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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尽江山旧(全文完结+番外JJVIP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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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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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个时辰一过,东方渐渐体会出那淬毒袖刀的滋味,实在生不如死。然而又有一个结香守在旁边,如今他力不能及,此卿不招既来,挥之不去了。

    东方心中烦闷,勉强压抑,问:“五王呢?”

    结香坐在一个脚踏上,背靠着床沿,此时侧了身道:“五王身边那个女人来看过你一次,后来五王也来过一次,现在两人都没影儿了。”

    东方伤口处像有千万条毒虫在啃噬,让他直想尖叫起来。他竭力忍耐,没话找话地说:“你是怎么着了那妖法的?”

    “有人每天给我喝了一种恶心的东西,还在我头上扎了针,做法事一样地念咒。这样过了七天。从那以后我时常就会糊涂。据说这个法子叫做‘魑魅’,一旦给我施术的人念动咒语便能驱使我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这法子在我身上灵验,就可以对更多的人用。”她抬起一臂趴到床沿,“你问我三月戊午日在哪里,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

    东方缓缓道:“南蛮人相信胎灵,越是小的孩子越灵验。你昏沉的时候心神被那个邪灵占据,而那个邪灵只听从施术人的驱使。我平生见过的法术,以这一种最为Y邪狠毒。”

    结香眉头微锁,“是么?他……我是说那个邪灵,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东方见她害怕,只模糊道:“并不完全是,但是……一旦那个施术的人催动法术,他就会取代你。”事实是,结香喝的那种恶心的东西也许就是尸油或者是施术的童尸的一部分。

    “是个什么样的人施法?”东方问。

    “我被蒙着眼睛,看不见,听声音有些苍老。”

    “你从小就是杀手?”

    “嗯。”

    东方呼出一口气,似叹非叹:“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结香禁不住笑道:“你现在自己都好不了了,还要治好我。真不知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你以为世人如何?”

    “世人冷漠寡情。只有安乐无忧之人才会多出几分善意待人。只是世上之人少有安乐无忧,也就没有什么善意了。不过你有点特别。”

    东方道:“好不容易有个特别的也让你害死了。”

    结香笑:“我若不刺你一刀,怎能将你像现在这样脱个半光?”

    东方勉强笑道:“你要我脱个半光直说就是,又何必动刀。”

    “你现在竟还有心思说笑。”结香抚上他的脸。东方脸上却有细汗。那刀上的毒药深入脏腑,实是疼痛难忍。

    结香凝望他的脸,心思一动,低下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一种特别的法子,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你想试试吗?”

    东方道:“不想。”

    结香轻笑,眼眸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动情。她站起来,手指缓缓拉开衣结。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优雅地飘落地上,仿佛这也是一种舞蹈,渐次露出她圆润的肩,纤细的腰,匀称的腿……她脱光了衣服,仍然那带着两分顽皮的笑,问东方:“真的不想?”

    “不想。”东方生涩地说。

    结香揭开被子钻了进去,□的身体贴到他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轻划着圈打转。她凑近他的唇,东方却别开了脸去;她抬起腿来蹭到他身上,半晌,半咬着唇笑道:“说谎。”

    当上午的第一缕阳光映在帐帘上时,帐中还是寂静。东方依稀醒来,伤口处不再剧痛,却是一种麻木的感觉。结香一手支着头,倚在东方身边定定地看着他,手指轻拂着他的额头。

    东方睁开眼睛,结香轻叹道:“你睡得一点也不好,睡着了都在说梦话。”东方望着帐顶,觉得一阵空虚,问:“我说什么了?”结香飘忽地一笑,道:“你说‘再来一次’。”她说完,掀开被子起身,将衣裳一件件穿好。

    她拉开帐帘时,雪后璀璨的阳光耀眼地晃了进来。帐外天高云淡,结香心中原本欢喜,却忽尔涌上悲怆之意。她倚在扣上一半的帐帘边,突然向后一转,手臂轻举,划过一道柔润的弧线。

