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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么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漠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
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襁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
“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是什么……”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伐,趁机铲除异己。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S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和的为他开导:S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冲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JY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R!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
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J。”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J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腌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J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噩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
“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
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
“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灯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
“对面的灯笼是谁布下的!?”
少年追命 … 第二章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蜿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
“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于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S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叹的伤情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Y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傅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谗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傅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两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她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R!
──一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斗志越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小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
“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震撼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
(──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
(冷血会这样做吗!?)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么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
(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
(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杨J。)
(杨J还是J笑着,J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J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
(──大将军呢?)
(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
(──冷血呢?)
(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
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嘴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
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少年追命 … 第三章 一声喝断
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
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
──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
(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
──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热血的血。
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善!
──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
(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
(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么……
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解、死伤枕藉。
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
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
冷血猝然大喝一声。
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
把一切喝断。
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起来。
──为了大活,必须大死。
要有所执,便尽其弃!
──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J。
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
(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
(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异!)
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
──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
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
──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
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归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嘴也咯着血。
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两人在对峙着。
白的灯笼在附近。
红的灯笼在远方。
白灯笼。
红灯笼。
长空一轮清月。
──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
众人俱是惊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
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
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
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
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人……”
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
张判立即应声而出。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
张判连忙按着他。
大将军也十分诧然。
杨J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
“他是‘斩妖廿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
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里。
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
头冒出土来。
月亮照平头。
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
──阿里。
少年追命 … 第四章 悲愤也好
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J、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确定后,掩扑或潜入“三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
──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
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J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
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爹!”
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去,相拥大哭。
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势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
──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
──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J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敢为自己拿什么主意。
──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D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
──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
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
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
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
──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借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桩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道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领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冷血想到这里,毅然的叫了一声“爹!”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J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世;J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恩仇!却不知在这世事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鲸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
“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少年追命 … 第五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以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C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
“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了小人了!他乃乃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J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