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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左手举起那腰刀来。
承铎定下心神,对他抱拳:“多谢。”
“不谢。”他把刀一横。
哲义收拾了地面血迹,扛了尸体自去掩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呆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X。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情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朦胧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了承铎大帐,她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哎,糊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干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脸道:“乖,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情激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糊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糊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住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地说话了。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叫床?”让承铎在今后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R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第三十四章 来贺
这天午后,有急劲的风吹在山原上。七王承铣的亲随一盏茶的工夫前,已到了燕州大营报说七王已到营外十里。此时远远的地面冒出了旌旗的一角,渐渐可见百来人马朝着这边而来。队伍之间还载着一辆大车,在那草原上踽踽而行,车窗的布帘被风吹得翻飞。
疾风没有吹散浮云,反而将阳光隔成一道道光束,变幻着映在地面。东方眯起眼睛眺望那远来的人马,风把他束发的蝉纱带高高吹起,飘摇不定,而他身形却如磐石不动,隐隐似有千钧之力。
那旌旗上已看得见“云州兵马大都督”的字样,只是被风吹得十分凌乱。最前面的那人穿了浅棕色锦服,渐渐已走得近了。东方看他一路纵马到了面前丈余,猛然将马拉住。马儿扬蹄而起,泥土飞溅。待马站定,那人做出一个笑容,道:“东方先生,久违了。”
倘若他不笑,看去尚有几分不知是Y柔、腼腆,或者沉郁的气质;然而他一笑,那夜的凶戾之气立刻涌上东方心头。东方便也做出一个笑容道:“王爷可曾告诉那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做非分之想?”
承铣悠悠道:“既是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只好死亲人了。”
东方反笑得明朗起来,往里一让:“王爷请。”
承铣便下了马,随他进了大营辕门。身后大车刚刚停稳,一截纤巧的手指尖拈着那车帘子,掀起一条细缝,似有人在向外窥视,却看不清是何人在里面。
承铎无论排行、爵位、军职都比承铣高,他便也拿大,呆在自己大帐里,让东方去接着。方才哲义进来把七王已到的事说了一遍。因承铣穿着便服,承铎便也不穿铠甲。刚换好衣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过来。
承铎听出是茶茶,闪身到帐门边,茶茶刚掀帘子,便被他一把捞住,吓得一声轻叫。承铎抱了她一转,进了帐中问:“你跑什么?”茶茶气息不匀,笑道:“有美女。”她还是不大习惯说话,能不说几乎都不说,说话也总是低声。声音婉转细腻,却不做作。
“哪来的美女?”承铎松开她。
“那个七王带来的十个舞女,简直像没穿衣服。”茶茶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衣裳都没袖子,腰还露在外面,除了裙子几乎就穿了个布条。”不知为什么女人看见女人穿得少也这么兴奋。
承铎道:“没冻死人么?”
茶茶嘻嘻笑,“裹着皮裘的。其中一个下车的时候,皮裘滑下来。你满营的人眼睛都直了。”
承铎皱皱眉,“穿得少就叫美女?”斜扫了茶茶一眼,“你可别跟着学。”
“领头那个还可以,其余一般般。”
承铎勾了茶茶下巴,说:“那好,一会咱们去看看,你看上的美人儿什么样。”
茶茶便很配合地做出一种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的笑来。承铎忍不住搂过她来亲昵了一下。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哲义很不识相地晃了一下头,又连忙跳了出去。
承铎放开茶茶道:“进来。”哲义脸色端正地进来道:“主子,七王和东方先生已经在中军等您了。”
承铎便拉茶茶,“走,看美女。”
茶茶便跟着他走到中军帐外的广场。此时,中军帐上首设了一个席位,左右成八字又设了两个席位。两边往下排了一溜座位,座位再往下却各摆了三面大鼓。承铎到时,那鼓吏便将鼓点敲了起来,由缓而急,作砂石之声。
承铣先上前来礼见承铎,一番礼行得中规中矩,既不疏慢,也不过分恭谨。承铎虚扶了一下,道:“说起来,两年没见你了。都不知七弟这两年做了些什么?”