    轻哼着拍子,几个旋转,她匍伏到东方脚边,对他绚然一笑,直起身来,吟着一阙清丽飘渺的曲调跳起舞来,如末世的精灵一般轻盈沉醉,悲喜难辨。她一边跳一边唱着歌:“妾似风中树,狂风摧作舞。君乘风云起,直向扶摇处。鲲鹏志千里,不肯栖乔木。乔木将倾折,不得一回顾。”

    东方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目光却仿佛越过她看到了远处。这极至的动与静交融在这个清晨,像秋的浓烈与机警,背后深藏着冬日肃杀。无论他们过去怎样云泥相别,此刻却怀着同样的心情。

    人生最大的绝望,莫过于置身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爱情,或者生死,从来无法勉强。

    *

    时隔一年,承铎又一次踏上了平遥镇的地面儿。路边的雪都踩实了,一步一滑,他攥着缰绳,回顾身后道:“就是这些地方?”

    哲义牵着马应道:“姑娘平日出来就在这一带买点东西,我一直跟在旁边,没见她跟旁人有什么接触啊。”

    “哼,只怕她什么都接触了,你也没察觉。”

    哲义不敢答话。

    承铎走完了一条街,也没寻着一些儿蛛丝马迹。他不信茶茶毫无谋算,就这样独个跑了出来。她敢自己出营,必然是有人接应,可恨的是,她把这些隐瞒得一点不露。承铎站定,叹了句:“可见人不如马,马儿还知道恋旧。”

    遽步一甩尾巴,欣然地喷了喷鼻子。

    哲义腹中暗笑,他主子竟然还有幽怨气质,面上却决不敢笑。承铎恨恨道:“死丫头,捉回来看我不剥了她的皮。”他虽如此说,心里却十分担忧。边境上什么人都有,若是茶茶落到别人手里,就真正糟了。

    是去是留,承铎一时也没有主意,见边上有一家饭馆,便招呼哲义道:“吃了饭再说。”两人在店门前拴了马,踱进店堂。店面倒也朗阔,摆上十张大桌也不嫌拥挤。在平遥镇这样的小地方,算得上大饭馆了。

    跑堂的小二递了菜单来,承铎也不看,五两的碎银子扔给他,“看着办吧,不用找了。动作快些就是,我们赶路。”小二收了银子,颠颠儿地去了。

    承铎打量厅堂,蓦然看见柜外凭栏处,站着两只大鹰,翼展怕是近一丈。他本以为是死鹰,不想那鹰一动,静静地啄了啄羽毛。神态自若而冷漠,应是店里养的。

    承铎看着那鹰,心里隐隐有什么微弱的关联,然而细想又想不起来。莫非见过这两只鹰?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定定地看着,连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觉。菜很快上来了,哲义用银针试了,承铎才转了头来,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顿住了。细细嚼去,哲义吃出了紫姜的味道,绿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铎却吃出了经过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从另一桌过来,“爷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的菜不错啊,我府上想请客,把你们厨子借我使两天。”承铎道。

    店小二一听忙道:“哎,爷,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请我们东家出来跟您谈吧。”

    “行,你请他来吧。”

    店小二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他一见承铎和哲义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随即又眼神锋利地扫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过来时,就换成了一个笑容,上前道:“听说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厨子?”

    承铎点点头,“是,银子好商量,借我使两天。”

    那虬髯大汉点点头,仰头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请出来。”他头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见着眼睛的颜色不是纯正的黑,反带着墨绿色。他见承铎盯着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丝冷笑,“客官府上在何处?”

    “不远,平遥镇西南三十里,就在淄原边上。”承铎毫不隐瞒地把东方从前住的地方供了出来。

    “那边多是些农人啊?”

