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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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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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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们就是好孩子,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孩子!”庞凤凰把

    手中的烟头用力朝梧桐树冠弹去,力道不够,烟头落在瓦檐上,在那里冒着细细

    的青烟。

    “你可以骂我爸爸是王八蛋,”你儿子说,“但我爸爸不会伪装,也不会演

    戏,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惨……”

    “嘿,还护着他呢!”庞凤凰说,“他把你们娘俩儿都扔了,一个人跑去风

    流——对,我那个怪种小姨也是个小王八蛋!”

    “我佩服二叔,”西门欢说,“他很有勇气,副县长不当了,老婆孩子也不

    要了,带着小情人,潇洒走一回,那真叫酷!”

    “你爸爸呀,”庞凤凰说,“用咱们县那个魔头作家莫言的话说,那叫‘最

    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庞凤凰瞪着眼说,“捂上耳朵,我下

    边说的话不许你们听!”你儿子和西门欢顺从地捂住耳朵,庞凤凰对着我说,

    “狗小四,你听说过吗?蓝解放和我小姨每天能做十次爱,每次一个小时呢。”

    西门欢“嗤嗤”地笑起来。庞凤凰用脚踢着他的腿,骂道:“流氓,你还是

    听到了。”

    你儿子满脸靛青,噘着嘴不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西门屯?”庞凤凰道,“带上我去看看,听说那里被你爸

    爸建设成资本主义乐园了。”

    “胡说,”西门欢道,“社会主义国土上哪有资本主义乐园?我爸爸是改革

    家,时代英雄!”

    “P!”庞凤凰道,“他是一个大坏蛋,你二叔和我小姨才是时代英雄呢!”

    “你们不要提我爸爸。”你儿子说。

    “你爸爸拐跑了我小姨,气死了我姥姥,气病了我姥爷,为什么不能提?”

    庞凤凰说,“惹火了我就去西安把他们揪回来,让他们游街示众。”

    “哎,”西门欢道,“我们真可以去西安拜访一下他们。”

    “好主意,”庞凤凰说,“我去,我再提上一桶油漆,一见我小姨,我就说,

    ‘小姨,我给你刷漆来了’。”

    西门欢哈哈大笑。你儿子低头不语。

    庞凤凰踢踢你儿子的腿,说:“老蓝,潇洒点儿!咱们一起去,怎么样?”

    “不,我不去!”你儿子说。

    “真没劲!”庞凤凰道,“我走了,不陪你们玩了。”

    “别走啊,”西门欢说,“节目还没开始呢!”

    “什么节目?”

    “神发,我妈妈的神发呀!”西门欢说。

    “哎呀!”庞凤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你怎么说的来着?你说把一

    条狗的头砍下来,用你妈妈的头发缝上,那条狗马上就能吃食喝水是不是?”

    “没做过这么复杂的实验,”西门欢说,“但要是在皮肤上割上一条口子,

    用我妈妈的头发烧成灰洒上,十分钟就能愈合,而且不留疤痕。”

    “听说你妈妈的头发不能剪,一剪就出血?”

    “是的。”

    “听说你妈妈心眼儿特好,屯里人有受了伤的,去找她讨要头发,她都会拔

    给人家?”

    “是的。”

    “那不拔成秃瓢了吗?”

    “不会的,我妈妈的头发越拔越密。”

    “哎呀,那你永远饿不死了,”庞凤凰说,“即便你爸爸倒了台,成了不名

    一文的穷光蛋,你妈妈卖头发也可以养活你啦。”

    “不,即便我沿街讨饭,也不会让我妈妈卖头发的!”西门欢坚定地说,

    “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

    “什么?”庞凤凰惊讶地问,“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那谁是你的亲妈妈?”

    “听说是一个女中学生。”“女中学生生私生子,很酷,”庞凤凰若有所思地说,

    “比我小姨还酷。”“那你就生一个吧。”西门欢说。

    “要是止不住血,”庞凤凰恶狠狠地说,“我就把你媳狗爪子剁下来!”

