧床不能理事,千斤重担落在了金龙身上。金龙此时,感情正遭遇了一场巨
大的麻烦,他比较爱着的,应该是黄互助,这感情还是从她帮助他修复了那件军
装上衣开始的,而且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而黄合作又对他频频进攻,于是他
跟她又有了云雨之情。随着年龄的渐长,黄氏双娇都提出了与金龙结婚的要求。
而D悉了这其中秘密的,除了我这头无所不知的猪,再就是蓝解放。我是超脱的,
但蓝解放因为酷爱黄互助而黄互助不爱他深陷在痛苦与嫉妒之中。这也是你将我
一鞭从树上打下来然后又像一个凶残的刽子手毒打刁小三的根本原因。现在回首
往事,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当初让你痛苦万端的情感,与后来的事情相比,显得
有点微不足道呢?而且,世事难料,姻缘天定,命中注定是你的人,终究是你的
人。这不,黄互助终究还是跟你睡在了一个床上了吗?
那些日子里,每天早晨,都有冻僵的猪尸,从猪舍里拖出。我每夜都被那些
因为同舍的猪死去而痛哭的沂蒙山猪们吵醒。我每天早晨都会从铁栅栏的缝隙中
看到,蓝解放,或是其他的喂猪人,拖着猪的尸体向那五间房屋行进。这些死猪,
都瘦得如同骨架,猪腿无一例外地伸得笔直。我看到那头脾气暴躁的“野狼嗥”
死了,生性Y荡的“蓝菜花”也死了。起初是每天死三至五头,到了腊月下旬,
每天增至五到七头。腊月二十三日那天,竟然拖出了十六头猪尸。我粗粗地计算
了一下,截止到大年除夕,已经有二百余头猪命归西天,它们的灵魂,是去了Y
曹地府还是去了天堂,我无法知道,但它们的尸体,都被堆放在房屋的背Y处,
而且不断地被西门金龙他们煮食,却是我至今难以忘却的记忆。
一群人在灯下,围着炉火熊熊的锅灶,看着在锅里翻腾的被剁得支离破碎的
猪尸的情景,已经被莫言在《养猪记》中描写得淋漓尽致,他写了燃烧果枝时散
发出的香气,写了猪的肢体在滚水中翻腾时散发出的腥秽之气,还描写了那些饥
饿的人大口吞吃死猪R时的令今天的人感到恶心之极的情景。莫言那小子是这地
狱情景的亲历者,他笔下那些在微弱的灯光和强烈的灶火光辉映下的明暗对比强
烈的人脸和人脸上那些复杂暖昧的表情,有十分强烈的画面感。他调动了他全部
的感觉来描写这场面,仿佛使我们听到了火苗哔剥之声、沸水翻滚之声、人们喘
息之声,仿佛使我们嗅到了死猪的腐败之气,从门缝中钻进来的雪夜清冷之气,
还有这些人梦呓般的对话。
我只说一点补充莫言那小子的疏漏:就在杏园猪场的猪濒临全部饿死的时候,
也就是那个除夕的夜晚,当辞旧迎新的鞭炮零落地响起时,金龙抬手拍了一下自
己的额头,说:“有了,杏园猪场有救了!”
死猪之R,偶尔吃一次,尚可下咽,第二次闻到那味儿就要呕吐。金龙下令
把猪的尸体变成了猪的粮食。我最初是从食料的气味中感到了异常,然后便深夜
里潜出猪舍,偷窥了猪饲料作坊,探知了全部的秘密。我承认,对猪这种相对愚
蠢的动物来说,食自己的同类,算不了什么惊心动魄之事,但对我这样一颗奇异
的灵魂,就产生了许多的痛苦联想。但求生的本能很快便抵消了精神的痛苦。其
实我是自寻烦恼:如果我是一个人,那么人食猪R天经地义;如果我就是一头猪,
那么别的猪吃起同类尸体来津津有味,我又有什么孙子可装?吃吧,闭着眼吃吧。
学拉防空警报之后,我的饮食与所有的猪同样,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要对我进行
惩罚,而是因为猪场里确实没有精料存在。我的脂肪日渐减少,大便秘结,小便
赤黄。我比那些猪略微好一点的,就是夜间还可以偷着溜出去,到村子里捡一点
烂菜帮子吃,但烂菜帮子也不是常有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吃金龙为我们调制的
特殊饮食,连我这头智力超群的猪,也无法熬过长冬,进入暖春。
金龙用猪的尸体和马粪、牛屎、粉碎的红薯藤蔓配置成的特殊饲料,挽救了
猪的生命,这其中包括刁小三,也包括我。
1973年春天,大批的饲料粮调拨下来,杏园猪场恢复了生机。在此之前,六
百余头沂蒙山猪,化成了蛋白质、维生素以及其他各种维持生命必须的物质,延
续了四百头猪的生命。让我们集体嚎叫三分钟,向这些悲壮牺牲的英雄们致敬!
