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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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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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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一棵宝塔松,树下有Y凉。你趴在那里可以打盹,但千万别睡着,一定要看好咱

    的门。有一些小偷,身上带着万能钥匙,冒充熟人敲门,无人迎门,他就把门捅

    开了。咱家的亲戚你都认识,你只要看到生人用东西捅咱的门锁,别客气,上去

    就咬。上午十一点半我就会回来,你回家喝点水,立即抄近路去学校门口,接开

    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学后还是去我那儿叫两声,然后你跑回家,看一会儿门,

    就该往学校跑啦。凤凰小学下午只上两节课,放学后,天还早,你一定要看住他,

    让他回家做作业,不要让他瞎逛荡……小四,小四,你听明白了吗?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闹钟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对我笑笑。女主人的

    笑总是美好的。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哐哐,再见!哐哐,放心!她的气味从门外

    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后往东,然后再往北。气味减弱,与清晨的县城气味混在一

    起,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踪,会一直跟踪到车站饭店门前她那

    个炸油条的锅子前,但没有必要。我在院子里转转,有主人的感觉。闹钟暴响。

    我跑进你儿子房间,少年的气味扑鼻。我不愿大声叫,怕吓着他。我对你儿子多

    好啊。我伸出舌头,舔他的小蓝脸。蓝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他睁开眼,说:

    小四,到点了吗?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来吧,到点了。接下来他穿衣,胡乱

    刷几下牙,像猫一样洗脸。吃饭,几乎总是豆浆油条,或者牛奶油条。我有时与

    他一起吃,有时不吃。我会开冰箱,也会开冰柜。冰柜里的东西和冰箱冷冻层的

    东西要提前叼出来,解冻后再吃,否则对牙齿不好。爱护牙齿,就是爱护生命。

    第一天我们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线走。因为她的气味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

    她在跟踪观察我们,母亲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随在你儿子背后,距离一米。过

    马路时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一辆车在二百米处往这开,不野,我们完全可

    以穿过去,你儿子也想过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干什么?你

    儿子说,胆小鬼。但我不放开,我要让女主人放心。等那车从我们眼前过去,我

    才松口,并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随时准备舍身救主的样子,陪你儿子过马路。从

    你老婆放出的气味里,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踪我们到了学校门口。我看到

    她匆匆骑车东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保持一百米的距离。

    等她放好自行车,换上工作服,站在油锅前,开始工作时,我才颠颠地跑过去。

    汪汪,我用小嗓告诉她,放心。她脸上一片欣慰,气味中有爱的味道。

    从第三天开始我们便开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儿子起床的时间也从六点半改成

    了七点。问我会不会看表?笑话!我偶尔也打开电视机,看看足球赛,我看欧洲

    杯,看世界杯。宠物频道我是从来不看的,那些玩意儿,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

    像一些长毛绒的电子玩具。乃乃的,有些狗,变成了人的宠物;有些狗,把人变

    成宠物。在高密县,在山东省,在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把人变成宠物的狗,

    舍我其谁也!藏獒在西藏时,与人是平等的,够腕,有尊严,但一到内地,立即

    堕落,你看看孙龙老婆P股后边那家伙,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娇喘微微,扭扭捏

    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样的病。可悲也夫!可叹也夫!你儿子就是我的宠物,你老

    婆也是我的宠物。你那个小情妇庞春苗也是我的宠物。如果咱俩不是多年的老关

    系,你带着她身体里那股新鲜蛤蚌般的气味回来跟你老婆提出离婚时,我一口就

    咬死你了。

    我们出大门,横过东西向的龙王庙大街,然后北行,穿一条簸箕巷,过百花

    桥,从农贸市场西头,一直往北,走探花胡同,漫长的探花胡同,然后直C到县

    府前的人民大街上,左拐,二百米,就到了凤凰小学的大门口。这一段路,即便

    我们沿途如母J下蛋,二十五分钟也足够了。如果快跑,只需十五分钟。我知道

    你被老婆和儿子赶出家门后,经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手持一架俄罗斯望远镜,

    看着我们从探花胡同跑过来。

    下午放学后,我们并不急于回家。你儿子总是说:小四,我妈妈这会儿在哪

    里?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条气味线,一分钟内便可确定她的方位。如果她

    在油条锅前我就对着北方叫两声,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对着南方叫两声。如果

    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儿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条锅那里,乖乖,那我们就撒了

