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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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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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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个跑进发电机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虽然他被孙家的老三擒

    到一边受了些皮R之苦,虽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热讽,但他浑然不觉似的、从孙老

    三铁钳般的手指下挣脱之后,便一溜烟儿似的蹿进了机房。黄互助后脚刚进屋,

    他前脚便跨进了门槛。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实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处境最尴尬的

    是互助。她与金龙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行浪漫之事,引发了解放的癫狂。在繁

    花如锦的树冠里做A,本来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为莫言这个讨厌鬼给

    搅得一塌湖涂。这人在高密东北乡实在是劣迹斑斑,人见人厌,但他却以为自己

    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呢!人闯人被月光照彻的机房,犹如青蛙跳入宁静明亮的池

    塘,一声响亮,激起了琼屑碎玉。黄互助一见躺在月光中、额头有血的金龙,情

    从心发,悲从中来,一时也就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宛如一匹护崽的母豹子,扑到

    金龙的身上……

    “他喝了两瓶景芝白干,”莫言指点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说,“然后把柴油

    机油门按到最大,‘啪’,灯泡爆炸了。”在浓重的酒气和柴油气味中,莫言连

    说带比画,其状滑稽,像个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岳吼道,嗓

    子有破锣音。孙豹抹着他的脖子,使他几乎脚不点地出了机房。他还在解说,仿

    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说出来就会憋死一样。你们说,人杰地灵的高密东北乡怎么

    会生出这样一个坏孩子?“然后‘啪’的一声闷响,马力带断了,”莫言被孙豹

    抹着脖子还忘不了补充细节,“马力带是从接口处断的,我估计,一定是接口处

    的铁销子抽到了他的脑袋上。当时,柴油机疯了,每秒转速八千圈,产生的力量

    大无边,没把他的脑浆子抽出来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听听,他竟然半文半白,

    仿佛一个饱读诗书的乡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过人的孙豹把莫言举

    起来,用力往前掷出。即使是在空中飞行这短暂的瞬间他的嘴巴里还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为会把这小子跌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他打了一个

    滚就坐了起来。他在我面前放了一个长长的臭P,令我好生烦恼。他对着孙豹的

    背影喊叫着:“孙老三,你不要以为我在编瞎话。我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就算

    略有夸张,也总是八九不离十。”孙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转过脸对我说:

    “猪十六,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你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是一头成了精的猪,你

    除了不会说人话,什么都会。洪书记说你能刻篆字图章——他用这讽刺我,我明

    白——其实,我知道刻个篆字图章根本难不住你,给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

    手表。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队部值班时就发现了你的才华,我每天晚上大声

    朗读《参考消息》其实就是读给你听的。我们两个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还知

    道,你的前世曾经是人,你与西门屯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说得对不对?如

    果我说得对你就点点头。”我看着他那张肮脏的小脸上那种似乎D察一切的狡猾

    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让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厕里说话,墙外有人听。如

    果让屯里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里哼哼着,趁

    着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余地,不想毁了他的性命——

    我预感到这个小子对于高密东北乡的重要意义,咬坏了他,阎王老子不会饶了我

    ——如果我尽力地咬,会把他的肠子咬断——我使了三分劲儿,隔着他那汗臭的

    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个出血的牙印。这小子惨叫一声,慌乱之中在我

    的眼睛上挠了一爪子,便挣脱跑开了。其实是我故意松了口,如果我不松口,他

    怎能挣脱?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泪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胧地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逃到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伤口。我听到他嘟

    嘟哝哝地骂我:“猪十六,你这个Y险毒辣的家伙,竟敢咬你大爷。总有一天我

    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心中窃笑。看到这小子从地上抓了几把混合着杏花瓣

    儿的泥土,按在肚皮的伤口上。他的嘴里念念有词:“土是土霉素,花是花骨朵

    儿,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后他就放下衣襟,没事人儿一样,往发电机房

    那边溜去。这时,白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着她出了汗的脸,

    听着她气喘吁吁地说:“猪十六啊猪十六,你怎么跑出来呢?”

