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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酒楼里则新来了一个拉二胡的老苍头儿,满脸褶子,白发苍苍,一支二胡拉得悠扬顿锉,催人泪下,有那好这口儿的酒客常把他唤去,往那一坐,二郎腿一翘,吱吱呀呀一曲拉出来,听得人从心眼里往外酸。这老头儿没个名字,店里伙计就叫他老苍头儿,酒客们便也跟着这么叫了。
距济南一百多里地,有个县叫齐河县,如果偶尔有齐河县的老人逛到这儿,看到这老苍头儿和对面茶坊里的阿呆,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老头儿本是齐河县的捕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衙门里做公差,公差是贱役,地位比民要低,可是在老百姓面前他们一点都不贱。
老头儿叫雷慕才,从帮闲、捕快、班头儿,一直到顶替他老爹,成为齐河县的捕头儿,大明立国三十年,他当了二十八年的差,前年才因年迈退下来,回家养老去。齐河县里上上下下的衙役、公差,巡检、捕快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雷捕头前年退下来后,接替他担任清河县捕头的是他的儿子雷好金。雷好金三十出头,正当壮年,父祖辈上历数朝当差缉凶捕盗的本领全都学到了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齐河县太爷任大人的得力臂助,坐镇齐河县,威名甚隆,当地的宵小之辈不敢为非作歹,外乡流窜作案的轻易也不敢去齐河县动手。
这位雷捕头,此刻正蹲在对面茶坊台阶上,盯着一位小娘子款款远去摇曳生姿的P股流口水,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他们父子俩,是被提刑按察使衙门调来专门盯着王一元的公门高手,明里暗里,还有几个雷捕头得用的助手,扮做各色人等,把个王一元盯得好紧,估计也就王一元上茅房时放过几个P,他们不知道,否则还真没什么举动瞒得过他们。
今天下雨了,酒楼客人不多,对面茶坊、书铺里的客人更少,老苍头翘着二郎腿坐在高楼上,临窗对着绿栏儿儿,咿咿呀呀胡潇湘夜雨,因为客人少,三楼没人,也没人去理会他。
对面的书铺儿打烊了,本来因为下雨客人就少,眼看着天又快黑了,何掌柜的好心,吩咐提前上了门板,大家回家歇着。王一元就住在铺子里,两个伙计走了,王一元和何掌柜拢了拢帐,等到何掌柜的也走了之后,他便把最后一扇门板也安上了,瞧那模样,是回屋歇了。
酒楼上边的胡琴声停了,老头儿倚着栏杆,似乎打起了瞌睡。酒楼歇业晚,要是晚间雨停了,酒客们还会上门的。这时候,那书铺的后门儿开了,一个人撑着把黄色的油纸伞,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老头儿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顺手抄过胡琴,拉了几个颤音儿,随后又垫指做了几个滑音,揉弦、顿弓,断断续续,听在人耳中,只当这老头儿在调拭琴弦,明暗里他那些六扇门里的徒子徒孙心领神会,立即遵嘱分头行动起来。
王一元早就发现有人盯着他了,史大阳的盯人技术蹩脚的很,王一元又为人警醒,他发现史大阳在盯着他之后,一连几天不敢有什么动作,可也正因为有人盯着他,发觉官府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他必须得有所动作。
今天籍着下雨,他从门缝里观察了许久,发觉那史大阳一无所获,已经离开,这才拿了把伞,从后门出去了。
牛不野屠了李家满门,固然立了威,令得官府威望大挫,动摇的教众重又老实下来,却也跟他自己设置了障碍,他像一只老鼠似的在济南城里躲躲藏藏,想要逃出去却难如登天。牛不野一天天焦燥起来,理智渐秩,王一元怂恿他的那番话,开始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今晚,就是他派人联络王一元主动见面,商讨造反大计的,也是他换了潜藏地点后,头一回告诉八方联络使凌破天之外的人。
第185章 野牛俯首
一路上,王一元小心防范着,虽然看见史大阳离去了,还是防着会另外有人跟踪,可是雷老捕头那几个徒子徒孙盯人技巧相当高明,哪怕是明里盯着他的人,也是隔一段路换一个人,每一个盯梢的人看起来都是偶然出现的路人,而暗中盯梢的几个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最机警油滑的小偷儿,怕也逃不出他们的掌握。