    欢了。

    你儿子真是一个好儿子,他从来不像那些坏孩子一样放学后背着书包在大街

    上闲逛,从一个小摊到下一个小摊,从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你儿子唯一的爱

    好是到新华书店里租看小人书,偶尔他也买几本,但更多的是租看。负责卖小人

    书和租小人书的就是你那个小情人。不过我们在那儿看书时她还不是你的情人。

    她对你儿子特好,气味里有感情,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她的常客。她的容貌我不

    太注意,我陶醉在她的气味里。我掌握着这县城的二十万种气味,从植物到动物,

    从矿物到化工产品,从食品到化妆品,但没有一种气味比庞春苗的气味让我更喜

    欢。平心而论,这县城里气味美好的美人大约有四十个,但都被污染了,不清纯

    了,有的乍一闻相当不错,但一会儿就发生变化。唯庞春苗的气味如山里流出的

    清泉如松林问吹来的微风,清新单纯,永不变质。我非常渴望着能被她抚摸几下,

    当然我不是那种宠物式的渴望,我是……妈的,再伟大的狗也有片刻的软弱。按

    说,作为一条狗我就不能跟进书店,但庞春苗给了我这个特权。新华书店是县城

    最冷清的商品交易场所,只有三个女售货员,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庞春苗。那两

    个中年妇女对庞春苗十分巴结,原因不说自明。莫言那小子是书店少有的几个常

    客,他把这里当做卖弄的场所。他自我吹嘘,不知是发自内心呢还是胡乱调侃。

    他喜欢把成语说残,借以产生幽默效果,“两小无猜”他说成“两小无——”,

    “一见钟情”他说成“一见钟——”:“狗仗人势”他说成“狗仗人——”。他

    一来庞春苗就乐了。庞春苗一乐那两个中年妇女就乐了。他那丑模样用他的言语

    方式说那可真叫“惨不忍——”,但就是这样“惨不忍——”的一个人,竞让高

    密县气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欢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气味,莫言的气味与那种烟农

    烘烤烟叶的泥巴屋里的气味相仿,庞春苗是一个潜在的烟草爱好者。莫言看到坐

    在店堂一角出租书摊前专注看书的蓝开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后对庞春苗介绍,

    这是县社蓝主任的儿子。庞春苗说我早就猜到了。这时我叫了两声,提醒开放,

    他妈妈已经下班,气味已经移动到五金交电公司门口,再不走就不能抢在她前头

    回家了。庞春苗说:蓝开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对莫言说:这狗真

    灵,有时候开放读书入迷,叫不应,它就会跑进来,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

    言探头看看我,说:这家伙,真是“如狼似——”。

    “惨不忍——”莫言说我“如狼似——”,“豆蔻年——”庞春苗对我微微

    笑。“惨不忍——”莫言“发自内——”地赞叹:真是条好狗!对小主人是“赤

    胆忠——”。二人一齐大笑,哈哈哈哈。

    第四十二章蓝解放做A办公室黄合作簸豆东厢房

    初吻之后,我想退缩,我想逃避,我既感幸福,又感恐惧,当然还有深深的

    罪疚。我跟老婆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性J就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尽管

    我努力想做好些,但终究是草草收场。

    接下来的六天里,无论是下乡,还是去开会,无论是去剪彩,还是去陪席,

    无论是车上还是凳上,无论是站着还是走着,无论是醒着还是梦里,脑子里都是

    庞春苗的模糊形象——我越与她关系亲近她的形象就越模糊——我沉浸在与她在

    一起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里。我知道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了。尽管还有一个声

