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子打抱不平。人们指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王铁头,说:“应该带走的是他!”—
—亲爱的读者,群众的心理是多么奇怪啊!庞抗美与西门金龙得势之时,人们对
庞凤凰和西门欢恨之入骨,盼望着他们倒大霉,但一旦他们倒了大霉,成了弱者,
同情心便转到了他们身上。警察们自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物的背景,更清楚他们的
副所长与这两个人物的特殊关系,面对着愤愤不平的群众,他们摆摆手,没说什
么。一位警察拎着王铁头的脖颈子把他提起来,愤怒地说:“走,别他妈的装孙
子!”
此事惊动了县委。为人厚道的县委书记沙武净派办公室主任带着一位干事在
车站旅馆地下室找到了庞凤凰和西门欢。那猴子也对着他们龇牙。主任向庞凤凰
和西门欢转达了县委书记的话,希望他们把猴子送到县城西郊新建的凤凰公园喂
养,然后给他们俩安排合适的工作。这在我们常人看来,本是极好的事情,但庞
凤凰紧搂着猴子,瞪着眼睛说:“谁敢动我的猴子,我跟谁拼命!”西门欢嬉皮
笑脸地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很好,你们还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岗工人吧!”
接下来的故事,又开始进入悲惨境地,亲爱的读者,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
人物的命运使然。
话说一个傍晚,庞凤凰、西门欢和他们的猴子,正坐在车站广场南侧路边小
摊上吃饭,脑袋上缠满纱布的王铁头悄悄地靠近他们,猴子尖叫着朝王铁头扑去,
但拴在桌子腿上的铁链砘得它翻了一个跟头。西门欢急忙立起,转过身去,面对
着王铁头的狰狞的面孔,未及言语,一把钢刀便戳进了他的胸膛。王铁头也许想
顺便杀死庞凤凰,但疯狂嚎叫、连连翻滚的猴子吓得他连C在西门欢胸膛上的钢
刀都没及拔出就抱头鼠窜了。庞凤凰伏在西门欢身上放声大哭,猴子坐在一旁,
目光灼灼,仇恨地盯着试图靠近之人。闻讯赶来的蓝开放和几个警察试图靠前,
但那猴子的疯狂叫嚣令他们望之却步。一个警察掏出枪瞄住猴子,但手腕被蓝开
放一把抓住。
“凤凰,拢住你的猴子,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蓝开放对庞凤凰说,转
头又命令那持枪的警察,“快叫救护车!”
庞凤凰抱着猴子,捂住它的眼睛。猴子乖乖地伏在她的怀里。庞凤凰和猴子
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蓝开放拔出西门欢胸前的钢刀,用手堵住滋血的伤口,大声喊叫着:“欢欢!
欢欢!”西门欢慢慢地睁开眼睛,嘴里冒着血沫子说:“开放……你是我哥……
我自己……终于做到头了……”“欢欢,你坚持,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开放揽
着他的脖子,大声喊叫着,血从他的指缝里,强劲地往外滋着。
“凤凰……凤凰……”西门欢含混不清地说,“……凤凰……”
救护车鸣着响笛飞驰而来,医生提着救护包、拖着担架匆匆下车,但西门欢
已经在蓝开放怀里闭上了眼睛。
二十分钟后,蓝开放沾着西门欢鲜血的手指,铁钳般地锁住了王铁头的咽喉。
读者诸君,西门欢之死,让我内心甚感悲痛,但他的死,客观上为我们的蓝
开放追求庞凤凰扫清了障碍,但又一个更大的悲剧,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神秘现象,但随着科学的发展,终会找到答案,只
有爱情,是永远无法理喻的。我国的作家阿城,曾经撰文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
此论标新立异,听来颇感新鲜,但如果爱情能用化学方式制造并能用化学方式控
制,小说家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即便他说的是真理,我也要反对。
