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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沿着茶褐色玻璃表面向下滑落。
初秋的深夜,整个都市上空都弥漫着Y郁的湿气。寒意肆无忌惮地随风流窜,却半点也侵袭不进这家灯光幽暗,格调朦昧的咖啡厅。
凤飞瞥了窗外一眼,不意外地看到街头或明或暗十数道保镖的身影。他不是多感的人,也习惯了这种情境,但此时此地,凤飞还是庆幸留在门外淋雨的人并非自己。
对面的男人专注审视着手中厚厚的资料,似乎没留意到凤飞的走神。微微灯光映出一张与高挑身形不相衬的、娃娃式的圆脸,唇角是一贯的无害笑容,当这笑容加深时,左颊会有酒涡若隐若现,原本亲切讨喜的面容甚至更显天真。
然而只有他的伙伴,他的敌手,和少数几个有权查阅警方绝密档案的人才知道,藏在那张天真面庞下的,是怎样残酷果决的一抹灵魂。
官度,原本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目光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个季度的状况不错。〃官度抬起头,眼中透出满意,〃你也辛苦了。〃
随这句话而来的会是凤飞的某个银行帐户上又多几个数字,或是一项不动产,一辆车,一次豪华游。熟悉官度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凤飞现在想要的。
〃给我几天假,我想休息。〃凤飞直言不讳。
官度放下手中文件,微笑:〃阿杰那件伤人案,闹得挺大的,好象还没结束?〃
〃明天开庭。〃凤飞叹了口气,那件案子之所以闹大,是因为现场至少有三个以上目击证人,而且受害者家中财势雄厚,颇有背景,〃辩护词我已经拟好,交给了诺亚,相信他会处理妥当。另外,我想说……〃
〃你说。〃官度悠闲地倚在沙发里。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这种事最好能少些。三个证人。〃凤飞语气平稳,但显而易见透出不满,〃他为什么不干脆敲锣打鼓,叫满街的人都来看?〃
官度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从最底端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手下也没有笨蛋,正相反,好手如云,死士众多。官度可以选择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也能选择让人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比如这次案例。
凤飞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按捺不住想发火的心情。
对面这人非常生气。
官度注视凤飞,目光穿过外表直达他的情绪。和多数优秀律师一样,凤飞具有沉着镇静的性格,缜密灵活的思维,但偶尔被惹恼了,也会象现在这般神色凌厉,满怀愤怒。
这种时候,就算在哈氏家族权力中心排名第三,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血手天使官度,也不愿轻易去招惹他。
〃你应该知道,这几家化工企业的恶意垄断,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官度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平静道,〃杀J儆猴,有时也是必须做的事。〃沉吟一下,又补充一句,〃再说,我始终相信你的实力。〃
换句话说,就是要尽可能地物尽其用。
凤飞摇摇头,苦笑:〃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律师?〃也知道这问题不会有任何答案,随即一展眉,〃不管怎样,这件案子基本算是finish了,我要从明天开始休假。〃
〃还没经过庭审。〃官度盯着凤飞,眼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对方的律师亦非等闲之辈。〃
〃那已经不是我的任务。〃凤飞无所谓地笑,〃如果诺亚能有他所说的一半聪明,他就不该输。何况我只是助手,哈氏的首席律师并不是我。〃
〃假如你想……〃
