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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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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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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

    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

    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

    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

    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

    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J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R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

    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

    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

    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

    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X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

    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

    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

    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

    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

    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

    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

    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

    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

    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

    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

    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

    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

    …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

    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

    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

    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

    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

    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

    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

    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

    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

    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

    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

    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

    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

    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

    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

    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起来吧……你

    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

    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

    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

    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

    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

    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

    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

    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

    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

    睡过的炕上,赤LL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

    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

    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苗苗,咱们做A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

    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

    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

    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

    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

    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

    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

    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

    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

    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

    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

    口他就说:“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

    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

    “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

    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

    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

    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X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

    我们也在狗的墓X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

    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

    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一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

    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

    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

    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

    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

    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

    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

    放说:“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

    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

    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

    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

    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

    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

    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

    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

    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

    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

    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

    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

    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

    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

    或是买半斤J胗,或是买一斤羊头R,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

    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

    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

    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

    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R,哼着小曲,拐上醴泉

    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R散落一

    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

    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

    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

    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

    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

    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

    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

    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

    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

    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

    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

    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

    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

    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

    ;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

    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

    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

    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

    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竞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

    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

    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

    后边。

    二做A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

    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

    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

    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

    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

    这是他第一次踏人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

    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

    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

    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

    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

    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

    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

    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

    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

    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

    ——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

    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问,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

    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

    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

    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

    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那么,你就

    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

    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

    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

    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人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

    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C进去,一段一段地、

    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

    滑,从不分权,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

    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

    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我的朋友托着她的头发,

    站在距她两米开外的地方,犹如替步人教堂的新娘托着长长裙裾的儿童,痴呆呆

    地看着前方的风景。

    “那么,我们就遂了你儿子的心愿吧……”互助轻声嘟哝着。

    我的朋友哭泣着,分拨开那些神发,仿佛一个在垂柳下行走的人,走啊,走

    啊,终于走到了终点。互助跪在床上,迎接着他的到来。

    这样做了几十次后,我的朋友希望能够与互助面对面做A,她却冷冷地说:

    “不,狗都不是这样的姿势。”

    三广场猴戏

    2000年元旦过后不久,高密火车站广场上出现了两个耍猴的人和一只猴子。

    读者诸君一定猜到了,那只猴子,是由西门闹——驴——牛——猪——狗——猴,

    一路轮回转世而来。这只猴子自然是雄性。它不是我们习常所见的那种乖巧的小

    猴,而是一只身材巨大的马猴。它毛呈灰绿色,缺少光泽,犹如半枯的青苔。两

    眼间距很近,眼窝深陷,目露凶光。双耳紧贴脑袋,犹如两朵灵芝。鼻孔朝天,

    大嘴开裂,几乎没有上唇,动不动就龇出牙齿,相貌十分凶恶。它身上还穿着一

    件红色的小坎肩,看上去十分滑稽。其实,我们没有理由说它凶恶,也没有理由

    说它滑稽,穿上衣服的猴子,不都是这样吗?