承铣笑道:“无非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五哥自然是听闻不了的。”
承铎便在上首主位坐了,承铣居左,东方居右,其余诸将各自入席。承铣便击掌道:“兄弟相酬,必要饮酒。饮酒不可无乐。我知道五哥向来不养这些无用之人,故而带了几个舞妓来。”
他掌声才落,便有四个红衣男子抬着一面一丈见方的大鼓出来,上面一个女子交膝曲腿蜷在鼓面正中,以手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四个男子将鼓放在场中,两边的鼓手便交替合击起《渔阳传檄》。
先时一阵轻微的鼓点似叩似问,那女子缓缓直起身来,横肘应拍。她虽跪着不动,腰肢一扭便觉体态柔雅,让人急于一看她的容貌。第二节打过,她一臂柔若无骨地伸出,露出了眼睛,左眉一挑,眼波流转,骤然折腰一转,裙带飘飞,回过身时已放下了手。放下手时,鼓点正好一顿,迎上她抬头的目光,让人只觉惊艳非常。满场都没了声儿。
那舞妓轻轻一笑,踮起脚尖,在那大鼓上舞了起来。她身后九名舞女鱼贯而入,围绕在那大鼓周围伴舞。这些女子虽姿态曼妙,却无论如何也夺不去那鼓上女子的妖娆。她赤了脚,站在那面大鼓上,每踩一下,那大鼓就发出一声浑厚的嗡响,合着底下击鼓人的拍子,却舞姿不乱。
茶茶在承铎右边稍后,刚从哲义手里把温热的酒接了过来。承铎回头小声道:“没想到你评判美女的标准这么低。”
茶茶横了他一眼,给他倒上了酒。
东方心里却一片明净,只因他到底看见七王和结香一起出现了。而后者此刻正舞在那大鼓上。几月不见,结香似乎清减了一些,却依旧柔媚动人,转身的间隙,抛了一个媚眼给东方。东方便惯常地笑了。
承铎见他发笑,微倾向他道:“你说这舞妓跳得好么?”
东方赞许道:“好是好,只是军营之中,不大合景。”
承铣接口道:“我看她舞得颇有肃杀之气,若生为男子未必输给你我。”
承铎勤于发问:“那她这舞哪里不合景了?”
东方慢条斯理:“身份如此,虽然肃杀也毕竟成不了大器。”
承铣不动声色道:“世人总是高傲自大,轻视于人,故尔强大之人常败于弱者之手。”
承铎好学不倦:“这弱者是怎么打败强者的呢?”
东方言之有据:“弱者自知其弱,善于藏锋。以道御天下者,虽弱犹胜;若专务Y险诡诈之术,不独为弱,兼且猥琐恶心。”他把“猥琐恶心”四个字念得悠扬婉转。
承铣冷然道:“胜为王,败为寇。‘不以成败论英雄’无非是失败者的遮羞布。”
承铎进而又问:“那么这‘胜为王,败为寇’果是至理名言?”
东方稳稳地说:“‘胜为王,败为寇’无非是野心家的座右铭。”
承铣脸色愈冷:“胜即是胜,败即是败。是不是野心家又有什么区别!”
