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他因公殉职,但不太清楚怎么死的。他们没有告诉她,也不许她看他的遗体。棺柩上打着联邦政府的封条,上面警告说打开棺柩就是犯罪。盖子下方的缝隙被铅焊死了。她本来想单独和棺柩待一会儿,但连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讣告没有发,没有任何东西来标识他在世界上所做的一切,虽然她相信父亲一生有很多英勇的事迹。
他们给了她五千美元的抚恤金,他算是在执行任务时殉职。
怎么殉职的?是什么任务?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开车离开家,她想应该是去上班了。他们住在戴顿市的赖特—帕特空军基地,但在上班的日子里,他要在戴顿和印第安纳波利斯之间往返,他上班没有固定时间。
灰色外星人(6)
葬礼结束时,令她惊诧的是,一个飞机编队排成“追悼”队形从上空飞过,壮观地飞向远方那灰色的地平线。这时,在墓地的另一端,一支仪仗队鸣枪二十一响。她根本不知道那儿还有个仪仗队,这可是最高规格的礼仪。接着丧葬号响了起来。
他的葬礼仪式是最高的荣耀,她觉得很难过,因为她连原因都不知道。
那四个男人正准备离开墓地,这时她赶了上来。“能告诉我点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
“拜托了,我是他女儿。至少告诉我,他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其中一个男人走了回来。他个子很高,皮肤白得好像得了白化病一样。“我是不是应该说没有?”他说。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劳伦。”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是这个人是谁呢?他穿着整洁、合身的便装,跟秋天的云一样灰扑扑的,头发有一点花白,眼睛也是浅灰色的,简直跟白色没什么两样——这个人是谁呢?
“你是谁?能告诉我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要你到一个办公室去。你可以去吗?”
“现在?这是命令吗?”
“我非常抱歉。你愿意去吗?”
走过这块墓地是她做过的最伤心的事情。她并不了解悲伤,对她来说,那是全新的体验。你在悲伤的时候可以去办公室吗?可以在悲伤的时候谈话吗?悲伤的时候,可以听别人说出秘密吗?“我想待在家里,”她回答。
他给了她一个基地的地址。“你考虑一下,请你记住,我们不会提这个要求的,如果不是——”
“我知道是紧急情况。显然是紧急情况。”
“我叫路易斯?克鲁,”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次见面的事,也不要说我的名字。”
“好的,”她说。“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发生过什么事?”
他看了她很长时间,长得足以让人觉得不安。他在打量她。可为什么呢?她无权接触机密,她不过是个下等的军需官,根本没想过跟随父亲加入空军情报处。
“可以吗?”她又问道。
“很抱歉,我必须在这个日子请你过来。”
“那我也很抱歉。”她离开他,经过一排整齐划一的军人墓地。那么多生命被空军送到这里,装在那么多铁棺里,大多数人都很年轻、很天真、很善良,不应该在空军里遭遇那难以想象的可怕死亡。
是职责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职责,一直是他父亲的血R、他的灵魂。“誓言,劳伦,永远不要忘了誓言。那也许会带你走向死亡,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你必须去的地方。”
当时她想,如果一个愚蠢的总统派我到一个讨厌的国家去,那儿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去的,难道我的职责就是死在那儿吗?