    “没错,就是农户。你是哪里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这人汉语说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这里。”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承铎。

    此时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中年矮胖子,系着一条油花麻渍的围裙出来,“东家,你找我?”

    “嗯,这就是我店里的主厨。”那虬髯大汉对承铎道。

    承铎点点头,“过两天我叫人来请你。”

    承铎不说价钱,那店主也不问价钱,只应道:“好,您慢用。”招了那个主厨自进去里间了。

    承铎不动声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盘菜。还是在王府的时候,他故意要为难茶茶,然而茶茶灵光一现,便做了这么一个菜来应付他。他虽默默地吃着,眼角余光却扫着四周动静。(见十八章)

    不一会前门上摸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额角一道刀疤,衬得他更加J滑。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铎这边来,犹豫着朝哲义对面一坐,却对承铎道:“这位爷莫不是军旅寂寞,出来寻些野味?”

    承铎头也不抬,“你怎知我从军中来?”

    “您这么一坐,腰直肩正,腿不会翘着,袖子不会卷着,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势。”

    “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个小铁盒子,对着承铎就要打开。哲义惊得一下站起来,惟恐他盒子里有什么暗器。承铎却仍然坐着不动,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着他。那人“嘿嘿”一笑,“军爷倒有些胆色。”手里的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了几粒乌黑的药丸,“您要不要这个?”

    “这是什么?”

    “大力金刚丸,让男人省事,让女人不省人事。”

    哲义一口饭险些喷了出来,隔座的客人有听到的,也笑得咳的咳,呛的呛,都看着这边。

    承铎却面不改色,反问道:“你看我需要么?”

    “军爷虽然龙精虎猛,但是人力有时而穷……”话没说完,那店主却出来看见了这个尖脸汉子,将手上抹布一挥,道:“阿彪,你这臭小子又来扰我的客人。”说着就赶过来,那尖脸汉子绕着承铎一闪,似要躲避,转到承铎右边。

    店主已追到承铎左边,出乎预料地,店主与那尖脸汉子同时出手,一人一边去擒承铎。饶是承铎应变神速,也猝不及防,身形一侧,面向那店主一脚踢去,右手穿过肋下反到背后,刚好捉住那尖脸汉子的手。

    趁着哲义攻向那店主,承铎手上像长了眼睛将那尖脸汉子双手一叠,按到桌上,一筷子钉了上去。那人下意识得一挣,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其余那两三个食客一见打架,早已飞快地溜了。

    承铎叱开哲义,一掌劈向那店主。店主反掌相迎,身法不乱,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但分辨不出是何来路。两人拆的二三十招,承铎变掌为拳,气势陡增,一招之后,店主已落了下乘,勉力招架。

    又对了十余招,听得内室的门前叫道:“沙诺里,沙诺里。”那店主如鹰一般向后掠开,站住。承铎也住了手,转头望去,见一个中年妇人,着一身绛衣,站在门前,对那店主唧里呱啦唧里呱啦,低声说了一通话。承铎一个字也没听懂。

    那店主人迟疑了一下,收了势,望向承铎的眼神有愤恨有怀疑有杀机,却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承铎向前一拦,直接问:“她在哪里?”店主站住,傲然看向承铎:“她是谁?谁是她?”

    承铎道:“高昌王的小女儿。”

    店主冷笑道:“你既知道她是高昌的公主,还敢欺辱她?!”

    承铎也动了怒,仿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指手画脚:“我欺没欺辱她,你怎不问问她?!”

    那绛衣妇人止住两人的争吵,对沙诺里道:“你先进去吧,这位先生也进来吧。阿彪,关门。”

    那尖脸汉子大叫道:“大嫂,我的手!”