〃不,我不想。〃凤飞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是新建议,官度曾与他谈论过数次,〃我现在这样很好。只要你点头。〃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官度在片刻间做出妥协的决定。凤飞确实累了,此外,这时出面与那几家势力正式对上也不算理智。象凤飞这种低调行事,恨不得样样躲在幕后的家伙,自然更是要有多远闪多远了。
但是没用。你以为你的所为,能逃得过对方的间谍侦察,甚至是无孔不入的记者耳目?官度不无遗憾地想。
这是个资讯高度发达的时代。什么秘密都可以不成为秘密。但同样,什么真象也都可以不成为真象。当事物展现出越来越多的棱面,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他想要的一面,并据之为理。
律师正为此而生。
〃我明早去南美,几周后才能回来。〃官度站起身,披上外衣时,淡淡加了一句,〃这件案子曝光,今晚你那儿大概又会有不死心的记者去闹,要不要我过去?〃
〃不用。又不是第一次。〃凤飞也离座,笑道,〃你明天要远行,今晚还是回去多陪陪尊夫人罢。〃
早有在一边守候良久的女服务生恭敬地将门拉开,爱慕的眼光偷偷地在两个帅气男人间来回逡巡。
一个男人走到门边时突然停下,女服务生的心怦然一跳,下一刻却发现他只是转头对同伴说话。
〃差点忘了。〃官度回头一笑,左颊的酒涡随之而加深,〃近期或许你会有故人来访,好好招待。〃
凤飞目送官度在一群保镖簇拥下迅速上了轿车,再无声无息消失在雨夜里,心中琢磨着这句无头无尾的话,秋风愈凉,一时竟有些出神。
凤飞一直奉行着简单主义的原则。
他的住处很大,但不算起眼,保安系统却极其完善。虽然凤飞怀疑它在高手面前是否如纸般不堪一击,可它至少能成功地挡退各类记者,闪光灯,以及某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明目张胆的袭击。
它们还会越来越多。凤飞知道。
这就是生活的代价,某种合理的黑色馈赠。你除了适应,别无它法。
但是这些都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凤飞闭上眼,深深吸了口由下而上,温柔越窗潜入的草木芬芳。
在这个典型的雨后清晨,还有什么能比抛开公事,悠闲喝一杯热咖啡,慢条斯理享用一份早餐更重要呢?
安宁心境在听到某种特定的手机铃声后嘎然而止。
凤飞揉了揉眉心,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
按下接听键:〃我在。〃
〃哥!你在真是太好了!〃话筒那端的声音年轻而急切,还透着微微的喘促,〃借我点钱,我……〃
〃要多少?〃
凤飞甚至懒得听对方编造借口。几年了,每次都是这样,一上赌场就无法自拔,不输光不罢手。然后去借高利贷,然后再赌。或许中间会赢到一些,但最后结果总是两手空空。
〃能不能给我……〃
或是心怀愧疚,话筒那边的声音竟然低了下来,凤飞好不容易才从大堆丝丝的杂音中听出那个数字,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这么多,你倒底干什么了?〃
〃我……〃声音期期艾艾,连不成句。
〃算了。但我没有这么多现金。你什么时候要?〃凤飞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越快越好。他们只给我三天期限,快到了……〃
凤飞听出声音中隐含的惊恐,心中一软,无奈道:〃好吧。我去提现。你在老地方等我。记住……〃
〃不要让人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不要说出同你的关系,是吧?我一定做到。〃似乎是有了希望,对面的声音也为之一振,重又流畅,满怀感激,〃哥,真谢谢你。〃
〃少赌两把就是谢我了。〃凤飞毫不领情,冷冷地道,〃还有,赌归赌,你绝对不能沾上毒品。一点也不行。不许参加帮派械斗,要是让我发现,我再不会给你一分钱,还要亲手将你送进监狱。我说到做到。〃
不等对方回话,凤飞断然合上手机。
俗话说长兄如父。没了父亲之后,再次联络上阿然,凤飞就自然而然担当起严厉的家长角色。
但愿弟弟能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包括不与他公开相认。
跟在弟弟后面,挥动利刀铁棒的众多高利贷打手,和充斥自己身周,一大群有形无形的Y谋盘算,倒底哪个更危险一点?
谁会连累谁更多一些?
