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东南三十里多外,巳进入漷县的地界,烈日当空,漷河静静的流淌,田野生满了密密层层的高粱秆儿,青纱帐好像一望无际的海洋。
这里距离繁忙的京杭大运河通州段只有十里之遥,离京师也近在咫尺,但和熙熙攘攘的都市、船来船往的运河完全不同,乡间的农夫也许毕生都没有看见过青纱帐外面的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算崔大善人庄子里新来的那伙客人,也只给晒谷场上吹牛打屁的农夫增加了几分谈资。
张老实把沾满泥巴的鞋底在地上磕,神神叨叨的道:“喂喂,知道不,王小二昨天回家就丢了hún,说路上有个女客问崔老爷家怎么走,那女客的声音比海红班小翠喜还好听,身段更像仙女儿似的,就是看不清长相是啥样包着头巾呢!”“哈哈,什么仙女,王小二别是撞着狐仙了吧?”有人起哄。
张老实急了:“我婆娘也看见她进了崔家,可惜只瞧着背影,回来就说比小翠喜还好看呢!”小翠喜是远近十里最出名角儿,人们说起来就和仙女差不多,可那女客竟比小翠喜还好看,那就实在想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了。
“多半是崔老爷在城里的相好,找上门来啦!”有人这样说。
于是崔大善人的艳福,又引起了农夫们的羡慕晒谷场上的聊天并没有传远,就算有一点点风声,都被那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吞没。
农夫们绝对不会想到,跺一跺脚远近十里地都要抖两抖的崔大善人,连和那女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的正厅已经被客人们占据了,而他自己只能毕恭毕敬的站在关着的厅门之外,大气儿不敢多喘一下。
应劫右使艾苦禅、青白红三阳堂主、五名长老、十余名舵主香主在座,长老以下不少人身上带着伤,但此刻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充满了期待。
众人在突袭威灵法王之后,分散出城逃遁,到这庄子集合,而白莲教主则艺高人胆大,与阿沙见面得了消息,杀个回马枪,趁着众喇嘛重伤未愈,单枪匹马从隆福寺盗走了混沌之球。
银面具、白纱裙,白莲教主端坐主位,缓缓将金匣开启,1小心翼翼的取出混沌之球,五指作莲huā印,将它托在手心。
黑沉沉的石球乃是传自bō斯的千年圣物,白生生的手掌则有斩将夺旗的雷霆之威,一黑一白竟生出某种妖异的美感,饶是艾苦禅、三阳堂主威震江湖,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混沌之球失落数百年后重归本教,圣教中兴有望,伪朝覆灭有期!”白莲教主斩钉截铁的说道,为了鼓舞士气,又补充:“本教主又细观星斗,见伪朝气运虽绵绵不绝,紫微星却光华黯淡,呈现出芶延残喘之象,恐是气数已尽,本教正可乘势而起!”
白莲教众高手尽皆欢欣鼓舞,历代教主相传的观星望气之术相当灵验,往往十中**。
艾苦禅却沉吟道:“属下斗胆请教,昨夜也曾推演天象,见贪狼、
七杀、破军三星并未有异,那么恐怕不会天下大乱”
每逢乱世,白莲教必乘势而起,宋亡于méng元,有杜可用、钟明亮起兵抗元,元朝末年有韩林儿、刘福通、彭莹玉、冷谦等大举红巾,永乐靖难、大增徭役,遂有唐赛儿起于山东。
如果贪狼、破军、七杀三凶星没有异动,则天下不会大乱,白莲教的机会从哪里来呢?
白莲教主朗声长笑:“哈哈哈哈,艾右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教主见异星惶惶如炬,光华隐然侵夺紫微,更隐隐生出红芒,比以前更加凌厉,恐怕伪朝之祸不在江湖之远,而在萧墙之内!”
“那异星是?”众白莲教徒尽皆双眼放光。
白莲教主微微一笑:“数年前异星在南、应于荆楚之间,最近本教主再次观察到异星,它又在北地了,应于燕赵之地。那么天象究竟与何人感应,诸位还不明白吗?”几年前白莲教主曾见异星应于荆楚,奉圣高左使令儿子前往传教,试图上应天象、成就大业。
从来天意最难测,非是人力所能图,高射羽一去无踪,到现在还不知道死活,反而是白莲教主闻讯携阿沙前去搜寻,原本贪玩不用功的阿沙,在荆楚地面上突然内功修炼突飞猛进,连续冲破三重充满艰难险阻的关口,白莲朝日神功修到第七重莲台,为历代圣女所未有。
阖教上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异星感应之人正是这个顽皮、偷懒、爱吃甜食的白灵沙!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实也证明了这个判断,阿沙在南、异星南照,阿沙北行,异星北返,等她到了京师卧底,异星光芒大盛,现而今她刚替圣教找回混沌之球,异星便生出红芒直刺紫微!