    她拍打着我的头说:“听话,回你窝里去吧,你跑出来,洪书记怪我。你知

    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书记照顾我才让我喂你,你千万别给我惹祸啊…

    …”

    我心中纷乱如麻,眼泪落地,“啪啪”响。

    “猪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悲伤,摸着我的耳朵,她仰

    着脸,似乎是对着月亮说,“掌柜的,金龙一死,咱们西门家,就彻底地败了…

    …”

    当然,金龙没有死,金龙死了,这戏也就演到头了。他在宝凤的救治下苏醒

    过来,然后便大哭大闹,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亲不认。“不活了不活了我不

    活了……”他抓挠着自己的胸脯,“难受啊难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

    抓住金龙的肩膀,摇晃着,怒吼:“金龙!这像什么样子?!你算什么共产党员?!

    你算什么团支部书记?!你真让我失望!我替你脸红!”迎春扑上去,拨开洪泰

    岳的手,挡在金龙面前,对着洪泰岳吼叫:“不许你这样对待我的儿子!”然后

    她转过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的金龙,抚摸着他的脸,呢喃着:“好孩子,

    别怕,娘在这里,娘护着你呢……”黄瞳摇摇头,目光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贴着

    墙边钻出机房,倚着墙,用一块白纸,熟练地卷了一支烟。划火点烟的瞬间我看

    到这个小男人下巴上凌乱的黄胡子。金龙推开迎春,推开那些试图上前阻拦他的

    人,斜着膀子冲出来,月光像浅蓝的纱幕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倾倒显得

    那么柔软。他倒在地上,像劳动过后的驴子一样打起滚来。“娘啊,难受死我啦,

    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吧,再来两瓶……”“他是疯了还是醉了?”洪泰岳严厉

    地询问宝凤。宝凤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浮起冷笑一样的表情,说:“应该是醉了。”

    洪泰岳看看迎春、黄瞳、秋香、合作、互助……无奈地摇摇头,好像一个软弱无

    力的父亲,长叹一声,道:“真是不争气啊……”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没有往那条通向村庄的小路上走,而是斜着走进了杏林,铺满杏花瓣儿的地上,

    留下了一串浅蓝色的脚印。

    金龙还玩着他的驴打滚儿的把戏。吴秋香唧喳着:“快去弄点醋来灌灌他。

    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搂着一棵杏树,脸贴在树皮上,好像变成了

    树干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经与远处的月色融为一

    体。洪泰岳走后,众人纷纷走散,连宝凤也背上药箱走了。迎春喊叫着:“宝凤

    啊,给你哥打上针吧,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烧酒烧坏了啊……”

    “醋来了,醋来了!”莫言提着一瓶醋飞奔而来。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肠

    真是热。他真是听到风就下雨的家伙。他对着众人表功般地说:“我敲开了小卖

    部的门,刘中光那货要现钱,我说这是洪书记要的醋,你记到账上吧,他二话没

    说就给灌了一瓶子……”

    孙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满地打滚的金龙按住。金龙连踢带咬,其疯狂的劲头

    儿不亚于适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C到他的嘴里,往里倒。一声怪叫,从他的

    喉咙里发出,宛如不慎吞咽了毒虫的公J,他的青眼没了,眼眶里全是白眼,月

    光下看得分明。“你这个狠心的,把我儿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着。黄瞳拍

    打着金龙的背。一口酸臭扑鼻的Y体从金龙嘴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合作违心嫁解放互助遂意配金龙

    两个月过去了,不但蓝解放和西门金龙两兄弟的疯症未愈。黄家姐妹的神经

    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你蓝解放是真疯,西门金龙是装

    疯。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古脑儿遮掩了。人都

    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时节,西门屯养猪场声名远扬。趁着麦收前的短暂

    空闲,县里又要组织新一轮参观学习西门屯养猪经验的活动。不但本县的人要来,

    外县的人也要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金龙和解放的疯,等于砍去了洪泰岳的左

    膀右臂。

    公社革委会又打来电话,说军区后勤部也将派一个代表团前来参观学习,地

    县两级领导亲自陪同。洪泰岳召集村里的头头脑脑开会商量对策。莫言小说里说

    洪泰岳满嘴燎泡,眼珠子布满血丝。还说你蓝解放躺在炕上,两眼发直,不时哭

    泣,像一条切断了脑神经的鳄鱼;眼泪混浊,仿佛猪食锅沿上的蒸馏水。而在另

    一问屋里,金龙呆坐着,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J,见到人来,就抬起头,

    咧着嘴嘿嘿痴笑。

    按照莫言小说里的说法,就在西门屯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束手无策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的话不能全信,他写到小说里

    的那些话更是云山雾罩,追风捕影,仅供参考。

    莫言说他一踏进大队的会议室,黄瞳就往外轰他。他不但没有走,反而纵身

    一跳,P股坐在桌子沿上,两条小短腿像架上的丝瓜一样悠来悠去。此时已经升

    任了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的孙豹跳起来,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岳摆摆手,

    示意孙豹放开他。

    “爷们儿,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疯了?”洪泰岳嘲讽道,“咱们西门屯什么样

    的风水,养育了您这样一个杰出人物?”