    猴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

    腕。不须我说,读者诸君也已猜到,此女就是失踪数年的庞凤凰。与她在一起的

    那位男青年,就是同样失踪数年的西门欢。他们俩,上身都穿着鼓鼓囊囊、脏得

    已经辨不清本来面目的羽绒服,下身都穿着破烂不堪的牛仔裤,鞋子虽脏,但都

    是假冒名牌。庞凤凰染了一头金发,双眉拔得细长如线,右侧的鼻翼上,穿着一

    只银环。西门欢的头发染成红色,右侧的眉楞上,穿着一只金环。

    高密近年来发展很快,但与大城市相比,毕竟还是小地方。俗话说“林子大

    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林子小了,许多鸟就没有。这两只“怪鸟”和一只悍猴

    的出现,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马上就有好事者,跑去车站派出所报告。

    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围成了一个圈子,这正合了西门欢和庞凤凰的心意。但

    见那西门欢从背囊中摸出了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了起来。锣声一响,围观的

    人更多,场子很快密不透风。有个别眼尖的人,认出了庞凤凰和西门欢。但更多

    的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猴子,并不去看耍猴人的模样。

    西门欢把铜锣敲打得节奏分明,庞凤凰把缠在手腕上的铁链全部放开,给了

    猴子更大的活动余地。然后,她又从背囊里掏出些诸如草帽、小扁担、小箩筐、

    旱烟袋之类的道具,放在自己身边。

    在“铛铛”的锣声中,庞凤凰顿喉高唱,她嗓音嘶哑,但颇有韵味。以她为

    轴心,猴子人立,绕场行走。它双腿弯曲,步履蹒跚,尾巴拖地,目光左右顾盼。

    铜锣一敲铛铛铛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咱家在峨嵋山上得了道返回了老家要

    称大王咱给各位老乡耍把戏老乡们把咱来犒赏“闪开!闪开!”新近调到车站派

    出所担任副所长的蓝开放拨拉着围观的群众,用力往圈子里挤。他是一个天生的

    警察,在刑警大队干了两年便立了两次大功,年龄刚满二十,就被破格提拔为车

    站派出所副所长。车站一带,向来是治安的重灾区,派他来担任副所长,足可见

    出局里对他的器重。

    你玩一个老头戴帽叼烟袋倒背着双手逛市场庞凤凰唱着,把一顶小草帽准确

    地抛到猴子面前,猴子眼精手快,伸手捉住了草帽,随即扣在了头上。庞凤凰又

    把旱烟袋扔过去,猴子灵巧地往上一跳,抓住了烟袋,随即叼在嘴里。然后,它

    把双臂弯到臀后,弓着腰,罗圈着腿,脑袋歪来歪去,眼珠子滴溜乱转,真如一

    个闲逛的老汉。猴子的表现,引起一阵笑声,一片掌声。

    “闪开!闪开!”蓝开放往里挤着。其实,一听到群众报告,他的心就“咯

    噔”了一下。尽管县城里早就谣传说西门欢和庞凤凰被蛇头卖往东南亚某国,一

    个当了劳工,一个当了妓女,也有说他们都在南方某市因吸毒过量而死的,但蓝

    开放内心深处一直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庞凤凰的存在。读者诸君当

    然不会忘记他切破手指让西门欢试验黄互助神发之事,那一刀,已经把他的内心

    表露无疑。所以,群众一报警,他就知道是这两个人回来了。他放下手边的工作

    就往车站广场奔跑。他奔跑时眼前浮动着的几乎全是庞凤凰的影子。他见她最后

    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那天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羽绒服,戴着一顶毛线套头帽,

    小脸蛋儿冻得通红,像一个童话中的冰清玉洁的公主。听到她嘶哑的歌唱声,对

    待犯罪分子冷酷如铁的蓝开放,眼睛已经模糊了。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庞凤凰把那根两端拴着小

    箩筐的小扁担用脚挑起来,猛地往上一踢,表现出很高的技巧性,扁担从空中稳

    稳地下落,几乎不偏不倚地落在猴子的肩头上。猴子先是将扁担搁在右肩上,小

    箩筐一前一后,这就是“二郎担山追明月”了。继而又将扁担横在脑后,两个小

    箩筐一左一右,这就是“凤凰展翅追太阳”了。

    咱把那各种花样玩了一遍请各位乡亲给犒赏猴子扔下扁担,接过了庞凤凰抛

    过去的一个红色塑料盘,双手捧着,向围观的群众讨赏钱。

    各位大叔和大婶各位大爷和大娘各位兄弟姐妹众乡党给俺一毛不嫌少给俺一

    百呢,你就是观音菩萨下道场在庞凤凰的歌唱声中,人们纷纷将钱投到那猴子高

    举过头顶的圆盘里。有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乃至一元的硬币,它们落

    在盘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有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的纸币,

    它们落到盘里几乎没有声音。

    当那猴子转到蓝开放眼前时,他把装着一月份工资和假日值班补助费的那个

    厚厚的信袋放在圆盘里。猴子尖叫一声,四肢着地,口叼着圆盘,蹿回到庞凤凰

    身边。

    “铛铛铛——”西门欢敲了三下铜锣,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向着蓝开放深深

    地鞠了一躬,直起腰来说:“谢谢警察叔叔!”

