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闸谷群山环抱,北面的崖坡,南缓北陡。山之南面,水之北面,谓之阳。这山崖面北的Y面,日照不足,积雪深厚,对闸谷而言,正是易守之势。
那面南的缓坡甚长,待他们爬上去时,北面崖外已打了起来。承铎趴在坡顶探头看去,火光相接处,一队人马被压制在山壁一侧。这面山侧映着微弱的弦月光,一片皑皑白雪。
承铎手一拦,传令道:“各自小心退后些,站到山梁这边来,抓着山崖凸石,学我的样子把雪赶下去。小心自己别滑了下去。”他将盾牌往坡顶逾尺的积雪中一C,猛力将盾牌推了出去。盾牌外的雪如切得整齐的豆腐,淅淅娑娑滑下去了,渐渐没了声音。
其余的人纷纷效仿,一时淅娑声不绝,看那雪在坡上如流沙般滑下,然而这次却没能渐渐止住,雪滑得反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听见树枝压折的声音,噼里啪啦,最后轰隆隆响着,只觉脚下的地都在抖动。山崖一壁的积雪露出一个巨大的凹陷,逐渐向下陷落。
下面的人马也听见了动静,顾不得打斗,纷纷往远离崖壁的地方跑,大叫着:“雪崩了,雪崩了……!”随着隆隆的声响,洁白的雪滑到了山脚,迅速追上了逃跑的人,顷刻间盖过了头顶。从山上望去,山脚下铺开一个巨大的扇形,方才被压在这一面的人马几乎全都葬身其中。
另一边的官兵远远退了,跃马腾弓地欢呼。直到感觉手下紧紧攀着的岩石不再抖动,秦刚才吐出一口气,叫道:“我的妈呀,这山崩地裂可太……太……”一时只觉乏词。承铎并不看他,只看着山下那个巨大的坟场,平静道:“为人将帅,不仅仅是率众厮杀,山川地理都要为你所用。这个地方我早看好了,也难得他们赏脸肯来。”
秦刚两年来苦守闸谷,并未上过战场。往昔惟觉哨役劳苦,何时能得回乡,做个普通农人。这夜杀敌,如拨云见日,气象万千,只觉二十多年白活了。此刻听见承铎的话,才真正领略了他所说的“身为将领,不能对部下说不。”只因他心中筹谋实非常人能料,收如宝剑入闸,出若电光雷鸣,动静自如,举重若轻。
承铎此时之平静,照见生平之叱咤风云。那该是怎样壮丽的风景?却收束在那个柔美纤弱的女子身上,平淡,平静得如同世间众生。秦刚心中之慨,伴随一生,此后终生身在行伍。及至暮年,仍然对子孙感叹,靖远亲王当日风采,世所罕有,人寰不再。
在那山崖上,百余人庄严肃然,各有感慨。
承铎却退下山梁,对阿思海笑道:“告诉喀拉昆仑神,这是我送给它的谢礼,答谢它仗义。”
阿思海敬服,以手抚胸行胡礼道:“全赖王爷心诚。”
承铎手一招,“山崩地裂看完了,去谷口,出山。”那一百多兵士平生不曾见过这般杀敌,此刻全站起来道好,俱是逸兴遄飞,紧紧跟着承铎。承铎先带着人回了营地,留守之人都纷纷询问方才是何声响。同去的士兵兴奋地解说,营里聒噪不已。惟有承铎叫起茶茶时,茶茶怒道:“扰人清梦。”
一路到了东面谷口,天已青灰。那边本最先打起来,此刻却安静了。承铎带了人扒开积雪寻路。谷口小道渐渐露了出来,承铎听得那边有人挖雪,住了手。一铲倏然砸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蛋露出来,一看承铎,叫道:“你没事吧?”
承铎一愣,大笑:“你怎么也来挖雪,杨酉林呢?”
“那边追人呢,叫我留这儿把你们刨出来。”明姬欢声道。
承铎两拳砸碎残雪,两边军士合力将山路扩了出来。谷外杨酉林西营的人,一见承铎都欢呼起来,下马行礼。杨酉林正引骑而回,见了承铎倒身下拜。承铎拉起他来,道:“你怎到这谷边来的?”