    “我没有疯,”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养猪记》里写道,“我的神经

    像葫芦蔓子一样坚韧粗壮,吊着十几个葫芦在风雨中打秋千都不会断,所以全世

    界的人都疯了我也不会疯,”他写道,“我幽默地说,‘但是你们的两员大将却

    疯了。我知道你们正为这事儿焦急,你们抓耳挠腮,像一窝困在井里的猴子。”

    ’“是的,我们的确为这事焦急,”莫言写道,“洪泰岳说,‘我们连猴子都不

    如,我们是几只陷在泥坑里的驴。您有什么高招呢,莫言先生?”’莫言写道,

    “洪泰岳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仿佛是一位旧小说中礼贤下士的明主,但其本

    意却是对我的讽刺和嘲弄。对付嘲弄和讽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装傻,让他的机

    智变成对牛弹琴对猪歌唱。我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着洪泰岳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换

    洗的制服褂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什么?’洪泰岳低头看自己的褂子,‘

    烟,’我说,‘你褂子口袋里装着的烟,琥珀牌烟卷儿。’琥珀牌烟卷儿,时价

    每包三角九分,与当时最有名的大前门牌烟卷儿等价齐名,这样的烟卷儿,连公

    社书记也舍不得常抽。洪泰岳无奈地掏出烟卷,散了一圈。‘你这小子,眼睛有

    透视功能吗?放在我们西门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我抽着烟,做出十分老练

    的姿态,吐了三个烟圈,一根烟柱,然后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

    以为我是一个狗P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我已经十八岁,我已经是成年人,我个头

    小,娃娃脸,但我的智慧,西门屯无人可比!…

    “‘是吗?’洪泰岳笑着环顾众人,‘我还真不知道你已经十八岁了,我更

    不知道你还智慧超人。’众人讪笑。”莫言写道,“我抽着烟,有条有理地对他

    们讲说,金龙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这样的病,无药可医,只能用古老

    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让金龙和互助结婚,让解放和合作结婚,俗话说就是‘冲

    喜’,准确地说是‘喜冲’,以喜冲邪。”

    让你们兄弟与黄家姐妹同一天结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们没有必要

    纠缠。但你们的婚礼,确是同一天举行,婚礼的过程也是我亲眼所见。虽然是仓

    促行事,但洪泰岳坐镇指挥,私事当成公事办,调动了村里的诸多巧手女人帮忙,

    所以这婚礼办得还算是热闹,隆重。

    婚礼的日期是那一年的Y历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大的月亮,好

    低的月亮,在杏园里流连不去,仿佛是特为参加婚礼来的。月亮上那几支羽箭,

    是远古时代那个因为女人发了疯的男人S上去的。几面星条小旗是美国的宇航员

    C上去的。大概是为庆祝你们的婚礼,猪场为猪们改善了伙食,散发着酒糟味儿

    的红薯叶里,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杂合面儿。猪们吃得肠满肚圆,

    个个心情舒畅,有的卧在墙角睡觉,有的趴在墙头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

    扶着墙头站起来往它窝里一看,发现这小子把那面小镜子嵌在墙上,右爪夹着不

    知从哪里捡来的半截红色塑料梳子,梳理着脖子上的鬃毛。这家伙最近身体状况

    很好,腮帮子上鼓出了两坨R,使那个长嘴显得短了些,狰狞的面相得到了部分

    改善。梳子与它粗糙的皮肤接触,发出腻人的响声,并有一些麸皮般的皮屑飞起

    来,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日本伊豆半岛地区秋天的雪虫。这家伙一边梳毛,还一

    边对着那面小镜子龇牙咧嘴,如此臭美,说明它正在恋爱。但我断定它是单相思,

    别说年轻貌美的蝴蝶迷不会瞧上它,连那些生过几窝小猪的老母猪也不会对它感

    兴趣。刁小三从那面小镜子里发现了偷窥的我,哼了一声,不回头,说:“哥们

    儿,不用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猪也皆有之。老子梳妆打扮,光明正大,怕

    你怎的?”

