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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就是这样:
有阳光的时候他就躲在Y影下。
有灯光的时候他背着灯。
有月光的时候他就留在房子里。
他是给光芒放弃的孩子。
他也背弃了光。
他现在就是自己一个,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箫,断,而续,续,又断,断断续续,主曲吹不成,无端自成韵。
这是因为他的孤僻。孤僻而又不与人言,就成了执拗。他不喜欢见人,他更不喜欢人见到他的残废。
他躲在墙的一角,Y影之处,墙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几个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处院子的角落吧,他可从来也没想到:在墙的背后也会有人!
然而墙后真的有人!
这一声嬉笑,却让无情吃了惊吓了一跳。
他叱了一声:
“谁!?”
但没有回应。
没人理他。
无情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谁那么卑鄙!竟躲在墙后听他的紊乱的心曲,还不记得自己刚才有没有哭?哭了没有!?
他想想更气:推轮到窗边,又叱问了一声:
“谁呀!?”
还是没人应他。
墙那儿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给人荒废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无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奋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撑着轮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树干,终于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头慢慢的升了上来。
他力撑着小小的身子,终于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墙的世界了。
那儿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还有鱼儿追逐游嬉。
无情还看到最近眼前的是两朵月桂,一黄一红,开得十分娇艳、旺盛,但他眼尖心细,一眼望去,已发现:
黄的缺了两瓣花。
红的枝干已给拗断了。
——恐怕,也盛开不久就要凋谢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集中在这两朵花上,许是因为花上正翩翩着两只飞舞的彩蝶。
庭院里没有人。
笑声却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候,他就闻到一股味道:
香。
●
带点冷的香。
浮动的香。
冷香。
——却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
午间悄悄逝去,阳光的脚步轻如小猫,黄昏已像微黄的绒毛一样的披落下来,且把两处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黄,非常宁静。
无情这时候只觉得:
怎么这么香。
好香。
●
他不见有人,才放下了心,却不知怎么,也似有点失望。
他刚刚松了力,卸了劲,想从支着身子的柳干和轮椅把手上落下来,忽然之间,自下而上,一物刺来!
其物甚尖!
无情已来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却没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颚或喉,而是直举目他的鼻端:
“奄,这是给你的。”
少年无情 … 第四章 连月色、也份外明
看着那忽然递上来的东西,因为离得太近了,无情一双明澈的眼睛也变得斗J了。
这刹间,无情真是又惊又赧又愧:
——如果这竹签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D,不活了!
——他居然没发现,人,就在隔墙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觉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对方是对付他的话,他早就丢了性命了!
但他却吃了一惊。
吃惊的表情,对方一定是看到了。
对方又是一笑。
笑声如溪绕方壶,秋水漱金。
无情这时已不暇辨识。
他接下来是窘,因为刚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门张望的样子,对方一定全都落在眼里了。
接下来他才定下一口气,只见递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龙胆果子,用一枝尖竹串着。
有黄。
有红。
像J心一样,果子的皮润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珑,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他一时呆住了:
这是什么!?
但一时却不感用手接住。
“给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与谁画眉都是一串风流谜似的,乐不可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过了。
他正想说什么,只觉得墙那儿“嗖”的一声,一缕香风过处,人已不见。
无情甚至没看见她是谁。
什么长相。
他手里还拿着——
那串递上来的:
龙胆果。
●
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粒粒红的、黄的龙胆果,忽然,脚下一空,滑溜一下,咣地跌落在轮椅上座下,还是攥不住,“哎唷”一声,再七狼八狈的一路滑落下来,直躺在草丛里喘气。
他原用双手,一手支住轮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干上,现用一手去接龙胆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一失神间已滑跌下来,幸没摔个伤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觉,还不是痛,而是怕又给“她”看到。
后来又发觉:自己在草地上伏着,她在墙那边,是断断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着,不敢轻举妄动。
——面子,还怕没丢够么?