    音在提醒我: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但这声音越来越弱。

    周日中午,省里来人,我去县府招待所陪席,在贵宾楼大厅里与庞抗美相遇。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长裙,脖子上挂一条光芒含蓄的珍珠项链,脸上薄施粉黛,用

    莫言那小子的话说就是“徐娘半——丰韵犹——”。一看到她我的脑子“嗡”一

    下就蒙了。来客是省委组织部一位曾在高密工作过的处长,姓沙名武净,与我在

    省委党校有三个月的同学之谊,本来是组织部门的贵宾,但他指名要见我,于是

    我前来做陪。这一顿饭我是如坐针毡,嘴笨舌拙,形同白痴。庞抗美稳坐主席,

    劝酒夹菜,妙语连珠,让那处长,一会儿就舌头发硬,目光迷离了。在席上,我

    发现庞抗美冷冷地盯过我三次,每一次都像锥子扎我。总算熬到席终,送处长入

    客房,她笑容满面,与所有的人打着招呼。她的车先来,握手告别时,我从她的

    手上感到了厌恶,但她却用关切的声音对我说:“蓝副县长啊,你脸色不大好,

    病了,千万别拖着!”

    坐在车上,琢磨着庞抗美的话,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蓝

    解放,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的话,一定要“悬崖勒——”。但当我站在办公室窗

    户前,注视东南方向新华书店那油漆斑驳的招牌时,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

    干干净净,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思念,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一种活了四十年从未

    体验过的感情。我拿起托人从满洲里买回来的前苏联军用高倍望远镜,调整焦距,

    瞄准新华书店的门口。那两扇装有铁把手的棕色大门虚掩着,把手上红锈斑斑,

    偶有一个人出来,我的心便剧烈跳动,我盼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能从那里闪出来,

    然后轻盈地穿过大街,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但出来的总不是她,出来的总是一

    些面孔陌生的读者,有老有少,有女有男。他们的或是她们的脸被拉到我的眼前,

    我觉得这些人脸上神情都很相似:神秘而荒凉。这使我不由得胡思乱想,是不是

    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她遭到了什么不幸?有好几次我都想以买书为名

    去看个究竟,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我克制住了自己。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刚刚

    一点半,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放下望远镜,想强迫自己到屏风

    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但我无法平静。我刷牙洗脸。我刮胡须剪鼻毛。我

    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半红半蓝,实在是丑陋。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自

    己骂自己:丑八怪!自信心顷刻问就要土崩瓦解。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

    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

    少妇杀手。明知他胡言乱语,但自信慢慢恢复。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

    走廊那头由远而近,慌忙开门相迎,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坐在她坐过的位

    置上苦苦等待着。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她读书时

    的神态出现在眼前。书上有她的气味,有她的指纹。猪瘟,此病由病毒传染,发

    病迅速,死亡率极高……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

    地碰撞,“嘚嘚”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

    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Y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

    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问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

    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

    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但连稻草也没得抓。

    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春苗,好妹妹,我

    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我语无伦

    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

    说:“我爱你……”

    “为什么?”

    “不知道……”

    “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要你负责,我愿意的。跟你好一百次,我就离开你。”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草一样。

    很快就是一百次,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她抚摸着我,流着眼泪说:“好好看看我吧,别

    忘了我……”

    “春苗,我要娶你。”

    “我不要。”

    “我主意已定,”我说,“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但我别无选择。”

    “那就一起跳下去吧。”她说。

    当晚,我回家向妻子摊牌。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这活儿技术难度

    很高,但她干得很熟练。灯光下,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成千上万粒绿

    豆跳跃滚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

    “忙什么呢?”我没话找话说。

    “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她看我一眼,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沙

    石,说,“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这个不能糟蹋,簸簸,

    生豆芽给开放吃。”

    她又簸起来,绿豆刷刷的响着。

    “合作,”我一狠心,说,“我们离婚吧。”

    她停下手,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合作,对不起你,

    我们离婚吧。”

    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低垂着,先是有几个、十几个、几百个绿豆滚出

    来,然后,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倾泻到地上。成千上万粒绿豆在

    水磨石地面上滚动。

    簸箕从她手中落地。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我想上前搀扶她,但她已

    经倚靠在放着几棵大葱、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她捂着嘴巴,呜呜地叫着,泪

    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我说:“确实对不起,但请你成全我……”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

    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咬着牙根说:“等我死了吧!”