杨酉林禀道:“东方大人回京之前先到崎元关交代了我。”
承铎附掌道:“他临走拿了我的兵符,我猜他定然把那兵符拿来差派你了。”
承铎猜得不错,东方离开闸谷便直去了崎元关,所以直到两天后才回到燕州大营。他深知杨酉林不比赵隼,空口白牙是差不动的。杨酉林看了兵符,才将崎元关的人马带到闸谷以南秘密扎下,放火灯为信。承铎知他提兵在南接应,便猜到是东方所派。
两人多年作战,默契异常。七王围闸谷,杨酉林早看在眼里。昨夜承铎一发箭,杨酉林答了一箭便开始收拾围谷之人,乒乒乓乓直打到现在。
承铎扯着马缰,道:“七王人马往哪里去了?”
“往东北去了。”杨酉林遥遥一指。
“带上人,我们追。”承铎断然道。
谷外骑兵应声上马,装容肃整。
承铎望向秦刚道:“你们呢?”
秦刚诸人抱拳:“誓死追随王爷。”
“那就上马。”承铎一声令下,跳上马背就走。后面兵士骑的骑,跑的跑,纷纷随他而去。
闸谷瞬间只剩下数人。茶茶看了看天色,打了个哈欠,转身就往回去。哲义标枪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跟着她往回。一路走过偏帐寨门,到了那营场上,什么东西一晃耀眼。茶茶分了一下神,便见左边地面白雪之中,金灿灿地埋着什么东西,分外夺目。
茶茶缓步折回去拂开薄雪,赫然是张黄金面具。她陡然退后几步,循着面具的方向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了它的主人,站在一道山壁之前,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茶茶叹了一叹,扶额惆怅,对哲义道:“有了这东西,我现在见着金子就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品性高洁,视金钱如粪土呢。”
哲义直视承铣,不接她话。
承铣却悠悠道:“原来你没死,害我白白伤心了两个月。”
茶茶收了嘲讽态度,平静道:“我没死,你可高兴了?”
承铣又笑了一笑,赞许道:“没想到才两个月,你越发厉害了。这次捉住,我们换点别的玩玩。”
茶茶便也笑了一笑,道:“这次换支锋利点的簪子吧,比如——利箭。”她“箭”字刚刚出口,破空一声响,承铣听音辨位,一跃躲开,腿上还是着了一箭。另外两支箭S进了石壁。承铣尚未起身,又是三箭S来,他勉强一闪,这次中了两箭。
承铎缓缓放下执弓的手,平静无波地说:“我就知道你没走。”手一扬,将长弓扔到一边,哲义抬手接住。
承铣扶着石壁坐起来,也平静道:“原来你也没走啊。”他伸手拔掉肩上的一支箭,态度从容。
承铎缓步上前来,茶茶便转到他身后躲了。承铎叹道:“你败了。”
“皇上已经死了,”承铣望着他,“东方现在握着整个朝廷,你回去正好。”
承铎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二十日前,我也是九天前才得到消息。”他平静得异常诡异。
承铎见他这神情,心中盘算应无任何疏漏,一时说不上话来。承铣看他默然,竟柔柔笑道:“你不用想,我的人马不及杨酉林,我也没想到他在闸谷边上。我现在进谷便是行险,生死权势我早看淡了。”
承铎觉得匪夷所思,“生死权势都看淡了?所以你才做那些事?”
承铣咯咯笑道:“从小你们就觉得我怪,我知道你们背后说我是疯子。其实你们才是。皇家的人都是疯子,我一眼看去,只有自己稍稍正常些。”
承铎冷笑:“你倒是颇为自我欣赏。”
承铣亦冷笑道:“我真想让父皇从地下爬起来看看。他的大儿子十分不济,让他的二儿子赶了下去。他的二儿子到头来才喜怒不定,死得难看。他最为嘉许的五儿子最后死在他那无往不胜的战场上。可惜差一步就圆满了。”
他把这叫做圆满,承铎无言以对。
承铣继续道:“你以为你的侧夫人徐氏是我安排的人么?你的元妃死了,你与萧相的姻亲就断了,你在朝中便不能得势;你没有子嗣,便后继无人,只能老实辅佐他人。这才是你的女人孩子总是倒霉的原因。你现在回去,必然得到他一纸辅政遗诏,你可千万莫要感恩戴德呀。”
“不过是我和他各取所需,他想我们两败俱伤罢了。你自以为聪明,自以为高傲!其实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
他言未已,承铎已一拳击到他脸上,打得承铣的头撞到了墙壁:“我与二哥如何,那也是我们兄弟的事!你永远只是其中的那个小丑,抬不起头来!你下药迷乱他的心神;用假的怪兽蛊惑人心;勾结胡人,鬻地卖国。你干的这些事,害的已不独是我一人!”
