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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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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6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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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疯如狂地爱上一个女人,并为她向妻子提出离婚,这也是非常古典的模式,显然

    不合时宜了。我无法在这样的报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上画了

    一个圈子。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样一份云山雾罩、天花乱坠的报告究竟出自

    谁的手笔?莫言满脸坏笑着的脸突然从窗口露出来。我正惊讶着他的脸何以会在

    离地面十几米高的三楼窗口出现呢,就听到走廊里一片喧哗之声。我急忙开门去

    看,只见黄合作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拖着一条长长的绳子,头发凌乱,嘴角流血,

    目光呆滞,一瘸一拐地对着我走过来。我儿子背着书包,提着一捆散着热量滴着

    油珠儿的油条,面无表情地跟随在后。在我儿子身后,是那犹如牛犊一样的威武

    大狗。狗脖子上挂着我儿子上学时使用的树脂水壶,水壶上画着卡通图案,因背

    带太长,每走一步,水壶就要碰撞一下它的膝盖……

    我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头上冷汗涔涔,心里

    空空荡荡。安眠药的副作用使我脑袋发木,从窗口S进来的晨光使我眼睛刺痛。

    我挣扎着爬起来,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看看墙上的电子表,已是六点半钟。电话

    铃响,我接。沉默。我不敢贸然说话,忐忑地等待着。是我,她有些哽咽地说,

    我一夜未睡。——放心,我很好——我给你送点吃的吧——千万别来,我说,不

    是我怕什么,我敢拿着喇叭筒子站在楼顶上说我爱你,但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

    了——我明白——近期我们少见面,别让她抓住把柄——我明白,我觉得我对不

    起她——你千万别这样想,如果有罪,那也是我犯下的,何况恩格斯早就说过,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最大的不道德,所以,其实我们都没有错——我给你买几个包

    子,放在传达室里好吗?——千万别来,我说,放心吧,饿不着地里的蚯蚓就饿

    不着我。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还是副县长嘛,我去招待所吃,那里什么都有—

    —我特别想见你——我也是,待会儿你上班时,在书店大门口把脸对着我的窗户,

    我就见到你了——可我见不到你——你会感觉到我,好啦,宝贝,小春春,小苗

    苗……

    我没有去招待所吃饭。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恋爱

    中的青蛙,没有食欲,只有源源不断的激情。没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运来

    的那些杂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乱塞了几口。我尝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只知道它

    们可以产生热量,提供营养,延续我的生命。

    我手持望远镜趴在窗口,开始了习以为常的功课。我头脑里有准确的时间表。

    县城的南部那时还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视线通达,如果愿意,我可以把天花广场

    上那些晨练的老人的面孔拉到眼前。我先把望远镜对准了天花胡同。天花胡同一

    号,是我家的门牌号码。大门紧闭。门上有我儿子的敌人用粉笔画上的图案和标

    语。左边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男孩,半边脸涂白了,半边脸虚着,两条细胳膊举到

    头顶,仿佛是在投降,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殖器,生殖

    器下一道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这肯定是NY了。右边的门板上画着一个眼大

    如铃铛、嘴巴咧成月牙状、头角上翘着两根小辫子的女孩。她也是两条细胳膊举

    到双肩上方,两条细腿叉开,中间有一条白线直画到大门底部。男孩图案左侧写

    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蓝开放;女孩图案右侧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庞凤