何况……凤飞不能让人有利用他来威胁自己的机会。
如果说这世上的每个人,即使是刀枪不入,心中都会有一处弱点,那么,这就是凤飞的弱点。
因为这是他的错。
上午八点多,如果有太阳的话,应该已近中天。但此刻因Y天的缘故,光线仍很模糊不清。风越来越大。
凤飞还是戴起了墨镜,近些日子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即使没有太阳可遮也不例外。
当他从二楼这样走下来时,大厅中两个保镖便明白他要外出,一左一右从沙发上站起:〃凤律师早。〃
凤飞随意点点头:〃不用开车,就附近走走。〃看着亦步亦趋,金钢恶煞似的两个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阿乐,小四,我想自己逛逛,你们能不能别跟着我?〃
〃不行!〃两个保镖异口同声作答。互看一眼,阿乐笑道,〃凤律师,我们会尽量远些,不会妨碍到你的……活动。〃
〃其实,如果凤律师有兴趣,我可以代叫几个好的来,怎么说还是这里安全……〃小四也跟着补充。
〃什么?〃凤飞微诧,转即明白过来,不由失笑,〃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去超市而已。〃
〃超市?〃
〃是啊。〃无视两个保镖呆呆合不拢的嘴,凤飞自顾向外走,〃冰箱里那些东西实在吃得腻了,我去买点鲜新菜。怎么说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胃吧。〃
两个保镖反对被无视。只好辛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牢牢地盯着。总算今天路上没有记者也无子弹,待超市醒目标牌在眼前出现时,两人都松了口气。
各色衣装组成的人流在各货区间穿梭,这景象加上拥挤的货物以及闪烁灯光,构成了千百个超市中最雷同的一幕。
凤飞拿起一朵甘蓝,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是否要买。过了几秒后丢下,又换成大白菜。
如经挑挑拣拣,已不光阿乐和小四愕然,周围投视来的怪异目光也越来越多。
一个衣着讲究,气质优雅的男人,外加身后两个眼神强悍,满脸警戒的保镖,这景象出现在电视上要比在蔬菜区更为搭调。
怎么象在动物园被人参观。阿乐怕冷般地畏缩了一下,微微放缓了跟从的脚步。小四也没有紧追上去的意思。
如果是子弹他们会扑上去,但众目睽睽却令他们下意识地退缩。训练再精良的保镖,心理也仍有盲点。
凤飞也正好学过一点心理学。
如挑选钻石般精心审视过一排排瓜苗菜叶,凤飞逐渐接近蔬菜区的末端。他知道再转个弯就是冷藏区,那里有道运货电梯,直通超市后门。或许他的身手没有吃这碗饭的那些家伙们敏捷,但要两步窜进电梯,再搭乘到底,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次猝不及防的,在转弯角的碰撞使这个逃脱计划还没实施便告破产。
有点……痛。
风飞的个子并不矮。但他的鼻子还是被对方的下巴撞到了,一阵酸涩感迅速扩开,当牵动泪腺时,凤飞不由自主地盈泪满眶。
一只大手赶在凤飞的保镖到来之前扶稳了他。
〃对不起,你没事吧?〃
真诚,清爽而略见担忧的声音,带着水一样的坦荡。
凤飞突然觉得鼻子不再那么痛了。
快速接过阿乐递来的纸巾擦干泪,不动声色地推开陌生人的手臂,凤飞微笑道:〃没关系……〃
一抬头,蓦然一愣。
撞到他的这个男人高大结实,面容却是明朗而和善的。有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和笑起来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
阳光。如果说有人天生就具有阳光般的活力和温暖,那么这人就是。
凤飞扬手阻止保镖们担心或者怒骂之类的话,淡淡笑了起来:
〃杜学长,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好吗?〃
超市一角的休息区。
凤飞和杜亦南相对而坐。身周挤满了哇哇哭的小孩,劝哄的父母,走累了的孕妇以及闹脾气的小情侣。
杜亦南坐在最外面,不时得站起来让人通过。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好。〃
凤飞一分钟内第五次看到杜亦南毫无怨言地站起来时,忍不住笑道。
本来他们该选择某个茶室,或者咖啡室静坐的。可是,只不过是两个仅曾相识,并无深交的同校学友偶尔相遇,寒喧一下以尽礼节而已,需要那么特意寻找地方么?
甚至,需要坐下么?
但这个问题被两人在自然而然笑着相认,笑着找地方坐下的过程中同时忽略了。
〃哪里。〃杜亦南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动作似乎从他当篮球队长时就一直没变过,〃这又没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凤飞沉吟了一下,〃我就住在附近。〃
〃哦,这里的地段很贵啊,还是你行。〃杜亦南的口气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称赞,完全没有一般人吃味的酸意或嫉妒,〃是在作你的本行吗?〃
〃是的。我出来就作了律师。〃
正想再说些什么,休息区一角挂着的电视上出现的画面,以及电视主持人因兴奋而提高的声音,吸引了包括凤飞在内的许多人的注目。
〃……各位观众,短暂的休庭之后,让我们回到已经趋向激烈时刻的庭审现场。这里是都市二视的聚焦栏目,你们现在收看的是本市本年度最轰动,最有争议的孙杰杀人案的直播审判现场,现在走出的是……〃
上帝!