东方应声道:“当然有!J伪弄权之人胜可为枭雄,败则一文不值;磊落勇义之人败亦是英雄,胜则睥睨天下。然而,真正雄才大略之人,必以道御术,不落分毫。有令君子敬服之才能,有令小人畏惧之手段,方能成万世景仰之功。”
此言一出,铎、铣皆动容。东方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这一番评说都是人主之论。非但他不能说,就是铎、铣二人也不好当众出口的。
承铣斟了酒,笑道:“早就听闻东方先生大才,一个小小的舞妓也能论出这等大道理拉力。我敬先生一杯。”
东方端起来喝了。
承铎也笑道:“你有这份高才,不如把我这杯也饮了吧。”
东方自悔失言,也喝了道:“在下不过书生意气,才敢数黑论黄,在二位王爷面前献丑了。”
承铣道:“哪里,这天下有枭雄,有英雄,有那真正雄才大略之人才不寂寞。”
承铎但笑不语。
东方因方才语出僭越,此时也不便再说。
承铣看他二人都不说话,笑意更深道:“东方先生能有这番妙论,全仗五哥推抬得好。我再敬五哥一回吧。”
他三人这边喝酒,场中结香的舞已到了□。她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转在那大鼓上。一阵急促的鼓点过后,她翩然一倒,乐声立止,满场叫好。结香缓缓站起来,给承铎深深施礼。
承铣适时道:“这是小弟手下人从京中觅得,虽算不得绝色,却也别有风味。五哥立下这等奇功,小弟仓促也没什么可贺,这女子便送与兄长,作个娱乐。”
茶茶本上来,在承铎身侧给他斟酒,一听这话,心里就很不舒服,脸上却还神色不改,将承铎的杯子倒满。承铎看也没看她一眼,举起杯子来,意有所指地说:“如此,多谢你送我的女人。”
承铣听了,反笑了一笑,将酒喝了。结香便款步上前,柳腰轻折,跪坐到承铎左边,拈了一枚干果,吹掉细皮,递给他。承铎接过来,却又没吃,搁在面前的盘子里,转头和承铣说话。茶茶知道他是嫌结香吹了那干果。
结香原是个美人,也不见得有传染病,只是她不知道承铎这种洁癖,凡是不熟的人在心理上都是拒之千里。你要是故作亲昵,他只会心生厌恶。茶茶不由得起了杂念,倘若当初自己不是那样冷若冰霜,承铎只怕早就一脚踢开了。想当初承铎第一次把她带到大帐里……那真是……相当的……
承铎敲了一下盘子,茶茶回过神来,乍一看承铎,没忍住诡异地一笑,捡过那盛果皮剩核的盘子,端了下去。承铎被她那个笑容震得一愣,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
茶茶转身放了碟子,径直回大帐去了,索性找了几张纸临字。她专临承铎的行楷字,学得也有八九分像了。这是茶茶继做饭之后开辟的第二个爱好。她此时找了承铎的笔记来选字对着写。
承铎平日看兵书,对于其中要义处,再加上自己的经验,写过许多见解。若是著成书也算是一部煌煌巨作了。茶茶不由感叹,旁人都觉得承铎天纵英才,岂知他自己用了多少工夫,这天才又哪是一朝一夕便有的。
这边席上,承铣又坐了一坐,将座下将领都敬了一遍,向承铎道:“小弟若是不来,断然使不得。然而云州还有许多俗务,也不便久离。这就告辞了。”
承铎也不留,淡然应道:“好,再聚吧。”
承铣带了来时的一百二十名随骑,径直出燕州大营,扬长而去。
承铎并不多送,只站在中军辕门下,叹道:“他料到我不会动他。”
东方审慎地说:“现在胡狄一灭,没了假手之人。莫非他知道自己撼不动你,所以来向你示好?”
“你看他像是那种人么?”