    凰。我明白这图画作者的意思。我儿子与庞抗美的女儿是同班同学,庞凤凰是他

    的班长。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春苗、庞虎、王乐云、庞抗美、常天红、西门金龙

    等人的脸,心中乱成一堆垃圾。

    我把镜头略抬,天花胡同猛然缩短,天花广场收入眼底。喷泉休歇着,一群

    乌鸦在周围抢夺食物。那是些残缺不全的仿佛火腿肠的东西。我听不到乌鸦噪叫

    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们在噪叫。只要有一只乌鸦叼着食物飞起来,便会有十几只

    乌鸦奋勇地冲上去。它们在空中厮打成一团,被啄掉的羽毛在空中飘动,犹如为

    死人祭奠时烧化的纸灰。地上散乱着一大片啤酒瓶子,有一个戴着白帽子、大口

    罩、手持大扫帚的环卫女工正为了这些瓶子与一个拖着蛇皮袋子捡破烂的老头争

    执。环卫部门归我管,我知道捡卖废品是女工们的一大收入来源,而废品当中,

    利润最高的就是啤酒瓶子。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每往蛇皮袋里装一只啤酒瓶子,那

    个环卫女工就用扫帚扑他一下。劈头盖脸地扑。每挨一下扑,捡垃圾老头就站起

    来提着一只酒瓶对那女工冲去,女工拖着扫帚便跑。老头也不真追,回去,蹲下,

    赶紧往袋子里装酒瓶,女工又举着扫帚冲上来。这情景让我想起从电视里看到的

    “动物世界”,捡垃圾的老头像一头狮子,而环卫女工像一匹鬣狗。

    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题名《圆月》的小说中读到过每逢月圆之夜高密县

    城的狗便会集合在天花广场召开大会的情节,难道这些啤酒瓶子、这些破碎的火

    腿,都是狗开大会的遗迹?

    我把镜头压低,望远镜吐出天花广场,吐出天花胡同。我心猛地一跳:黄合

    作出现了。她搬着自行车,艰难地走下大门口三级台阶。回头锁门时,发现了门

    上的图案。她下了台阶,左右张望着,然后横过街巷,扯一把松针回来,用力擦

    着那些粉笔线条。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骂。粉笔线条模糊了。她

    骑上自行车,往北骑了几十米,一片房屋挡住了她。她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呢?

    是彻夜不眠还是照旧酣睡?我不知道。虽然多少年来我从没爱过这个人,但她是

    我儿子的母亲,她与我息息相关。她的身影出现在那条直通火车站广场的大道上。

    即便是骑车她的身体也难以保持正直状态。她骑得很急,身体大幅度摇晃着。我

    看到了她的似乎蒙上了一层烟灰的脸。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胸前有一只黄色

    的凤凰图案。我知道她有许多衣服,在某种心理的驱使下,我出差时曾一次给她

    买过十二条裙子,但这些衣服都被她埋在箱底。我以为从县政府旁边经过时她也

    许会望一眼我办公室的窗口,但是她没有,她目光直视着远方疾驰而过。我长叹

    一声,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但战幕既然拉开,就要坚持到底。

    我把望远镜对准家门。天花胡同虽然名为胡同,但其实是一条几十米宽的街

    道。县城南部那些送孩子去凤凰小学的人都从这里经过。此时正是上学的时问,

    胡同里繁忙起来。高年级的孩子大都自己骑着自行车,那些男孩子骑的多是那种

    粗轮胎的山地车,女孩子的车型比较传统。男孩子们上身几乎伏在车梁上,高高

    地撅着P股,贴着骑车女孩的身边,或是从两个骑车女孩中问猛地窜过去。

    我儿子和他的狗出门了。先是狗钻出来,然后是我儿子侧身出来,他把门开

    得很窄,真聪明,让两扇大铁门大开大合既耗时间又费力气。他们锁好了门,从

    第一个台阶直接蹦到地上,然后往北走。我儿子似乎跟一个骑车路过的男孩打了

    一个招呼,大狗对着那男孩吠叫几声。他们从天花理发店门前经过,天花理发店

    对面是一家专门制作玻璃鱼缸、兼卖各种观赏鱼的小店。店门东向,阳光灿烂。

    店主是一个曾在棉花储运站当过会计的退休老人,老得很体面。他正把一缸缸鱼

    搬出来。我儿子和他的狗蹲在一个长方形的鱼缸前,专注地看着鱼缸里笨拙游动

    的大肚子金鱼。小店主人似乎对我儿子说着什么,我儿子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

    嘴。他也许回答,也许不回答。

    他们继续北行,来到天花桥上。我儿子大约是想到桥下去,被大狗咬住了衣

    襟。真是一条忠诚的好狗。我儿子与狗争执着,但他终究不是狗的对手。但我儿

    子终究还是捡了一块砖头扔到桥下,溅起一片水花。我估计他砸的是水中的蝌蚪。

    一条橘黄色的狗对着我的狗叫着,并友好地摆着尾巴。农贸市场的绿色塑料遮雨

    棚顶在朝阳下闪闪发光。我儿子几乎是每店必停,但大狗总是会用咬他的衣襟、

    撞他的腿弯子,催促他快走。走进探花胡同后,他们加快了速度。这时,我的望

    远镜也开始在探花胡同与新华书店大门前来回摆动。

    我儿子从裤兜里摸出弹弓,瞄准了梨树上的一只小鸟。那是我的同事陈副县

    长的家,他是清朝道光年问那位探花公的后裔。盛开的梨花枝条从墙头探出来,

    小鸟就在那上头。庞春苗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新华书店的大门口。儿子、狗,

    我顾不上你们了。

    春苗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不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确实亭亭玉立。