    “如果把那两颗伸出唇外的獠牙拔掉,您会更美。”我冷笑着说。

    “那是不可能的,”刁小三严肃地说,“獠牙虽长,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毁

    伤,孝之始也。这是人的道德准则,对猪同样适用。而且,也许有的母猪,偏偏

    喜欢我这两颗獠牙呢?”

    刁小三经多见广,学问庞杂且口才极好,跟它磨牙斗嘴,根本占不到便宜。

    我讪讪而退,一个饱嗝溢上来,口中不是滋味。前爪扶枝直立,张嘴撕下几颗青

    黄的杏子咀嚼着,口水盈盈,牙根发酸,舌头上有些甜味。看着这将树枝压低的

    累累果实,我心里优越感陡增。再过十天半月,当杏子黄熟时,刁小三,你就在

    一边嗅味儿吧,馋死你这杂种。

    吃罢青杏后,我卧着,养精蓄锐同时思考问题。时光荏苒,不觉麦收将至。

    南风洋洋,草木葳蕤,正是交配的大好时机。空气中洋溢着母猪发情的S味儿。

    我知道他们选了三十头年轻健康、品貌端正的母猪,作为繁殖小猪的工具。被选

    中的母猪都单圈喂养,饲料中精料的比例大大提高。它们的皮肤日渐滑腻,眼神

    日渐S情,盛大的交配活动即将开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猪场中的地位。在这

    场交配大戏中我是a 角,刁小三是b 角。只有当我筋疲力尽时,才会让刁小三出

    来拉拉帮套。但养猪人并不知道我跟刁小三都不是凡猪。我们思维复杂,体能超

    常,翻越围墙如履平地。在无人监督的夜间,我与刁小三有同样多的交配机会。

    必须按照动物界的规矩,在交配前把刁小三打败。一方面让那些母猪明白它们全

    部属于我,另一方面,要从生理上和心理上把刁小三彻底摧毁,让它见到母猪就

    阳痿。

    我考虑问题时,巨大的月亮就歇息在东南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你知道

    那是一棵浪漫的杏树。杏花烂漫时,西门金龙与黄互助、黄合作在那上边做A,

    导致了严重的后果。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这异想天开的树上交配一方面导

    致了你的疯狂,另一方面,却带来了这棵杏树空前的大丰收。这是一棵多年来每

    年只是象征性地结几颗杏子的老树,今年硕果累累,枝条都被压低,几乎接近了

    地面。为了防止树权子被压断,洪泰岳吩咐人在树下支起架子。一般的杏子,要

    到麦收之后才能成熟,这棵杏树,品种独特,现在已经色泽金黄,香气扑鼻。为

    了保护这棵树上的杏子,洪泰岳命令孙豹派民兵日夜看守。民兵们背着土枪在杏

    树周围巡逻。孙豹命令民兵:有胆敢偷杏者,只管开枪,打死勿论。所以,尽管

    我对这棵浪漫树上的果子垂涎欲滴,但也不敢冒险。被民兵们用塞满了铁砂子的

    土枪打一家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年前的记忆难以忘却,使我见到这种土枪

    就胆战心惊。刁小三诡计多端,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硕大的月亮颜色如杏,坐

    落树头,使那些低垂的树枝更低垂。有一个半疯的民兵竟然对着月亮开了枪。月

    亮抖了抖,毫发无伤,更柔和的光线发S出来,向我传递着远古的信息。我耳边

    响着舒缓的音乐,看到有一些身披树叶和兽皮的人在月光下舞蹈。女人L着上身,

    茹房饱满,茹头上翘。又有一个民兵开了一枪,一道暗红的火焰喷出,成群的铁

    砂子,如同一群苍蝇,向月亮扑去。月亮暗了一下,脸色变白。月亮在杏树梢头

    跳动几下,便慢慢上升。在上升的过程中,它的体积渐渐变小,光线却越来越强。

    升到距离地面约有二十丈了,它悬在那里,眷恋不舍地凝望着我们的杏园和猪场。

    我想月亮是专门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我们应该用美酒和金杏招待它,使它把我们

    杏园作为一个停泊点,但那两个鲁莽的民兵竞开枪对它S击,虽然伤不了它的身

    体,但伤了它的心。即便是如此,每年的Y历四月十六日,高密东北乡西门屯村

    的杏园里,也是地球上最佳的赏月地点。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是那样的多

    情而忧伤。我知道莫言那厮写过一篇梦幻般的小说,题目叫做《撑杆跳月》,他

    写道:……在那个古怪岁月的奇特日子里,我们在养猪场里为四个疯子举行盛大

    的婚礼。我们用黄布缝成的衣服把两个新郎打扮得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用红布

    缝成的衣服把两个新娘打扮得像两个水灵灵的萝卜。菜吗,只有两种,一是黄瓜

    拌油条,二是萝卜拌油条。本来有人建议杀一头猪,但洪书记坚决不同意。我们

    西门屯以养猪闻名全县,猪是我们的光荣怎么能杀?洪书记是正确的。黄瓜拌油