东方老实道:“不像。”
承铎笑笑,勾了他肩道:“现在不比打胡人,他不敢当面跟我动手,他不动我也不能动,先看看再说吧。年底前回京,我带茶茶去见一见皇兄,看他的毒能不能解。”
东方刚才宴上一时起兴。英雄枭雄说了两句,只怕承铎会起什么嫌隙。然而承铎全无介意之状,东方倒觉得自己多心,只思虑道:“我只怕他来Y的。那个舞妓,大约就是那怪兽林子里的白衣女子,我在上京见过,只怕也是七王的人。”
承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回到大帐时,茶茶才写了四张纸,约有五、六百字。她见承铎回来便收了纸,却见承铎坐下沉思不语。茶茶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站在一边看着他。承铎坐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忽想起方才席上的事来,一把抓了她,*问道:“你刚刚在那里笑什么,笑得那么怪里怪气的,吓了我一跳。”
茶茶憋不住又要笑了,挣扎了两下,却不回答。承铎低低道:“茶茶,你见着七王可有什么看法?”什么看法?茶茶不明所以。承铎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茶茶回想了一下,脸色尴尬起来,然而又很为难。幸而承铎的神色一直比较自然,茶茶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仰望承铎的脸,“两年多了,我记不清楚那个人,他……他也没跟我说过话。”
承铎便不再问,转而嬉皮笑脸道:“那个美女你先前看着还不错,我想我的就是你的,所以我就收下了,想必你也不会不乐意吧?”茶茶觉得人贵在自觉,若是问她,她有什么立场来说乐意不乐意,又不是送她的,便摇了摇头。
因承铎原是反问,她这摇头便分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承铎挑眉道:“意思是你无所谓?”茶茶想想觉得自己又不是他王妃,装什么贤良淑德,闷闷道:“我讨厌她。”承铎大笑,把她一揽,道:“那我把她扔到那边营里去。”
那边营里就是营妓住的,茶茶是呆过的,听他这么一说,却又皱了眉。“那也不好。”她小声说,“那边的仆妇洗起人来像要把人捅死。”
“那是怕他们搞出病来。”
“还要喝苦药。”
“要是有人怀孕就知道还是喝药好。”
茶茶不说话,承铎却又不痛快了,拉了他说:“你想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想想明天做什么吃的。”
茶茶却犹豫道:“她又不是胡人……”
承铎果然沉了脸:“茶茶,我原以为你多少也是明白男人的。你若要同情这些女人,那是无论如何也同情不过来的。我从来不是做慈善的人。我可以帮你护着忽兰,你也可以存点善良。但是你需记得,世上的事不是因为你善良就能改变的。”
茶茶轻叹:“我原也以为我是懂得男人的。可是遇到你,又觉得不懂了。”
“那你现在懂了么?”
茶茶望着他:“不知道。”
承铎有些生气:“你为何总是不肯全心信赖我呢?那个舞妓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然之在上京就见过她。只怕这次来也是有目的的。”
茶茶却惊奇:“她还有来历?”
“嗯,说起来我和赵隼也见过,很不简单。”
承铎说着,茶茶出了一回神,忽然对他一笑,比结香还蚀骨三分,柔声道:“那她也不必去那边营里了。”
*
“什么?”东方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我不要!”
承铎笑道:“一个女人而已,你做什么这副样子。”
“我可不是你,你少拿这些破事来整我。”
承铎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我帐子里那个就知道装,其实她心里早浸了一缸醋。可昨天那情形我也不好推脱不要;这女人又有来历,放在别人那里我也不放心。你既然认得她,先在你这里放两天,具体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吧。”
“你少来。这主意谁出的?”东方咬牙。
“还能是谁?我也是没办法么。”
东方狠声狠气地说:“这种作弄人的小聪明,你还差了点。你两个自以为修成正果了,就沆瀣一气地算计起我来。”
“那女子也不算委屈了你。我那里有茶茶,烦你周旋一二吧。”
东方冷笑道:“你的茶茶就是好人了,那承锦算什么?”
承铎也冷笑道:“我看那女人对你眉来眼去,你两个笑里藏情的,未必就有承锦什么事儿。”
东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铎又顺着他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也犯不着这么大气。你讨人喜欢那是事实,若不是我下手下得早,我们家茶茶还不定让你勾去了。”
东方哭笑不得。
“反正你又没打算做和尚,那个女人天生一副祸害相,你趁这个机会了解了吧。你不要我就把她扔到营妓堆里,随便谁要去。”
东方不说话。
承铎看他意思是松动了,进而道:“另外,她可是你跟我要的,不是我特意送的。”
东方站起来:“你得寸进尺了吧?!”