    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什么也没抹、什么也没搽,我似乎闻到了清新的檀香皂的昧

    儿,似乎闻到了她身体上那股让我痴让我醉让我仙让我死的味儿。她脸上带着微

    笑,亮晶晶的眼,微露的闪烁着瓷光的牙,她在看着我,她知道我在看着她。正

    是上班的高峰,大街上车来人往,摩托车喷吐着黑烟在人行道上乱窜,自行车胆

    大妄为地逆行,轿车趾高气扬地鸣着响笛,这些,本是我极其厌恶的,但今天,

    竞也变得美好起来。

    她一直站到她的同事们从里边推开大门时才进去。进去前她将手指按在唇上,

    然后对着我抛过来。她的吻像一只蝴蝶,穿越马路,飞到我的窗口,在窗外上下

    翻飞,然后飞到我的嘴上。真是一个好姑娘,为你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

    秘书送来通知,让我上午去县委大会议室参加联席会议,讨论在西门屯建设

    旅游开发区问题。参加会议的有县委常委、所有的副县长、县委、县府各部局负

    责人,还有各银行第一把手。我知道,金龙这一票玩大了,但在前面等待着他的,

    与在前面等待着我的,似乎都不是鲜花和坦途。我预感我们哥俩的命运都会很惨,

    但我们都不会就此止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是真正的难兄难弟。

    就在我收拾好文件要离开办公室前,我又拿起望远镜趴在了窗口。我看到我

    儿子的狗引领着我妻子,穿过马路,径直地对着新华书店的大门走去。我看过莫

    言几篇写狗的小说,他把狗写得似乎比人还精,我一直嘲笑他胡编乱造,但现在

    我相信了。

    第四十五章狗小四循味追春苗黄合作咬指写血书

    我把你儿子送到学校时,一辆银灰色的皇冠牌轿车也缓缓地停在学校门口。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从车里钻出来。你儿子很洋派地对着那女孩招招手:“嗨,

    庞凤凰!”那女孩也对你儿子招招手:“嗨,蓝开放!”他们并肩走进校门。

    我目送着轿车飞快驰去。庞抗美的气味在我鼻边缭绕。类似于新锯开的槐木

    板材的气味曾经是她的气味的基调,但现在这气味与新出厂的人民币的气味、法

    国香水的气味、高级时装的气味、名贵首饰的气味混杂在了一起。我回头看了一

    眼凤凰小学憋窄的校园。这所严重超员的名校,犹如一个金丝的鸟笼,里边挤满

    了羽毛艳丽的小鸟。他们在小C场上排成队伍,注视着在国歌旋律中缓缓升起的

    红旗。

    我穿马路,东拐,北上,慢慢地走向火车站广场。早晨,你妻子扔给我四个

    葱花馅饼。我不忍心辜负她的好意,全吃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我的胃,仿佛凝

    成了一块砖头。大街饭店后院里那条匈牙利猎犬嗅到了我的气息,用两声“呜呜”

    向我致意。我懒得回应它。那天我心情不爽。我预感到这将是一个令人和狗都心

    烦意乱的日子。果然,没等到我走到你妻子的油锅,她就迎面走过来了。我对着

    她叫了两声,告诉她你儿子已经平安抵校。她跳下车子,对我说:“小四,你什

    么都看到了,他要抛弃我们。”