凤飞的脸因惊愕而苍白。
他一点也不知道,谁居然会动用关系,找来电台,将这案件的审理细节直白天下。是的,有些庭审是被允许,可以作现场直播的,但那必须提前申请,并得到法院同意,而据凤飞所知,也是法律界无言的常规,争议案件时;没人会愿意做这种事。无论是当事人,律师还是审判员。
官度。
会有这种疯狂念头,有能力将其实施,并对他的目的有所帮助的,只有官度。
但前提是这案子一定要赢。
官度竟然在招呼也不打一声的情况下,就将这重大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早知这样……也许自己该亲自出庭的。
凤飞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脸自得的诺亚左顾右盼,正感觉良好地走进镜头。
照例是一大段无止境般亢长的法律性质的陈述。
接着是双方律师继续引证。
诺亚平时有些趾高气扬,但口才确实不错。虽然凤飞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他三个话中的漏D而在暗皱眉头,可是对方的律师似乎没有,也或者是对这小小的缺失不屑一顾。
他们有更重要的,一击必杀的证据。
三个现场目击证人。
在诺亚将其它旁证都一一推翻后,最有力,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来到了。
这个电视节目已经吸引了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凤飞的视线不时被人影阻挡。
他索性闭起眼。凝神倾听。
〃姓名?〃
〃陈新凡。〃
〃……〃
证人作证前,例行常规的对答。问和答的人声音同样麻木。
〃请问**年3月7日上午10时左右,你在哪里?〃
〃同和路飞宏大楼一楼的停车场。〃
〃你当时在做什么?〃
……
此类对白凤飞提问过无数次,也听过无数次。然而他还是很有耐心地等候,直到对方律师引导证人说出案件全过程。
确切表达应该是,证人所看到的案件全过程。但被害者一方的律师无不处心积虑想方设法把它变成案件全过程,并取得法官信任。
这就是关键。是一切的争端所在。是战场双方厮杀,守与攻的最大堡垒。
对方的律师是强者。他通过巧妙的提问,令证人答得非常详尽而真实。杀人的情景,包括鲜血溅飞的方向和观者的惊骇栩栩如生,再现众人之前。
凤飞听到身旁人群的抽气,S动。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完美的攻击。
对方的律师在满意的微笑中坐下。
轮到诺亚了。
凤飞仍旧闭着眼,听着那些费了多少不眠之夜组织出的材料在诺亚充满自信的口中背诵如流。气势咄咄*人。
〃请问证人,当你看到你上述这幕情景的时候,你站在哪里?〃
〃一楼的电梯口。我正要去上班。〃
陈新凡如实答复。
诺亚赞许地点了点头:〃请问你离开你看到的孙杰有多远?〃
这是一个律师间常用的反击。通过对距离,光线的怀疑,最终导出证人所见无法确定的结论。
对面的律师微笑着哼了一声。
他又不是没想过。但一切无可挑剔。证人所站位置在视野之内。光线充足。不是面对太阳。对方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诺亚不慌不忙拉开一份复印件。
〃请问上个月3日下午你是否有到这家医院看过病?〃
〃我……〃
陈新凡完全意料不到,惊惶地看着诺亚手中的复印病历,如同看见猛虎野兽。
〃反对与案件无关的提问!〃
对方的律师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直觉地感到不妙,大声抗议。
〃这是有关证人是否能正确判断的条件。〃诺亚严正反驳。
〃反对无效。继续。〃
〃你是否因为身体乏力,饮食减少,视物模糊,而去医院就诊?〃诺亚故意将视物模糊四字咬得很响。
〃……是。〃证人低下头,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字。
凤飞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太了解诺亚了。他是那种喜欢以排山倒海轰炸摧毁对方,不留余地的人。
换作凤飞,此时会要求摄像机关闭,非庭内人士离开。