承铎转身就走,嘴里说:“这个嘛,看你吧。我只是怕人误会,还以为我怕茶茶似的。嘿嘿。”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
东方已经挽起袖子要打架了,那厮便飞快地溜出了帐去。
第三十五章 邪术
北方边塞不及入冬便会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过霜降,燕州便飘起了纷扬细碎的雪花。
塞上的牛羊吃饱了秋草,膘肥R壮。大雪一至,便到了吃它们的时候。大锅里煮得雪白的汤,偶尔翻起来一片干辣生姜,调得汤鲜香热络。汤里的羊R肥嫩不腻,萝卜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汤来,撒上几许青翠的芫须,飞雪的天气窝在帐子里与朋友吃R喝酒,实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承铎加上几枝细柴,茶茶便将一盘子冬菇、干笋、腐竹、苕皮之类的菜蔬倒进了羊R汤锅里。东方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道:“萝卜寒凉消积,晒干了制一制,状似人参。只是人参补气,萝卜下气,药性相反,遇到这种假药常常会吃死了人。可见萝卜也能当毒药,是吧?”他望茶茶一笑。
茶茶点头:“世上只有药,本没有毒药。只不过功效不同,有的用来救人,有的用来害人。”
“嗯,药本没有错,是人心善恶有异。”东方把那块萝卜吃了下去。
承铎便顺着应了句:“比如说?”
茶茶头也不抬道:“比如我的刀用来切菜,你的刀用来切人。”她不着声地把恶人的名头安给了他。
承铎锁眉无奈道:“我好好吃个饭,你们何必对讲学问。”
东方笑笑:“你请我来的,我总不好白吃白喝。先讲点道理提着,才不至于成了酒曩饭袋。”
承铎不曾跟东方起过口舌争执,因而不知道他言语厉害。茶茶在别人面前从不多话,偏偏跟东方谈论十分合拍。因而承铎发现茶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人对不上几句,就藏了机锋,最后倒霉的常常是什么也没说的承铎。
承铎用竹编的滤勺捞了几块菜,扣进茶茶碗里:“说话能说饱么?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吃。”
茶茶夹了块冬瓜,托了碗小口咬着,顾不上说话了。
东方给承铎的杯子斟上酒,淡然道:“你打了胜仗,却驻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云二州的对峙之势。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为议和来,现在正该回去复命。”
东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预感他要出Y招对付你,而你应付这个不行。”
承铎也淡淡道:“我有预感他会有所动作,而我不在这里不行。”
两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头喝尽。
“那个结香你打算怎么办?”承铎放下酒杯。
东方头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偏帐里。可这女人不知羞耻,有事没事往我帐子里钻。”
“你要她知羞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东方道:“我觉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身份,却又不说明。她这样子不知要做什么。待我慢慢应付她,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承铎大笑:“她这样子分明是对你有意。你想劝化她,等着舍身取义吧。”
“胡说八道。”东方微微有些脸红。
承铎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说,对那种女人就是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
东方嘲讽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骗到手一个,好意思装行家么。”他说着,伸手去端碗,手触到碗的瞬间,那只瓷碗应手而碎,从中间齐齐断成两瓣,像是被刀刃割开的一般。东方一时捏着半块碗沿,有些愣愣的。
承铎拾了另一块起来,怪道:“这碗怎会断成这样,你使内力了?”
东方也回过神来:“没有啊,我只是寻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着承铎手上看了看,“这碗刚刚还盛了汤。要是有一丝裂口,这样的热汤,早就烫炸了。”
然而刚才东方并未使力,即使是内力摧动,也很难将一只厚瓷碗断得这样整齐。东方心中暗暗惊异,觉得征兆不好,“也许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么事?”
“呵,不知道,我这两天心意烦躁,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齐齐断为两半,可知是凶信。”东方被这只碗败了兴致。
承铎道:“想多了,也许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时候对了力道,就裂开了。”
茶茶不吱声。
东方勉强笑笑:“可能吧。”心里却知道决不可能。
茶茶给他换了碗,东方却不怎么吃了,只与承铎喝酒。喝到将要熄灯时才辞了出来。帐外寒风刺骨,各寨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大营前哨卫的篝火还打着卷燃烧。东方站住仰天,看见那雪花细细碎碎地飘下来,寂静之中仿佛能听见坠地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渐渐消融,一点寒凉之气浸入肌肤,心里却格外地想念起承锦来。不知她在上京怎样了,可还是琴书寄傲,诗文遣怀。有时他会觉得承锦与那个宫廷格格不入,虽然她表面上应付熟如,心里却是疏离,甚至是不屑的。
东方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便向自己大帐去。走到一丈开外就见帐里烧着火,有人影闪动。东方心中便十分不悦起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讨厌旁人来打扰的。
结香穿着淡青的袄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松松挽了头发,素颜天然,蹲在那里添一块柴。看见东方回来,她婷婷袅袅地站起来,笑道:“大人回来了。”说着,伸手去接东方的披风。
东方却裹了披风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么又来?”