要是这时候还不明白谁是异星感应之人,那真笨成猪了,白莲教众尽皆叹服,怪不得教主当初推算阿沙命格,说她与伪朝气运消长干系甚大,现在看来完全丝丝入扣啊。
白莲教主素手轻翻烟罗袖,一掌击在椅子扶手上:“可笑秦某人自诩神目如电,却被阿沙潜伏身边,异星红芒已直刺紫微了,哈哈哈哈…派人传命高左使,速速将他保管的白玉莲huā送来,本教主要二圣物合一,中兴圣教,覆灭伪朝!“艾苦禅为首,众白莲教徒抖擞精神,齐齐拜伏于地:“圣教主神功盛德,圣教光明广照四海!”
秦林并不知道混沌之球的失窃会引发什么样的风bō,虽然有点小郁闷,但那玩意儿吃不能吃、穿不能穿,丢了也没啥,和得到威灵法王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相比,完全微不足道。
至于白莲教主怎么会去隆福寺的问题嘛,在众喇嘛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杀个回马枪,有问题吗?
威灵法王师徒以开示秦林为名,从此就住在了他家里,乌斯藏白教常有前世师傅死掉,转世为婴儿,徒弟替婴儿开示、点悟,将来徒弟转世,婴儿长大成人,又转过来替徒弟转世之人开示的说法,威灵法王这样做非常名正言顺。
于是额朝尼玛只能干瞪眼儿,论道理,难道他能去和李太后说,威灵法王其实是他师父威德法王找来哄骗朝廷的老骗子?论硬的,以他为首的十八护教罗汉被白莲教主率众打得五痨七伤,更加不能有什么作为了。
关于这次白莲教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大举来袭,严格说来东厂、锦衣卫、顺天府、刑部等衙门都有一定的责任,秦林也脱不了干系,但有了威灵法王一张铁嘴,那还算个事儿吗?
这天午朝之后,威灵法王乘步辇,秦林骑马,奉诏直入紫禁城,左顾右盼,神sè间颇有睥睨之态。
下朝的六部九卿文武官员见了,不少人就哂笑起来,刘守有更是大声道:“少年意气,恃宠而骄,秦将军还真骑马入宫呢,哼!”
官员们就寻思说对呀,许你禁中驰马,就真的每天骑着马在紫禁城里头乱跑?丫也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吧?
徐文璧微笑道:“刘都督也说了少年意气嘛,要是一个个都像咱们这么老气横秋,还有什么意思?而且陛下赐秦将军银印曰“虎啸鹰扬”就是要有点少年郎的锐气,就是叫他耀武扬威的嘛!”
“唔,不错,老国公说的对”一直未曾发话的太师张居正捋了捋胡须“如今咱们朝中,多的是幕气沉沉,缺的是朝气蓬勃,见秦将军禁中驰马,连老夫也动了“左牵黄、右擎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念头呢!”
刘守有喉咙口噎住了,连连赔笑:“那是、那是”
这脸打的,太师爷一句话,差点没把刘守有的脸打肿了。
秦林骑在马背上意气飞扬,紫禁城仿佛都矮了不少。
他这是故意的,徐文长分析说了,他少年得志,要是谦虚谨慎得太过分,恐怕难免被认为城府深沉,反而是适当表现骄纵一点儿更符合某些人的期待。
比如说万历,听到慈宁宫外的马儿嘶鸣,他先是怔了怔,接着就莞尔一笑。
在李太后和万历面前,威灵法王非常悲天悯人:“昨日之因、今日之果,魔教之所以猖獗,并非众衙门和秦将军捕杀不力,而是冥冥之中的因果业报,还是不要追究了吧!何况佛祖割肉饲鹰,老僧为了消减苍生罪业,舍此残躯又有何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魔教要杀要刮冲老僧一人来吧,阿弥陀佛……”
只见法王宝相庄严,中正平和的眼神充满无比的慈悲,饱满宽大的额头泛着智慧的光芒,堪与“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比肩。
我靠,秦林明知内情都被唬了一愣,老神棍太能装大尾巴狼啦,连咱秦长官都要自愧不如。
万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太后更是热泪盈眶。
威灵法王都这么说了,再追究白莲教袭击的事情,岂不是自讨没趣?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只是申斥厂卫官校着力缉捕就算了,不但没人被贬官,连罚傣都没有。
张诚遵旨,亲手把两枚由尚宝监做好的银印奉给秦林:干城之将、
虎啸鹰扬。
秦林谢恩,老实不客气就把两枚银印挂在腰上,张鲸正想给他下蛆,却发觉万历眼角眯了起来、微微领首,顿时心中打了个突,赶紧闭上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