闲话少说,还是讲我们的蓝开放。他亲自料理了西门欢的后事,在征得了父
亲和大姨同意后,他把西门欢的骨灰埋葬在西门金龙的坟墓后边。黄互助和蓝解
放心中的感伤不必再提,单说那蓝开放,从此后便每天晚上都要出现在车站旅馆
地下室庞凤凰租住的房间里。白天只要有空,他也会到广场去找庞凤凰。庞凤凰
在广场上牵着猴子,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仿佛是她和它的保镖。对他的行为,
所里的部分警察有不满反映,老所长找他谈话:“开放老弟,县城里有多少好姑
娘啊,为一个耍猴的女人……你看看她那模样,像个什么……”
“所长,你撤了我的职吧,如果我连当警察的资格也没有了,那我就辞职。”
开放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别人也就不好搀言,日子一长,那些对开放不满的
警察也转变了立场。是的,庞凤凰抽烟喝酒,染了金毛,扎着鼻环,整日在广场
晃悠,的确不像个好女人,但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于是这些小警察们,反而
与庞凤凰亲近起来。如果在广场上巡逻时相遇,还会开开她的玩笑:“金毛儿,
别老抻着我们副所长了,他都快瘦成麻秆了!”
“就是,该松口时就松口吧!”
对他们的调笑,庞凤凰总是充耳不闻,只有那猴子,对着他们龇牙。
起初,蓝开放曾力劝庞凤凰搬到天花胡同一号或者西门家大院居住,但遭到
了庞凤凰的坚决拒绝。过了一段时间,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果庞凤凰夜晚不住在
车站旅馆地下室,白天不在车站广场转悠,那他也将无心在车站派出所工作下去。
渐渐地,县城里的地痞流氓也知道了这个美貌的“金毛穿鼻猴女郎”是车站派出
所那位蓝脸铁腕小警察的相好,那些原先还想伸爪揩油的,也赶紧打消了念头,
谁敢从老虎嘴里夺J腿啊!
让我们凭借着想象描述一下蓝开放每天晚上去车站旅馆地下室探望庞凤凰的
情景吧。这家旅店原是集体所有,改制之后归了个人。这样的旅馆,如果按照公
安条例严格管理,那非关门大吉不可。因此,每当看到蓝开放这张脸,老板娘那
胖脸上就要笑出香油,那张猩红大嘴里就要喷出蜂蜜。
起初的几个晚上,任蓝开放敲破门板庞凤凰也不开门。我们的开放就站在门
外,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根木桩。他听到庞凤凰在屋里抽泣,有时候又疯笑。他
听到那猴子在吱叫,有时也挠门。他有时嗅到烟味,有时嗅到酒气。但是他从未
嗅到与毒品相关的气息,这是他暗自庆幸的。如果沾了那玩意儿,这个人就彻底
完蛋了。他想,如果她真的沾上了那玩意儿,我还会这样痴迷地爱她吗?是的,
无论她怎么样,哪怕她五脏六腑都已腐烂,我也会爱她。
他每次去看她,总是抱着一束鲜花,或是提着一兜水果,她不开门,他就站
在外边,一直站到必须走才走。鲜花和水果,就留在门外。旅馆的老板娘开始时
不识相,对他说:“好兄弟啊,姐姐手里有一大把漂亮女孩呢,我叫来她们,任
兄弟挑,看中哪个是哪个……”
他的冷酷的目光和攥得骨节“啪啪”响的拳头把老板娘吓得P滚N流,再也
不敢胡言乱语。
常言道:“功夫不负苦心人。”庞凤凰为我们的开放开了门。房间Y暗潮湿,
墙壁上的涂料像热水烫起的燎泡一样。屋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房子里霉味
冲鼻。有两张窄床,两个很像从垃圾场里捡来的破沙发。开放一坐上去,就感到
P股接触到了水泥地面。就是在这一阶段,他提出让她搬迁。她睡一张床。另一
张床上,还摆着几件西门欢的旧衣服。现在是猴子睡在这张床上。还有两把暖水
瓶。还有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就是在这样一
个寒酸龌龊的环境里,我们的开放终于把憋在心中十几年的“爱”字吐出了口。
“我爱你……”我们的开放说,“我从见你第一面时就爱上你了。”
“谎言!”庞凤凰冷笑道,“你见我第一面时是在西门屯你乃乃的炕上,那
时你还不会爬呢!”