也许无关怜悯,只是一种行事原则。但是诺亚不会。
证人尚未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那你是否按医生意见做过爱滋病病毒检测并得出结果……〃
〃停!摄像机!关掉!所有人都给我出去!〃审判长大力敲击法槌,并发布充满怒意的命令。
摄像机又延迟了两秒才关闭。
最后一个镜头是摇晃着的,正好照出诺亚得意的面容和陈新凡惨白失措的脸庞。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每个人都明白这个证人出了什么事。
他患了世纪之症。
暴光后,他将受到亲友的冷漠,社会的嫌恶,某些慈善人士的同情。如果有钱的话,他最后会在一家疗养院里孤独地度过残剩的生命。
某种意义上,这个人就这样在一分钟之间被彻底毁灭了。
而毁灭他的律师只会得到法庭的口头警告。证人的证词则将被推翻,毫无价值……一个视力有问题的人绝不可能再有资格为杀人案作目击证词。
凤飞不带任何情绪,默默地看着这个被无辜卷进权势倾轨中心的瘦弱男子最后留下的画面。
是的。他就是他们在前进的时候,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一路毫不犹豫开着坦克大炮轰隆隆冲撞过去时被压成齑粉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直播再次开始的时候,陈新凡已因情绪不稳被送医院。这个人已经崩溃了,他的证词自然也不再有人提起。
传第二个证人的时候,几乎连同观看的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屏着气,小心翼翼,不知满满自信的诺亚又会将什么厄运降到这个人身上。
因此当宣布第二证人因病缺席,派人送来一张精神状态欠佳,无法肯定那天看见了什么,放弃作证的纸条时,多数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事实上只不过要人拿着他的婚外情照片给他看看就可以。
下面一切过程都在凤飞意料中。
对方的律师被第一击打退了信心和威风。后面虽然尽量振作,但是气势已颓,连言词也显得空D无力。
第三个证人上庭时,诺亚不慌不忙出示了证人的财产状况,其中有一项房产,是最近几天划入证人父亲名下的。诺亚继续出示这项房产的各类手续、帐单。最后一切都指向受害人的母亲。是她将这所房子转了几道手,划归到证人父亲名下。
从情理而言,这并不很合理。
而证人也坚称没有这回事。
但是如果有人要问凤飞这是不是真的话,凤飞会冷冷地告诉他,这些证据都是真的。
那些也确实是真的。有着严密,无可怀疑的鉴定文件。
所以,第三个证人,以受贿嫌疑,被剔除证人资格行列。
在审判长宣布孙杰犯罪证据不足,当庭释放时,凤飞看见公诉人铁青的面容,和愤怒的眼神。
镜头继而转向各个人,请他们谈论感想。也曾飞快地捕捉到受害人亲友一行离去的背影。凤飞知道,他们会因愤恨和不服再行上诉。但那是很久以后的另一回事了。而这么久的时间内世界可以发生很多变化。
〃凤飞,你怎么了?你的眼神突然变得好可怕。〃
杜亦南含着担心的呼唤令凤飞回神。身边的人群也开始变得喧闹,纷纷谈论的都是刚才的电视直播。
看着杜亦南直率的笑容,凤飞突然想跟他找个地方聊聊。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凤飞看了看表。还剩半小时。
〃能帮我个忙,杜学长?〃
凤飞开着杜亦南的车,沿山路盘旋而上,十五分钟后,在一座佳木葱笼的渡假村前停下。
选中这里,是因为这儿清静且交通便捷,酒店也多数兼具汽车旅馆的性质。无需身份资料,只要你付得起钱,没有人会询问你任何事。不经招唤,也绝不会有任何服务生出现在你面前。
尽管如此,凤飞每次过来时,仍然非常谨慎。
这次凤飞到达时,房间里已经有了人。确切地说是在浴室里,还伴着哗哗的冲水声。
知道这是弟弟的习惯,凤飞仍是小心地唤了一声:〃阿然?〃
〃就来啦,飞哥,再等我一分钟。〃浴室里传来弟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快些,我还有事。〃
凤飞搁下手中小巧的皮箱,挑了张舒透的靠椅坐下等候。出于职业习惯,也或许是天性中的戒备,凤飞在陌生场合从不让任何食物沾唇。哪怕只是一支烟,一杯清水。