答案她已经知道了。
父亲的死是不是没有意义呢?她希望不是,她希望那个“追悼”编队不仅仅是一时的荣耀。
她和父亲的关系也并非十全十美。伊蒙?格拉斯有时候很严格,而且对于她职业生涯的发展,他不是很满意。“你得上进一点,劳伦,像空军战士那样。重要的关头要准备好,紧要的事情要主动去承担。”
天哪,他是不是着了魔。他属于另外一支空军。在她的空军部队里,主要的工作也就是处理开假账、丢电脑这样的事情,不是在小棚子里、棕榈树下履行职责、丢掉性命。
“爸爸,你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爸爸也会做噩梦。天哪,他的噩梦可真吓人!一直在恐惧中叫喊,他自己却醒不过来。而且你也不能靠近他。他会拿皮带抽你,早上醒来看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又会难过不已,一连几天都会闷闷不乐。
他常常会问,他是不是在梦里说过什么。这事让他担心,很明显,让他非常担心。
她曾想听听他的叫喊有没有什么意义,但什么也没听出来。
她上了自己的车,发动了车子,急着用车内的暖气驱走从加拿大来的寒流,这股寒流从北方南下,扫过广阔的平原,光秃秃的树和满是残株的田野都在寒流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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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1)
第一章
我用大拇指扒开她脖子上的伤口,弯着食指深深地探进去。伤口处的血管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阻力,可是颈动脉却不那么轻易就范。颈动脉连接着心脏和大脑,本来强壮有力的血管多年下来常常堆积了厚厚的脂肪,难以移动,更何况这个老太太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
每次我费力地解剖颈动脉,都会想起我母亲。我猜别人家的女儿要是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多半是因为听到一首老歌的副歌,或是被一本放在自己孩子床头柜上的珍藏的故事书所触动。然而,激发我的想象的,是将一具血R模糊的尸体修整复原。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记不得她的味道,也记不得她的声音。可是她的葬礼——连同那场事故——像一盘电影胶片,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有些场景紧张而鲜明,有些场景则短促而烦躁,可她的脸却总是很清晰:车祸之前、之后、最后又在葬礼上,都是清晰的。
我记得外婆的朋友围在复活节百合花旁窃窃私语,怀疑我母亲得不到永恒的救赎。外婆的黑色衬裙都磨毛了,挂在那儿,比外面的连衣裙略微长些。我走了太多路,膝盖又酸又疼,可还是被她领着在棺材前跪下,她却出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灵堂里。我记得那时我紧紧地攥着我的玩具娃娃,这是我母亲的某个男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她可有许多的男朋友。他说他挑了这个玩具娃娃给我,是因为我们长得很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颇为懂事了。这个玩具娃娃优雅柔弱,脸颊是瓷做的,睫毛精致,嘴唇像我母亲。晚上我把她放在枕边,她的眼睛会咔嗒一声闭上。她穿着红色弗拉门科舞裙,戴着金色耳环(那耳环我还曾经在自己的耳朵上试戴过),手腕上系着羊皮纸铭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她的名字:帕特丽思。可那天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殡仪员——墨瑞先生。
前来哀悼的人们聚集在隔壁房间里,手指拨弄着念珠,在全神贯注地祷告。我溜出灵堂去找墨瑞先生。他正站在我母亲房间的门口,挡着道,看上去跟我一样不知所措。我扯了扯他的外套,他转过脸朝着我,念珠在手里慌乱地转动。他整个人佝偻着,就像是要躲避挥过来的巴掌,耷拉着肩膀,下巴都快贴到胸口了,深陷在低垂而浓黑的眉毛下的眼睛和我对视着。
“我要回家。”我告诉他外婆家像极了殡仪馆,同样是厚厚的窗帘,布满了十字架;除了长时间的死寂,就是更冗长的祷告。还有外婆总是抓住我不放,向我保证要保护我免遭母亲的噩运。我摸着包在头上的厚厚的纱布,问他是不是能告诉我母亲在哪儿。