承铣像听到什么奇闻似的,嘶哑地笑了,声音渐渐响亮,仿佛他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哈哈……我错了,哈哈哈哈,原来你才是最高明的那一个。”他兀自笑着,“现在他死了,我也落了你手,你就要赢了。”
承铎拎着他衣领,将他提起来,道:“我是要杀你的,我杀你并不为了你们争夺的那些东西。”
承铣仰着头直视他,切齿道:“我是争夺那些东西,可我不是为着权势。那是我的追求,你不懂。”
承铎点头,“我确实不懂你的追求,也不想懂。你欺辱我的女人,我便杀了你。”
承铣反而愣了愣,看了承铎半晌,却笑了:“比起那些事,这个理由不错……委实不错。我因她而死,死得其所。”
茶茶听得这句,眉头微皱。
承铎松开他衣领,手腕一转,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承铣仿若不见,眼光越过他看向茶茶,忽然对她笑了笑,轻声道:“知道么?其实我很喜欢你呢。”茶茶的脸色冷凝不改。承铎抓住他头发,一刀割上脖子,直切到椎骨上,干净利落,血如泉涌。
承铣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动了,一时凝固成一种诡异的神态。茶茶望着他这般神情却全无恐惧之色,眼神仿佛透过他看向了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承铎收了匕首,也不再看他,转身牵了茶茶的手往谷口走去。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薄蔼,瑰丽地投S到地面,大地染着一层初春的暖意。出谷的山坡上,满坡的茶茶花正迎着阳光开起来。承铎拉了茶茶走上去,哲义自觉止步。
两人走到花丛间找了一块地方坐下,茶茶抱着承铎的膝盖,承铎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柔和的阳光,道:“其实他没说错,我们家的人都是疯子。”
茶茶将脸贴到他膝盖上,承铎叹息:“在上京时然之说过我命硬,是天煞孤星,必克尽至亲至爱之人。那天你醒了,我心中想,这半生四海平靖,杀戮无数,然而神明眷顾我,让你醒来。此番出谷,我便从此封刃偃旗,再不妄动干戈了。”
他平淡深沉的声音款款道来,却激得茶茶心中缱绻感动。这个不怕把天捅下来的人,只因为自己一番生死,竟然对神明敬畏起来。茶茶轻扣着他掌心,指尖抚摩那道伤痕。
承铎似定下了主意,注视她道:“我们到你家乡去吧。高昌不在了,可家乡还在。有时国号会变,君主会变,然而山河不会改变。地上的人们仍然像先辈一样生活着,世代传承。你说你要跟着我,那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好么?”
承铎的眼睛带着柔软的亮色,看得茶茶晕眩起来,仿佛生生世世都要与他相守,触手尽是时间的永恒。人心安稳,天地静谧。
她凑上前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山坡上的茶茶花都迎着风摇曳,紫蓝淡雅,默默无声地开在这尘俗世界里。
第四十七章 落定
春日暖阳惺忪地照着大地,快马踏过厚实地,渐渐有了绿意的草原。阿思海快马加鞭,赶回了自己一年前离开的家里。若不是承铎回燕,他也不会放下生意,出去这么久。
偌大的宅子里空荡浮尘,四壁徒然。家具散乱地倒着,能带走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他转到里间屋子,角落一人抱膝靠墙而坐,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阿思海看去,这不是上次承铎让他带走的那个忽兰么,便用胡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忽兰眼睛红红的,捏住自己的手,埋头道:“那位大将军听姐姐的,你又听他的,他叫我跟着你,就是姐姐要我跟着你。”说着,一阵伤心:“姐姐被我害了,我当然不能不听她的。”
阿思海听得想附掌大笑。她方才说承铎听茶茶的,这话若是被承铎听见,怕是要发飙。阿思海越想越好笑,拉了她手道:“行了,行了,别伤心。你姐姐好好的,也没你什么事了。你要跟着我就跟着吧,咱们把这里收拾一下再说。”他随手拾起一个凳子。
“姐姐在哪里?”忽兰此时只觉有茶茶才安稳。
“他们过两天会过来暂时落脚,只怕这个房子都放不下。”阿思海抬头打量房顶,一脸憧憬。
忽兰不解:“放不下什么?”