“不会爬时我就爱你!”我们的开放说。
“算了算了,”庞凤凰抽着烟说,“你跟我这样的女人谈爱,不是把珍珠扔
到厕所里去了吗?”
“你别糟蹋自己,”我们的开放说,“我了解你!”
“你了解我个P!”庞凤凰冷笑着说,“我当过婊子,跟几千个男人睡过!
我还跟猴子睡过!你跟我谈爱?滚吧,蓝开放,找好女人去吧,别让我把霉气沾
到你身上!”
“你胡说!”我们的蓝开放掩面痛哭起来,“你骗我,你告诉我,你没干过
这些事!”
“我干过怎么样?没干过又怎么样?与你有P的关系?”庞凤凰冷酷地说,
“我是你的老婆吗?是你的情人吗?我爹我娘都不敢管我,你竟敢管我!”
“因为我爱你!”我们的开放怒吼着。
“不许用这个字眼恶心我!滚吧,可怜的小蓝脸!”她对着猴子招招手,亲
昵地说,“乖乖猴,来来来,咱们睡觉觉!”
那只猴子纵身一跳,落在了她的床上。
我们的开放掏出了手枪,瞄准了猴子。
庞凤凰把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愤怒地说:“蓝开放,你先把我打死吧!”
我们的开放精神受了巨大刺激。早就有风言风语说庞凤凰当过妓女,他的潜
意识里也对此半信半疑。但当庞凤凰亲口说出她跟几千个男人干过、甚至跟猴子
干过这样凶狠的话语时,还是犹如万箭齐发,S中了他的心脏。
我们的开放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梯,跑出旅馆,跑上广场,心里转
动着毁灭一切的念头。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他被两个浓妆艳抹的女郎
拉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高高的凳子上,连灌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便痛苦地将头抵
到吧台上。一个头发金黄、眼圈乌蓝、嘴唇血红、袒胸露背的女人凑上来——我
们的开放去探望庞凤凰时总是穿着便服——伸手摸摸他的那半边蓝脸——这是一
个刚从外地飞来的夜蝴蝶,还不知蓝脸警察的名头——我们的开放出于职业习惯,
没容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脸皮就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女人尖声叫起来。开放松手,
歉意地笑笑。女人蹭着他,娇滴滴地说:“哥呀,手劲好大啊!”
我们的开放挥手让那女人走开,但她却把热烘烘的胸脯贴上来,混合着烟酒
味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哥啊,这么痛苦啊,被小妖精给甩了吧?女人都是
一样的,让妹妹安慰安慰你吧……”
我们的开放痛恨地想:婊子,我要报复你!
他几乎是从高凳上栽下来的。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穿过幽暗的走廊,进入
一个鬼火闪烁的房间。那女人二话不说,动手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仰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体:茹房膨大,腹部扁平,双腿修长。这也是我们的开放
第一次面对女人的L体,他有些冲动,但更多的是紧张。他犹豫着。那女人有些
不耐烦,时间就是金钱的规律对她们同样适用。她折起身来说:“来啊,还愣着
干什么?装什么雏啊!”
就在她折身坐起那瞬间,头上的金色假发脱落,显出一个扁长的、头发稀疏
的头颅。我们的开放脑子里一阵轰鸣,眼前浮现出庞凤凰的满头金发和金发下俏
丽的面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扔在那女人身上,抽身便走。那女人猛
地跃起,像一条章鱼缠在了他身上。女人恼怒地骂着:“烂崽,你这是拿着老娘
开涮呢,一百元就想打发我!”