王一元并非此道中人,一身武艺未必就能耳聪目明到如此地步,轻易可以认出混迹在人群中的跟蹑者,可王一元显然不这么想,他自很信。
他自作聪明地在街头闲逛了一阵,又跑去一家被服店磨蹭了一会儿时间,买了套褥子挟在肋下,从被服店后门儿离开,这才拐向他真正的目的地…长春观。白莲教徒崇信无生老母,弥勒佛祖,算是佛家弟子,谁会想到他们会潜藏在道观之中呢。
这长春观,据说也曾经是长春子邱处机修真之所,至于是否穿凿附会就无从考究了,反正道观里的老庙祝说的有鼻子有眼。
在这长春观大殿后东北角,还有一处密室,叫丘子D。说是密室,其实是天然形成的一个地下D窟,到底有多深没有人知道,据说从这DX可以走出二十多里地,直接出济南城,甚至到达千佛山。
可是考察DX是很危险的事情,就算是现代,有那么多的先进设备,要考察一个地下DX都困难重重,在那个时代是否真的有人拿着火把绳索等简陋的设备,探索过这丘子D,并得出直通城外的结论,恐怕值的商榷。
不过这DX幽深,却是真的。牛不野等人现在就藏在这儿,连他们也没搞清楚这DX到底多深,通向哪里。牛不野最初藏身的山果行,本来是最安全的所在,那里有三条秘密出口,可是他已经把那个地方的所在告诉王一元了,在怀疑王一元的用心后,他只好转移。
这里是他第二个藏身之所,那地D他也没有能力探个明白,不过要藏身,也是相当不错的所在,所以就迁来了这里,可这里的居住条件实在太差了,过了几天X居人的生活,牛不野身上还没长绿毛,心里却已经长草了,王一元那番蛊惑人心的话开始占据上风,造反、当皇帝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倒不敢妄想真能推翻大明成为一代开国之君,而是走投无路的困境中,因为心浮气躁而产生的孤注一掷的念头。他的势力不仅在济南城内,周边的村镇也有不少信徒,他想拉起队伍大干一场,哪怕不能成事,也能疯狂一回。
田九成的前车田鉴,他并不太担心,每个亡命徒想要大干一场时都对自己特别的有信心,田九成、高福兴是力战不敌而死的,在他想来,打不过再逃,也未必不能逃出生天。他秘密离开后,山果行那边并未遭到官府的搜查,他又开始相信王一元了,王一元有造反的经验,他现在人才凋零,一旦动了造反的心思,便觉此人大有用处,所以约了王金刚奴到此相见。
王一元赶到长春观,与那庙祝对答一番,确认了身分,便被引到了观后,牛不野听到讯号,从那几乎让人发霉的DX里钻出来。两下一见面,王一元便微笑道:“牛会首,可是认真考虑过了在下的话?如果你肯高举义旗,兄弟一定投效门下,供你驱策!”
王一元并不知道,他自作聪明地在济南城中转了一圈,没有把尾巴甩掉,反而给了夏浔充足的时间,这时候不但大批捕快迅速集中到了长春观外,就连夏浔都来了。
那庙祝送王一元到了后观,便急急赶回前院望风,还未走回前院,就见几个捉刀的差人迎面扑来,这些人行动迅速,留在前殿的两个小道童竟然来不及示警。
“不好!会首快跑……”
庙祝返身便跑,边跑边叫,一支水火G准确地点在他的腰眼上,这一戳又准又狠,庙祝的声音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一跤跌跪在地,气都喘不上来了,那些捕快根本没理他,一阵风儿似的从他身边跑过去,最后赶过来的两个捕快才一抖细铁链,把他像拖死狗似的向外拖去。
“拿下他们,反抗者格杀勿论!”
易嘉逸的嗓门够大,声如沉雷,直震屋瓦。后院儿被捕快们团团围住,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王金刚,你Y老子!”
牛不野一边拔刀外指,一边嗔目大喝。他的几名手下都用凶狠的目光看向王一元,王一元把雨伞一合,猛地刺向一名欺近身来的捕快,*退了他,这才大喝道:“我没有!以我身份,纵然投靠官府,能有好下场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牛不野等人想起他的钦犯身份,原本指向他的刀尖立即向外,迎向巡检捕快们,王一元趁机退到他们中间。
夏浔的目光攸地落在王一元身上,冷冷地道:“身份?你有什么身份?”
“是你?”
王一元看清了夏浔容貌,不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大事,果然坏在你这厮手里。你们怎么追来的?我一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可能被你们追来?