    第四十三章黄合作烙饼泄愤怒狗小四饮酒抒惆怅

    你带着与庞春苗疯狂做A后的浓烈气味与你妻子在厢房里摊牌,我蹲在房檐

    下望着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几分癫狂。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全县城的狗,应该在天花广场聚会。今晚的聚会,预定

    的节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条藏獒,它终因不适应低海拔环境,器官功能退化导致

    内出血而死。二是要为我三姐的孩子做满月。四个月前,它与县政协主席家那条

    挪威雪橇狗自由结婚,怀孕,妊娠期满,生下了三条白脸黄眼的小杂种,据经常

    去庞抗美家串门的郭红福家那条俄罗斯尖嘴说,我那三个狗外甥健康活泼,不足

    之处是目光Y险,好像三个小J贼。尽管相貌欠佳,但这三个小J贼一生出来就

    被富贵人家号定,据说定金不菲,每只高达十万元。

    担任着我的联络副官的广东沙皮狗已经发出了第一次提醒信号,此起彼伏的,

    腔调各异的狗叫声如同层层波浪,汇集而来。哐——哐——哐——!我对着月亮

    吠叫三声,向他们报告我的位置。主人家尽管发生了重大变故,但会长的职责还

    要履行。

    你蓝解放匆匆而去,走时还对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伙计,我想,

    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我有点恨你,但不强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杂着的庞春

    苗的气味减弱了我对你的仇恨。

    你的气味让我知道你径直北去,你没有坐车,走的是我送你儿子上学的路线。

    你妻子在厢房里弄出了巨大的声音,厢房门大开着,我看到她举着一把寒光闪闪

    的菜刀,发狠地剁着案板上那几棵大葱和那几根油条,葱的辛辣和油条的哈喇味

    儿猛烈地挥发出来。而此时,你的气味已到达天花桥上,与桥下那肮脏的臭水味

    儿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边的腿便颠一下,同时嘴巴里发出“恨!恨!”

    的声响。你的气味到达农贸市场西头,那里搭建着一排平房,里边住着十几个江

    南来的服装贩子,他们合伙豢养着一条绰号“羊脸”的澳大利亚牧羊犬,这家伙

    长毛披肩,面孔狭长,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经试图拦截你的儿子,仰着头,

    龇着牙,发出一串示威性的“呜呜”怪叫。你儿子退缩着,一直退到我的身后。

    我懒得使用牙齿去教训这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家伙,服装贩子们居所内潮湿肮

    脏,这家伙身上生满跳蚤,竟然敢拦截一个由咱家护送的学童。我看到面前有一

    块尖利的石片,便猛转身,用左后爪一蹬,石片飞起,正中它的鼻子。它尖叫一

    声,低头转圈,鼻子流出了黑血,双眼流出泪水。我严厉地说:“你妈妈的,瞎

    了你的羊眼!”这家伙从此成了我的忠实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我对着农

    贸市场尖叫几声,向牧羊犬发号施令:“羊脸,吓唬吓唬那个男人,他正从你门

    前路过。”片刻之后我便听到了羊脸狼一般的咆哮声。我嗅到你的气味如同一条

    红线,沿着探花胡同如同S出的箭簇一般飞驰,后边,一条棕色的气味线穷追不

    舍,那是羊脸在追咬。你儿子从正房里跑出来,看到东厢房里的情景,吃惊地大

    叫:“妈妈,你干什么?”你老婆余恨未消地往那堆烂葱上又剁了两刀,然后扔

    下刀,背过身去,用袖子沾沾脸,说:“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上不上学啦?”