阿思海尤自感叹承铎的选择,眼望着忽兰,突然生出一丝诗意,“放不下今后的逍遥自在。”他将这句胡语说得起承转合,仿佛是一首悠扬的诗,概括了所有潜藏的意味。
忽兰陌生地看他一眼,又望了望他握着得那只手,想找出一句话来问,却又觉得不知道问什么好。阿思海对那一片狼籍不为所动,让忽兰坐下,自己笑兮兮烧水去了。
忽兰转顾屋角,只得片瓦残桓。命途飘蓬,无有终止。此时的她远远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壮阔的命运将与自己邂逅相逢。
十年后,忽兰离开了阿思海,托名胡狄大汗遗女,收拢散卒,成为胡地一代女主。胡地在她治下又逐渐强盛起来,成为中原隐患。与此同时,高昌又立新王,名沙诺里,与允宁大帝结盟,打开了西域商贸,中原迎来一派空前盛世。
二十年后,允宁大帝的重臣东方互,辞相退隐,不知所踪。此后几十年间,中原盛世渐渐衰落。再过四十四年,忽兰女汗长子阿思达继承汗位,率部南下,竟夺去中原半壁河山。允宁帝之子被迫迁都,苟延三十六年,国祚衰灭,遂尔终绝。
其时,距靖远亲王承铎袭破胡都整整一百年。茶茶一念之善,救了忽兰,而承铎又与茶茶隐逸他乡,不问大位。岂中原国祚果然覆灭于茶茶之手?
天数玄远,终不可知也。
只是,随着国破家亡,中原人纷纷忆念太祖皇帝第五子,靖远亲王承铎。
传说他实乃战神落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口能喷火,眼能S电,一眼看去便溃敌三千;双臂能开百石弓,并发一箭,可杀敌千里;足下万钧之力,跺一跺脚,便山崩地裂。可惜他功成勋就便归位天庭了,只留得人间塑像礼拜,香火不绝。
*
三月柳抽絮,花绽蕊。
东方朝罢在内阁行院看了看折子,忽见窗外花柔叶嫩,莺俦燕侣,心中一动,排出三枚铜钱起了一卦。天山遁。
九五:嘉遁,贞吉。象曰:嘉遁贞吉,以正志也。
Y进阳退,鸿飞天外又冥冥。
东方大惊,遥望北方,苍穹极目,不可见其详倪。
十日后,杨酉林回京。东方迎出城去,明姬见着了他,翩然雀跃,单骑纵前,拉着东方的袖子好不欢喜。她虽叫杨酉林一声大哥,却跟在他身边时刻不离。杨酉林高大,明姬娇小,一眼看去俨然鸽子和大象,怎么都不觉般配。
杨酉林交上兵符,不徐不急道:“大将军与茶茶姑娘都好,他们让我问你好。”
东方已觉异样,仰天一叹:“他们人呢?”
杨酉林还是波澜不兴地说:“封剑隐居,不知所踪了。”
东方心中的隐忧得证,一时说不上高兴还是遗憾,只重复了一遍:“不知所踪?”
杨酉林点头,“大将军说他们也没定好,天地广阔,哪里都一样,不必拘泥一处。”
东方怅然若失,心中忽念及一事,道:“燕州大营西北有一处所在,是个被破解的奇门阵,你可去过了?”
杨酉林点点头,却又不说话。
东方见他踌躇,惊道:“那么多金子他全拿走了?他们两人想用到下下辈子么?”