夏浔似笑非笑地道:“大哥,你只是一个山贼而已,我请了山东府最高明的捕快盯着你,如果还能被你发现,公门中人还要不要混了?”
王一元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坏我大事,我必杀你,我必杀你!”
夏浔弹了弹指甲,淡淡地道:“等你有命离开再说,动手!”
“易大人,找到金刚奴了么?”
夏浔站在黑黝黝的DX口,向易嘉逸问道。
易嘉逸摇摇头道:“没有,DX深邃幽长,还有岔道,我们重金雇了几个闲汉,带了千里火、干粮、绳索,入D寻索,绳索到了近头,DX仍不知有多深,有三个胆大的闲汉贪图重利,舍了绳子继续探索,如今只回来两个,另一个也不知是迷了路还是追上了金刚奴,被他给杀了。杨大人,我看,咱们只能守在这D口,咱们有所准备的人都摸不出去,他逃进这D里就是死路一条,休想出来的。”
夏浔点点头道:“嗯,不能再往里搭人命了,守住D口,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派些捕快在这里守些日子吧,咱们回去。”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易嘉逸心悦诚服地道:“杨大人,实不相瞒,一开始见大人年纪轻轻,本官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轻慢的,想不到大人这般好本事,在整个济南府找那金刚奴,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大人一找就找着了,这份本事,我提刑司不知多少办案老手都自叹弗如,钦佩万分呐。”
夏浔摇摇头道:“实不敢当,一件案子破了,人们总是只注意那第一个发现线索的人,似乎他只三言两语,便抓获了这些江洋大盗。可是,若无朝廷建立的这样严密的里甲制度,若无地方的里长甲首们认真做事,若无衙门里的书吏们细心整理,齐河县雷氏父子巧妙追踪,哪有今日之成果。”
说到这里,他忽地警醒到易嘉逸的本意,不禁哈哈一笑,说道:“当然,这最重要的,还是提刑司诸位大人治理济南有方,否则下边做事的人哪能如此勤勉?这桩血案也就不会破得如此容易,牛不野也不会如此容易就擒了。哦,这件事,是要禀明朝廷的,下官文采拙劣,想要劳烦易大人代为执笔,不知易大人可曾代劳?”
易嘉逸听了心花怒放,对夏浔的好感直线上升:“这小子,年纪虽轻,却实在上道。这么会做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喜孜孜地道:“杨大人这几天殚精竭虑,着实的疲乏了,你放心,区区小事,本官岂有不肯代劳之理。今日回去,本官立即动笔,写好之后,再请杨大人过目。”
他只道夏浔有意相让,却不知夏浔那文采和书法确实是烂得可以,听他这么一说,夏浔也松了口气,连连道谢不已,一时间两个人亲亲热热,好象突然就有了极好的交情。
牛不野被生擒活捉了,说是生擒,抓住时已经半死不活,不过抓活的比抓死的功劳要大得多,现在按察使曹大人派了专人在狱里侍候那牛不野吃喝、给他裹伤喂药,就等着上奏朝廷,判了他剐刑,再把活蹦乱跳的牛不野拉上街头明正典刑,以壮声威呢。
牛不野被抓,他手下的四大金刚也早已先后被杀被抓,如今该教的重要首脑,只逃了一个凌破天。凌破天是该教的八方巡阅使,他见机得早,一见长春观被端,立即逃之夭夭,现在官府已画影图形,通缉天下。
至于其他的一些重要头目,就没这么幸运了,长春观的老庙祝是当场抓获的,陈氏山果行的掌柜陈洪盛等头目则是牛不野的亲信手下招认出来的,他们就没有牛不野那般好待遇了,一连受了几天酷刑,捱不住,终于把他们知道的全招了。
这时夏浔等人才确认,那个老鼠般钻进了地D的王一元,果然就是陕西乱匪的漏网之鱼王金刚奴,可惜,虽然人人都料他必死,却不能找到他的尸首,这份大功不免大打折扣,令得济南府许多官员都看着那乌漆麻黑的丘子D,两只眼睛像小白兔似的,红通通的。
在牛不野几个被生擒的亲信陆续交待下,牛不野手下尚未暴露的亲信头目陆续落网,牛不野在济南的根基尽毁,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了。
第186章 乍逢故人
提刑按察使衙门,刑房。
公人正在拷问两个与凌破天相熟的教匪,夏浔在听审,心神却不在这儿。李家血案激起了他的义愤,但是现在凶手已经落网,济南白莲教也已被连根拔除,逃掉几只小鱼小虾在所难免,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了,他又开始发愁自己那难以解决的难题。
听说夏浔一手擒获白莲教首牛不野,还顺带着摸出了钦犯王金刚奴,立下了首功,刚刚缓过点精神的黄御使躺不住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今天也参与了听审。原因无他,功劳簿上是抢不到位置了,可奏章上至少也得有自己的名字啊,要不然实在太难看了些。
夏浔懒得理会他的心思,他能爬起来更好,把这儿扔给他,自己才好去青州办事。可是一想起彭家那些蛮不讲理的兄弟,夏浔就觉得头疼,他相信彭家的长辈还是比较讲理的,如果直接同他们交谈,或可打开僵局。
问题是他根本见不到彭家的长辈。梓祺那位出了家的姑姑已经为了梓祺和他的事同彭庄主兄妹反目,这个中间人只怕也是做不得。夏浔正在苦思对策,耳中突然跃入一个熟悉的字眼,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青州?凌破天的舅舅住在青州?他叫什么名字,住址是哪,把你们都知道的全说出来……,嗯,还有呢,他还有什么亲戚,或者交情好的朋友,全都说出来!聊城?是他亲姨吗?好,慢点慢点,都记下来,早招出来不就好了,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哼!”