在我们的叫声中,杏花绽放,杏园猪场里月光如水,花香扑鼻,一个浪漫的季节,
缓缓地拉开了大幕。
第二十七章醋海翻腾兄弟发疯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阳还没有落山时,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来。在红色霞光的
映照下,杏园里的氛围温馨而多情。我预感到这样的夜晚将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我抬爪搭上树权,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抬头,看到一个像车轮那么大的、仿佛用
锡箔剪成的月亮,从杏树的缝隙中升了起来。刚开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当
它渐渐地放出光辉之后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时的我还是一头童趣盎然的猪,发现了奇异事物,总是按捺不住地兴奋,
总是想把这奇异与其他猪共同分享,这一点与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题名《杏
花烂漫》的散文里写道,有一个中午,他发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相跟着爬上了一
颗花朵盛开的大杏树,搞得杏花瓣儿如雪片般纷纷降落。他急于让人前来与他一
起观赏树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饲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蓝解放摇醒,他
写道:……蓝解放猛地坐起来,揉着通红的眼睛,问:“什么事?”我看到炕上
的芦席在他脸上硌出的清晰印记,神秘地说:“哥们儿,跟我走。”我引领着蓝
解放绕过那两头公猪居住的独立房屋,进入杏园深处。暮春天气,万物慵懒,猪
都在酣睡,连那头喜欢装神弄鬼的公猪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嘤嘤,抓紧花
期,不顾疲劳,辛勤劳动。画眉鸟儿在花枝间闪动着亮丽的身影,并不时发出裂
帛般的凄然啼声。蓝解放不高兴地嘟哝着:“你他妈的,到底要让我看什么?”
我用食指轻压嘴唇,示意他噤声。我压低嗓门对他说:“蹲下,跟我来。”我们
蹲着,慢慢地往前移动。我们看到两只土黄色的野兔在杏树间追逐;一只拖着长
尾巴的艳丽野J,扑棱着翅膀,咯咯呜叫着,飞到荒冢后边的灌木丛中。我们绕
过那两间曾经做过发电机房的屋子,前边就是杏林最茂密处。几十棵要两个人才
能合抱的大杏树,树冠庞大,在空中几乎连结成一片。枝条上花朵累累,颜色有
深红、粉红和雪白,远远看上去,仿佛团团彩云。因为这些树太大,根系过于发
达,再加上村民们对大树的崇拜心理,所以逃过了1958年大炼钢铁、1972年大养
其猪的劫难。我亲眼见到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像两只松鼠一样沿着那棵树干有些倾
斜的老杏树爬了上去,但现在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
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蓝解放
提高了声嗓,并攥起拳头,蓝脸父子的执拗和暴躁在我们西门屯、乃至高密东北
乡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这位小爷生气。我说:“我亲眼看到他们爬到树
上去了……”“谁们?”“金龙和互助啊!”我看到蓝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
一下,仿佛有一个隐形人对准他的心脏部位猛击了一拳,接着我看到他的耳朵微
微抖动,半边蓝脸,宛如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似乎在犹豫,在斗争,但
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驱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树下……他仰起脸来……半边脸蓝如翠玉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猛地扑倒在地上……花瓣纷纷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
…我们西门屯的杏花是远近闻名的,进入九十年代后,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
开着车子,带着孩子,慕名来看杏花……在文章的结尾,莫言写道:我想不到这
件事会让蓝解放那样痛苦。人们把他从杏树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
关,往他嘴里灌姜汤,使他苏醒过来。人们*问我,他到底在树上看到了什么,
竞魔成了这样。我说,我说是那头公猪,带着那头名叫“蝴蝶迷”的小母猪,在
树上S情……人们狐疑地说,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苏醒后,在饲料室的炕上像毛
驴一样打滚。他嚎哭的声音像那头公猪学拉的防空警报。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
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睛,撕自己的腮帮子……为了防止他自残,善良的人们,
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辉的美丽天象告诉人们,但养猪场被突然疯掉的蓝解放弄
得一团混乱。大病初愈的洪书记闻讯赶来。他拄着一根柳木G子,面色苍黄,眼
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花白蓬乱,这场大病,使这个咬钉嚼铁的共产党员变成了
一个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G子捣着地面,仿佛要从地下捣出水来。刺眼
的电灯光芒使他的脸色愈显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蓝解放脸相更加
狰狞。
“金龙呢?”洪泰岳气急败坏地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样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还是莫言怯生生地说:
“他大概在发电屋里……”
人们这才想起,这可是从去年冬天停止发电之后的第一次发电,金龙的用意,
实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这时候,我听到从屯子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声。这哭声使我
的心紧缩起来,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我蹲在饲
养室前那堆叠摞得很高的杏树根盘和枝条上,思想着云遮雾掩的过去,观察着纷
乱复杂的现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白骨,堆放在饲养室房前的一个
箩筐里,被月光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绿,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我很快看
到,一个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经如水银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园猪场
的小路。她仰着脸,脸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闪烁着古旧的黄光,嘴巴因为嚎哭
而张开,宛如一个黑色的老鼠D口。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问
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她
就这样姿态丑陋地奔跑着。尽管这一切都与牛时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还
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努力回忆迎春的年龄,但人的意识被猪的意识团团包围着,
最终混为一体,成为既兴奋又悲伤的情绪。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透过破烂的窗户,我看到迎春扑到炕前,
哭喊着,伸手推动蓝解放的身体。
蓝解放的双手被绑,无法动弹,便用双脚猛蹬墙壁,使那本来就不结实的间
壁墙摇摇晃晃,灰色的墙皮,像杂合面的大饼,一片片地跌落下来。屋子里,众
人慌乱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拿绳子,把他的腿绑起来!”
一个也在猪场工作的老男人吕扁头,拖着一条麻绳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蓝
解放的两条腿犹如疯马的蹄子,胡踢乱蹬,使吕扁头无法下手。
“绑啊!”洪泰岳大声喊叫。
吕扁头俯身压向解放的双腿——迎春撕扯着吕扁头的衣服哭叫:放开我的孩
子——快上去帮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骂着: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你
们这些猪!——把绳子穿过去啊!——孙家老三孙豹冲进来——快上炕帮他!—
—绳子绕住了解放的双腿,把吕扁头的紧紧搂住解放双腿的胳膊也缠了进去,绳
子被抽紧——松松绳子,让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扑腾,绳子飞舞如狂蛇——
哎哟我的亲娘……吕扁头身体后仰,跌到炕下,顺势砸倒了洪泰岳——孙家老三
毕竟年轻力壮,他一P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顾炕下迎春的抓挠、痛骂,疾速
有力地将绳子抽紧,使解放的两条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吕扁头捂着鼻子,
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爷们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这些事,但请相信我丝毫没有撒谎。一个人,
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那棵老杏树上至今还
留有几个J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当年的你在疯狂状态下用头碰的。头的硬度,
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能与杏树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疯了,头也就变硬了——