杨酉林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
东方接来,见那纸叠成十分工整的六棱形,边角相扣,很是雅致,一看就是茶茶的手工。打开来时,只有四个字,却是承铎的笔迹:“各半,珍重。”
东方缓缓放下手,良久不语。
夏天的时候,萧墨来与东方辞行,说要到北方边境看看商机。
东方留他道:“萧墨,你不如留下来帮我吧。”
萧墨并不拒绝,也不接受,反言其他道:“醉倚居我查了很久都查不出后台老板是谁,现在七王一死,便被我买了过来。你要不要入股?”
东方知他志不可夺,也不再说,便笑道:“官商勾结历来不可做得这么明显的。”
萧墨一笑:“那你空了就来观舞听琴吧。”
东方听了这话,微微愣了愣,抬头望望天。天上空明澄净,辽阔无边。
次年正月,山河社稷迎来了一次重大的改元。
时光如此匆倏,时光又如此充足。允宁,这个十五岁的皇子,在他的国相东方的力主下,在太庙的白玉石阶上,以苍璧祭天,黄琮礼地,即皇帝位。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盛世。这千古江山不曾改变过,却又真切地改变着。从军旗到皇位,从雪落到雪开。当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也在春日暖阳中融化时,东方凭窗远眺,觉得这天地气象比之往日,确已迥然。
承锦慢慢踱到他身后,探出半脸,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柔声道:“当日你在边陲山乡闲散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做这皇亲国戚,出将入相?”
东方听了一愣,觉得这话甚熟,似是许久以前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了。
承锦见他怔忡,从后面拥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悠悠叹道:“不想五哥,却做了个闲云野鹤,山林逸士。”
东方蓦然想起初遇承铎时,在那雪野旧舍中偶见的老和尚,心中不觉惊诧。其时他布衣白身,琴书耕读;承铎爵列亲王,奇兵初胜,听了这两句话,俱是付之一笑。
往事回首,沉浮异势。
东方默默地握了承锦的手,望着窗外残雪,说不出话来。
*
很多年后,燕州北陲的小镇上商贾往来,货通四方。很多穿行西域的商人们都会说起远方的一个传奇。在天地的最西边,隐居着一对天上来的爱侣。苍原上放牧的人们有时会看见他们并骑游弋。
男子俊郎不凡,女子柔美如云。
(全文完)
番外…哲义的思索
主子是个眼光犀利的人。
记得一年冬天,上京下了雪。王府素白的庭院里,他让我和哲仁演剑。哲仁起了一剑,削过碎雪,直罩命门。他这人太过沉默,剑式也往往偏折出奇,透着森冷,却不迁延。那天天空异常的澄净,我收起杂念,一心一意地对付他。
最后一剑刺向哲仁眉心时,哲仁慢了半拍。剑尖堪堪停在他眼前,一朵纤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锋刃上。主子附掌大笑:“哲义,你的心思空明,专于剑而极于剑。这个心意莫要改了,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那天他穿着一件藏蓝缎面的家常衣服,窄袖束腰,气度雍容,风神俊朗。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氤氲。记忆里主子仿佛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他有多少荣耀光彩,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围绕。我始终觉得他骨子里带着冷清。
这一点上,他和姑娘不一样。
那个女人我初见就觉得她貌似冷淡,其实花花肠子一大绕,一脸菜色不说,要P股没P股,要胸没胸,不知主子看上她哪一点。说到这个,主子对于女人的品位也很奇怪,偏向喜欢那种柔弱纤巧的,可又见不得女人委屈哀怨的样子。害得府里府外多少小女子伤心流泪,他只当看不见。