“青州?”夏浔两眼一亮,不由脱口叫了出来。
正在听审的几位大人齐刷刷扭过头来,易嘉逸紧张地问道:“杨大人,可是发现了甚么?”
夏浔自知失言,可是一见那几个官儿满脸期待的神情,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跃上心头,他吸了口气,镇静了心神,慢慢点点头,说道:“青州,凌破天很有可能逃去青州。”
“哦?”众人都像发现了R的狼,两只耳朵刷地一下竖了起来。
易嘉逸虚心请教道:“杨大人据何做此判断呢?”
夏浔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沉稳地道:“直觉!”
“喔……”众官员耸起的肩膀都塌了下去,敷衍的表情十分明显。
夏浔道:“有时候,直觉很重要。这次在成千上万人的资料中注意到王一元,就是我的感觉。”
这话一说,众人立时又来了精神。
夏浔慢慢站起,双手扶案,郑重地道:“所以,我决定,去一趟青州,希望能在我的手中,抓住凌破天这条漏网之鱼,使此案得一个圆满,不知哪位大人,愿与本官同去?”
易嘉逸两眼放光,抢着说道:“本官愿与杨大人一同前往。”
那些提刑司的官员都想与夏浔同往青州,得一些功劳,可在座官员中以易嘉逸官职最高,他已经开了口,其他官员就不好再说了,座中倒有一人,动作最慢,此时才颤巍巍站起,却是亢奋不已,连声嚷道:“老夫也去,老夫也去!”
夏浔一看是黄真黄大人,不禁眉头一皱,说道:“黄大人,你病体初愈,不宜远行吧。”
“无妨,无妨,为国效力,何惜老朽之躯。”
黄御使心道:“不管怎么说,官面上我可是你的顶头上司,我若随你去了,你捉住了凌破天,这功劳怎么也得分我一点,要不然这趟出外差,老夫岂不一点功劳也捞不到了。”
易嘉逸见黄真有些情切,也知道他心中所思,便笑着打圆场道:“杨大人,咱们此去青州,乘车而不乘马,路途也不算十分遥远,纵然辛苦些,却也不算甚么。黄大人既然要去,不如……就你我三人,同往青州一行吧。”
夏浔无奈,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却是苦笑:“想抢功么?两位大人,夏浔此去,只是想抢一个女人啊……”
夏浔与黄御使、易大人商定了往青州追查济南白莲教八方联络使凌破天的具体事情之后,马上离开刑房去找按察使曹大人,到了前院,就见一群囚徒被押解进来,这几天随着刑讯的结果,不断有白莲教的所谓护法、香主一类的头目落网,所以夏浔并未在意。
黄真和易嘉逸可不相信什么鬼扯的直觉,他们认为夏浔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便把他簇拥在中间,一边走,一路不耻下问,旁敲侧击,夏浔则随意编些有的没的分析敷衍着他们,三人从那群囚徒身边走过,忽地一个声音惊喜交集地叫道:“杨公子!文轩兄!天呐,真的是你!”