他看手里的龙胆果子串,幸好,还没给摔坏。
他就这样趴在在草丛里,好久,直至知道邻墙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来临了,他还躲在草丛中。那草,还真的有点刺面。
他始终没见过那女子。
只记得那一缕香风。
●
风,是轻的。
连草尖拂他的面颊,也是轻轻的。
长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点痒。
连月色,也特别清,那一夜。
●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墙角。
阳光正好。
柳在摇。
依依无定,花花草草争妍。
这次,他没有吹箫。
他只怔怔的看着那半月窗。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有静。
也有动,是柳叶对着槐花摇摇曳曳。
一定是风经过了。
风过了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让少年盛崖余在这美好阳光的墙角下,幽幽愁愁。
小桥流水,在墙那边,淙淙流动。
也许,流过的就是这些心思和心情。
无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手里拿着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黄昏,黄昏里挑出一颗大星:
黄昏星。
●
他什么也等不到。
到夜里,月亮送他回到了“一点堂”。
●
“你发什么愁?”
舒大坑问他,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郁郁寡欢。
他摇摇头。
和衣睡下。
睡下,但并没有睡去。
外面苍穹,繁星如画。
他躲在床上,从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见天空。
他忽尔想到:
在谧静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后,不知会有什么事儿呢?花在晚上会开吗??蝶在晚上会飞吗?水在晚上会流吗?鱼在晚上会游吗?
他不知道到那里的时候,他忽然睡去。
抱着一管箫睡去,箫,就竖搁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
第三天,他还是来到北院墙角。
依然风和。
日丽。
但没有什么事发生。
偶然,只从墙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笑嬉戏、游乐的声音。
听不清楚。
他费了心、用了时间去听,也听不清晰。
就在这一天,他寂寞无聊的叭在草丛上,上次他摔倒过的地方,第一次发现了,有一种草,长得很矮,叶子很细,叶儿拢集着,每一只一只长长秀秀的手指,有的还长了花球,那花像一丛圆毛绒,但指尖稍加碰触,叶子就会动的,叶指往内靠拢,好像是会害臊一般。
——然而,这草是长了钩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时候,大概就是给这种草儿刺着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草的名字。
不过,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动轮椅回去之前,用手里那管箫,不住的在空中比划着。
他没有去吹那管箫。
他怕给人笑。
但箫依然发出破空之声。
声音里依然有着几许寂寞,几许哀凉。
没有给吹响的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无情当时的心。
和情。
●
他郁郁不乐回到“一点堂”的时候,这回是大石公问他:
“小家伙,你怎么了?”
他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事。”
但这次他随后就向大石公:“我们后院的那院子,是什么地方?”
大石公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儿,虽然跟他那么熟了,不知怎的,还是令人生起一种冷冷然的感觉。大石公的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威望何等高强,何况无情那时还那么年少,可是,大石公还是生起了这种“虽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觉。
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特别多些去接触无情。
“北院?”大石公问:“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门下待郎温梦成,你问这些干啥?”
无情小心谨慎的问:“左爿的,是蔡攸,右边的是温梦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边的,才是温梦成的么?”
大石公给这奇奇怪怪的一问,不禁失笑道:“这倒记错不了,左蔡右温,这好记得很。小崖你一向记性挺好的,今天却是怎么了?”
却见无情依然翻来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样子,却有些担心起来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宠信,威福作尽,妻妾成群,谁稍稍开罪了他,或仅仅是劝诫了他家人,他是怀怨必报,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过去嬉游,还是不要进入他们府里去,那儿什么名贵东西都有尽齐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无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宫中常密密的安排游乐;有时在宴上召来短衫窄绔;涂抹青红的待女唱歌跳舞;而且优娼侏懦;参杂其间;说的都是Y谑浪语;蛊惑帝心。是他绝了主上听谏的言路的。因为他的诬告而入狱遭刑的人;不少于二万;如果加上所连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观。”
说着,他脸色铁青了起来:“这种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虽是年少,虽有痼疾,但这几句话,还是说得锋锐无比,掷地有声。
少年无情 … 第五章 送给蚂蚁的曲子
大石公却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担心你有这种想法。你要行侠可以,但这种心思一旦让人知道,只惹杀身之祸。”
无情点点头道:“而且还会给世叔和大家添麻烦。”
大石公爱惜的看着无情:“你知道就好。我们都有热血侠心,但还是要量力而为。”
但他却不知道:无情心里郁闷的正是,北院左墙,那儿正是蔡攸的府邸。由于赵佶宠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Y佚,更为倚重,连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还可以行领殿中,监视巡戌只要稍有发现有人对他们向皇帝弹劾,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气焰薰天。那个予他龙胆果子串的女孩子,来自那儿,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见他无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闹事。问:“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负你了。”
无情摇头。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就学会摇头!”