姑娘是杨将军捉回来的胡人女奴,主子一眼看上就收到了名下。我猜他大约是这几个月天南地北跑得太急,没工夫沾一沾女人,看到这种货色也笑纳了。可事情出乎意料,他没有在不久后将她扔出自己的视线,反而把她搬进了大帐。
哲仁说这事时,我和哲修都听得瞠目结舌。他说完,一言不发地走了。
哲修皱眉道:“那个女人莫不是床上工夫了得?让主子割舍不下。”我对此也大是不解,只因我们都知道,主子难以忍受女人事后依恋缠绵的心思,故而极少有女人在他床上躺满一夜的。但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破例了,并将破例最终演变成了常态。
她很安静,每天坐在主子的大帐里,在主子面前虽不说触忤,却也近乎视而不见。我不由得疑心,莫非是她这种冷漠态度大异寻常女子,才吸引了主子?对此我很不厚道地憧憬过,有一天主子把她扔出大帐,不再理会。到时我看她还装那淡定样子不。
哲仁非常讨厌她,说这种残花败柳不值得主子抬举。主子轻飘飘地说,这丫头看着是个明白人,省事儿;又不会说话,更省事儿。我暗自好笑,而哲仁似乎更加不悦,或者说……不安?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杨将军中了毒。所有的怀疑都在姑娘身上,最后的结局令人吃惊。哲仁虽然死了,我却隐约觉得姑娘不是个简单人物。大约主子也这样觉得,还是没有把她扔出去,继续放在了帐里。
直到回了上京,时间一天天过去,好象他们还相处得不错。只除了那晚主子被人刺杀,姑娘帮他解了毒。她的不简单已经昭然了。主子不动声色,姑娘也很沉得住气。
王府的生活挺平淡的,我却渐渐瞧出些问题来。主子待她太好了些,几乎是放任宠溺的对她。我家主子英明神武,断不会在这女人手里掉链子,这一定是对敌怀柔的策略。是的,我不能想象他为个女人纠结了心思。
果然没过多久,事情闹得扑朔迷离。那天早上李嬷嬷将姑娘带过来时,她画了个淡妆,衬出那双流水一般潋滟的眼睛,我才恍然觉得我家主子的眼光果然是独到犀利,善于从平凡中发掘美好的事物。可午后她却突然失踪了,以至于主子把我差去到处找她。
我找到她时,她豁然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冷淡样子,手里拿着一枝盛开的茶花。那天我在书房外,听见主子把她一人留下,发了很大的火。这么多年来我没见过主子这样大声说话。
姑娘还是没有一点声音,过了片刻却从书房里出来了。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走得比平时快,脊梁挺得很直,头抬得很正,傲然到连主子也无发摧折。那天主子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出来时还把我撵了下去。
我心中有些欢快,这女人现在敢惹主子生气,估计她离被主子扔出去的时候不远了。第二天早上,我失望了。主子早上居然没起来,和她睡到了日上三竿,两人还一起躲在卧室里吃李嬷嬷送去的点心。
午后主子入宫去时,徐夫人突然死了。我敢用脑袋担保,这事一定跟昨天姑娘失踪的事有关,她肯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我就不信主子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然而主子回来,我又一次失望了。他竟然听信了姑娘的解释,把这事压了下去。
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极大的动摇。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主子是英明干练,沉着理智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敌人逃脱了他的手心。
可为什么,他对姑娘如此明显的疑点视若不见?又为什么,姑娘对自己早已暴露的疑点安之若素?这太奇怪了!我家主子变了。哪里变了,我说不上来,仿佛是心变软了。
一天,我就忍不住去问东方大人。东方大人是主子在燕州新交的朋友,两人投缘得很。他气质洁然,风雅倜傥地往椅子上一坐,问我:“哲义,你问胡人的迷心术做什么?这种巫术你也当真?”