那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把手伸进开放的身上摸着,她自然是想摸钱,但她的
手却摸到了硬邦邦的、冰冷的手枪。开放没容她把手抽回去,又一次攥住了她的
手腕。女人吐出半声惨叫,把另外半声咽了下去。开放把她往外一推,她倒退几
步,坐在了床上。
我们的开放来到广场,头脑被凉风一激,酒奔涌而上,冲出咽喉,喷吐在地。
吐酒后,他感到脑子清醒了许多,但心中的痛苦依然无法排解。他时而切齿咒骂,
时而柔情万种,恨的是凤凰,爱的也是凤凰。恨着时爱就翻腾上来淹没了恨;爱
着时恨又翻腾上来淹没了爱。在此后的两天两夜里,我们的开放就在这爱与恨交
织成的混浊波涛里挣扎着。有好几次他掏出手枪抵在自己心脏上——好孩子,千
万别做蠢事啊!——理智总算战胜了冲动。他低声地对自己发誓:“即便她是个
婊子,我也要娶她!”
我们的开放下定决心,又一次敲开了庞凤凰的门。
“你怎么又来了?!”她厌烦地说,但她立即就发现了他这两天来的变化:
他的脸更蓝更瘦,两道连结成一体的浓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横在两眼之上,那眼
睛,黑得发亮,亮得灼人,不但灼人,连那只猴子,也似乎被他的目光灼伤,尖
叫一声,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她将口气缓和一些,说,“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
只要你不对我谈什么爱,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不但要跟你谈爱,我还要娶你!”我们的开放恶狠狠地说,“哪怕你跟
一万个人睡过,哪怕你跟狮子、跟老虎、跟鳄鱼睡过,我也要娶你!”
沉默了片刻,庞凤凰笑着说:“小蓝脸,别冲动了。爱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娶更不是可以随便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的,”我们的开放说,“我想了两天两夜,把一切都想明白
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所长不当了,警察不干了,我给你敲锣,跟着你流浪!”
“好了,别发疯了。为我这样_ 一个女人,不值得毁了自己的前程,”庞凤
凰也许是想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便用玩笑的口吻说,“要想我嫁给你,除非你
的蓝脸变白。”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那种爱到人魔程度的男人,可不敢乱开
玩笑。读者诸君一定记得《聊斋志异。阿宝》中那个名叫孙子楚的书生,只为了
阿宝小姐一句戏言,便毅然剁去自己的骈指。后又身化鹦鹉,飞到阿宝的床头。
几经生死后,终与阿宝结为夫妇。
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
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我们的蓝开放告了病假,不管领导批否,便去了青岛,倾其所有,做了一个
残酷的换皮手术。当他脸上蒙着纱布出现在车站旅馆那间地下室里时,庞凤凰惊
呆了。猴子也惊呆了。猴子可能还是因为王铁头的印象,对头蒙纱布的人怀有仇
恨,它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我们的开放一拳便把它打晕了。他几近痴魔地对庞凤
凰说:“我已经换皮了。”
庞凤凰怔怔地看着蓝开放,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我们的开放跪在她的面前,
双手搂着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庞凤凰摸着他的头发,呢喃着:“你真
傻……你为什么这样傻……”
接下来他们便拥抱了。因为开放的脸部痛疼,她轻轻地吻了他的那半边好脸。
他把她抱上床。他们做了爱。
流丹满床。
“你是处女?!”我们的开放惊喜地叫唤着,但泪水随即涌流,把纱布都浸
湿了,“你是处女啊,我的凤凰,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要瞎说啊……”
“什么处女,”庞凤凰赌气似的说,“花八百元就能修复处女膜!”