他把念珠放进口袋,用他的大手包握着我的小手。我们离开了正在哀悼的人们,走到离屋子远端被照亮的壁龛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母亲被包裹着躺在那里。她看上去脸色红润、神态安详,她通常红艳的嘴唇上抹了极淡的珊瑚色唇膏,显得柔和多了。她隆起的胸部隐在蕾丝衣领下面。她躺在那儿,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投S出令人昏睡的Y影,这屋子显得比刚才那间亲切多了。
“别怕。” 墨瑞先生边说边把我领到棺材前。车祸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被允许碰母亲。我摸了摸她的手,但她的手又硬又冷。于是我的手指转过去摸索她的衣服。我一边抚弄着她的蕾丝袖口一边说话。
“撞车的时候我在睡觉,”我说。“后来我一直摇她,一直摇她,可她就是不醒。”
他就这样任由我不停地说下去,至少我不记得他曾要我安静下来。他只是陪我跪在母亲身边听我说。我说完了,可他还是保持沉默。
“妈咪,”我一边哭着推她的手臂,一边紧紧地搂着帕特丽思。我每推一下,她的眼睛就跟着眨一下。“我要回家。”
我想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在外婆床上盖着发霉的被子,被她尖利的脚指甲戳来戳去,睡前还得听她讲别的母亲死后灵魂得以安息的故事。
这个时候,墨瑞先生握住我的手说,“她已经死了。”
他拨开盖在母亲眉骨处致命伤上面的漂亮发卷,露出缝得整整齐齐的针脚,那是他用和她皮肤同色的线缝的。
“那么多的血上哪去了?” 我问他,可他理解错了。我是指我和母亲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们躺在街上,那盖住她脸庞的血污。他解开母亲的衣领,露出她脖子上三个整齐的针脚,告诉我他如何从颈动脉把血放掉,然后注入福尔马林,而福尔马林在她体内变硬。他这种抹掉伤口、恢复母亲原貌的本事,不由得让我心生敬畏。
死结(2)
我亲了亲玩具娃娃的脸颊,把她放在母亲身边,一直等到帕特丽思的眼睛颤抖着闭上。我差点把她抓回来,我真想过要那样。那时候,我抚摸着那三个针脚(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呼吸)哭起来。墨瑞先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小声说,“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都是罪人。任何罪人上帝都会接纳的。”
但这个不能把母亲还给我的上帝并没有给我安慰。给我救赎的是恢复母亲原貌的殡仪员。我猜这就是我也成为殡仪员的原因。
我的手指找到了老太太的颈动脉,把它从喉咙里抽出来,放在撒了粉的手套上,她的颈动脉显得比实际的样子更灰暗。这是癌症造成的,不但耗尽人的生命,还耗尽人体的色彩,让曾经殷红的颈动脉变得灰白。我又拿起解剖刀,掌心的重量立刻让我得到安慰。我切开动脉,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她的大腿,我猜这从前一定是双美腿。进行按摩之后,我把注S泵的针头刺进她松弛的皮肤,直至股动脉。我选了鲜亮的粉色福尔马林,以恢复她皮肤的光泽。她凹陷的脸颊也需要填充,我也准备好了注S器。我瞥了一眼布告栏上她儿子提供给我的照片,便开始计划如何重塑她的脸型。如果亲属们能看到她被癌症吞噬前的样子,他们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在把血放出来、把防腐剂打进去的间隙,我缝合了她的嘴。人死的时候嘴一般都是张着的。殡仪馆馆长莱纳斯说过,他觉得这是因为人的灵魂被最后一口气带走了。我在客户的嘴唇上穿针引线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对像莱纳斯这样经历丰富的人来说,这种情感显得幼稚。惠特曼镇和邻近的布罗克顿城的大多数人对把自己的后事交给莱纳斯料理都很放心,因为他有真诚的信仰。从前我觉得这只能说明莱纳斯天生会做生意。
我望着那幅金黄色调的耶稣像,他凝视着月光笼罩下的村庄,还有躺在我眼前的老太太。我意识到自己先前不该如此浅薄。40多年前,莱纳斯开办这家殡仪馆的时候就挂上了这幅画。画家将这幅画命名为《牧羊人》。我在这儿都12年了,可还是没法辨认画家的签名。我来上班的第一天,莱纳斯领我到处转了转。他说这幅画提醒他,他和死者并不孤单。对我可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直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和死者在一起。