    哲义手一扬,拔掉了筷子,尖脸汉子忙收回手,血汩汩地冒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关上店门,捂着手钻进后堂去了。

    承铎随着店主默然地穿过后堂,又从店铺后门出去。承铎明知这人十分地不待见自己,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要把他带去哪里,只紧紧跟在他后面。两人又走过几条偏街,到了一个铁匠铺里。

    那虬髯店主手一招,便有铁匠铺的学徒牵了一匹马来。他回身指了哲义道:“他,不能去。”

    承铎也不犹豫,对哲义一挥手,“你先回去。”

    “主子多加小心。”

    虬髯店主已跃上马骑了前去,承铎也紧随其后,留下哲义独个站在铁匠铺门口。那虬髯店主一路崎岖地策马小跑,承铎也一语不发地记着路线。翻过几道山塬,进到一个山坳里,越走越深,竟渐渐露出一座营寨的模样。

    承铎断没想到在这燕州边境的山坳里会藏着一支队伍。他一眼看去,这片营地若要住人,也大约能住上近千人。这个数目已然不小,又怎么能藏得住,钱粮马匹从哪里来,地方官府也没有任何报备。且安营扎寨需得依山傍水,在这样的山坳里虽然隐蔽,却如瓮中之鳖,除非另有退路。

    不多时,他们来到营门前,四个守卫拉开了十几根横木筑的大门。虬髯大汉当先进去,哨卫就大声道:“当家的回来了!”营子里顿时人声一振,人都围了过来。虬髯大汉回看了承铎一眼,见他全无惧色,将手一举,“今天没什么事,散了吧。”人丛应了一声,却大多看着承铎,不知他是何人。

    承铎打量这些人,都是百姓服装,大约多是燕云边民。虬髯大汉下了马。承铎也下了马,将马缰交给旁人,便又跟着他向中间那间大木屋去。一路有C练的人马,即使以承铎的眼光来看,这营寨的安排也算得进退有据,些微地方还与自己的大营有些相似。

    虬髯大汉先在那大木屋门上叩了三叩,里面一人低低道:“进来。”承铎听得这个声音,反而站住了。那虬髯大汉推开门,里面燃着炭火,昏昏暗暗间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裹着头巾背对着门,立在火前。

    虬髯大汉走到那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那人猛然回过头来,头巾滑下她的头发,露出她秀丽的轮廓和惊讶的神色。承铎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只因他从未觉得茶茶如此陌生。

    半晌,茶茶缓缓走到门口,斟酌着要说话时,承铎先开了口:“找着解药了么?”

    他这样一问,茶茶也终于找着了回话的方向,点点头:“找着了,沙诺里带得有高昌的药,里面有我要配的药材。再有四五个时辰差不多药就炼好了。”她回顾那个虬髯大汉,“他是我父王的侍卫长。”茶茶回头时,沙诺里对她躬了躬身。

    茶茶道:“你看着炉火,盘子里的香烧完了就叫我。”沙诺里应了声“是”。茶茶便走下那木台阶,沿着房子往后面去。像客人跟着主人,承铎便也随她缓缓行去。茶茶默然片刻,轻声道:“索落尔杀了高昌所有的皇族,只留下我。”

    她站住,风牵起一缕头发。茶茶理顺那缕发丝,“沙诺里知道我还活着,就一直设法想救我。前后救过我八次,总是不成功,自己好几次险些丧命。去年我到了你营里,他又追到燕州。”

    “可见他十分没用!”承铎不愠不火吐出这么一句。

    茶茶浅浅一笑,“他养了两只鹰,你看见的。他每天都把它们放出去好让我看到,知道他还未远离,终会救我出去,叫我千万不要轻生。后来我跟你回燕州,可以和哲义到镇上买东西,才跟他见着了面。”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放眼营中,“这些都是燕云二州的人,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所以聚集在此。”她说到这里,柔柔地止住,眼神在暮色下看不出是深邃还是平静,或者兼而有之。

    这不是那个承铎可以把握的茶茶,让他觉得莫名的失落。仿佛那些举手投足的亲昵,缠绵辗转的夜都是假的,是梦幻,一触既碎。他其实无法平静,然而却不能不平静。承铎转过头去,望着初点的灯火,一语不发。