“你这个小婊子,你又骗我了,我的凤凰……”我们的开放不顾伤痛,亲吻
着这个高密县——在开放心目中也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身体。
庞凤凰摸着这个像用树条子捆成、坚硬又有弹性的男人,几乎是绝望地说:
“老天爷啊,我到底没能躲过你……”
读者诸君,接下来的故事我不忍心讲下去,但既然开了头,就要有结尾,那
就让我,充当残酷的叙事人吧。
我们的开放带着一脸纱布回到天花胡同一号,让蓝解放和黄互助大吃一惊。
他们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开放根本不回答他们关于脸上纱布的询问,而是兴冲冲
地、用无比幸福的腔调对他们说:“爸爸,大姨,我要和凤凰结婚了!”
如果他们手中端着玻璃器皿,应该让他们松手,把玻璃器皿跌得粉碎。
我的朋友蓝解放痛苦地皱着眉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行,坚决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难道你们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开放说,“我对你发誓,凤凰是个
无比纯洁的女孩子……她是个处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鸣着,“不行啊,儿子……”
“爸爸,”开放恼怒地说,“在爱情婚姻问题上,难道您还有资格阻拦我吗?”
“儿子……爸爸是没有资格……但是……让你大姨对你说吧……”我的朋友
跑回他的房间,关上了门。
“开放……可怜的孩子……”黄互助泪流满面地说,“凤凰是你大伯的亲生
女儿,你与她同一个祖母……”
我们的蓝开放猛地把脸上的纱布撕开,纱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肤,使他的半边
脸,成为一个血R模糊的巨大伤口。他冲出家门,骑上摩托车,因为加速太猛,
车轮撞在了迎面的美发厅门上。屋里的人大惊失色。他一提前轮,猛拐弯,摩托
车如发疯的马一样向车站广场冲去。他听不到那位与他家结邻多年的理发小姐的
话:“这一家人,都是疯子!”
我们的蓝开放踉踉跄跄地冲到地下室,一膀子撞开了虚掩的门,他的凤凰,
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疯了一样扑上来,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纪律,他忘了一切,
他一枪击毙了猴子,使这个在畜生道里轮回了半个世纪的冤魂终于得到了超脱。
庞凤凰被这突发的事件吓昏了。我们的开放对着她举起了枪——孩子啊,千
万别做傻事——他看着庞凤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丽面庞——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
面庞——枪口无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枪,冲出门去,在上升的台阶上——犹如从
地狱攀升到天堂的台阶上——我们的开放双腿一软跪倒了。他把枪抵在其实已经
被破坏了的心脏上——孩子啊,别做蠢事啊——扣动了扳机。沉闷的枪声响过,
我们的开放趴在台阶上死了。
五世纪婴儿
蓝解放和黄互助把开放的骨灰,背回那块已经坟墓连绵的土地,葬在了黄合
作的坟墓旁边。在他们烧化、埋葬儿子的过程中,庞凤凰抱着猴子的尸体始终相
随。她哀哀地哭着,花容憔悴,的确人见人怜。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开放已死,
也就不再说什么。那猴子的尸体已经发臭,在人们劝说下,她松了手,并提出了
将猴尸埋在这块土地里的要求。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于是,在驴、
牛、猪、狗的坟墓旁边,又多了一个猴墓。在如何安顿庞凤凰的问题上,我的朋
友颇感为难,于是便聚集了两家人一起商量。常天红一言不发,黄互助也有口难
言。还是宝凤说:“改革,你去把她找来,听听她自己有什么打算吧。毕竟是从
咱家土炕上走出去的孩子,她需要什么,咱都会帮她,砸锅卖铁也要帮她。”
改革回来说,她已经走了。
时问如水,往前流淌,转眼就到了2000年底。在这新千年即将开端之际,高
密县城一片喜庆景象。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车站广场和天花广场上,都竖起了
高大的电子倒计时屏幕,广场的边上,还站着高价雇请来的焰火手,准备在那新
旧交替的时刻,让灿烂的礼花照亮夜空。
傍晚时分,下起雪来。雪花在五彩的灯光里飞舞,使夜景更加美好。全城的
人几乎都走出了家门,有的奔天花广场,有的奔车站广场,有的在同样灯火辉煌
的人民大道上徜徉。