我脱下手套,打开身边的柜子,从藏在柜子里的盒子当中拿出一支象牙色的细蜡烛和一本园艺书。检查过折了角的那页之后,我又把书放回原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也许只是怕莱纳斯误以为它们是法器,把它们看成是我皈依的证据。我把蜡烛C进烛台,点燃一根火柴,让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带走这地下工作室里的沉寂。烛光仿佛和着琴声的节奏闪烁。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听听音乐。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固定的程序,我这里也不例外。在放到间奏的时候,也就是放血之后、清洗之前,我都会履行这种仪式,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尊敬。莱纳斯以祷告来净化死者的灵魂,而我则用音乐和烛光洗刷他们的身体。整天面对医用不锈钢工作台(它的坡度便于排血)、荧光灯和冰冷的水泥地面,这时候也确实需要缓和一下,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敬意。与其说这是把死者送到另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让他们告别这个世界。是的,是告别。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通常是入土。大多数情况下,做完防腐之后,死者会被安放在缎面衬里的暗色棺材里,让亲友们见最后一面。接着,被埋入新坟,偶尔也会送去火化。但很少有人死后被直接送去火化。
照我的本意,应该用热毛巾蘸着肥皂水清洗尸体,就像母亲对新生儿那样。可按法律规定,我必须使用指定的消毒剂和一次性海绵给死者洗最后一次澡。伤口流出的血污和尸体腐烂的臭味让这个过程难以忍受。我能做的,就是回忆第一次洗澡的温柔,并尽量把这种感觉传达给死者。
《第26钢琴协奏曲》响起的时候,老太太的尸体已清洗完毕。我脱下手套,关掉音响,吹灭蜡烛。然后我又戴上手套和棉布口罩,即使在如此私密的时刻,也得遵守无菌程序。我取下挂在墙上钩子上的套管针,把针头C进她腹部肚脐上方的一个小切口,然后打开抽吸器。为了让生者觉得美观,所有体Y和软组织都必须去掉。
死结(3)
我又给她清洗了一遍,这次只有水管的嗡嗡声伴奏,然后用床单盖住她的身体。她儿子来送照片的时候忘了带衣服和鞋,现在也只好让她等着。尽管屋外就有一个大衣橱,装满了适合死者穿的衣服——长短适度、带搭扣的高领连衣裙,穿脱方便;用尼龙搭扣连接的深色套装,配上浆洗过的衬衫——但大多数人还是宁愿亲人死后穿上让他们感觉熟悉的衣服。有时候死者的女儿会去高级商场买衣服——虽然这衣服最终会烂在土里——给死者穿上的时候经常是连标签都没摘掉。
清洗结束之后,我C上卷发器,又从柜子里拿出化妆盒和电吹风。人们往往忽视整形中的这个步骤,但前来悼念的人们倒常记得最清楚。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死者发型得体,亲友会觉得很安慰。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我只能先给她上妆,用厚厚的粉底遮住她额头和下巴上几处癌症造成的溃疡以及鼻梁两侧因血管破裂留下的血迹;打上腮红,使脸颊红润;再抹上一点在她衣柜里找到的橘色唇膏。她的头皮——现在又是粉红色了——像缎带一样从纤细的发丝中透出来。从照片上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喜欢在额前留几绺恰到好处的刘海,其余的头发都往后梳,用来盖住头顶的几处空隙。我往发梢抹了点发蜡,让头发变得柔顺些,再喷上我从附近的发廊批发来的超级定型啫哩水,然后拿起理发剪,做得有层次一些会使发型看上去更饱满。
快为她做完整形了,我转向工具托盘里的那束牵牛花,去掉蜡包装纸,把花束C到水罐里。几年前我刚开始打理自己的花园,参考的是这本《大自然的恩惠:花草养护和花语》。除了教园艺新手怎样使用天然肥料、怎样在冬天伺候常绿植物,这本书还列举了各种花草的含义。我为这位老太太选了牵牛花(离别时的爱)。从她家人对她的关心程度来看,这种花是合适的选择。