然后他补充道:“蔡攸一家,虽然难缠,但他毕竟在主上还潜藩时结交,还知进退之道,还不致主动去招惹诸葛先生。不过,蔡卞历两朝元老重臣,更加嚣狂。他近日又回到咱们‘一点堂’前边的‘上清楼’,他的家小完全目中无人,要闯门就闯门,要入室便入室,这几天先生外务,他们则多次进来S扰,又不可得罪,还是隐忍为尚。”
这点无情知道。
他也见过那几个姓蔡的公子哥儿。
——院子里、园子里、甚至屋里、房里、室里的事物,他们见了喜欢,二话不说,就叫家奴抱走,临行还扔狗踢猫的对宫殿内的人尚如此横霸,若是对孤苦无告的小百姓,更可见一班!
无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过他现在倒不是气这个。
他气的是为何那女子要来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气这事儿?
——这事倒底有啥好气!?
●
这两天,他也没到后院去了。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
他本来没打算到墙脚,但走呀走呀的,还是到了北院。
重门深锁。
隔墙那儿,远远深处,似乎传来一些詈骂之声。
(不知骂谁?)
——不知谁给骂了?
仿佛,还有饮泣之声。
无情决定不再去聆听。
不再关心。
他不自觉的还是把轮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发现泥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他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他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的,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无情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
观察着它们。
(却不知它们只怎么想的呢?
——有没有它们的想法?)
也许,它们这一生,就这么一次相遇,一只,许是公的,另一只,或许是母的,以后,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们会不会念诗:飞蓬各自远,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邻……
无情忽尔兴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箫,试了几个音,然后信口吹奏起来。
——这几天,他已不再在这儿吹箫。为的是怕浅露心情,怕人嘲笑。
现在,他却想吹上一曲,送给那些相遇又骤分的小蚂蚁。
就算他明天再来,仍能见到这些小小蚂蚁,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识”的蚂蚁了。
蚂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聚散总无常。
在亘古天地里,漠漠宇宙里,两只蚂蚁一场匆匆相遇,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浩瀚的青史里,又算个啥?
他心里想着,口里奏着,鼻里闻着,就自成了曲调。
吹到差不多尾声的时候,忽然听到掌声。
——有人拍手。
回头。
上望。
出现了一张侧脸。
——一张清水芙蓉,明艳万端,巧笑倩兮的侧脸。
无情只觉脑门里“轰”的一声,咯拓一声,箫自手上滑落,掉到轮椅底下去了。末了几个音,自然就再也吹不吹下去了。
他只觉得脸正发热。
忽然,一物又自窗櫺那儿递了进来。
那是一串红莓果。
“给你,赏你的。”女子清脆的语音比风铃还风还灵,“你吃。”
无情的脸庞还在发烧。
他看着女子露出袖口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腕,腕上还有一圈紫色石头砌成的镯子,更是不敢去接。
女子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L露出来的手腕,白了无情一眼,笑道:
“你这次吹得没那么凄惨。”她一付大姐姐的款儿侧着脸说:“你年纪那么小,不应该充悲惨。”
说着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到无情是坐在轮椅上的。
然后她注视他的膝、他的脚。
无情巴不得把头攒到自己袖子里去。
那女子依然侧着头,语音更加温柔起来,将那串红莓果再努力往前向下一送,问:“吃?”
无情有点受惊,却不知怎的,又有点受宠的感觉。
他从她皓玉也似的手腕望上去,看见她的脸——她的侧脸,在旧墙、碧瓦、柳色、红砖、白花、蓝天、Y影之间,那半张明艳的粉脸——那只有从天上飘下来,画里走下来的人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情这时候忽然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学,只想学绘画,把子女子的神态画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时之间,心神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就没回应那女孩的话。
那女子有点微诧:“你不喜欢吃?”