    茶茶原本以为他要问点什么,他却不说话。茶茶说:“回屋里去吧,外面怪冷的。”她指尖拂过承铎的手背,似是牵引,又似是挣脱。承铎沉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茶茶望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她牵起裙裾,转身一步步往那大木屋走去,走到门首又看了承铎一眼,见他站在角落里,一身清寒,神容冷淡,茶茶没来由地有些心疼。步上那台阶时,只觉所有的谋算都被他的样子覆盖了。

    *

    *

    注:结香的歌词是俺胡编滴。

    第三十七章 梦境

    然而这一天时间里,东方的情形却陡转直下,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他知道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却也无法可施,渐渐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觉许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尔一次醒来,见结香跪在床头,神色悲伤,东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别伤心。”结香点头,“好,我不伤心。”东方望着帐顶,“……谁也别伤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又似乎不知道。

    结香柔声道:“你何必想这些呢,我唱个歌给你听吧。”东方道:“好。”结香便唱:“轻骑上丘塬,浓墨远山淡墨天。北风啸耳去,吹乱雪花一片片……”

    东方听着,仿佛随她歌声飘摇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静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却又不觉得冷。仿佛是那次猜出了承铎会来寻他,他便在平遥镇西北的岔路上等着。然而那时并不与承铎相识,此刻又像是结识已久。

    只是四野空旷,不见人影。东方远远见雪地上有马蹄印,便顺着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人背着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铎。东方大声道:“习鉴兄,你等等。”承铎仿佛没有听见,只管往前走。东方急忙追上去,承铎走得很慢,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行至一道山壁处,承铎拐了一个弯。东方跟着拐过去,迎面是峭壁,高逾万仞,却陡然不见了承铎的踪影。

    他仰头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着,像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了一半。壁上落着散碎的雪,横着一道沟渠,细看之下像是一个笔画。东方退后几步,果然是一横。他再退几步却是一个“王”字的最末一笔。那个字比他人还要高大,再往上隐隐还有笔画。

    东方退出十余丈远,仰头看去,那万仞石壁上刻着两行字。此时看进他眼里,笔勾峥嵘,却是出奇的清晰,写着:“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东方默默地念了两遍,心中只觉空明静寂。突然天边“咚”地一声锣,如震三界。

    东方猛然醒来,只太阳X上筋脉“突突”地跳,四周万籁俱静,应是又到深夜。结香一惊,道:“你怎么了?”东方疑幻疑真,缓缓问:“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么?”结香道:“没有啊。”她抚上他的额,又伸进被子摸到他身上,皱了眉:“你很热么?怎么出了一身的汗,又这般凉?”

    东方虽仍觉得虚弱,意识却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里反而明白了些,摇头道:“我不热,有些口渴,烦你倒杯水来。”结香转身去倒水,东方依稀记得那句“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心里且惊且疑,问结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结香倒了水来,扶他坐起。东方就着她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看着结香额间已黯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缘封侯拜相,必礼敬上神,矜悯黎庶,安定人间。”

    结香本见他已很不好了,现在忽然清醒起来,心里反有些害怕,轻声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着了凉。”东方依言躺下,结香将被子给他盖好,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直奔过来。敢在燕州大营里如此骑马,除了承铎别无他人。结香几步抢上去,掀开帐帘,承铎的马直冲了进来,问道:“他怎样?”