夏浔诧异地寻声看去,就见囚徒群中,站着一个身段高挑的人儿,发髻被打散了,秀发披肩,想来被抓来时正在内宅的缘故,未着正装,只穿着一件素白色绣荷花底纹的衫子,、眉弯嘴小,皮白R嫩,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姑娘,仔细再看,才认出是个男人。
夏浔微微一怔,一时没想起怎么这人是谁。
那人一叫,旁边的捕快便来推搡,那人生怕失去机会,急得直跳,高声道:“文轩兄救我,文轩兄,文轩兄……”
夏浔摆手制止了那捕快,慢慢走过去,上下打量着那人,犹豫地道:“你是……”
那人急声道:“小弟是刘玉珏,刘玉珏呀,文轩兄不认得我了么,你可记得大明湖畔……”
夏浔啊了一声,说道:“记得,记得,想起来了,原来是刘贤弟,你……你这是……为了何事犯案?”
刘玉珏拉住他的袖子,委曲地道:“小弟根本没有犯案呀,我刘家是本份人家,这一次实是受了无妄之灾,文轩兄,小弟未料到文轩兄如今竟在提刑司当差,方才一见,几乎不敢相信,文轩兄,这一次,你千万要救救我呀,呜呜呜……”
今年春闱的时候,纪纲、高贤宁和刘老爷的儿子刘玉玦联袂到应天考试,不幸,三位北方举子尽皆落榜,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没几天的功夫,科考案发,到六月初,朝廷大兴牢狱,南榜作废,状元和榜眼还落得个一个斩首、一个流放的下场,朝廷重新审卷,再录取了六十一名北方举子,其中依旧没有他们的名字。
紧接着,他们听说朝廷更改了科举制度,以后科考南北分榜,三人激动不已,纪纲和高贤宁都已赶回家乡,刘玉玦也闭门苦读,因为南北分榜的话,他们只要努努力,未必就没有考中的机会,谁知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的,他就被官府抓起来了。
这位刘家大少爷自小娇生惯养,不曾经过这样的世面,说到后来,不禁泪眼汪汪,只顾抽泣起来,可他仍然紧紧抓着夏浔的手臂,生怕一撒手夏浔就会拂袖而去。
他见夏浔穿着官服,虽然品秩不是很高,可是他左边一个七品官,右边一个六品官,把他围在当中,料来是提刑按察司衙门里人脉广泛、有背景有来路的官员,立即把他做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就好象受了委曲的小孩子忽然找到了唯一的后援。
这大小伙子长得也太像女人了些,连神情举止、说话的语气,和这哭泣的模样都像,那泪眼凄迷,依依相望的模样,恰似一位温柔多情的弃妇,把夏浔看得头皮发麻,忙不着痕迹地去抽自己的袖子,一边问道:“啊,玉珏贤弟,贤弟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一扯袖子,反被刘玉珏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再不肯松开:“文轩大哥,我刘家冤枉啊。我家二管事的表弟,据说就是陕西教匪会首王金刚奴,我刘家因此被指为窝藏教匪,我和我爹全被抓了来,我刘家一向本份守法,为善乡里,若知那二管事的表弟是教匪,我刘家怎么也不会收留他的呀。”
刘玉珏说着,还用掌背擦了一把眼泪,虽未翘出兰花指来,那动作仍似女儿家一般优雅。刘员外家里妻妾成群,可是就这一根独苗,刘公子自小是被一帮子女人呵护关照大的,所以言行举止有点娘,平时在外还知注意,此时伤心忘形之下,可就不知掩饰了。
夏浔这才知道王金刚奴藏身的那家书店,就是刘玉珏家的产业。他向易嘉逸低语道:“易大人,似不宜这般株连吧?否则的话,如果沾边就抓,济南城可不是要抓起一半的人来?”
易嘉逸对他耳语道:“杨大人,这刘公子所言不尽不实,他刘家可不仅仅是误信人言,收容了教匪头目这么简单。你可还记得按察使大人贴布的告示么?如今已经查明,刘家给那金刚奴出示的证明中,把他到济南的时候提前了五天。还有,李家血案当晚,金刚奴是在场的,可当初刘家的证明中,却找了两个人证证明他当晚留在店中,而那两名店伙,其实是根本不住在店里的,这不是有意作假欺瞒官府么?因为这些,我们才把刘家的人拘押起来。”
夏浔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沉,若果如此,事情只怕难办了。
第187章 情与法
这时,刘员外已经听出夏浔这个官儿与自己儿子关系非同一般,而且看那个六品官儿巴结着同夏浔解释的模样,他的背景可不只是一个八品官儿那么简单,便赶紧迎上来,在夏浔和易嘉逸面前卟嗵跪倒,诚恳地道:“这位老爷说的本是不错的。有关那金刚奴的证明,老朽确实是造了假,官府要惩治老朽,是老朽罪有应得,不算冤枉。可小儿年少无知,平时只在家中读书,生意上的事,他是半点不管的,老朽所为,小儿半点不知,还求大人们开恩,赦免小儿。”
夏浔目光一凝,沉声道:“刘员外既然自知所为有罪,为何还要包庇那王金刚奴?”