无情摇头。
女子笑了笑,笑得像漾起一遍春水,又似泪成春水一遍。
“吃还不拿去?”
无情这时看着这笑,他识事以来,从未看过女子能笑得这么好看的,这么明丽的。别以为他身在宫中没机会接触过女子,事实上刚刚相反。宫中的女子,多是朱勔、王黼、蔡京父子等从国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自是貌美万端,艳压群芳,都是绝色,由于诸葛小花有护骂之功,加上无情只是个小孩,又有残障,赵佶对他,虽说爱护同时也小觑了他,故不避讳,让他可在宫中自由“行走”。徽宗又好色恣欲,尽收美女入宫,故而,无情从小就见到不少贵妃、贤妃、贵仪、淑容、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充嫒、婕妤、才人、贵人、美人、夫人等等,莫不是国色天香,妍媸各异。无情可以说是比一般达官贵人,对美女方面的见识,还要广博多了。六宫粉黛,争妍斗丽,无情都不放心上,连诸葛也只以为他只是少年老成,但情窦未开。
不过,他未见过这么一位年纪大约只比他稍稍略长的女子,那么令他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所以,又摇了摇头。
女子不解,笑着又问了一次:“吃?还是不吃嘛?”
无情眨了眨眼,还是摇摇头。
“你怎么老是只会摇头,不会点头嘛你!”女子噘着嘴,嗔斥。
无情一时不知说什么说,只好摇头。
少年无情 … 第六章 一张传说中的凳子
这次,到女子摇头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你谈话的?”
无情摇头。
“我在墙这边。我当然不会那么高。我是站在凳子上。这凳子是从娘那儿搬过来的。可是,这凳子却不是我娘的。你知道这是谁的凳子吗?”
无情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那女子却也为他娓娓道来:“这凳子是从‘富贵厢’拿出来的。是我偷偷拿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许屋里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们可以拿人家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拿他们家的东西,除非他们愿意,那么,送也无妨,不然,他们可一定追究的。给谁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来,那当然是天大的事了,谁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无情还是摇摇头。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没好气的说:“也就是说,我现在站着的这张凳子,是相公的。”
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宠信,以准康军节度使除开府仪同三司,自然称得上是“相公”了。当时就有这个说法,蔡京父子入侍赵佶,曲宴上,徽宗戏对:“相公公相子。”蔡京则对:“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视,大笑不已。际遇之隆,一门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来自左进,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张传说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这点听来是合乎情理的,虽然无情并没有看过那张传说中的凳子。他忽然觉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张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说:“所以我只能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把东西交给你吃。我是很会做吃的东西的,你信不信?哈!”
无情点头。
他第一次点头。
“哈!你会点头!”那女子很高兴,她高兴的时候,笑得更灿烂。“你也会点头!哈哈!”
更灿烂、更美,美艳不可方物。
无情看得痴了。痴得在不经意间把串红莓接了。女子缩回了手,无情马上又后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么快。
“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不能站在这儿太久,我得要把凳子还回去了。”那女子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仿佛诉说着许多情怀,“我听你的箫声,太悲怨了,我怕你太伤心,所以送东西给你吃。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吃着东西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我不会让你吃苦头的,你别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东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无情这次一清二楚的点了头。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声:“你又没真的吃过”
“我没吃过。”无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诧。
她诧异的时候,蹙着两道黑而浓密,秀气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还是问那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哈!”