所以他只是合拢十指,若有所思地在椅中出神。
阿然披着浴巾,边擦头发边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冷峻,有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侧影。几缕阳光漏S进来,这身影带着些许抗拒他人靠近的冷漠疏离,又似乎透着微微疲惫。
如此孤寂。
阿然是个大大咧咧不喜欢动脑的人,对这个少年离家的哥哥也一向敬畏大过亲近,然而此刻,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混合着愧疚的莫名酸楚。
〃哥,我总给你添麻烦。〃默默走过去,在凤飞身边坐下。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哥。〃凤飞回过神,哼了一声,语气仍然冰冷,〃真想不给我添麻烦,就好好找个事做,出去玩也行,就是别再下场了。〃
〃我也不想赌了。〃阿然索性抱住凤飞的腰,将头埋在凤飞的腿上,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爱上了一个人,想成家,好好过日子。〃
凤飞有些愕然。不想赌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由阿然口中说出。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她是谁?〃
〃我不想说。〃阿然将脸往凤飞柔韧的腿肌内沉得更深。
〃嗯?〃凤飞的声音中带着微怒。
〃我不想你调查她,〃阿然的语气透出某种固执,〃然后再捧着一堆资料,告诉我她是不是适合我,我应该跟她结婚还是分手。哥,我不想这样。〃
凤飞并不否认,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调查对方有怎样的身家背景,来历过往。知己知彼,才能化被动为主动,牢牢杜绝任何危机。就算恋爱,也是一样。
却被先行一步否决。
凤飞手心抚过阿然湿润,略带卷曲的黑发,喟叹一声:〃我只是担心你。查一查,也没坏处吧。〃
〃不要。〃阿然跳了起来,凶猛的眸子直视凤飞,〃你让我自己去做。就算被骗,也是我自愿。〃脸上表情突然柔和,〃何况,小茵也不是那种人。〃
凤飞笑了起来:〃不会是你的初恋吧?这么激动。〃看了看表,〃时间要到了,你先走吧。我五分钟后离开。〃
〃嗯。〃这次阿然并无异议,套上衣服,将皮箱内的钱拿出,准备出门,〃这钱我以后有了会想法还你……〃
〃去吧。〃凤飞不在意地挥挥手,并不理会那句每回都要听的话,〃还是那些规矩。另外,自己小心。〃
小茵。
单凭一个名字要查出是谁来,还真有点棘手……
凤飞看着阿然离去的房门深思。
杜亦南没有凤飞那种不在陌生场合吃东西的怪癖。因此凤飞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三杯茶,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杂志,等着喝第四杯。
〃辛苦学长了。〃
凤飞笑吟吟地从茶室的天窗露出半个身子。
〃当心啊。〃
杜亦南连忙起身过去扶住。
两个人声音都非常轻,因为不愿被门外站着的那两个保镖听到。
凤飞要杜亦南帮的忙就是这个。两人找了间茶座雅室假作叙旧,凤飞却从窗户里溜走,办完事后再以同样的方式溜回来。
〃真象回到了学校,偷爬女贞墙的时代。〃
两人回到座位,一边压制声音,一边偷偷地笑,都有一分回到往昔年少的错觉。
〃我可很少爬。〃
凤飞一本正经地道,眼中却含着笑。
他们读书时,n大还实行宵禁制,定时关门关灯,害得出去夜游的情圣们不得不学梁上君子,纷纷翻墙而入。
〃那是。你是什么人呐,最用功的优等生,最尽职的财务部部长。就算晚归,一个电话回去,立刻就有老师出面保释。〃
〃我记得你跟校警混得更熟。〃凤飞忍住笑。杜亦南堂堂体育部风云人物,又兼一流好人缘,岂是作假的。
〃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翻墙。〃杜亦南眨眨眼睛。
〃我也是。〃凤飞终于跟着承认。
两人一齐大笑。这次没有抑制,笑声大得令门外两个保镖面面相觑,甚感惊异。