我想想,道:“主子对姑娘如此宠信,大异从前。我看着,就觉得有些像是中了那种迷心术了。他自己不觉得,先生可不要袖手。”
东方大人大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别担心,你主子的迷心术不输于人,且看他们谁迷倒谁吧。”
我有些转过弯来,敢情我家主子是喜欢上她了。这真是令人发指!我愤然地回到书房外院,老余送来几本兵部转呈的折子。我将折子送进去时,主子正襟坐在书房的软榻上,正看着手头的一份调防文书。
他看得很专注,旁若无人。姑娘却跪在榻上,手拄着膝盖,将脸贴在他肩头,长发流泻,颇有些小鸟依人。两人这样静静地坐着,窗外吹着五月的微风,和煦暖人,像一幅静默的山水写意,朦胧而又清晰。
看到这场景时,心里有些被打动。姑娘应该有点喜欢主子吧,我没法确定。却不太希望她被主子扔掉了,仿佛这会破坏了一种美好。什么样的美好,又说不上来。
可惜这点好感一回燕州就被打破了。姑娘要出大营到镇上去,主子竟然让我跟着。十几年了啊,他竟然让我给一个他没有名分的女人跟班。我的心在滴血,不,在碎裂。主子D见我的伤心,说,哲义,我让你跟着她,是信得过你。她怎么出去,你怎么把她带回来,别少一根头发就是好的。
好吧,我是个心软的人,主子既这样说我也只好从命。姑娘不曾对我说话,却很有那番做主子的态度,仿佛天生就是那样的人。她在集市上动动指头,我就得忙不跌地帮她付钱拿东西。我就奇了怪了,按道理我不该这么像个跟班,可她一举一动都将我衬得像个跟班。
不过,私底下她也不拿大,有她给主子做饭之后,我的膳食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无疑地,她是一个好厨师,却仍然不是一个好女人。
那天,我们从镇上回来,她莫名其妙地和吴参将闹了起来,却是为了争一个叫忽兰的女孩。这事把主子闹得很难办,我热烈地支持主子给她点厉害看看,免得她一天蹬鼻子上脸。然而我失望啊!他为了护着姑娘,竟然说那女孩是他看上的。
随后我彻底失望啊!姑娘竟然还跟他别扭上了。主子郁闷了三天,主动缴械。我的世界观被完全地粉碎了。苍天大地啊,欲哭无泪。当我还来不及重塑三观的时候,东方大人赶回了燕州。风云再起,干戈又生。
主子这是第一次在出征的时候把我留下,让我照看着姑娘和十三公主。那晚胡人突然来袭营,我自然觉得公主更重要,便先安排人护送公主出去。回头去找姑娘时,已经太晚了。我想这好歹是主子交代的任务,只得把这条命搭上了,至少也多护她一刻。
姑娘却并不领情,只写了个条子,让我去找主子。她神情冷静坚定,不容抗拒。这样的神色我只在主子发号施令时见过。或许她跟主子太久了,我觉得他们越来越像,都是不可窥测的人物。
那次大战,我们彻底打败了胡人。西营兵士们最津津乐道的,却是东方大人在锗夜城外当众亲了十三公主一下,继而全军都知道了。东方大人却泰然得很,面不改色心不跳。主子挑着眉毛悠悠怪道:“我还没看出来,他这方面还挺有一套的嘛。”
东方大人不知对主子说了什么,主子回头又把姑娘审了一遍。两人神神秘秘,卿卿我我,痴痴癫癫,我懒得奇怪了,随他们去吧。那天哲仁的师傅来杀主子。我心里疑惑,感情果然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沾染上的人九死一生,万劫不复,能为不敢为之事?
第二天我去主子帐下,突然听见姑娘说话,我惊得目瞪口呆。主子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晃道:“哲义,快回魂。你主子我妙手回春,把她这哑巴治好了。”我知道他说笑,主子爱开这种玩笑。姑娘坐在旁边,听了他这句话,也笑了。眼神柔柔地样子满是灵气。
这灵气没用到好的地方,也挺磨人的。姑娘一经说起话来,就时常地和东方先生对论,多半时候论得主子想扎小人。姑娘总能适时抚平他的恼怒。至于怎么抚的,我不好妄加想象。
这份纯粹的快乐照例没有持续太久,东方大人被七王送的舞姬刺伤了。姑娘又一次失踪。跟着主子去找她,看他心焦的样子,我又觉得这女人当真不好。主子现在只怕不会扔了她了,可好歹要教训教训才是。
主子这次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回来整整两天都没理她。她果然难受了,做饭做菜地讨好。第三天早上,我刚刚起来,她那个叫忽兰的侍女就来找我。我一看,她整整一夜做了一大堆的早点。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真心希望主子原谅她算了。主子果然也被这一桌子早点感动了,就此原谅了她。