无情其实并没有说明他相信的是什么。那女子语意问的却是吃的。
他只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头,往后望了望。
似乎,有点紧张的样子。
无情的心也紧了紧,有点为她的紧张而紧张了起来。
当她转过背去的时候,她的后头颈肩就露出了出来。
这时候春夏交替之际,略略热,有点凉,女子显然穿得不多不厚。她这个年纪应当是扎着辫子的,可是她没,她只挽了个小髻。小髻圆圆的、鼓鼓的、滑滑的、绷绷的,很可爱。她的髻是用一根木筷子,贯串了进去,就把髻扎实了。无情看在眼里,忽然很羡慕那支乌木筷子。他的眼光又飘到自己手上串着红莓的那只木刺子,不觉,拿在手里,有点会心。
那女子的发脚,算是浓密的那种。扯上去的发脚,有的落了下来,后颈部分的毛发,又逆着上生,终于会合成了一处绒毛的聚合层峦,到了最高处就是细毛发的尖峰,在阳光半掩半映下,那一截脖根,仍雪玉也似的白,衬着没完全扣起的衣领,这女子就算奇艳迫人。
无情闭了闭眼。
因为他闻到了香味。
这女子回过头也清香扑人。
他要永远记起这一刻。
不能把它忘记。
他要记住它。
记住她。
——虽然记起时正在忘记,而忘记是为了不想记起,记忆是一种如泣如诉,倾诉给自己忘了的忘记听。要忘记其实就是怕想起,要努力去想起。就是忘记之际……。
但他又很快的睁开了眼。
因为他怕这一刻再也看不到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她。
他怕她走了。
他怕……。
●
幸好,他还是看到了她。
她还是在的。
不过她已回头。
她还是巧笑倩兮的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谁。”
她说,由于她是在墙的暗影下,可是,Y影愈浓,她的眼睛愈是清澈明亮,像水灵就聚合在她瞳眸里一样:
“你姓盛,叫崖馀,是诸葛先生收养的门生之一。我娘说,诸葛要把你训练成捕快,为民除害,除暴安良,昭雪冤狱的,对不对?哈!”
无情这回,一时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的好。
“你要当捕快,要不负诸葛所望,你就得要坚强。”女子说,“你知道一个衙捕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坚强。为什么?因为一个捕快看的惨事、坏事、可怜人、会比常人都多,他经历的凶险、凶暴、卑鄙人,也一样比普通老百姓多,如果他不够坚定、不够坚强,那么,他就啥都不用做了,他自己也一早崩溃了,还当什么替人仗义、出头、除强扶弱的捕头?他自己,就是弱者嘛!”
她说的头头是道。
无情听的不住点头。
她笑嘻嘻的又说:“你知道做一个捕快,最重要的是什么?”
无情这次摇头。
女子抿嘴一笑:“捕役的职责,就是要怀疑,要查证,要推断,要侦察、要找资料,要寻罪证,要抓嫌犯,要问疑人,要打要杀要捉要拿要锁要拷……甚至是猜要测要翻案要水落石出……但就是不能信。”
“你信佛,可以。你信神,可以。你信你自己,可以。但你如果要做一个好捕快,就是不能信,尤其不能信人……”女子说得很快,也完全没有顾碍,可是声音很小,似乎不想惊动宅里的人,“——不可以信人,包括我……譬如我说我不会害你,你也别信,我说是这般说,但我可能一样会害你的!不怀疑,只信人,你就不是个好捕役,也当不成好捕快!”
然后她偏着头问无情:“你,听懂了没有?”
无情摇头。
可是他不是没听懂。
他都听进去了。
听进心坎里去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这女子会害他。
(不会的。)
少年无情 … 第七章 只会摇头的无情
他摇头不是因为他听不懂。
而是一种赞叹。
●
有时候,当你看到篇文章写的太好的时候,一幅画画得太好的时候,一个故事太感动你的时候,一个英雄实在太伟大的时候……你反而不是点头,而是摇头太息的。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无情现在就是这样。
●
女子又“嗤”的一笑:“摇头?我从看见你开始,就以为你只会摇头。还好,你也点了几次头。”
无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只会摇头……?”
那女子嫣笑,“以后别伤心了。有机会,再给你吃东西。”
说着,窗櫺上忽然一空。
剩下满院子阳光。
以及柳叶轻摇。
竹叶点翠。
那一刹间,无情的心也似乎忽然空了。
——随着那阵香风,回不来了。
忽尔,半月弧形窗上,又陡现一张美靥:一张很狐很媚的美脸。
“我忘了告诉你,”她咬着下唇,说,“我也会吹笛子的。”
然后嘻的一笑,要转身而去。
那一截雪玉也似的脖根,又半拧了过来,无情一急,叫道:
“你——是谁!?”