    你儿子走到厢房,转到你老婆面前,尖声道:“妈妈,你哭啦?!”你老婆说: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葱辣了我的眼。”“半夜三更,剁葱干什么?”你

    儿子嘟哝着。“睡你的觉去,耽误了上学,看我不揍死你!”你老婆气急败坏地

    吼着,同时又把菜刀抄起来。你儿子受了惊吓,低声嘟哝着,往后退去。“回来,”

    你老婆说,她一手提着刀,一手摸着你儿子的头,说,“儿子,你要争气,好好

    学习,妈烙葱花饼给你吃。”“妈,妈,”你儿子喊着,“我不吃,您别忙了,

    您太累了……”你妻子把你儿子推出门,说:“妈不累,好儿子,睡去吧……”

    你儿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爸爸好像回来过?”你妻子顿了一下,说:“回

    来过,又走了,加班去了……”你儿子嘟哝着:“他怎么总是加班?”

    这一幕让我颇为辛酸。在狗的社会里我冷酷无情,在人的家庭中我柔情万种。

    天花胡同里有几个酒气熏天的小青年骑着铁锈味浓重的自行车招摇而过,一串油

    腔滑调的歌声飘荡在空中:你总是心太软一~心太软~~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

    ~~我对着空中的歌声狂吠。同时感受到那两根气味线还在追逐,已经快到探花

    胡同尽头。我赶紧给羊脸传递信号:“行了,别追了。”气味线分离,红的北上,

    棕的南行。“羊脸,你没咬伤他吧?”“稍微触及了一下皮R,估计不会流血,

    但那小子,好像P滚N流啦。”“好,待会见。”

    你老婆当真烙起葱花饼来。她和面。她竟然和了像半个枕头那样大一块面,

    她是不是要让你儿子的全班同学都吃上她烙的葱花饼呢?她揉面,瘦削的肩膀耸

    动着揉面,“打出来的老婆揉到的面”,这是说,老婆是越打越贤惠,面是越揉

    越筋道。她的汗水流出来了,肩胛后的褂子湿了两片。她的眼泪时流时断——有

    恼恨的泪水,有悲伤的泪水,有回忆往事感慨万千的泪水——有的落在她的胸襟

    上,有的滴在她的手背上,有的砸在柔软的面团上。面团越来越软,一股甜丝丝

    的味道散发出来。她往面团里掺上干面再揉。她有时会低沉地呜咽出声,但马上

    就会用袖子把哭声堵回去。她的脸上沾着面粉,显得又滑稽又可怜。有时她会停

    下活儿,垂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在厢房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有

    一次她脚下一滑,一P股坐在地上——这是绿豆惹的祸——她怔怔地坐在地上,

    目光直直的,仿佛在盯着墙上的壁虎,然后她便用手掌拍打着地面,呜呜地哭起

    来。哭一阵,她站起来,继续揉面。揉一会面,她将那些剁得稀碎的葱和油条收

    拢到一个搪瓷盆里,倒上油,想一会,又放上盐,又想,又抓起油瓶子往里倒油。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了。她一手端着瓷盆,一手持筷子,搅拌