我洗了最后一遍手,然后关了灯;她不会介意我关灯的。我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的灵堂,离开地下室的水泥地板和刺眼的灯光,来到放着皮沙发和肃穆的纸巾盒的门厅。这里是某种炼狱,让悲痛欲绝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低声把自己的遗憾告诉死者,或者告诉彼此。
灵堂现在应该是空的。今天早上莱纳斯安葬了一个有三个孩子的中年男子,老太太的追悼会要等到明天下午。我有点想回莱纳斯租给我的小屋,去沏杯茶。那屋子藏在一个爬满紫藤萝(热忱的欢迎)的棚架后面。这架紫藤萝将我的生活与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殡仪馆隔开。莱纳斯住得离殡仪馆更近。他和阿尔玛分别住在殡仪馆的上面两层;他们没想过用棚架与死者相隔。环顾殡仪馆的门厅,我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门厅的色调是阿尔玛选的,和她家颜色相近:巧克力色的皮沙发,酒红色翼状靠背椅,R白色的墙裙上点缀着锃亮的黄铜开关面板。我觉得用这些颜色配死人,倒也有理。
我握住门把手,迫不及待地想让自然光照在脸上。但我却停住了。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大丛马蹄莲(谦虚)后面动了一下。是个小姑娘。
她一只手指顺着茶几面滑动,一绺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最多只有八岁,瘦小,而且是一个人。
“你好啊?”我说。
她往后缩了一下,朝我看看,可是没说话。
“你父亲呢?”我问她。
过了一会,她才从退色的粉红色衣袖下伸出手指,按在自己胸口上说“我?”
我望望四周,看有没有别人在。“你是跟你父亲一起来的?他有没有把乃乃的衣服带来?”
她也看了看周围,然后摇摇头。
“那你跟谁一起来的?”
她有点迷糊。我想起从前也有不少孩子来过殡仪馆,被一连串的事给吓懵了,连大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要是我外婆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用猪鬃刷子来招呼。
“你等着。”我说。
小姑娘一动不动。我探出头,绕过墙角瞥了一眼莱纳斯的办公室。门关着。“你家人是不是在和巴塞洛缪先生说话?”
“那个大个儿?”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从侧面看,她身形很可爱。我在琢磨到底什么叫可爱。
“是的。” 我回答说。她的表情有一点变化,感觉她放松了,也好像她认识莱纳斯。我不太确定。她的目光在那绺头发下闪烁。。 书包网最好的网
死结(4)
“他是不是老穿着毛衣?”
在四十瓦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特别黄,也许是夏日里被阳光亲吻的光泽已经退去了,变得灰黄。我的皮肤在新英格兰惨淡的秋天里也是这种颜色,然后在漫漫长冬里变得惨白。她穿一条牛仔裙,小腿露出来,也苍白得不同寻常。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盯着她两颗门牙间的缝隙看,看她的舌头在缝隙里闪现。她的头发又黑又细,柔顺,卷曲,垂至腰间。我暗想,她母亲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会不会哭。
“这么说,你认识巴塞洛缪先生?”
“我常在这儿玩。”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单亲妈妈刚搬到附近的一间出租屋里。晚上我经常看到这女人带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走,去不远处的泰德什街角杂货店买东西。有时候,我看到这女人路过街对面的公墓时会在胸前画十字,并示意她的孩子离人行道的边缘远一点,离镇上唯一的繁华街道远一点。无论什么天气,她们都是走着去,女人嘴上叼着一根烟,低着头,而她的小女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那孩子蹦跳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旁边就是死人。这应该就是她,那个小姑娘了。
我走到孩子跟前停住。“我叫克莱拉,克莱拉?马什。”我看着一只手伸到嘴边啃指甲。“你叫什么?”
“翠茜。”她边说边用手指拨弄一朵萱草花(撒娇)。
“翠茜?”