“我想大人回来冷,故而升了火,烧了些热水。大人可要喝茶?”
“天晚了,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结香道:“那我打水给你洗脸吧。”
东方按了按额头:“王有才还没回来么?让他去就是了。”
结香却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学的一套拳法还不太熟,说再去练一练,快回来了。”她正要出门时,果然看见王有才过来。王有才见了东方,道:“先生回来了。”说着斜睨了结香一眼,一把抢过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献勤,自己回去吧。”
结香反笑道:“怎么叫献勤,五王爷把我给了大人,我自然该伺候着。”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结香回过身来,复用茶杯倒了一杯滚水递给东方,东方却不接。结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东方轻叹道:“五王不要你,是因为他看不上你才扔了给我,这并不表示我就看上了你。”
东方轻易也不会口出恶言,然而结香耐着不走,他也就客气不起来了。
结香却并不生气,“五王的心肠是冷的,对那样的男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可大人你不一样。”
东方想起承铎方才也说了同样了话,不由失笑道:“我如何不一样?”
“大人心肠好。”结香只简洁地说。
“那倒未必。”
“在我看来,已很好了。”
东方摇头笑道:“正因为我自己心肠不够好,故而喜欢心地纯良的女子,即使不够聪明也好过居心叵测。”
结香在火堆边坐了下来,靠在东方脚边道:“大人喜欢十三公主,在上京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不过那时你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她一说承锦,东方口气倒没这么硬了,“说到上京,纵使我得罪了姑娘,我的鸽子却并没有得罪了姑娘。姑娘似乎对它们很不仁义啊。”
结香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上京的时候,大人把我当作妓女,问一句话也要给银子;如今却把我当作良家女子,天天拒之帐外。”她倚向东方那边,仰着头笑得心无城府。
东方借着酒意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她唇上:“你想多了,我现在也把你当作妓女。你既是妓女,做什么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他只以那一指之力重重将她推开。
结香本在笑,神色却突然一顿,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东方的手,未及说话,身子却又委顿下去。东方不料她来拉扯自己,站起来手一甩,结香似脱力一般,顺势倒在了床上,眼神空D。
东方皱眉,拉起她衣袖一扯道:“你起来。”结香借着他一扯之力突然跃起,贴向东方身边。两人原本隔得很近,东方并不曾十分防备,察觉到异样时已躲闪不及,只觉胸腹间像被重重一击。
结香一手抵在他身上,东方紧紧抓住结香的手,结香的脸就在他眼前,没有一丝往日的风情,整张脸看去犹如一个死人,让东方一瞧之下寒意顿生。只一瞬间,东方一掌发力向她击去,结香倒下去时仍然握着那把刀。一把只有三寸长的袖刀,闪着寒意。
锐利的刺痛这才泛了起来,东方出手如风,点住伤口周围的大X,大声道:“来人!”结香又挥刀扑了上来,东方闪身躲开。帐门前一个铜盆带水飞向了结香,却是王有才打水回来,见了这情形一急之下顺手把盛了水的盆子掷了出去。
盆子砸在结香身上,刺骨的冰水淋了她一身,结香仿佛没有知觉,只*向东方要挥刀杀他。东方手一扬,兵器出手,那精钢长链将结香扫出帐外。这一下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东方一招没有使全便收了式。