    着,在屋里又转起圈子来,目光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地面上的绿豆

    又把她滑倒了。这一下跌得更惨,她几乎仰面朝天躺在了坚硬光滑冰凉的水磨石

    地面上,但奇迹般地她手中的瓷盆竟然没有脱手,非但没有脱手,而且还保持着

    平衡。

    我就要纵身前去搭救她时,她已经缓慢地将上半身抬起来。她没有站起来,

    还是坐着,悲哀地,像个小女孩似的哭了几声,便戛然止住。她用P股往前蹭着,

    蹭了一下后,又连续蹭了两下,因为P股的残缺,每一次蹭动之后她的身体就要

    往左后方大幅度倾斜。但她手中盛着馅儿的瓷盆却始终保持着平衡。她探身往前,

    将瓷盆放在案板上,身体又猛地往左后方仰了。她没有站起来,平伸着双腿,上

    身前倾,头几乎低垂到膝盖,好像在练一种奇怪的气功。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已

    经升到最高点并且发出了最强的光辉。西邻家那架老挂钟夜深人静时的报时声惊

    心动魄,距离我们群狗大会只有一小时了。我听到许多狗已经聚集在天花广场喷

    泉边,还有许多狗,正沿着大街小巷往那里汇合。我有些焦虑,但我不忍离去,

    我生怕这女人在厨房里干出什么蠢事。我嗅到了那条麻绳子在墙角的纸箱子里放

    出的气味,我嗅到了煤气从那胶皮管接口处极其微弱的泄露,我还嗅到了墙角用

    油纸袋层层包裹的一瓶“敌敌畏”,这些,都可以致人死地。当然她还可以用菜

    刀切腕、抹脖子,用手摸电闸,用头撞墙,她还可以掀开院中那口水井上的水泥

    盖板一头扎下去。总之,有许多的理由让我不去主持这次圆月例会。羊脸与结伴

    同行的郭红福家的俄罗斯尖嘴在大门外呼喊我,并用爪子轻轻地敲门。俄罗斯尖

    嘴娇滴滴地说:“会长哎,我们等你啦。”我压低嗓门告诉它们:“你们先去,

    我这里有要事难脱身,如果我实在不能按时赶到,就让马副会长主持。”——马

    副会长是R联厂马厂长家养的一条黑背狼犬,狗随主姓。它们一边调着情,一边

    沿天花胡同南下。我继续观察着你的妻子。

    她终于抬起了头。她先把身体周围的绿豆用手掌收拢起来,然后,坐着,用

    单侧P股艰难地蹭着,把地面上的绿豆收拢起来。她把绿豆拢成一堆,尖尖的一

    堆,宛如一个精巧的坟墓。她盯着这绿豆坟墓,发一会儿呆,脸上又挂了泪。她

    猛然抓起一把绿豆扬出去,又扬了一把,绿豆在厢房里飞舞,有的碰撞到墙壁上,

    有的碰撞到冰箱上,有的落在面缸里。屋子里响了两阵,犹如冰霰落在枯叶上。

    她抛撒了两把便停止了。撩起衣襟,彻底地擦干了脸,探身将簸箕拖过来,将那

    堆绿豆,一捧一捧地捧进去。她将簸箕推到一边,困难地站起来,走到案板前,

    又揉了几把面,又搅了几下馅,然后便撕开面团,制作馅饼。她把平底锅放到灶

    上。她拧开煤气打着火。她往平底锅里很有分寸地倒了一点油。当她把第一个制

    作好的葱花馅饼放进热锅,吱啦啦的声音伴随着扑鼻的香气冲出厨房、弥漫到院

    子里并迅速地扩散到街区,进而扩散到整个县城之后,我一直揪着的心松弛了。

    我抬头看看偏西的月亮,听听天花广场那边的动静,嗅嗅那边传来的气味,知道

    我们的例会还没开始,它们都在等待着我。

    为了不惊动她,我没有走那条“三点斜线”的潇洒路线,而是从厕所那边,

    踩着一摞旧瓦,跳上西墙,进入西邻家的院子,然后从他家低矮的西墙跳出去,

    进入一条窄巷,南行,东拐,上天花胡同,一路南下,狂奔,耳边习习生风,月

    光如水,从我背上流过。天花胡同的尽头是立新大道,胡同与大道交汇的右侧直

    角上,是城关供销社啤酒批发店,用塑料绳每十瓶扎成一捆的啤酒,堆积得小山

    一样,在月下闪闪发光。我看到有六条黑背狼犬,各叼着一捆啤酒,排成一队,

    正在横穿大道。他们距离相等,姿态完全一样,步伐完全一致,像六个训练有素

    的士兵。干这样的活儿,还得我们黑背狼犬,别的狗,不行。我心中涌起种族的

    自豪感。没敢问候它们,因为我一问候,它们必然答礼,那就会使六捆啤酒砰然

    落地。我从它们身边一蹿而过,越过路边那些被繁花压弯了枝条的紫薇,斜刺里

    进入天花广场。广场中央,天花喷泉周围,数百条狗,团团而坐,见我到来,一

    起起立,齐声欢呼。

    在马副会长、吕副会长及十几个分会会长的簇拥下,我跳上了会长台。这是

    一个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原本站立着一个断臂维纳斯,但维纳斯被人偷走了。我

    蹲在大理石基座上,调理呼吸。远远地看过来,我大概像一尊威严的狗雕像。但

    对不起,咱家不是雕像,咱家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继承了本地大白狗与德国黑背

    狼犬优良基因的猛犬,高密县的狗王。在发表演说前我集中了两秒钟的神思,集