    东方虚弱地笑道:“没死。”

    承铎一把扯开裹着的羊绒披风,露出了里面茶茶的脸。

    *

    茶茶的解药实在神奇。经她亲自施药后,一天时间东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过一天,竟然可以起来走动了。营中众人尽皆叹服之时,茶茶却有些郁闷。只因承铎这两天来都不理会她,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了一般。你要说他生气吧,他看来又并未十分生气;你说他没有生气吧,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没问过她一句关于沙诺里那些人的事,这反而让茶茶心里很没底。仿佛两个人过招,一个原本准备好了许多应变之策,另一个却总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见地比承铎还起得早。将头天发好的面,蒸了几个馒头,切开,夹上R菜汤汁,做成了燕州当地的一种小吃,叫做“开口笑”。待得承铎起床要出去时,茶茶便挨在那旁边,在他侧前方挡了,低眉顺眼地拿这那个早点。

    承铎看也不看她,迈开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两步再挡在他侧前方,抬头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怜的求饶状。承铎若是肯看她一眼,决不会再这样黑着一张脸。然而承铎不看她,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过那个“开口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忽兰跑回来给茶茶汇报,承铎把那个“开口笑”吃了,中午在东营不回来。茶茶大受鼓舞,睡了个午觉又锲而不舍地做晚饭。承铎晚上回来虽没说话,却把饭吃了。吃完又到营里去,没多久回来洗了澡,把忽兰撵了下去。

    他走到帐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来,扔在床上,一把就撕开了她衣裳的领口。茶茶虽指望承铎理她一理,却也没指望承铎这样理她。于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铎按住一口就咬在了□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声。

    承铎抬起头来,两人气息相交,他却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给我吧。”

    “啊?”茶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承铎撑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铎松开她,坐起身来。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开,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却有盈盈笑意。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眼神的诱惑,承铎却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想复国?”

    茶茶笑意一顿,手肘撑起半身来,眸子也清淡起来。承铎希望她跟自己撒娇开玩笑,然而她却严肃起来。他便莫名地觉得被刺伤了。

    承铎站起身时,茶茶并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领,平平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想复国。”承铎看向她时,她慵懒地一笑,“我也未尝不想。”

    “你觉得你能么?”

    “世上的事没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经要嫁给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故意。

    承铎却接了下来,“我不会帮你的,更不会把你捧成高昌的女王再来娶了你。你要嫁给我,就以现在的身份嫁;你要复国,就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语音却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为我想做女王?你以为我是为了权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诩最懂我的仇恨么?你被敌人夺去的土地不是应该再夺回来么?被困在草丛的鹰不该向往飞到最高的苍穹么?你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杀了害她的人……”

    “这就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茶茶本要说下去的话被他打断,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铎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蓝的眼睛也不同于往日,她蓄意隐瞒的目的被揭露,却没有人高兴。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了么?让你必须要去夺取一个你还看不到的东西?”

    茶茶不答。承铎背转身去,望向帐外,太阳从一侧斜S过来,将帐门的一侧染成了金黄色,却将承铎留在了黯淡的一边。“这么久了,我以为能给的都给你了,却没想过你要的也许我给不起。”

    茶茶心里一酸,“我不懂,你为什么给不起?你帮了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承铎转过身来,“你确实不懂。我乐于看到你有所寄托,学学做饭,看看书练练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这些都没什么。然而我不愿见你杀人下毒,忍辱复国。这些东西太重了,你选择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个你。”

    “你的仇恨无法消灭,甚至毒杀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让你快乐。于是你以为复国可以让你快乐?你真幼稚。你的亲人,你的童贞,你失去的时间,找不回来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驳,却难以找到一个切入点。

    “不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罪都受过了,故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什么原则和底线。我乐意一直护着你这样过下去,不表示我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甚至让你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茶茶断然而愤然地说。

    承铎缓缓走近她:“那你竟是怀着一颗博爱的心对我以德报怨?真让我感动啊。”他很少说这样讽刺的话,而一旦说了出来,深藏的决然还是轻易让茶茶觉得害怕。

    “你是气我隐瞒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气势。

    “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他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帮你的。你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一切都会变。你追寻的东西会改变你,在你索取的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你。并非你愿意,而是你不得不改变。”