结香挣扎起来,动作僵硬,全没有跳舞时的灵气,顷刻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东方对王有才道:“去医帐拿朱砂来!”王有才应声跑远。
承铎大帐里,茶茶本在往床上加被子,刚铺了一半,承铎偏倒在上面不起来。茶茶拽了两下没拽动,扔下被子扑到床上去推他。两人正在闹,忽然听外面人声嘈杂。承铎跳起来,出帐循声而去,便见东方帐前,结香挥着刀与几个兵士打斗。东方坐在帐中冷眼看着。
承铎一跃上去,欺近结香身旁,一脚踢中她腿弯。结香一膝跪地,却浑然不觉,转身又刺向承铎。茶茶跟着承铎跑过来,一见这场景就懵了。承铎挡开结香握刀的手,立刻便觉得她人不对劲,一招一式都生硬无比,只是动作迅捷,又仿佛不知疼痛。
承铎又挡开她一刀,以掌作刀击向她后颈大锥X,东方忽然道:“别伤她性命。”承铎撤掌又避开她一刀,结香的招式在承铎眼中是破绽百出,他拈一个空子又点向她檀中X,东方仍然制止道:“别伤她性命。”承铎只得再撤了招,抓住结香肩膀一拧,结香手臂脱臼,那柄刀终于掉在了地上。
她手垂在身边,仍然踢向承铎,然而手臂使不上力,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王有才远远跑来,叫道:“先生,我拿来了。”东方吸了口气,咬牙道:“撒在她身上!”
王有才手一扬,红色的粉屑随风飘去,东方对空虚指,默然地念了一句什么。结香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那朱砂迎面一罩,突然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场面这才安静下来,承铎惊疑道:“她怎么这样?”
东方手按着胸腹却不答话。
茶茶捡了那柄小刀,映着帐内灯火斜看过去,刀面渗着幽蓝的光。茶茶轻声道:“刀淬了毒。”
承铎一惊,快步走到东方面前,“受伤了?”
东方点点头,却指结香,“带她过来。”
兵士抓了结香上前,结香昏迷不醒。东方让王有才将清水洗净她面颊,将朱砂和了水,以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小指,用无名指沾了朱砂在结香额上写了几个弯弯曲曲似字又不似字的东西。
承铎看着有些眼熟,此时也不及细想。
东方写完,已支持不住,手撑了床沿,喘息不已。茶茶蹲在火堆旁,细细地看那小刀,此时突然问东方:“什么感觉?”
东方咬牙道:“疼……”
茶茶锁眉不语,一招哲义道:“跟我到医帐,我要试药。”
承铎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试?”
“我用药材试。”她说完,急急地去了。
承铎看茶茶神色,就知这刀上的毒很是棘手,手掌扣在东方手上,便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他掌心。东方止住他道:“伤口并不深。我已封了X,不……不要紧。”
若是中了毒,内息游走只会加快毒性发散。承铎只得住了手,心下思索对策。结香却悠悠醒了过来,以手抚额撑起半身,忽然看见东方,自己先惊了一下,急道:“我做什么了?”
“你刺了他一刀。”承铎冷冷道。
结香神色乍是一惊又是一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心灰意懒,目光却放了下去,只望着地面。
承铎道:“你的刀上有毒,解药拿来。”
结香并不抬头,只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东方缓过一口气:“你不用为难她。她方才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中邪了?”
“这是南方荒蛮之地盛行的一种巫术,以童尸作引,能摄人心魂。这种法术虽然厉害,施术之人却必遭反噬。若非万不得以,不会作法驱使她。”
“她为什么怕朱砂?”