    “放心。”

    庞凤凰缓缓地松开了手。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问。

    “果然神了!”庞凤凰说。

    第五十二章解放春苗假戏唱真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蓝解放,你为了爱情,不要前途,不要名誉,不要家庭的行为,虽然为

    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但还是有莫言那类作家为你唱赞歌。但母亲死后,你不

    回来奔丧,如此忤逆不孝,恐怕连莫言那种善于讲歪理的人,也难为你开脱了。

    ——我没得到母丧的消息。逃到西安后,我像一个罪恶累累的强盗一样隐姓

    埋名。我清楚,只要庞抗美不倒,法院就不会判我离婚。我离不了婚又要跟春苗

    在一起,那就只能远避他乡。在西安街头,有好几次,我见到了熟识的故乡人面

    孔。我多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但只能低头掩面躲过。有好多次,在我们栖身的

    那间小屋里,我和春苗,因为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而痛哭。我们为了爱而出走,

    为了爱而不能还乡。我们多少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们多少次把信投进邮筒又等

    候着取信员开箱时编造理由索回。我们有关故乡的信息都来自莫言,但他总是报

    喜不报忧。他是唯恐天下无戏的人,他大概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小说素材,那么,

    我们的命运愈悲惨,我们的故事愈曲折,我们的遭际愈有戏剧性,就愈中他的下

    怀。尽管我未能回去为母亲奔丧,但那些日子里我Y差阳错地扮演了一个孝子的

    角色。——莫言在作家班时的一个同学执导了一部解放军剿匪的电视剧,剧中有

    一个外号“蓝脸”、杀人如麻却事母至孝的土匪。为了让我挣点外快,莫言把我

    推荐给了他那同学。那人留着一部大胡子,头顶光秃如莎士比亚,鼻子弯钩如但

    丁。一见我的面,他就手拍着大腿说:乃乃的,不用化妆!

    ——我们乘坐着西门金龙派来的卡迪拉克赶回西门屯。那个红脸膛的司机不

    愿意让我上车。你儿子横眉竖眼地说:“你以为这是一条狗吗?这是一个圣徒,

    它比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爱我乃乃!”

    我们刚出县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种细盐般的霰粒。车进西门屯时,地上已经

    一片洁白。我们听到一个前来吊孝的远房亲戚大声哭喊着:“天地为你戴孝啊,

    老姑乃乃!您的仁德感天动地啊,老姑乃乃!”

    他的哭喊,像合唱队的领唱一样,引发了一片哭嚎。我听到了西门宝凤嘶哑

    的哭声,听到了西门金龙雄壮的哭声,听到了吴秋香唱歌一样的哭声。

    一下车,互助与合作就掩面嚎哭起来。你儿子和西门欢搀着他们各自母亲的

    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

    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呜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

    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硬,

    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

    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风跪在棺材丽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

    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

    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就走了呢?……”这是

    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

    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

    “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

    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梁秸秆和细麻绳缝

    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

    糊,只有他的眼睛,放S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

    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

    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

    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

    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

    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

    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

    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

    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

    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

    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

    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

    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

    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

    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

    :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

    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C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

    头手枪C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

    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

    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

    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

    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

    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

    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

    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

    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

    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孝子孝

    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

    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S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

    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

    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

    “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

    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

    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

    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

    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C。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

    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

    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

    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

    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

    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

    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

    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

    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

    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

    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

    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

    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

    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

    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

    出三五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

    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

    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

    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

    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

    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

    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

    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

    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

    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

    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

    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

    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J翅。馒头我吃

    了。J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

    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

    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Y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

    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

    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

    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

    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

    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

    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

    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

    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

    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

    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

    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

    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

    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

    她充满暗示地说:“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

    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

    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

    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乃乃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

    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

    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

    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

    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

    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

    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

    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

    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

    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

    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

    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

    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

    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

    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

    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

    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不孝

    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

    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

    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

    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

    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

    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

    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

    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

    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

    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

    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

    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

    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

    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

    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

    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

    身披斩缭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

    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

    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

    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

    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

    缭”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

    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

    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

    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

    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

    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

    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

    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

    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

    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

    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

    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

    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做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

    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

    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

    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

    ……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

    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

    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

    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

    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

    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人口。坟墓周

    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

    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

    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N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

    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

    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

    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

    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

    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

    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棒的人

    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人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

    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

    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Y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Y郁的葬

    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

    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

    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

    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P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

    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

    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

    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

    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

    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

    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

    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

    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

    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

    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

    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

    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

    勾搭连环,狼狈为J,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

    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

    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

    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

    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

    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

    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

    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

    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

    R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

    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

    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

    明亮起来,像燃烧J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

    地熄灭了。

    第五十三章人将死恩仇并泯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

    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

    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

    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

    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

    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

    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

    莫言与庄蝴蝶是酒R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

    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

    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

    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

    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

    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

    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

    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

    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

    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

    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

    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

    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

    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

    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

    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

    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

    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

    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

    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

    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

    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

    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

    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

    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

    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

    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

    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J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

    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

    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

    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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