    庞凤凰则把那信袋里的钱抽出来,右手捏着,往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抽打着,

    对围观者炫耀着,同时摹仿着流行歌手唱红了的那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旋

    律大声地、恶作剧地唱着:俺们俺们高密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送俺一沓人

    民币~~做了好事不留名~~蓝开放把帽檐猛地往下一拉,急转身,分拨开众人,

    一言未发就走了。

    四切肤之痛

    亲爱的读者,蓝开放本可以运用职权,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西门欢、庞凤凰

    和他们的猴子逐出车站广场,但他没有这样做。

    我与蓝解放称兄道弟,蓝开放应该是我侄子辈的,但我与这个孩子仅仅是认

    识而已,连几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我猜想这孩子也许对我抱有极深的成见,因

    为我把庞春苗领进了他父亲的办公室,才引出了后边一系列的悲惨故事。其实,

    开放贤侄啊,即便没有庞春苗,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在你父亲的生活中。这些话,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说,但永远没有这种机会了。

    因为跟蓝开放没有交流,我对他的所有心理活动都是猜想。

    我猜想,他拉下帽檐、冲出人圈那一刻,心中一定是纷乱如麻。曾几何时,

    庞凤凰是高密县的第一公主,西门欢是高密县的第一公子。一个母亲是县里最高

    领导,一个父亲是县里最阔大佬。他们人物潇洒,行为风流,挥金如土,广交朋

    友,一对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转眼之间,高官大款俱成

    故人,荣华富贵皆化粪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头耍猴卖艺,这样的鲜明

    对比,怎一个感慨了得!

    我猜想,蓝开放还是深爱着庞凤凰,尽管昔日的公主已落魄为街头艺人,与

    前途无量的派出所副所长处境悬殊,但他内心的自卑无法克服。尽管他将一月工

    资与补助扔进猴顶之盘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之意,但庞凤凰和西门欢的冷嘲热讽说

    明他们依然保持着往昔的优越感,根本没把他这个丑脸的小警察放在眼里。这也

    彻底地打消了他把庞凤凰从西门欢手中抢过来,或者是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

    自信和勇气。所以他只能警帽遮颜、突围而逃了。

    庞抗美的女儿和西门金龙的儿子在车站广场耍猴卖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县城,

    并且扩散到乡村。人们抱着难以说清但又昭然若揭的心理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车站

    广场。庞凤凰和西门欢这两个宝贝,丝毫没有羞愧之感,他们好像与自己的过去

    彻底斩断了联系。车站广场,似乎是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之地,面对着的,也全

    都是些素不相识之人。他们卖力地演出,热切地要钱。那些围观猴戏的人,有的

    直呼他们的名字,有的痛骂他们的父母,但他们对此都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挂着

    灿烂的笑容。但只要是有人胆敢对庞凤凰口出不逊之言或是有什么猥亵行为,那

    只雄伟的公猴,便会以闪电般的动作扑上去厮咬。

    当年的“四小恶G”之一,东关的王铁头,手里拿着两张百元的大票,对庞

    凤凰招摇着说:“妞,你鼻子上扎着环儿,下边呢?下边是不是也扎着环儿?脱

    下裤子让哥哥看看,这两张票子就归你了。”王铁头的小兄弟们也齐声起哄:

    “对啊,脱下裤子让哥们儿看看啊!”——任他们Y言秽语,庞凤凰全然不顾,

    只是一手牵着链子,一手挥舞着细长的鞭子,驱赶着猴子转圈讨钱——各位父老

    听俺讲~~有钱没钱都一样~~有钱多少给一点~~没钱喝彩是帮忙~~铛——

    铛——铛——西门欢也是面带笑容,手中铜锣敲得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西门

    欢,你个杂种,当初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害死了于干巴大哥,这账还没跟你算

    呢,快,让你的女人把裤子脱下来让哥们儿看看,要不——”王铁头身后的小兄

    弟们大呼小叫着。那猴子托着盘子,蹒跚行走至王铁头面前——有人说看到庞凤

    凰顿了一下链条,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将手中托盘往脑后一抛,猛地跳起,

    骑在王铁头肩上,一阵乱抓乱咬——猴子的尖厉叫声与王铁头的惨叫声混杂在一

    起——观众四散奔逃。逃得最快的是王铁头的那拨小兄弟们。庞凤凰微笑着把猴

    子砘下来,继续唱着: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王铁头的头脸血

    R模糊,在地上打滚嚎叫。几个警察赶到,要将西门欢和庞凤凰带走,猴子对着

    他们龇牙尖叫,一个警察摸出了手枪。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一个母

    亲,保护着自己的儿子。许多群众重新围拢上来,替庞凤凰、西门欢与他们的猴

    子打抱不平。人们指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王铁头,说:“应该带走的是他!”—

    —亲爱的读者,群众的心理是多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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