我的朋友和黄互助没有出门,容我C叙一句:他们始终没去办理结婚登记手
续,对这样两个人,确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们包了饺子,在大门口挂上了两
盏红灯笼,玻璃窗上贴满了黄互助亲手剪的窗花。死去的人难再活,活着的人还
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这是我的朋友经常对他的老伴儿说的话。他
们吃了饺子,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按照惯例,用做A来悼念死者。先梳头,后做
爱。这个过程,大家都很熟悉,不需重复。我要说的是:在他们悲欣交集的时刻,
黄互助猛地翻过身来,搂住了我的朋友,她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做人吧……”
他们的泪水,把对方的脸都濡湿了。
就在深夜十一点钟,他们昏昏欲睡的时刻,一个电话惊醒了他们。电话是从
车站广场旅馆打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儿媳妇在地下室101
房间里即将分娩,情况危急。他们愣了半天,才明白这即将分娩者,也许就是那
失踪日久的庞凤凰。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找不到人帮助,他们也不想找人帮助。他们互相搀扶着向
车站广场奔跑。他们喘息不迭,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人真多啊,街上人真多。
大街小巷里都是人。刚开始时人流向南涌,穿过人民大道后,人流往北涌。他们
心急如焚,但他们快不了。雪花飘到他们头上,脸上。雪花在灯光中飞舞着,犹
如杏花纷谢时。西门家大院里杏花纷谢,西门屯养猪场里杏花纷谢。那些杏花都
飘到县城里来了,全中国的杏花都飘到高密县城里来了啊!
他们像两个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样在车站广场上挤着。广场东部那个临时搭
建起的高台上,一群年轻人在上边又跳又唱。杏花在舞台上飘着。广场上万头攒
动。每个人都穿着新装,都和着高台上的歌声,唱着,跳着,拍掌,跺脚,在杏
花的飘落里,在飘落的杏花里。电子屏幕上的数字频频跳换着。激动人心的时劾
就要到了。音乐停了,歌声停了,全场安静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
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我的朋友的女人的头发因走时匆忙没有绾好,有一绺垂在身
后,仿佛一条长尾巴。
他们推开101 房间的门,看到了庞凤凰那张像杏花一样洁白的脸。她的下身
浸在血泊里。血泊里有一个胖大的婴儿,此刻正是新世纪的也是新千年的灿烂礼
花照亮了高密县城的时候。这是一个自然降生的世纪婴儿。同一时刻,县医院也
有两个世纪婴儿诞生,但他们是产科医生剖开产妇的肚皮掏出来的。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以爷爷乃乃的身份收拾好婴儿。婴儿在乃乃怀里啼哭。
爷爷含着眼泪,用一条肮脏的床单遮住了庞凤凰的身体。她的身体和脸都是透明
的。她的血全部流光了。
她的骨灰自然也埋在了那块已成墓地的著名土地上,埋在了蓝开放的坟墓旁
边。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抚养着这个大头儿。这大头儿生来就有怪病,动辄
出血不止。医生说是血友病,百药无效,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
己的头发,炙成灰烬,用牛奶调匀喂他,同时也洒在他的出血之处。但不能根治,
只能救一时之急。于是这孩子的生命便与我朋友的女人的头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发在儿活,发亡儿死。天可怜见,我朋友女人的头发愈拔愈多,于是,我们就不
必担心此儿夭亡了。
这孩子生来就不同寻常。他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
语言能力。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虽然隐约感到这孩子来历不凡,斟酌再三,还是
决定让他姓蓝,因为是伴随着新千年的钟声而来,就以“千岁”名之。到了蓝千
岁五周岁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对
我的朋友说:“我的故事,从1950年1日那天讲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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