    条和油条拌萝卜足以让我们大快朵颐。酒的质量比较差,是那种散装的薯干酒,

    用容积五十公斤的氨水罐装来整整一罐。负责去买酒的大队保管员偷懒,没将氨

    水罐子刷干净,倒出的酒里有一股刺鼻子的气味。

    没有关系,农民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对肥料亲切,有氨水味儿的酒,我们更

    喜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的礼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

    的斜对面,端坐着洪书记。我知道这礼遇来自我的锦囊妙计,那天我闯入大队部

    发表了一通见解,牛刀小试脱颖而出,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两碗酒落肚,我感

    觉地面在上升,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冲出酒宴。进入杏园,看

    到一个直径足有三米的金黄大月亮。稳稳地坐落在那棵结满了金杏的著名杏树上。

    那月亮分明是来找我约会的。这既是嫦娥奔过的那个月,又不是嫦娥奔过的那个

    月;这既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又不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这是那颗星球的

    魂魄。月亮,我来了!

    我脚踩云团般地奔跑着,顺手从井台旁边抄起那根拔水用的、轻巧而富有弹

    性的梧桐杆子。平端在胸前,如同骑在骏马上的武士端着一杆长枪。我可不是去

    刺月亮,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借助这杆子的力量飞上月亮。我在大队部义务值

    班多年,熟读了《参考消息》,知道苏联的撑杆跳运动员布勃卡已经越过了6。15

    米的高度。我还常到农业中学的C场上去玩耍观景,亲眼看到过体育教师冯金钟

    为那个很有跳高潜质的女生庞抗美示范,亲耳听到受过科班训练、因膝盖受伤而

    被省体工大队淘汰到我们农业中学来当体育教师的冯金钟老师为原供销社主任现

    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党总支书记庞虎和原供销社土产杂品公司售货员现第五棉

    花加工厂食堂会计王乐云的生着两条长腿、仿佛仙鹤的女儿庞抗美讲解过撑杆跳

    高的动作要领。我有把握跃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庞抗美那样手持长杆飞速奔

    跑C杆入D身体跃起一瞬间头低脚高弃杆翻转潇洒地落到沙坑里那样降落到月亮

    上。

    我无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树梢头的月亮应该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而一旦我

    落上去,身体就会在上边弹跳不止,而月亮,就会载着我缓缓上升。那些婚宴上

    的人们。会跑出来向我与月亮告别。也许那黄互助会飞奔而来吧?

    我解下腰带对着她摇晃,期望着她能追上来抓住我的腰带,然后我会尽最大

    力量把她拔上来,月亮载着我们升高。我们看到树木和房屋逐渐缩小,人变得像

    蚂蚱一样,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下面传上来的喊叫声,但我们已经悬在澄澈

    无边的空中……

    这绝对是一篇梦话连篇的小说,是莫言多年之后对酒后幻觉的回忆。那天晚

    上,发生在杏园猪场的一切,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皱眉头,你没有发言

    权,莫言这篇小说里的话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话,但惟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

    你和金龙穿着用黄布缝制的假军装,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不明白,杏园里发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说不定早就轮回转生到

    爪洼国里去了,即便他转生为你的儿子也不能像我一样得天独厚地对那忘却前世

    的孟婆汤绝缘,所以我是唯一的权威讲述者,我说的就是历史,我否认的就是伪

    历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没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腰的孙豹