这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头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维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树剧烈
摇晃,杏花如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巨大的反弹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额头鼓起了一
个大包,可怜的杏树老皮剥落,露出了白色的内里……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
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
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
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
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的儿啊……”迎春嚎哭着晕了过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见血就晕。
正在此时,西门宝凤背着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医务工作者的气质,并
不因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亲,炕上躺着喷血的弟弟而惊慌失措。她已经是个经验
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她的手无论冬夏,都像冰一样凉。
我知道她的内心也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个“大叫驴”常天红,这是
历史事实,我曾亲眼见到,莫言的小说里也有踪可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扁
扁的铁盒,抽出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对准迎吞的“人中”X,又准又狠地刺了
一下,迎春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宝凤示意人们,将被捆绑成一捆树G子模
样的解放往炕边拖了拖。她既没摸他的脉,也没听他的心脏;没试他的体温也没
量他的血压;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疗的不是蓝解放,而是她
自己。她从药箱捏出两支安瓿,夹在手指的缝里,然后用镊子敲破,用针管吸光
瓶中药Y,将针管举起,对着明亮的电灯,推动针管,亮晶晶的水珠从针尖S出。
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
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
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长睫毛。在我们西门屯,西门宝凤不可能戴上白帽子
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蓝华达呢上衣,一件白衬衣
的领子翻在蓝褂子的领上。这是当时的时尚,青年男女们总是突出表现层层叠叠
的衣领,如果因为家贫买不起多层次的内衣,就买那种几毛钱一个的假领子。这
个晚上宝凤的外衣里边穿着的确是衬衣而不是假领。她的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眼神
也很符合小说家笔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地擦了擦蓝解放
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R,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S完毕,针头拔出来。
她注S的部位不是常见的P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
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
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
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
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
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
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
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S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
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
潮湿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
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P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
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
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
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
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
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
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
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S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
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
笑容,色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
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
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
就是你死我活的R搏,胜者去交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
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
经有了母猪发情的S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
小子先在那里S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
西门金龙那小子,P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
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
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
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
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
白干,用高梁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
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
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
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
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
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J巴?!他找我训话,我还要
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
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G,被他一口就咬
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
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
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
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
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
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
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
并骂:“你这个J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
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
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
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
绞成R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
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
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
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