他说“你”字,许是拖得太长,说到“是谁”时,窗上的人儿,已然不见了。
离去了。
走了。
窗口空了。
——所谓窗口,不就是空的吗?
●
可是,此际,无情的心,怎么又似给掏空了的呢?
●
这天回到“一点堂”,无情一直微微笑着。
吃饭,他微微笑着。
读书,他微微笑着。
练功,他微微笑着。
睡觉,他微微笑着。
就连睡着了之后,他也微微笑着。
——如果这一天,诸葛小花在,问他到底练了什么功?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菜?他一定为之瞠目,张口结舌,无辞以对。
因为那一天,他一直没有回来。
他还在后院。
柳旁。
槐下。
窗前。
他没有回来。
也不想回来。
就算是睡着了之后,他做的梦,也梦到自己还在那儿,没有回来。
也不愿醒来。
●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后院。
风凉。
柳摇。
阳光好。
但她没有来。
无情推着轮椅回“一点堂”的时候,遇上几个纨绔子弟在挑衅,他也不以为意。
他嘴角还微微笑着。
没有抠心。
也没有动气。
●
第三天,他仍忍不住,到了后院。
她还是没有来。
这一天,依然风和日丽,但在归路上的无情,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
路上,他一直在揣想着一件事:
那天,为什么不早点问“她”是谁?问的时候,为什么不礼貌一些,改为:“大姐,你叫什么名字?”不不不。好像叫“大姐”不太好……叫“姑娘”吧?还是叫:“小姐,你叫啥名字来着?”——这样叫出来的话,是不是会有些轻浮?她,是不是嫌他问的唐突?猝问的冒昧?
她是不是生气这个,才不来的?
他百般寻思,尽是这个问题。
于是,回去之后,用膳的时候,他问了大石公:
“可不可以求石公一件事?”
“你说。”
大石公知道这孩子是很少开口求人的。
“带我到‘相公府’中走走,可以吗?”
无情眼里充满了希冀。
大石公倒是怔了一怔,没想到这行动不便的孩子会提出这个要求。
“这,不是不可以……”大石公有点为难,“只是,实在不是时候。你要去,我可以带你,但一定得乖乖听话,就是不动气,只能忍。”
“为什么?”无情不解,“请道其详。”
大石公想了一想,说:“我是照事直说,你小哥儿听了,可不要气恼的哦。”
无情把心一横。他心中渴切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知道。别的,都不重要。
他摇摇头:“不生气。”
“又摇头了。”大石公挺疼无情的,于是就说:“两件事。”
“第一,蔡攸近日受主上宠信,气焰滔天,极尽奢靡。他在这个月内又还娶第五十三位妾侍,据说,在今年之内,至少还得娶进门来七个,凑够六十,六十是一甲子之数,他认为那是吉利祥寿之意。对他而言,是大喜的日子,你这样过去,他们认为是……不太妥当,所以,万一受到蔡家的人奚落,你也不要动怒,不要冲突就好——一旦入了蔡相公府,给打死了活埋了,也是有冤无路诉的!这点你可要记住了。”
“第二,近日皇上要御封几位钦定‘名捕’诸葛本要荐举你去,但又未立功,而且你武艺根基未固,正犹疑间,给外派江南调解叛变之际,蔡卞把他儿忆蔡烟、蔡撤的名字呈了上去。加上蔡京从旁游说,马上就给御准了。近日,这干相爷府的子弟往来皇宫,了无忌惮,作威作福,而最近蔡卞实权,不但不如蔡京,却连他侄子蔡攸诉风头也比不上,他一家子心头必然有气,你到蔡府万一遇上他们,少不免又有难听的话,你也得答允我忍辱负重,不要意气用事为重。知道吗?”