“帕特丽思,可大家都叫我翠茜。”
名字,只是个名字。没别的意思。
“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翠茜?”我看了看表。只剩几个小时的阳光可以温暖我了。
“不知道。”她说,并第一次抬眼看我。她的眼睛有点奇怪。她的瞳仁很黑,像是在融化,转动着,又游离开,但她又仿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似乎穿透到我心里。“反正她总是跟维克多在一起。他俩老打架。”
“我想她要是知道你在殡仪馆玩,一定会不高兴。”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不对劲。翠茜是那种没人管的孩子的气质:倔强而沉默,有着非同寻常的镇定。我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她的翘鼻子,眉毛天生的弧度,或是即使旁边有人,也不合群的那种感觉。我现在敢说,她的头发要是打了结,无论她母亲怎么使劲梳,她都不会哭。
我望望莱纳斯的办公室,想看看门是否还关着,他是不是还在安慰悲痛欲绝的死者家属,不能为了没人管的孩子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打断他。刚才我还听到他办公室里有声音。
“你肯定巴塞洛缪先生同意你在这儿玩吗?你不想去C场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吗?就在泰德什街角杂货店的那个街区。”
她低着头摇了摇,顺手把耳后散落的几丝乱发重新捋回去。
“这儿从来没人大喊大叫。”她扭过头,欣喜地打量着四周。“我喜欢这儿的蜡烛、花还有椅子。”她顿了一会,微笑起来,露出有缝的门牙。“你也喜欢的。”
我刚想撵她走,让她回家,可我腰间的寻呼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的注意力转向下一场悲剧——是法医打来的。那杯渴望已久的茶我是喝不上了,有具尸体在等着我。
我看了一眼这孩子,然后沿着走廊往莱纳斯的办公室走。我不知道把这个任性的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是否安全,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这儿会少什么东西。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却只听见写字的沙沙声。我的指关节刚碰到橡木门,他就喊我进去。
他坐在桌前,捏着钢笔面对着一叠纸沉思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想还集中在他的工作上。他的皮肤黑得鲜亮,还很光滑,没有皱纹,像是他这一生没经历过任何悲剧似的。在他这个年纪,别人都开始萎缩、起皱纹,可莱纳斯浑身上下还是很年轻、饱满:脸颊、嘴唇,特别是肚子,总是被阿尔玛烧的饭菜填得鼓鼓的。他个子很高,步伐矫健,因此看上去并不显得臃肿。可他确实是个大块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剪得很短,尽管胡子还多少保持着原来的颜色。他的四肢很长,已经开始有点蜷曲了,手指关节粗大,估计脚指也差不多,都是风湿性关节炎造成的。我猜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故意做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力气倒是很大。他能轻而易举地扛起树干大小的尸体,我亲眼见过。他的身影能轻易遮住人。这时他抬起低垂的头,表情变得柔和,微笑起来,让我也感受到他的温暖。我往后退了一步。
死结(5)
“你该不是又为了工作没吃午饭吧,吃了没?天哪,看看你啊,都皮包骨头了。快上楼去,阿尔玛昨天做的火J馅饼还剩了一点,还有她拿手的自制蓝莓酱。”
“莱纳斯,法医刚才呼我。”
他低下头,喃喃地祷告了一句,接着说,“要我做什么就打电话。”
“好的。”我说,尽管我从来没打过。我转身要走,可那孩子怎么办。“外面灵堂里有个小姑娘。翠茜?”
“翠茜?”他皱起眉头,一时间显得有点困惑。
“是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长长的黑头发,”我说。“她说你同意她在这儿玩的。”
莱纳斯的钢笔——那可是支好笔——停住了,然后突然地一抖。我看见那支钢笔不停地抖动,直到他把笔放下,开始按摩粗大的指关节,眼神却丝毫没有游离。我怀疑他是否认为我失神了,但他笑了。“她刚才是来看我的。还没走吗?”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她可以在这儿玩了?”