    拎着脖子拖出来,扔到那个腐烂的草垛边,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闪烁

    着绿色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撑杆跳月亮,大概就是这孙子那时做的美梦。事

    实的真相是——你耐心听我说——那两个也许没捞到参加婚宴的民兵对着月亮开

    了枪,把月亮打飞了。成群的铁砂子没击落月亮,但却把树上的杏子击落了许多。

    金黄的杏子噼里啪啦地降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许多杏子被打碎了,汁

    Y四溅,香甜的杏子味与芬芳的火药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诱猪。我因为民兵们野

    蛮的举动而恼怒,还在那儿满怀忧伤地望着逐渐升高的月亮发呆呢,就感到眼前

    黑影一闪,脑子里也如电光石火般一闪,马上明白了,也马上看清了,黑色的刁

    小三跃出圈墙,直奔那棵浪漫杏树而去。我们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树上的杏子

    是因为我们惧怕那两个民兵手中的土枪,而民兵们开了枪,起码半个小时装填不

    上火药,而这半个小时,足够我们饱餐一顿。刁小三,真是一头冰雪聪明的猪啊,

    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不甘落后,没用助跑就蹿出了

    猪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顶翻了刁小三,树下的落杏

    就是我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备感庆幸。正当刁小三即将吃到杏子而我又

    即将顶到刁小三的肚皮时,我看到那个右手只有三根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个

    红色的、进溅着金黄色火花、滴溜溜满地乱转的东西。不好,危险!我前腿用力

    蹬地,克制着身体前冲的巨大惯性,就像紧急煞住了一辆开足马力奔驰的汽车;

    事后我才知道后肘被磨出了血;然后我打了一个滚,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我在

    惊惶中看到,刁小三那杂种竟然像狗一样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乱转的大爆竹,然后

    猛一甩头。我知道它是想把这大爆竹回敬给那两个民兵,但很遗憾这爆竹是个急

    信子,就在刁小三甩头的瞬间它轰然爆炸,仿佛从刁小三嘴里喷出了一个炸雷,

    放S出焦黄的火焰。老实说,在这危急的关头,刁小三反应敏锐,处置果断,具

    有久经沙场的老战士才具有的冷静头脑和勇敢精神,我们在电影上经常看到那些

    老兵油子把敌方投掷过来的手雷投掷回去,这个壮举,却因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

    一场悲剧。刁小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头栽倒了。浓烈的硝烟香气弥漫在

    杏树下,并渐渐地往四周扩散。我看着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感复杂,有敬

    佩有哀伤有恐惧也有几分庆幸,坦白地说还有那么几丝幸灾乐祸,这不是一头堂

    堂正正的猪应该产生的情绪,但它产生了我也没有办法。那两个民兵转身就跑,

    跑了几步后又猛然地停步转身,彼此张望着,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滞,然后

    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拢。我知道这两个蛮横的小子此时心中忐

    忑不安,正如洪泰岳书记所说,猪是宝中之宝,猪是那个年代的一个鲜明的政治

    符号,猪为西门屯大队带来了光荣也带来了利益,无端杀害一头猪,而且是担负

    着配种任务的公猪——尽管是替补角色——这罪名实在是不小。当这两个人站在

    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头观察时,刁小三哼了一声,慢腾腾地坐

    了起来。它的头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拨浪鼓一样晃动着,喉咙里发出J鸣般的喘

    息声。它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后腿一软,又一P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头晕目

    眩,嘴巴里痛疼难忍。两个民兵脸上露出喜色。一个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一

    头猪。”另一个说:“我以为这是一匹狼。”一个说:“想吃杏还不好说吗?咱

    摘一筐送到你圈里去。”另一个说:“您现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骂着,

    用民兵们听不懂的猪语:“吃你妈的个!”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窝的方向走。

    我有几分假惺惺地迎上去,问它:“哥们儿,没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

    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说:“这算什么……乃乃个熊……老子在沂蒙山

    时,拱出过十几颗迫击炮弹……”我知道这小子是瘦驴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

    它的忍耐力和勇气。这一下炸得实在不轻,它是满嘴硝烟,口腔黏膜受伤,左边

    那根狰狞的獠牙也被崩断了半根,腮帮子上的毛,也烧焦了不少。我以为它会采

    用笨拙的办法,从铁栅栏缝隙中钻进它的窝,但是它不,它助跑几步,凌空跃起,

    沉重地落在窝中的烂泥里。我知道这小子今夜将在痛苦中煎熬,无论那母猪发情

    的气味多么浓烈,蝴蝶迷的叫声多么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烂泥里空想了。两个民

    兵仿佛道歉似的,将几十个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窝里,对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