笑声渐止。
〃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凤飞开口相询。终于进入正题。
〃我在一家公司上班,今天是因为房租到期,屋主又不肯续签,只好请了假,借了老板的车出来找房子。〃
一派谎言。
凝视着杜亦南诚挚的脸,凤飞也很希望他说的全是真话。可惜不是。
杜亦南毕业后即去参军,其间因为一件人质案被警方看中,破格提拔,成为秘密警员,负责一些不能言传的任务,且战绩斐然。
而这次他被派出来的目标是自己。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遇。凤飞突然有些想笑。如果不是杜亦南出现得太过凑巧,加上官度临去时那句意昧深长的提醒,他也未必会想到利用刚才见弟弟那一点空隙,连电脑查杜亦南的底细。毕竟是老校友了,毕竟是……自己当年……
〃要不然你先在我那住几天,〃凤飞听见自己爽朗的声音,象足一个好客的同窗,〃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不过我那里规矩多,只怕你会不适应。〃
〃那太好了。〃杜亦南理所应当地惊喜。表示感激。并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这样的人,哪里不能适应。我保证,绝不会影响你带人回来过夜啊。〃
〃那也不至于。这是我的地址,一会儿你收拾了过来。〃
两个都不是行事磨蹭的人,一经谈定,利索分手,各自回去准备。
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机会?回去的路上,凤飞默默自问。原因当然可以说出很多。可是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时软弱或彻底理智?凤飞同时想到了官度那双深不可测,仿佛可以D察一切的黑眸。他大概是不会赞同的。
就一个独居男人来说,凤飞的厨技还算过得去,然而当尝了杜亦南的一菜一汤后,掌勺晚餐的重任便顺理成章移交给了他。
〃真奇怪,你这么懒的人,居然不请个厨师,跟这豪宅也不相衬。〃杜亦南系着围裙,将最后一道散着红亮诱人光泽的汤放到桌上。
〃平时工作忙,在家吃饭的机会很少,用不着请人。豪宅,那就是个笑话。〃凤飞坐在餐桌一侧,愉快地看着菜一道道排列上桌,〃酸辣汤!还有这个!几年没吃过了。〃
〃当然,从学校到现在,这可是我一向的保留节目。〃杜亦南得意地解开围裙,拉开餐椅坐下。
〃嗯嗯,倒要看看有无长进。〃
凤飞在盛宴的桌上左右寻找汤勺。
〃这里。〃杜亦南笑吟吟地递过去,〃菜太多,就没搞成一式两份,公筷制吧。〃
凤飞微讶地看他:〃你还挺西化的。〃
〃得了吧,哪是我西化。〃杜亦南用干净筷子往自己的盘里挟菜,笑道,〃你那洁癖,认识的谁不知道,被人沾过杯口就要扔掉杯子的主。我好不容易找个免费地方借住,可不想为了这个弄得饭都吃不成。〃
〃这个……〃凤飞有些尴尬,〃你记性真好。不过现在没那么讲究,忙起来时几天吃不到正经东西,别人塞什么吃什么,哪有什么可挑拣的。〃
〃适者生存吧。〃有着开朗面容宽阔胸膛的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听你的口气,平时忙得紧?适当放一下吧,钱是赚不完的。〃
〃有时不是不想放,是放不了。〃凤飞埋头喝汤,双颊被热气熏出了红晕,额上也有微汗,〃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不是?哦,麻烦你把后面那个递给我……我差点忘了吃今天的胃药。〃
杜亦南回头,在身后的案几上找到一个小瓶,看着标签摇头:〃这药副作用还挺多,你真该注意身体了。
无论如何,这应算个完美的夜晚。
R白色的灯光柔柔倾泻,室内如镀了一层薄银。卡拉扬最后指挥的布鲁克纳交响曲自sunwoods木质音箱中悠悠飘扬。隔着磨砂玻璃,厨房里模糊不清的男人身影正在忙忙碌碌。
凤飞无所事事地倚在沙发上,修长手指轻敲细腻皮面,出神瞧着数米外正在清洗碗盘的杜亦南。
曾有多少次期盼象这一刻的来临?恋慕的对象近在咫尺,仅容两个人的空间,气氛温暖,眼波流转。暧昧抑或清白,都尽在无言。
而多年以后,上帝以独特的方式令这愿望成真。
足够了,能有这样。凤飞悄然微笑。对于生活,他又如何能够要求更多?