“嗯,可以。”莱纳斯说着又恢复了笑容。
我关上莱纳斯办公室的门。锁舌合上的时候,我听到他的椅子咯吱作响。我认识莱纳斯这么多年了,可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东西让我无法理解。做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看到人性的Y暗面:被人用G棒打死的祖父,留下丰厚的遗产;被勒死的女友,ZG里藏着死胎;那么多被摇晃致死的婴儿。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追寻人性,尽管一次次地失望。
我回到灵堂,发现翠茜正站在银质的糖果盘前,盘子里装满了玻璃纸包着的薄荷糖。我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糖和盘子还在。
“你可以拿一颗,”我说。“就一颗。”
翠茜朝我这边看看,却摇摇头,朝空荡荡的灵堂走去,老太太很快就要躺在那了。她的葬礼花束已经安排好了,皮质折叠椅也都靠墙放好了,就等着接待前来悼念她的人们了。翠茜走近给棺材留出的位置,突然扑通一声坐下,交叉着腿,用手指在L露的脚踝上画圈,她的小脚藏在过去曾是白色的运动鞋里。
“我喜欢你的头发。看上去和我的一样。”
我伸手去摸用橡皮筋束在脑后的头发。发丝细硬,没一点可让人羡慕的地方。因为不常去发廊,所以我的头发几乎垂到腰。我从小就没让头发披散过。
翠茜用双手拢住她的头发,握成一个马尾辫。“好看吗?”
“好看。”
她用手托着下巴,朝我看了一会。“你小时候是不是披着头发?”
“我想是的。”她继续盯着我看,眼睛眨都不眨。我必须坚定点。“我现在要走了,所以你也得离开。”
她犹豫着叉开腿,然后慢慢站起来。翠茜茫然地向大厅走去,手指一路上掠过葬礼用的花束。花朵摇晃着向她告别。然后她停下来,指着另一间灵堂。翠茜说,“你给他们整过容以后,他们会上哪去?”
我必须走了;我得把死者送回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说,特别是这个小东西。
“去公墓,就像街对面的那个。”
她点点头,但仍然没走开。“可是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我琢磨了一会她的意思,然后理解了。是的,这个地方会激得人提这样的问题。每次有孩子经过这儿,他们都会忍不住向莱纳斯或家里人发问。只是从来没人想到来问我。“有些人相信他们死后会上天堂。”
“天堂?”
这件事该怎么解释呢?“就像多年生植物。”我指着老太太葬礼花束里的一束薰衣草说。“鸢尾花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躲在地下,直到五月份开花。晚春的时候,花朵凋落,叶子则在秋天死去。整个冬天,它们都在地下休眠,一直到来年春天。然后它们会复苏,再次开花。”
她扬起头,目光穿过彩色玻璃窗,窗格在远处的墙上投S出深红色的斑点。“公墓里的那些人都会上天堂吗?”
“不。”我试图编造一个能吸引孩子的世界,一个美丽的谎言。“你最喜欢去什么地方?”
“就是这儿。”
“有没有其他地方?其他特别的地方?”
“维克多带我去过一次马什菲尔德集市。我吃了棉花糖,还在摩天轮顶上看到了整个镇子。”
“哦,天堂差不多就那样。你已经见过了。”
我估计下面还有更多我没法回答的问题,正在考虑找什么借口可以赶快脱身,可她笑起来了。“人死了以后才不是那样!”
我回头往灵堂走去,每走一步,我的寻呼机都在腰间震个不停。“不是那样?”
“不是,人死的时候,”她笑起来,打起响指。“就像那样。”
我说了我唯一知道该怎么说的话,“可有些人相信天堂。”
她又看看我,这让我想起了墨瑞先生。“你也相信有天堂吗?”
我在裤子口袋里摸索汽车钥匙,又在运动夹克里找手机。“你可以待在这儿,但别下楼。那儿不对外开放,只有巴塞洛缪先生和我才能进去。你明白吗?”
她嘴角透出微笑,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我匆忙走向灵车的时候,突然想到翠茜早已了解这一点。她了解是因为她已经去过楼下。('e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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