无情深吸了一口气。
这回他点了头。
大石公端详着他,道:“这次,轮到大石来问你一件事。”
无情在等他问。
“你为何非去相公府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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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去了相公府。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历程。
他是遇上了蔡攸的儿子:蔡庆、蔡源、蔡虎。
他也受到当面的奚落。
他在那儿也遇上蔡卞的儿子:蔡奄和蔡摘,甚至受到了语言上的羞辱。这种人一得势就找人来欺负,一失势就找人来出气。
他忍了下来。
都没有发作。
他进去了蔡相公府,并没有把蔡府的豪华排场,惊人奢华,看在眼里;也没有把凌辱讽嘲,以及蔡府食客众多,邑从如云放在心上。
他心上另有人。
但却没遇上。
碰不着。
见不到。
少年无情 … 第八章 一夜艳芳,盛开怒放
所以他很失望。
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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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默默盘算,按照地形方向,从“相公府”南门而入,设法向左绕行,要到后院厢房去。
由于他坐着轮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络,搀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没遇什么阻挠。
蔡府权高望重,工于智计,守卫势众,高手如云,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一,是好享乐。
但凡好享乐,一定好招朋唤友,像他这种人,锦衣夜行,美肴独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觉无瘾。是以他彻夜歌舞,整天饮宴,狂欢作乐,食之费,耗赀惊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赀万贯,富可敌国。他贪污纳赃,搜括聚敛,掊剥横赋,穷奢极侈,因恭徽宗恩宠,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权在握的老父蔡京照应,更是强取豪夺,明贪喑吞,简直对平民百姓是作竭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大搜刮。他尽取民资,还跟蔡京父子串通联络,肆行聚敛,他有了用不定的钱财,便起美厦华居,把数千百房全部拆掉,尽搜民间珍宝花石,置于“相公府”,让高官贵人,过来观赏,满足了他的奢华狂妄。
三,是好养士。
由于不学无术,所以更加心虚,因而养士以壮声势。他养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谏的,而且对他诸般呵谀奉承,极尽巴结谄媚的摇尾小人,这些人只会藉蔡攸权势,到处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大都贪猥性鄙之徒,趋炎附势之辈,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乐,纪律荡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无可约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会让他千方百计陷害罹罪,夺其美妇,为其Y辱。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无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听说他这个月还至少得多娶一个妾侍方休。
就是因为品流复杂,一老一少,一般卫士只以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视才得以迂回突进,穿过了三进宾客楹门的前、中、偏厅,到了“绮罗院”之后,形势却是一变,守卫戍卒倒是森严了起来。
好不容易,几经周折,经大石公行贿打点,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楼”,就更加驻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闯惊动,转入“天衢台”,要再下长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赞琴阁”前,还是给守卫截住了。
这次查得很严。
不肯放行。
还惊动了蔡攸的儿子出来,出言羞辱。
大石公C科打诨,先是陪笑,又赔不是,还付了赂赀,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无情不明白这儿为何守备那么严密。
——可怪了,这儿又不像是贮放蔡攸搜刮饮敛得来的奇珍导宝所在之处啊。
他们只能来到“绮罗院”和“天衢台”,“香玉楼”和“赞琴阁”始终进不得,也近不得。虽然通不过中庭,进不去后院,但无情记心奇佳,已对“相公府”的地形布置大致有了轮廓。
当然无情还是失望而归。
心中纳闷。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尽力去促成无情愿望。
他却没有问:
为什么?
他甚至没有问无情:
——你要找什么?
(你想找谁?)
他什么也没有问。
在他睿智以及饱经世故,历遍人情的眼神里,仿佛已D透了一些隐衷和隐忧。
只不过,在平安回到“一点堂”后,无情返“知不足斋”前,大石公说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于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这么一句:略略点到,轻轻带过。
那就够了。
跟聪明人说话,说多了不美,说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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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心也在外。
他没有留在“知不足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后院。
这时已近暮晚,他心头苦闷,取了箫和种种物品,推车到了后院,心里发苦,便无头无尾吹了几个韵,几阙短调来。
他心上烦恶,从今天入“相公府”,眼见权臣聚敛财物,奢靡无度,舞智弄J,而百姓惨受渔R,;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却无能为力,甚觉气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箫吹来,信口而奏,悠忽成调,自成无籁,如诉如倾,指尖咀间,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着吹着,不由生了几首曲子,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