    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吃几个杏子也是应该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

    开的花朵一样的母猪,它们笑眯眯的嘴脸,像被图钉钉住了脑袋的豆虫一样频频

    扭动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实。等到后半夜,众人睡去时,我的幸福

    生活就可以开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伤使我免除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去参观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

    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着我。我举起右爪,给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

    个飞吻,然后尾巴一拧,流星般迅速地到了养猪场北边、紧靠着村中道路的那一

    排房屋前。这排房屋有十八间,从东往西依次是养猪人住宿休息处、饲料粉碎处、

    饲料煮蒸处、饲料仓库、猪场办公室、猪场荣誉室……最西头那三问房子被布置

    成了两对新人的居室。中间一问是共用的堂屋,两侧是他们的D房。莫言那小子

    在小说中说:“宽敞的大屋子里摆开了十张方桌,方桌上摆着用脸盆盛着的黄瓜

    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照耀得房间里一片雪亮……”

    这小子又在胡编,那房间长不过五米,宽不过四米,如何能摆开十张方桌?

    别说是西门屯,就是在整个的高密东北乡,也找不到一个能摆开十张方桌、供一

    百个人共进晚餐的厅堂。

    婚宴其实是摆在那排房屋前边那块长条形的狭窄空地上。空地的边角上堆着

    腐烂的树枝,发霉的烂草,有黄鼠狼和刺猬在里边安家落户。婚宴使用的桌子,

    只有一张是方桌。这就是那张边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队办公室里,

    桌上放着一部摇把子电话机,两个干涸的墨水瓶和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这桌子

    后来被发达了的西门金龙掠为己有——洪泰岳认为这是恶霸地主的儿子向贫下中

    农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当成了传家之宝——嗨,这儿子,

    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好好好,后话按下不表——他们从小学校里抬来了二十张

    黑面黄腿的长方形双人用课桌,桌面上布满红蓝墨水污渍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污言

    秽语,还搬来了四十条红漆刷过的长板凳。长桌摆成两排,长凳排成四排,摆在

    这房前空地上,仿佛布置了一个露天教室。没有汽灯,更没有电灯,只有一盏铁

    皮风雨灯,摆在西门闹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S着混浊的黄光,吸引来成群的飞

    蛾,碰撞得灯罩子啪啪响。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的摆设,‘因为那晚上的月亮距离

    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辉,完全可以让女人绣花。

    男女老少约有百人,分成四排,对面而坐。面对着美味佳肴和美酒,人脸上

    的表情以兴奋和焦灼为主。但他们还不能吃。因为那方桌后,洪书记正在发表演

    说。有一些嘴馋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里,捏一块油条塞进嘴里。

    “社员同志们,今晚,我们为蓝金龙、黄互助、蓝解放、黄合作举行婚礼,

    他们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杰出青年,为我们西门屯大队养猪场的建设作出了突出

    的贡献,他们是革命工作的模范,也是实行晚婚的模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

    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躲在那一堆腐烂树枝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婚礼。月亮本来是想参加婚礼

    的,但无端受了惊吓,只能寂寞地观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够看清每个人脸上的

    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视着那张方桌周围的人,偶尔斜一下眼,瞥瞥那两排

    长桌后的人。方桌的左侧长凳上,坐着金龙和互助。方桌的右侧长凳上,坐着解

    放和合作。方桌的南侧,坐着黄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我。

    方桌的正面,也就是这场盛大宴会的最尊贵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讲话;迎春垂

    首而坐。她的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的心情复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

    突然感到,这宴会的主桌上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们高密东北乡大名鼎

    鼎的单干户蓝脸。他是你蓝解放的亲生父亲,也是西门金龙名义上的父亲,金龙

    的正式名字是蓝金龙,用的是他的姓氏。两个儿子结婚,父亲不在场,这如何能

    说得过去!

    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

    老朋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

    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

    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

    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

    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

    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

    可见营养极为充足。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

    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说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

    边草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

    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

    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

    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

    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

    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

    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

    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

    —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

    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

    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

    “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

    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

    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

    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

    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

    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

    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C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

    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C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

    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

    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

    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

    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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