    我很同情地望着她,贴近她的身体,摇摇尾巴,以示安慰。尽管我不喜欢她

    身上那股子油腥味,但她毕竟是我的主人。

    她支起自行车,坐在马路牙子上,示意我到她的面前。我顺从她。路边的国

    槐树,将白花抖落一地。不远处的一只熊猫式样的陶瓷垃圾桶里,恶臭扑鼻。不

    时有拉着蔬菜的三轮农用拖拉机喷着黑烟狂抖着南下,但一到十字路口就被交警

    拦住。这城市交通实在是太混乱了,昨天竟然有两条狗毙命轮下。你妻子摸着我

    的鼻子说:“小四,他背着我有了人。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你鼻子比

    我灵,肯定也嗅到了。”她从车筐里那个磨白了边的黑革包里摸出一张白纸,揭

    开,显出了两根长长的头发,触到我的鼻下,说,“就是她,这是从他扔在家里

    那件衣服上找到的。狗啊,你帮我找到她。”她收好头发,手按着马路牙子,站

    起来,对我说,“狗小四,帮我找到她。”我看到她眼睛湿漉漉的,但喷出的却

    是火焰。

    我没有犹豫,因为这是我的职责。其实根本不用嗅那两根头发我就知道该去

    找谁。我在前边慢腾腾地小跑着,寻着那根如同绿豆粉丝一样的气味线。你妻子

    在我后边骑车跟随着。因为身体的残缺,她适合于骑快车,骑慢车她很难平衡。

    到达新华书店大门时,我犹豫了。庞春苗美好的气味使我对她好感无限,但

    看到你妻子那一歪一斜的步态,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是一条狗,应该对主人忠

    诚。我对着新华书店大门叫了两声。你妻子推开门,放我进去。我对着正在用一

    块湿布抹柜台的庞春苗叫了两声,便低垂下头。我无法面对庞春苗的目光。

    “怎么会是她?”你妻子对我说。我低声哀鸣着。你妻子抬起头,注视着庞

    春苗那涨红的脸,痛苦、绝望而又疑惑地说:“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这时,那两个中年女售货员把猜疑的目光投过来。那个嘴巴里喷着酱豆腐和

    大葱气味的红脸膛女人呵斥道:“谁家的狗,出去!”

    另一位P股里散发着痔疮膏气味的低声说:“那不是蓝县长家的狗嘛,那就

    是他太太……”

    你妻子回头,仇恨地盯着她们,她们慌忙低了头。你妻子高声对庞春苗说:

    “你出来一下吧,我儿子的班主任让我来找找你!”

    你妻子推开门,先放我出去,然后自己侧身出来。她不回头,走到自行车边,

    开了锁,推着车,沿着路边,一直往东走。我尾随着她。我听到新华书店的大门

    响。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庞春苗跟出来了,她的气味,因紧张而益发强烈。

    在“红”牌辣椒酱销售、批发店前,你妻子站住了。我蹲在她的侧面,面对

    着那商店门脸上的巨大广告牌。一个咧着大红嘴的女人举着一瓶子辣椒酱对我笑。

    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种吃了辣椒后又痛苦又过瘾的表情。“红牌辣酱,祖

    传配方。健康美容,气味芬芳。”在这里我想起了那条不幸去世的藏獒,心中浮

    起淡淡的忧伤。你妻子双手扶着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干,双腿微微颤抖。庞春苗犹

    犹豫豫地走过来,在距离你老婆三米处立定。你老婆双眼盯着树皮,她双眼盯着

    地面。我左眼盯着你老婆,右眼盯着庞春苗。

    “我们刚进棉花加工厂时,你才六岁。”你老婆说,“我们比你大整整二十

    岁,我们不是一代人。”

    那只黄毛导盲犬引领着盲艺人毛菲英,从我们中间走过。这只导盲犬从不参

    加我们的月光晚会,但它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赢得了群狗的尊重。盲艺人背着装

    有胡琴的布袋,手扯着连接着狗项圈的皮带。她的身体微往后仰,头歪着,似乎

    在聆听,步履有些踉跄。

    “肯定是他骗了你,”你老婆说,“他是有妇之夫,你是黄花闺女。他这样

    做是不负责任,是衣冠禽兽,是害你。”你老婆转过脸,肩膀靠在树上,目光毒

    辣地盯着庞春苗,说,“他半边蓝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跟他好,是鲜花

    C在牛屎上!”

    两辆警车鸣着笛从大街上飞驰而过,行人侧目而视。

    “我已经对他说了,要想离婚,除非我死去!”你老婆激愤地说,“你是个

    明白人,你爸爸,你妈妈,你姐姐,都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你和他的事,一旦张

    扬出去,他们的脸都没有地方藏,”你老婆说,“我无所谓,我一个半腚人,脸

    面不值钱了,惹急了,我就豁上这张脸不要了。”