刘员外黯然道:“说起王一元到济南的时间,老朽府上那二管事徐焕对老夫说,他那表弟是已经到了济南几日,为他接风洗尘,带他游览散心之后,才向才老朽推茬的,老朽……失察,便听信了他。徐涣在老朽府上做事一向勤勉忠诚,老朽怎不信他?
唉!再者,老朽也是压根没有想到那样风骨嶙峋的一位秀才,会是杀人如麻的朝廷钦犯,怜惜他是个有功名的秀才,不想他妄生枝节,有心照拂于他。至于他在李家案发当晚……,老朽那书铺,以前并无人留宿的,到哪儿找人证明王一元的清白?老朽已然是信了他,又哪会想到这事与他有关,只想他是为我刘家做事的人,反正此事与他无关,便叫两个伙计给他做了人证……”
易嘉逸冷笑一声道:“所以,你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告示上说的明白,弄虚作假出伪证者,以教匪论处,这是谋反大案,你既有罪,连坐你子,有什么冤枉?”
刘员外听了,垂首不语,一旁突然冲出一人,卟嗵一声跪倒在夏浔和易嘉逸面前,痛哭流涕地道:“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猪油蒙了心,十几年未见的表弟,他说甚么小人便信了什么,不但害己,而且害人,更坑了我家员外。各位老爷,求你们严惩小人,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无半句怨言,我家员外实是冤枉的,各位老爷,求求你们开恩呐。”
这人一边说一边叩头,头叩在铺地的青砖上,淤青一片,此人正是那刘府二管事徐涣。
夏浔沉默片刻,轻轻拍拍刘玉珏的手,说道:“贤弟莫慌,你且慢随他们去,这件事,容我想想办法。”
刘玉珏慌道:“文轩兄……”
夏浔轻轻点头,低声道:“别急,你放心,我会尽力!”
看着夏浔的眼睛,刘玉珏慢慢地松开了手,虽说他和夏浔只有一面之缘,但是那目光让他感觉到了信任,他相信夏浔不会抛下他不管。
易嘉逸看看夏浔脸色,低声道:“杨大人,你真要帮他们?他们,可是真的犯了法呀。”
刘氏父子确实无心助纣为虐,但他们实实在在地触犯了国法。就是那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刘玉珏也一样有罪,因为明朝是有连坐法的。你可以讲这种法律不合理,但是国家制定了它。可是,因此他们就得刺配流放,家破人亡?
夏浔并不觉得他们罪该致此。任何立法,都是在社会提出了这方面的需求后才会开始,同时,法律的建立也取决于立法者的认知水平等一系列因素,制定某个法律的时候预测的情况总是有限的,所以法律在起到维护作用的时候总是带着不完善和滞后社会发展的现象。他是一个执法者,对此比旁人了解的更加透澈。
当法律条文滞后于现实、并因为法律条文而产生不公平后果的时候,是僵硬地坚持法律至上,还是尽可能地进行变通弥补法律的不足?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让所有人达成共识的问题,夏浔选择的是后者。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原来的时代曾经盛行一时的投机倒把罪:国企工程师应聘为私营企业发明一件新产品、设计一套生产线,就成了投机倒把,被抓入狱;一个炒瓜子的,因为雇佣了工人,挣了钱,也成了投机倒把被抓进监狱;
它是法律,但它是有缺陷的。按照法律至上者的逻辑,哪怕明知道那些所谓的犯罪份子很冤枉,在立法机构修正它之前也应该坚决执行,以维护法律的尊严。但是在投机倒把罪从相关法律规章中彻底删除之前十多年,许多地方政府就已经开始动用权力干预司法,保护了大批所谓“投机倒把”的人,为社会的进步产生了积极作用。
这条法律最终得以取消,未尝不是他们以实际行动让立法者认识到了它的不合时宜。你可以说它是人治,它是冒犯了法律的尊严,但它顺应了民意,本该由法律来产生的积极作用,在一定时期,法律却起到了负面的错误作用,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抵制了它,并最终促使了它的修订。
夏浔没有能力取消连坐这样的法律,但他不认可连坐的合理性,那么他有能力去解决的事情,他该不该去做呢?他这样做了,他找到按察使曹大人后,先讲了要去青州缉凶的事,曹大人自然满口答应,随后他就提到了刘玉珏的事,为了能说服曹大人,他将如此连坐的种种不妥之处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
作为这个时代的执法者,曹大人并不理解夏浔所讲的那些大道理,连坐的做法从战国时就有了,从秦商鞅时起正式立法,一直延续至今。像那罪人家属籍没为娼的,也是从战国时就有,汉朝时正式立法,此后唐宋元明,一直至今,自古如此,有什么不对?