接过男子温厚手掌递来的水果茶,凤飞含笑垂眸,将一切过深过浓,或理性之外的情绪,都完整地藏入长长睫毛的Y影中。
第二天,第三天,也这样平静度过。
杜亦南出去看了几次房子,都不是很满意。凤飞有时陪着他一起去,有时留在家中。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将这次假期利用充分,无论电话或传真怎么轰炸,一律不理不睬。其间只因为公事出去过一次,跟当事人见面。
这次例外令杜亦南也忍不住有些好奇,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接了这个案子会赚多少。
当时窗外秋晴如洗,凤飞一袭纯黑色羊毛贴身便装,正专注地眯在阳光下的躺椅里打旽,闻言笑了笑:〃没有。这案子是替群失业工人打的,一分钱也收不到,连调查费都得自贴。〃
〃哦,冷血无情的大律师也会做善事?〃杜亦南打趣道。
〃无偿工作,非我所愿。〃凤飞本准备继续打旽,瞧见杜亦南感兴趣的眼神,想了想,笑道,〃亦南,你相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侠盗?〃
〃侠盗这个名词本身就有问题。〃杜亦南直率道,〃盗就是盗,我记得我们当年也讨论过,无论其动机何在,实质都是一种资源的非法掠夺。一个健全的法治社会不需要这个。你是律师,应该比我更明白。〃
〃是啊,法律高于一切,无人可凌驾其上。〃凤飞低笑,〃可这个侠盗,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一句庄子,窃国者候,窃钩者诛。〃
〃真有这个侠盗在?〃杜亦南微觉惊奇。
〃嗯,他姓郎,单名寒。总自比为城市猎人,所以道上给他的外号就是猎人。〃凤飞娓娓而言,神情轻松,不象在说一个绝大秘密,倒象在道一件茶余饭后的趣事,〃他就是那种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理论的贯彻者。平时独来独往,作案不算多,但都挺大,不过因为被他偷的人多少有点见不得光,没有报案,所以到现在都没留案底。〃
〃黑吃黑?奇怪,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认识的?〃杜亦南目光闪动,笑道,〃你是靠法律吃饭的人,他则无视法律,你们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凤飞似乎浑然不觉这种对话已超出了同学叙旧的范畴,端起泡得正到火候的雀舌喝了一口:
〃那是有典故的。一次我去酒吧秘密会见证人,谁知是个圈套,快出事时郞寒过来解了围,也可以说是他救了我。结果走出酒吧后,他才发现,我正是他最恨的那种人,律师,而且还是律师中坏的那种,金钱至上,罔顾道德。他那个后悔啊,〃想到那时的情景,凤飞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他又不能将我再推回去,就拿着刀*我答应,要我再别替有钱人办案,我说做不到,他没办法,只好跟我约定,他有案子找我接,我必须无条件答应,而且不许收费,最要命的是,〃莞尔放下手中茶杯,见杜亦南正听得入神,继续道,〃只准赢不准输,输了就得吃他一刀。〃
〃不会吧?你当真答应了?〃杜亦南听得惊心,〃哪有这么蛮横的道理,官司输赢谁能说得清,万一哪天你失手呢?〃
〃所以他的案子,我就算再忙,都要放下一切,全力以赴。〃凤飞淡淡一笑,笑容中带出了些什么,却看不清是无奈还是自负。
真是这样么?杜亦南想起凤飞家中严密的保全设备,楼下的守卫,以及每次出门身后都要跟着的两个剽悍保镖,无不印证了传闻中的话,凤飞在为一个庞大黑帮工作。这样的势力,怎会惧怕一个无同伙的盗贼?
不愿动手而已。
正在沉思,凤飞提壶为他杯中续了些水,茶香随着袅袅白雾四散而出。
杜亦南知道这是好茶,也很享受这个难得闲暇,温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和仇杀味的下午。
也因此,那个时刻凤飞在斜阳下对他款款而言的最后几句话都不知不觉记在了心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都是游走于法律边缘的人。他的定位是个错误,我做的事则无懈可击。但在道德上,或许正好相反。我可以在阳光下为自己而战,他却不成。亦南,你可能不会明白,不是我们选择了人生,是人生就这样选择了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烙印上去……当然,他仍是盗贼,可是我想,在这个苍茫潦乱,还远不够成熟的社会,多容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要比多几个我这样的人,多几个真正的凶犯好些?〃
茶雾袅袅中,凤飞的声音有一抹寂廖萧索的错觉。
这话仿佛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杜亦南心中一动,注意地瞧了凤飞一眼,却仍无法从那张从容平和,淡然微笑的脸上找出任何异样。
这天的晚餐仍由杜亦南下厨。
菜全上齐,就要开吃时,凤飞书房里传来电话铃声。
凤飞放下筷,歉然致意:〃专线电话,我老板来的,你先吃吧,我得去接。〃
〃去吧,boss最大。我等你回来吃。〃杜亦南哈哈一笑,示意理解。
关上书房房门,凤飞接通电话:〃喂?〃
〃是我。〃官度冷静的声音隔了千水万山,遥遥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