    县直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横穿马路,前头一个阿姨开路,后边一个阿姨

    殿尾,中间两个阿姨跑前跑后,不断地大呼小叫。来往的车辆都停车为他们让路。

    “你离开他吧,你去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孩子,我保证不坏你名誉。”你

    老婆说,“我黄合作人丑命贱,但说话算数!”你老婆用右手背沾了沾眼睛,然

    后把食指塞进嘴里,腮上的肌R鼓成条棱。她把手指从嘴里拖出来,我立即嗅到

    了血腥味儿。血从她的食指尖上渗出来。她举起食指,在法国梧桐光滑的树皮上

    写了三个缺点少画的血字:离开他庞春苗呻吟一声,捂着嘴巴,扭转身,跌跌撞

    撞地往前跑。她跑几步,走几步,然后再跑几步,再走几步。这颇似我们狗的运

    动方式。她的手始终没从嘴巴上拿开。我悲哀地目送着她。她没有进新华书店大

    门,而是从旁边的一条胡同里拐了进去。那是油坊胡同,是做芝麻油的人居住的

    胡同。我们的一个分会长住在那里,因为经常吃芝麻酱,那小子的毛眼儿格外润

    泽。

    我看着你老婆惨白的脸,心中一阵冰凉。我深知庞春苗这个黄毛丫头,不是

    你老婆的对手。她也很艰难,眼泪噙在眼里欲流不流。我想她应该带我走了,但

    她没有走。她的指头还在流血,不能浪费这些血。她耐心地用这些血补齐了血字

    的缺笔,又描画了模糊不清之处。还有些血,就在那三个血字下面加了一个惊叹

    号。还有血,又加了一个惊叹号。又加了一个惊叹号。

    离开他!!!

    这已经是一条完整醒目的标语了。你老婆似乎意犹未尽,但再写显然已是画

    蛇添足。她甩甩手指,又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然后她把左手伸进衣领,从左肩

    胛的位置上,撕下一张伤湿止痛膏,缠住了右手食指。这是她早晨刚贴上去的,

    黏性犹存,缠指毫不费力。

    她又一次认真地端详着这条血写的标语,这也是她发给庞春苗的敦促书和警

    告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推车沿着街边东行,我跟在她身后,保持三米

    距离。她还不时地回头望一下那棵树,好像生怕有人给涂抹了似的。

    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

    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摩托车的人不N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

    制,因为最近刚刚出现了一个“本田暴走族”,都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

    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直至

    肝肠涂地,才吹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

    解。

    第四十六章黄合作发誓惊愚夫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

    —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

    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作经验,年方四十,品貌端正,

    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相持不

    下。庞抗美一锤定音:干!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

    商引资团,吸引国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话。庞抗

    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

    地说:“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

    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

    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

    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

    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

    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

    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R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

    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

    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

    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

    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

    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

    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

    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

    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掩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

    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

    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R相连的

    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

    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

    向右拐,我急问小胡:“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问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

    我急忙说:“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

    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

    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

    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

    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

    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

    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P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

    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

    “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

    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

    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

    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来,把我

    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我看到头颅雪白

    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

    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

    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

    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

    泡光芒四S,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

    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

    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

    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

    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

    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

    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

    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

    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

    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

    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

    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

    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

    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

    年,这小子又把J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

    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

    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

    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

    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

    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

    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G,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

    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

    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

    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

    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

    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

    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

    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

    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

    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厂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P股,有人用脚

    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

    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

    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

    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

    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县长,

    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

    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

    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

    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

    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

    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

    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

    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

    从窗户我看到大门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

    色的烟雾,我知道被*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泪弹,人群S动,我扔下牛胯骨,关

    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人问题胜过

    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

    他们收拾。我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

    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尽量平静地说:“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

    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

    让他到人民大道’红‘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

    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

    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

    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鼻子,

    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

    匠胡同,拐弯向南,直C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

    定把蓝副县长的仓惶奔命与政府门前的S乱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

    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

    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

    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

    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你这个

    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R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

    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

    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

    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

    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

    “嗡嗡”声,她举起那用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

    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J爪

    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

    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

    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人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们覆盖了,

    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

    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一个P不放。她可以恋她的爱,结她的婚,生她的孩

    子,过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离开你,那我就要跟她同归于尽!”我妻子陡然转

    身,把那根用伤湿止痛膏缠着的食指举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到墙角的

    狗,尖声叫嚷着,“我就用这根血手指,把你们的丑事,写到县政府大门上,写

    到县委大门上,写到县政协大门上,写到县人大大门上,写到公安局、法院、检

    察院大门上,写到戏院、电影院、人民医院大门上,写到每一棵树上,写到每一

    堵墙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写光!”

    第四十七章逞英雄宠儿击名表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你妻子穿着一件淹没脚踝的紫红色长裙,端坐在你那辆桑塔纳轿车的副驾驶

    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从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断地挥发出来。长裙的前

    胸和后背上缀满耀眼的圆形亮片,这使我联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里,她马上就

    会变成一条鱼。她头发上喷了摩丝,脸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脸与褐色的

    脖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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