    “我对你不会变!”湛蓝的眼睛涌上了泪意。

    “是么?可我现在几乎都要不认识你了。”他站直身子望着她,“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决定只有一个——你要去复国,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明早我来听答案。”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夕阳的余辉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承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只留下远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设想过许多结果,这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承铎言出必行,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捉住她时,茶茶没有恨过;他拷问她时,茶茶没有恨过。此刻却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这个选择如此决然地推给了她。

    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在大地的边缘时,茶茶蓦然站起身来。她走出大帐,放眼四顾,却觉得难以找到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帐后的凉棚,忽兰正在地上洗着一件里衣。茶茶并不看她,兀自踱到厨下。

    盆子里堆着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兰烧的热水,将菜洗了。捡了一个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会切菜,更不会做饭,连油盐酱醋都认不齐。她将那土豆薄片整齐地码好,又切成细细的土豆丝。

    忽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安静地看她把这个土豆切完。茶茶换了一株雪里红,正要下刀,忽兰突然用她生涩的汉语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走?!”

    茶茶蓦然停住。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茶茶看着她年轻的脸,上面写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铎说她幼稚,不会带着批判,也不会带着赞许。不,忽兰,你不懂得。茶茶无奈地笑笑,简捷地说:“把灯点上吧。”

    这边大帐里,东方也很无奈,“你这样*她,未免下药下得太猛了。”

    “猛药制心。”承铎的脸色难以再维持平静。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长痛不如短痛。”承铎没好气道。

    东方翻起一对白眼,望着帐顶,“高昌这些年一直被胡人占据,你现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领地。都是一家子事,你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领地不领地的问题。我非得把她这想法拧过来不可。想复国,哼,她要是敢,我就占了高昌,看她找谁要去。徒弟还能把师傅打赢,这不反了天了。”

    东方拍手笑道:“妙极。高昌地处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贸……”

    “你现在能不能别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们两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放到一块就搞这等儿戏。”东方从谏如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了。

    *

    第二天天不亮,承铎回到大帐,里面却空无一人。床铺得好好的,仿佛没有动过。他默然地看着大帐,难以想象没有她的空旷,不提防身后一个声音道:“回来了,吃饭。”承铎一转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忽兰,哲义,各端着一只大托盘,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点心,热菜。

    承铎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茶茶放下盘子,平平地说:“闲得没事干。”她脸色带着黯淡,原本潋滟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却显得愈加浓丽。茶茶自己先往旁边一坐,拈了一块金黄的炸糕沾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铎,“现在就这么霸道,真嫁了怎么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愤然地说完,端起一碗姜汁R末粥喝了一口。

    哲义和忽兰面面相觑时,承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撩衣摆,坐下来抢她那碗粥吃。哲义对这两个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身要走,见忽兰还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没两口就吃饱了,也不理承铎,站起来洗手洗脸。承铎也站起来跟着洗手。茶茶又撇开他,脱衣服爬床,一边摔被子,一边骂道:“就知道拿不要我来威胁,一点新意也没有,无聊!”

    承铎扑到床上,把她抱得像个粽子,笑道:“有这一点就够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着被子怒视道:“你发誓一直对我好,这辈子都不会嫌弃我,我才要嫁给你。”

    “我才不发这么没出息的誓!”承铎嗤之以鼻。

    茶茶隔着被子踢他:“你没诚意,说了不算。”

    “我哪句话没算数?”

    “你说我可以对你提要求……”

    “我又没说你提了我就得答应。”

    茶茶恨恨道:“我现在就有一个朴素的要求!”