再说,这是他曹大人亲口下的令,这不是驳他的面子么喝?虽说夏浔帮他抓获了牛不野,立下了一件大功,可是如果他倚功自重,对曹其根指手划脚,曹其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有他的领域范围,就算夏浔是强龙,也不能篡夺他的权力。
不过当易嘉逸对他耳语一番后,曹其根便释然了,为自己好友开脱求情,此乃人之常情,不过求人向夏浔求得这般慷慨陈辞理直气壮的实是少见,他这么情急,莫非……
曹大人的联想推理能力不逊于夏浔,他马上想起易嘉逸向他汇报说,夏浔坐怀不乱,将怡香院第一美人紫衣姑娘赶出了房间;想起易嘉逸刚才耳语时,提过那位刘家公子俊美如处子;想起很多京官好男风,于是他得出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
这样一想,曹大人最后一点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他很暧昧地瞟了夏浔一眼,笑吟吟地请他坐了,说道:“既是杨大人开了口,这个面子,本官是一定要给的。不过,弄虚作假出伪证,与教匪同罪,这是本官亲自发布的命令,现如今告示还贴在大街上呢,也不要食言而肥呀。”
夏浔道:“那依大人之意?”
曹其根呵呵一笑,抚须道:“杨大人不是要去青州缉贼么,这样吧,你把那刘玉珏也带去,就当他是一个检举人,一旦凌破天被抓,你分些功劳给他,本官便可为他脱罪了。”
夏浔追问道:“若是青州之行,不能抓住盗首凌破天呢?”
曹其根微微一蹙眉道:“这样的话,本官再来想想办法,杨大人的这个忙,本官是一定要帮的,不过,这种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本官纵不将他以教匪论处,也做不到无罪释放,这一点,相信杨大人是明白的。”
夏浔松了口气,忙道:“那是自然,下官明白。大人肯帮忙,下官已是感激不尽了。”
夏浔等人经过三天的准备,终于启程赶往青州了,济南府打击搜捕白莲教匪的事正在渐渐淡下来,百姓们正在慢慢恢复以往的生活,又过了几天,守在长春观的捕快们也撤走了,在这种地方继续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没人能没吃没喝在这样暗无天日的DX中活这么久的,可要找到王金刚奴的尸体,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们临走时堵塞了丘子D的D口,一两个人纵然手中有工具也是掘不开的,可是毕竟死未见尸,不能妄断已死,曹大人在送住金陵的奏章中,只能遗憾地说明情形经过,很谨慎地用了一个‘料’字,料其必死。
王一元没有死,也许是老天不想让他死,当他逃走地D后,竟然给他送来了一个人,就是官府招募探D,现在公告失踪的那个闲汉。他的身上带着火种,带着干粮和水袋,虽然只够支撑两天,但是在王一元眼中,这个闲汉一样可以成为他的食物。
所以,他撑过了一个正常人早该毙命的时间,而且在密如蛛网乱似迷宫的地下DX中,被他找到了一个出口,这是一个极狭窄幽长的D口,他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感觉到了从那D口流进的微风,他孤注一掷地爬去,结果他成功了。
当他像一只厉鬼似的爬出乱石丛中的D窟出口时,只见月朗星稀,面前黑黝黝一座高大的城池,他已经出现在济南城外。
第188章 瓜熟蒂还生
济南城里,一家老茶馆,二楼雅间内。仇夏顺手丢出一串钱,一个习惯性地弯着腰的中年男子满脸是笑,连忙把那串钱儿拾起来揣进怀里,向仇夏拱拱手道:“老爷,那小的这就回去了,按察使衙门一有什么消息动静,小的还会给你送来。”
仇夏微微点点头,那人便喜孜孜地去了。
在仇夏身旁,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公子,那柳眉杏眼,若走上街去,不知要羞煞多少自诩美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她当然不是真的男人,而是怡香院那位头牌红姑娘紫衣藤。
紫衣藤有些诧异地道:“杨旭好男风,与那刘府公子乃龙阳之好?不会吧,以前他在青州,虽然风流好色,却从不曾听说他有这个癖好。”
仇夏淡淡地笑道:“老夫居济南久矣,知道老夫到底好什么调调儿的又有几人呢?又或者,这是他去了金陵之后,学来的风气,管它真假,这与我们不相干。重要的是……”
仇夏浔着胡须,悠然道:“他杨旭也不是八风不动、六欲不生的圣贤君子,既然他为一己之情循私枉法,我们就有了机会。”
紫衣藤双眼顿时一亮,她才刚刚梳拢不久,正式接客没多少时间,接触的官僚恩客比较少,对官场上的种种门道了解的还不多,并不明白其中利害,仇夏既然说有机可乘,她自然是信的,忙问道:“此话怎讲?”