“朱砂性阳,能镇Y邪之气。她并不怕朱砂,怕朱砂的是她身上的……”东方说着有些气弱,承铎扶他躺下。解开他上衣,便见肋骨之下有一个细小的刀眼,却不见流血,只周围的皮肤泛青。
承铎想着能不能以内力*出毒血,他虽没说出来,东方却道:“你别想了,有用的话我自己就做了。”
他说这话时,结香抬了头看向东方,眼里没有笑容,却有水滴在流动。她终是忍住了没有让它落下来,只恳求承铎道:“五王爷,让我留在这里吧。”
承铎沉吟不答,东方看着她湿润的眼眸,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轻声道:“她暂且留下吧。”承铎依允了,起身到医帐去找茶茶。
结香牵起被子将东方盖住,又烧热了火,转身到案几上端了那杯水来。水还温热着,结香触到那杯子时,心里觉得难过。她跪到东方枕边,“大人喝水吗?”东方也只欠身抿了一口,道:“我后面案桌上靠右最底下那本书,你去拿来。”
结香依言找到了书,东方又道:“里面夹了张纸。”结香翻出那张纸。东方道:“你背下这篇咒,即时念一念能抵挡它对你的控制。”
结香讶异道:“我险些杀了你,你不杀我反而还救我?”
“我已受伤,杀你也无益。”
结香黯然道:“我若做不成,自然有人杀我。做一个杀手只能一直成功,容不得一次失败。”
“你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去吧,我不杀你。”
“那岂不是你替我一死?”
东方苦笑:“那就算是吧,虽然我并不情愿。”
结香愈加惊异:“这样不好。需知杀一个人,虽是能耐;他若故意让我杀,就是欠了人情了。”
东方哭笑不得:“我委实是不情愿被你杀的。”
“你虽不情愿,却并没有杀了我。”
东方只觉那刀口处疼痛渐渐剧烈起来,懒得再理她,也不敢催动真气,只闭上了眼睛。
*
承铎大帐里,两人却起了争执。
茶茶用油布裹了那柄小刀,道:“我只去两天便回,你再耽误一个时辰,他就死定了。”
承铎坚持不允,“你不能独自出大营去,哲义跟去也不行。全燕州就营里的药材齐全。一定要去找解药,我可以派人去。”
“你派再多的人也没用,我要找的东西他们找不到。”
“那你要找什么?在哪里去找?”承铎*问道。
茶茶想来想去,难以说清:“我没法说,高昌的药理和中原原本就不同,一样的药材也叫不一样的名字,我说了也没人懂。”
承铎想了片刻,道:“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安排一下营里的事,就同你一起去找。”
茶茶摇头:“他等不了那么久。”
承铎没想到这么严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茶茶看他为难,揉额道:“我想想,让我想想。”
第二天清晨时,承铎查完了所有的哨防回到大营,只见赵隼慢慢地走过来,看看承铎又有些犹豫。承铎问:“什么事?”
赵隼吞吞吐吐摸出一张纸来,道:“这里有张纸,是不是你写的?”
承铎接来一看,掉头就往大帐去。赵隼心知不妙,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大帐案上留着个字条:“留营勿动,我找解药。”
承铎“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她什么时候走的?”
“天明时分,拿着你的手令出的营。守卫的兵士还特地叫来了当值的佐领。大家看着是你的字,又是你的印,就放了她出去。刚刚我巡哨回来,佐领拿给我看,我觉得不大可能……”
“他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我写的字!?”可见茶茶不是个好东西,平素学他写字,就没安着好心。
“这个……确实像是你写的字,我……我都认不准。只是觉得你不大可能放她独个出去。”
承铎默然地看着那个印章。印信兵符他是一直带在身上的,甚少单独留在大帐里。从昨天到现在他并不曾取下来过,茶茶是如何盖上他的印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以前早就用白纸印了他的章备用,那么她又盖了几张呢?
承铎一念及此,大怒。于公于私都非得把她捉回来不可。他手上劲力一送,直将那纸条捏成了碎片,回头对赵隼断然道:“你派人到赵老将军那里,把兵部尚书的印借来。严令全军,今后我的手令没有兵部的印不许听令。再派快马,前后让不同的人发三道急讯给杨酉林,没有我的兵符,不许他擅动一兵一卒!”
赵隼领命而去。
茶茶这一走,出乎意料,情势再转,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然而承铎并未生出丝毫怯意,越是危难,越是镇定起来。他静静地想了片刻,衣裾一振,也出了大帐。
第三十六章 寻踪
十几个时辰一过,东方渐渐体会出那淬毒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