    中到嗅觉上,一秒钟用来感受你老婆的情况:东厢房里葱花饼香气浓郁,一切正

    常。用第二秒钟感受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办公室里烟气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

    着月下的县城在思索,情况也还正常。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

    狗毛,高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圆月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我说:“在本月,我们亲爱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让我们齐叫三声,送它的

    灵魂返回高原。”

    几百条狗三声齐叫,震动了整个县城。我眼睛潮湿,为藏獒的去世,也为了

    群狗的真诚。

    接下来,我说,请各位唱歌,跳舞,交谈,喝酒,吃点心,庆祝狗三姐的三

    个宝宝满月之喜。

    群狗欢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个狗儿递上来。我在这狗儿腮上亲了一下,然

    后,举着它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儿扔下去。三姐把一个狗女递上来,我把这

    狗女亲一下,举起来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后一个狗儿递

    上来,我胡乱亲一下,示众,扔下去。群狗欢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凑上来,对那三条小狗说:“叫舅舅,这可是你们的亲娘

    舅。”

    小狗呜呜噜噜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对三姐说:“听说它们都被卖了?”

    三姐得意地说:“可不是嘛,我刚生出它们,来买的就挤破了门。最后,俺

    家女掌柜的把它们卖给了驴镇的柯书记、工商局的胡局长、卫生局的涂局长,每

    只八万呢。”

    “不是十万吗?”我冷冷地问。

    “送来十万,但俺家掌柜的给他们每家退回去两万。俺掌柜的,可不是见钱

    眼开的人。”

    “妈的,”我说,“这哪里是卖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声尖叫打断我的话,说:“它舅舅!”

    “好,我不说了,”我低声对三姐说,然后又高声对众狗说,“跳起来吧!

    唱起来吧!喝起来吧!”

    一匹尖耳朵、细腰肢、秃尾巴的德国杜宾狗,抱着两瓶啤酒到我跟前,张嘴

    咬开瓶塞,泡沫汹涌冒出,啤酒花香气洋溢,它说:“会长请喝酒。”我抓起啤

    酒瓶,与它怀抱的啤酒瓶相碰。

    “干!”我说,它也说。

    我们将瓶嘴C进嘴巴,双爪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往里倒。不断地有狗上前来

    敬酒,我来者不拒,身后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个白色小京巴,头上扎着小

    辫儿,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叼着一根R联厂生产的火腿肠,像个毛球儿似的滚过

    来。它身上散发着夏奈尔5 号香水的淡雅气味,洁白的长毛像银子一样光洁。

    “会长……”它有点结巴,说,“会、会长,请吃火腿肠。”

    它用细密的小牙撕开了包装纸,双爪将火腿肠举到我的嘴边。我接受了,咬

    下核桃大的一块,慢慢地、有尊严地咀嚼着。马副会长抱着酒瓶子过来,碰了我

    的酒瓶一下,问:“这批火腿肠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说。

    “妈的,我让它们拖出一箱尝尝,可它们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仓库的

    老魏头要倒大霉了。”马副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马副会长,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态可掬地说。

    “会长,这是玛丽,刚从京城来的。”马副会长指着京巴对我说。

    “你的主人是谁?”我问。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县城四大美人之一巩紫衣呀!”

    “巩紫衣?”

    “招待所长呀!”