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R绷紧,作好了随时冲
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
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
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G丸
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
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
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S出白得扎眼的光
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
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
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
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
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
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
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
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P股翘得高
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
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
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
也D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
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
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
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
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G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
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
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
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
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
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
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
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
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
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
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
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
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
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
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
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
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
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
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
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
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
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
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Y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瓦片与迎
春的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懔,古旧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迎春啊,我的
贤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女
儿脸上也受了伤,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击!
我痛苦至极,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块
没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电影里惯用的高速摄影拍摄出的画面一
样,迎春嘴里发出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
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你们不要以为俺是一头猪就不懂得什么叫高速摄影,呸,
这年头,谁还不能当个导演呢!配上一个滤光镜,高速摄影,推,拉,全景,特
写,天地变化,那瓦片与迎春的额头碰撞的瞬问破裂成数片,飞向不同的方向,
血珠子随后飞起。摇,展示众人张大的嘴巴和惊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
啊!这是西门宝凤的喊叫。她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口,压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
跪在迎春身侧,药箱子摔到一边。她用右胳膊揽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额头上
伤口,娘啊,你这是怎么啦……是谁干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飞来的方向扑
过来。我没有躲闪,尽管我可以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事我办得笨拙,尽
管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我也甘愿受惩罚。尽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伤
人的坏蛋,但最先跑到杏树后边发现我的却并不是他。他已经老了,骨节生了锈,
失去了敏捷和灵活。最先蹿到树后发现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厌的莫言,他那野猫一
样灵活的身体和他那几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无比默契。是它干的!他惊喜地对
身后蜂拥而至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发现。我僵硬地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
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准备接受人们的惩罚。我看到众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脸上
都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对众人说,我亲眼看到过它用爪
子夹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讽地说:
“爷们儿,你看没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小刀,给你爹刻了一枚图章,刻的还是梅
花篆字?”
莫言不识好歹,还想饶舌辩解,孙家老三狗仗人势地扑上来,拧着他的耳朵,
用膝盖顶着他的P股,把他擒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伙计,闭上你那张乌鸦
嘴吧!”
“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饲养公猪?责
任心太差,应该扣工分!”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
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
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把猪赶到圈里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洪泰岳吼叫着,重浊地咳
嗽着,向那发电机房走去。
我想是对儿子的牵挂使昏晕的迎春迅速清醒过来。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我
的娘啊……”宝凤喊叫着,一手揽着迎春的脖颈,一手打开药箱。黄家的互助心
领神会地、神色冷漠地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球递给她。“我的金龙啊……”迎
春一胳膊把宝凤拨开,手按了一下地,从地下长起来,动作凶猛,身体摇晃,显
然是头晕,她哭喊着金龙,一溜歪斜地奔向机房。
第一个冲进发电机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黄家的互助。第二
个跑进发电机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虽然他被孙家的老三擒
到一边受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