仇夏道:“当今皇上最恨为官者循私枉法,处断不公,他杨旭此行江南,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劳,功是功,过是过,如果被皇上知道他国器私用,必然恼怒。”
紫衣藤欢喜地偎过去,问道:“凭这一条,可以收拾他么?”
仇夏道:“能是能的,问题是曹其根现在也搀和其中,他肯答应相助,固然是想和都察院维护好关系,也是希望杨旭承他的情,分杨旭的功。如果老夫把此事透露给我那做风宪官的朋友报上朝廷,这曹其根迫于利害,必与杨旭合谋制造证据,欺瞒皇上。
曹其根经营济南多年,这么一件事还是能做得滴水不漏的。所以,我们还得耐心等一等,等夏浔继续犯错,再揪他一条小辫子,到时候两罪并举,让他顾此失彼,但有一条罪名坐实了,皇上先入为主,另一条便也要信了。”
紫衣藤大失所望,嘟起嘴儿道:“还要等?如果他此后再不出纰漏怎么办?”
仇夏嘿嘿一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收拾一个人,一定得有耐心。你放心吧,只要有心盯着,怎么可能再也找不到他的把柄。”
他抚着胡须,悠然道:“只要你想做事,不管你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就一定会有疏漏。这可是老夫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才得到的学问,只有不做事的人,才叫人抓不住他任何把柄,而且还能时不时的跳出来给别人挑挑毛病。”
紫衣藤牵住他的胡须,妩媚地笑道:“就像仇老爷你这样么?”
“大胆,竟敢嘲笑老夫!”
仇夏佯怒,把她摁在膝上,在她粉臀上重重地拍了一记,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样的领导是好领导?
在夏浔看来,既英明又能干的领导当然是最好的领导,跟着这样的人做事很痛快;比这样的领导稍逊一筹的,那就是不英明不能干的了,虽然这样的领导是个外行,但他能放手让你自己发挥,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最糟糕的领导,就是不英明但是很能干的人,他自己外行,却喜欢指手划脚,处处过问,处处指示;搞得你想做事做不成,要按他说的去做又明明是钻死胡同。
黄真和易嘉逸就是夏浔心目中比最好的老板稍逊一点的好领导,他们一个是都察院的巡按御使,代表的是朝廷;另一个代表的是山东提刑按察司,按理说都是夏浔的上司,可是他们到了青州便完全放手,由着夏浔去折腾,而他们则成了哼哈二将,整天待在馆驿里面连头都不露,夏浔正是得其所哉。
这一趟夏浔大张旗鼓而来,齐王府是必须要去的。夏浔在驿馆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了趟齐王府,依着罗佥事给他安排的理由,讲了讲自己回乡之后与家族之间的那场风波,以及因此求助于中山王府,最后加入锦衣卫的经过。
现在还是朱元璋当国,齐王可一点也没有疑心他老爹会安排锦衣卫来秘密调查他,更不会想到锦衣卫敢擅自行动,夏浔的理由,他很容易就相信了,而且因为夏浔在朝做官,此后不能为他做事,很是有些遗憾。
夏浔拜访了齐王回来,便开始部署缉拿凌破天的事宜。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行文青州府派员监视着凌破天娘舅的家。守株待兔,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手段。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