    “噢,是她。”

    “玛丽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让它给会长做秘书吧。”马副会长意味

    深长地说。

    “再议。”我说。

    我的冷淡态度显然使玛丽受了打击,它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暴吃的狗,

    不屑地说:“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 时,一个个

    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

    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C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它们,你看那个黑

    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

    儿。它灌一日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

    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

    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

    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入乡随

    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

    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

    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散会。”

    马副会长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群狗纷纷

    把怀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抖擞起精神,听我训话。我

    跳上基座,说:“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之后,这广场上不许有一条狗存

    在。下次聚会,时间待定。散会!”

    马副会长又是一声呼哨。只见群狗,拖着沉重的肚子,向着四面八方,狂奔

    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溜歪斜,连滚带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与它的雪

    橇狗丈夫,把三个孩子叼到一辆品质优良的日本进口婴儿车上,一个推着、一个

    拉着,也是如飞而去。那三个狗崽子爪扶着车边站在车里,兴奋得尖叫不止。三

    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

    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N的巨臊。我满意地点点

    头,与马副会长拍爪告别。

    我悄悄地回到家里,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

    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梧桐树上,

    一只麻雀喳喳地叫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全县城都被鸟叫声笼罩,月光渐渐黯淡,

    黎明悄然降临。

    第四十四章金龙欲建旅游村解放寄情望远镜

    ……我好像是在批阅着一份与金龙有关的文件,他要把西门屯建成一个完整

    地保留着“文革”期间面貌的文化旅游村。他在可行性报告里颇有辩证味儿地写

    道:文化大革命在毁灭文化的同时也创建了一种文化。他要把被铲掉的标语重新

    刷上墙,把高音喇叭重新竖起来,把杏树上那个嘹望台重新搭起来,把被大雨淋

    塌的杏园猪场重新建起来。他还要在村东建一个占地五千亩的高尔夫球场,至于

    失去耕地的农民,就在村庄里,表演性地从事“文革”期间他们干过的事儿:开

    批斗大会,押“走资派”游街,演样板戏,跳忠字舞,等等。他在报告里写,也

    可以大量复制“文革”期间的物品,譬如袖标、梭镖、毛主席像章、传单、大字

    报……另外,还可以让旅游观光者一同参加忆苦大会,看忆苦戏,吃忆苦饭,听

    老贫农讲述旧社会的事……他在报告里说:要把西门家大院建成一个单干博物馆,

    给蓝脸和他的装着假肢的驴、被砍去一只角的牛塑造蜡像。他在报告里说,这些

    颇有后现代意味的活动,一定会让城里人和外国人大感兴趣,只要他们感兴趣,

    就会慷慨解囊。他们的钱包瘪下去,我们的钱包就会鼓起来。报告中还说,游完

    “文革”期间的村庄,我们马上就会把他们送入酒红灯绿、声色犬马的现代享乐

    社会。他野心勃勃地要把西门屯往东、直到吴家沙嘴的土地全部吃掉,建成一个

    世界最高等级的高尔夫球场,再建一个集天下游玩项目之大全的娱乐城。他还准

    备在吴家嘴沙洲上建成一座像古罗马宫殿一样的洗浴中心,建一个像美国拉斯维

    加斯那样大的赌城,而且还要在沙洲上建一座雕塑公园,雕塑的主题,就是十几

    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人猪大战,这主题公园是要人们反思环境保护问题,树立万

    物皆有灵性观念,那头公猪冰河舍身救儿童的事迹,当然要大加渲染。报告中还

    提出要建设一个会展中心,每年召开一次国际宠物大会,吸引外宾,吸引外资…

    …

    看着他写给县有关部门的请示和煞有介事的可行性报告,看着县委和县府主

    要领导大加赞赏的批示,我不禁摇头叹息。从本质上讲,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我

    迷恋土地,喜闻牛粪气息,乐于过农家田园生活,对我父亲这样以土地为生命的

    古典农民深怀敬意,但当今之世,这样的人,已经跟不上潮流了。我竟然还会如

    疯如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向妻子提出离婚,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显然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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