    “说。”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来。”

    承铎默然半晌,撸起袖子将手臂送到她嘴边,说:“我昨天没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紧。”一口就咬在他小臂上,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铎“咝”地一声,她才满意地松了口。

    承铎手臂上便留了个细小的牙印,冒着血珠。承铎郁闷地看着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点头。

    承铎咬牙道:“惯得你……”

    帐外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帐帘上,仿佛一个温暖的预兆。

    世上的生死变故难以预料,情人能够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

    *

    *

    注:本文诗词与歌词如无特别说明;则皆系原创。

    第三十八章 香消

    俗话说:“一只狗服一个夹子。”话虽粗,理却不粗。世间万物自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导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导男人。

    茶茶留了下来,承铎却令赵隼会同了沙诺里的人马出兵高昌了。待得赵隼的骑兵离营之后,承铎望着地上的马蹄印,心里恍然觉悟。每次跟茶茶闹别扭,看起来都是她屈服了,怎么最后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呢?

    他这样想时,心里不觉幽怨起来。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结香飘忽的歌声。承铎遥遥望了望东营外那罚人禁闭的大木笼子。笼子上盖了薄毡,勉强可以遮风蔽雨。自从茶茶带回解药,东方就把结香关进了那个囚笼。

    结香也不以为意,每天情绪来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东西二营的人骨头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软东方的心。如今东方伤势已愈大半,赵隼一走,营里军事上承铎就要忙碌一些,东方便给他照应着日常事务。

    这日东方带着王有才正从中军大帐回东营去,结香便裹着衣服,倚在那笼子边上唱:“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东方仿若不闻,径直进了自己大帐里。王有才闷头跟在后面,见结香望着东方进去的方向,脸上浮出一个温柔平静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么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没瞧你。”

    结香眼波一转,“他眼睛没看,心里看了。”

    王有才无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脸。”脚下不停进了东方大帐,却听东方吩咐道:“去把结香带进来。”结香跟着王有才进来时,东方正闲闲地拈了根针在火上烤,见她进来,温文尔雅地说:“坐吧。昨天想出一个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术。”

    结香依言坐下,“其实……大人不必费心。”

    “不费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这个傀儡来,就能做出更多的。今后遇着了岂不麻烦。”东方说话间点住了她的X道,结香一时动弹不得,表情一顿,“你拿我来试验?”

    东方皱眉道:“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露骨了些。”

    “你……”结香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东方冷冷道:“你要杀我,我没杀你已很对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死了你也怨不得我。”说着斜斜一针直向她脸上刺来,结香忙闭上眼睛。东方已一针栽在她阳白X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进半寸。

    结香锁眉,“你何不先把我击昏?”

    “你昏了我还问谁去,现在什么感觉?”

    “头昏脑胀。”

    东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针从她脖颈上穿过,一针透两X。“现在呢?”

    “这边……头痛。”

    “这可怪了……”东方怀疑地自语。

    结香现在认识到东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骂:“……混蛋……”

    东方置之不理,转头对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认的地仓还记得么?认来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针在结香脸上细细分辨,结香欲哭无泪:“你卑鄙……”王有才对着她唇角一针扎下去,结香两眼一翻,惨叫一声。

    王有才吓得缩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错了?”

    东方仔细瞧了瞧,心平气和地说:“没错,力道轻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针不可心怯。力道不准会致人瘫傻,肢体不遂,想死都没办法。头上扎偏了,终身口鼻歪斜,见不得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故尔世上有许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这世上又有许多令人欲哭无泪的法子,又有许多不以死来作威胁的人。

    东方烤着针又问:“谁令你来的?”

    结香瞪着他,“你明知故问吧?”

    东方平平仄仄地吐出两个字:“百汇。”

    王有才便接了针,憋着劲在结香头顶上找。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百汇乃是人身重X,位于头顶心。细细一根银针或许扎不死人,但极可能如东方所说,扎成瘫傻疯癫,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东方自己来下针,结香可能还不怕他;可他偏让个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来动手。王有才咬着牙瞄准时,结香忿忿然叫道:“七王!”

    “让你来做什么?”

    “杀你。”

    “鱼腰。小心别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X位,结香立刻改口道:“本来是要刺杀五王,没想到他把我给了你。”

    “谁是军中内应?”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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