此后,主子和东方大人涉险,好不容易回来,闸谷又闹了哗变。这次我跟着主子去了闸谷,没人预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姑娘同样也预料不到。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七王行营里一具余温犹存的尸体了。
我跟随主子多年,见过很多死人,却没有一个像她那样让人看了难受,以至于主子下令杀人时,我毫不犹豫地砍下了那个亲兵的脑袋。主子有些混乱了,幸而东方大人一路跟在他身边,安排一切。
东方大人走的第三天,劫后余生。姑娘醒了过来,我很高兴,主子却哭了。虽然他坚决地否认,可我看见他流泪了。此后一个多月,姑娘很少说话,极其地依恋着主子。主子也不烦她,两人整日厮守在一起。
两个月的时间像两年,像一生,尽管闸谷酷寒,尽管与世隔绝。主子和姑娘最终出了闸谷,却没有再回上京。杨将军带了人帮主子把金子搬到了阿思海那里。阿思海重修了房子,恢复了生意。
三个月后,高昌新的王沙诺里与主子不打不相识,邀他们去高昌。主子与姑娘商量之后正要成行,却突然又被一件事拦住了——姑娘怀孕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又不是小姑娘了,一听到怀孕惊得花容失色,神魂错乱。主子抱着她哄来哄去才哄正常了。
此后八个月,主子几乎把她挂在手臂上,一时一刻都怕伤着了她。可是这……我又要说姑娘了,真不是个好女人。每天恹恹的,这不吃,那不吃,还吐;后来不吐了吧,肚子大了,行动坐卧都不方便。她急了拉着主子摇,说你说过的不让我再受苦,可现在就难过得很。
主子那表情,心疼得一塌糊涂。我都不想说了,谁看了谁觉得没出息,想当年,看现在,不忍卒睹啊。五个月的时候,主子把李嬷嬷从上京接了来。李嬷嬷一来,果然是行家风范,主子和姑娘立刻被整治安生了。
到了第九个月,姑娘仰天大叫这生孩子怎么这么讨厌啊,这零零碎碎的难受,不能来个痛快么?!痛快很快就来了。我觉得她并没有生得太久,也才半天的工夫,她就足足叫了一个时辰。我从没见过主子这么紧张,神经质地安慰她。姑娘疼得烦了,眼睛一瞪,喝道:“你闭嘴!”主子立刻不吭声了,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或者说姑娘紧紧攥着他的手。
我站在屋外听他们忙碌,心里却有些期待,主子看着就三十了,第一个孩子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夜深时,孩子平安降生了,是儿子。主子高兴极了,把孩子抱给我看,还指着我说这是哲义叔叔。我大惊之下,虽觉得这个称谓当不起,心里却很感动。
姑娘生完孩子,不仅没胖,反而消瘦了一点,元气大伤。正巧萧墨萧公子投身商途,到北方游历,带了很多稀有的补品给主子。姑娘自己细细甄别了,告诉给李嬷嬷,每天养在家里。两个月过去,身体复原得不错。
阿思海生意场上的客人有见着主子和姑娘的,主子总是坦然介绍说:“这是我妻子。”我疑心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亲的。女人嫁人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一般都比较看重。姑娘却似乎并不介意,主子说是妻子就是妻子了。
小少爷日渐长大,眉目宛然和姑娘很像,鼻子嘴巴却跟主子一模一样。就这个样子,长大了一定是个祸害。还不仅仅如此,小少爷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说了第一个字,十个月大时就能跌跌撞撞走路了。可累坏了李嬷嬷,常常跟在后面叫少爷小心些。
他尤其爱缠着姑娘,姑娘一见儿子就头大,跟主子说,太缠人了,下次我们一定要生女儿。我怀疑她是不是不记得,当初生孩子时她愤然地说一辈子也不生了。主子肯定记得,却不反驳她,反而点头赞许道:“好。”
炎热的窗外,正是七月流火。这句话用在风情旖旎的西域再合适不过。姑娘踩着波斯地毯跑到主子身边,挽了他手道:“我们回依度尔汗去吧,这里夏天可有的热。”主子望向她的神情乍现温柔,说:“行,你说回去就回去。”
正说着,小少爷就蹒跚而来,李嬷嬷一路跟在后面。他一头撞在姑娘身上,拽着她裙裾裂嘴笑嚷:“娘——”姑娘登时一手抹着眼睛,一手扯着主子的袖子,哀叫道:“啊,他又来了——”主子一把抱起小少爷来,哈哈大笑:“这孩子,缠得你娘都不想要你了。”
我不禁要质疑,她哪像个妈呀,倒像是主子另一个孩子。
不过,好吧,我承认,看见这情形我有些砰然心动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这样一个人,与之共守一生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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