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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克敌微微锁着眉,并未抬头看他,只是回到席前盘膝坐下,沉思不语,刘玉玦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杯碟,回来也在他旁边轻轻坐下,瞟了眼他的模样,欲言又止。
罗克敌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听到了?”
刘玉玦轻轻颔首道:“是,卑职方在屏风后面都听到了,要杀燕王,这可不容易,大人可得千万小心呐。”
罗克敌笑了,微笑摇头道:“傻孩子,你真当他们是奉了皇上口谕而来?”
刘玉玦惊奇地张大了眼睛,讶异地道:“难道不是?”
灯光下,刘玉玦那张刚刚沐浴之后的脸蛋白净光滑,带着美玉一般润泽的颜色,罗克敌心中一热,便张开手臂,刘玉玦脸蛋一红,忸怩了一下,还是温顺地投到了他的怀抱。
罗克敌轻轻揽住他的腰肢,这才低笑道:“只有你这傻孩子才信了他们的鬼话,如此机密事,又是见不得人的,不召我入宫,遣一内侍来知会我总成了吧。生怕旁人不知道么?要让三位朝臣联袂而来?哼!他们在假传圣旨!”
“啊!”刘玉玦唇瓣微张,吃惊地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他们自以为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自然问心无愧。”
“那么……大人可不能被他们利用。”
罗克敌笑道:“你放心,我当然不会被他们利用,不过这人还是要派的。”
刘玉玦奇道:“那又是为什么?”
罗克敌道:“一则,他们俱是皇上心腹,现如今把持着朝政,咱们得罪不得。二来么,如果我这里全无动静,他们难保不会再想别的办法,而燕王……是不可以死在金陵的。我得派几个人去应应景儿,把事情闹大,如此一来,燕王才像是套上了金钟罩,百邪不侵。明天,叫杨旭来见我。”
刘玉玦吃惊地道:“大人,你要派杨大哥去么?行刺燕王,这太冒险了,换一个人好不好?”
“嗯?”罗克敌目光一凝,如同两道利箭,*向刘玉玦,淡淡地道:“怎么,你怕他出事?”
“我……我……”
刘玉玦躲闪着他的目光,实在禁不得他目光的锐利,便扑进他怀里,把头埋起来,说道:“大人,人家与杨大哥可是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只因……,救我全家性命的是他,带玉玦南下金陵的也是他,玉玦对杨大哥实是感激莫名,做人不该知恩图报么?”
“嗯……”
罗克敌轻轻抚摸着他光滑如缎的秀发,低声说道:“你放心,现如今锦衣卫人才凋零,我对杨旭也是甚为看重的,并不想他会有什么闪失,这次去,只是要他主持其事,到时候闹出些动静,惊扰了燕王之后便可以撤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刘玉玦自罗克敌怀里仰起头来,雀跃道:“多谢大人!”
灯下,那一双弯弯的眉,两瓣红润的唇,婉约如处子,罗克敌食指大动,轻轻托住他的颈子,便俯身低头,向他唇上印去。
古代许多文人雅士,乃至大有作为的帝王,都有男色之癖,风气最盛的时候,甚至做妻妾的也不在意丈夫喜好男宠,更不会有人据此认为是他们的道德瑕疵,在某些历史时段,它是一种社会时尚。比如“扬州八怪”的郑板桥,诗书文章,道德人品,那是没甚什么可挑剔的,可他一样嗜好男色。
又比如明朝时候曾有一个男子,本来家境很不错的,只因爱慕一位官员俊逸风流,便改名换姓,投到他门下做了仆从,这个官儿是不好男色的,那仆人不敢吐实,生怕被他赶走,便只守候在他身边,主人始终不知他对自己一往情深。几十年后,老仆临终之际,才向主人吐露实言,主人闻之感怀大哭。似这样情深意重尤甚男女之爱的,这在我们当然是无法理解的。
刘玉玦不管是相貌上,还是心理上,本来就有些女儿家倾向。自觉已将身子付与了大人,大人又是个知冷知热、人品俊逸的人物,这一腔情思便都系在了他的身上,甘心雌伏,如女儿家一般服侍他。
他个性软弱,受庇于罗克敌之后,那种安全感更是孤身远在异乡的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这男儿身女儿心的刘公子,便把罗克敌做了丈夫一样的侍候,铺床叠被、端茶递水,并不觉得有甚么不对。只是,对杨旭,他总有一种难以忘怀的感情。
罗克敌从齐泰等人迫不得已地要假传圣旨,令他去刺杀燕王的举动,便揣测出燕王以道义和公论“*宫”,如今已经产生了效果,皇上恐怕是要释放燕王回北平了,如此一来,锦衣卫的崛起便还有机会,心怀为之大畅。
刘玉玦受他一吻,粉面微晕,面呈娇羞,罗克敌微笑着拔下他头上的玉簪,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登时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刘玉玦本就男生女相,脸蛋再被秀发一掩,细眉长长,芳唇红润,柔顺的青丝垂于颊侧,掩映着那一张雪白的面孔,直如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
已然放下心事的罗克敌见状不觉情动,他一伸手便抄起刘玉玦的腿弯,将他打横儿抱起来,柔声道:“天色不早,我们歇了吧。”
“噗”地一口吹灭了火烛,廊外一天清辉登时洒入厅堂,怀中的美人儿,真个如玉……
“杨旭、陈东、叶安,你们三个,今夜潜入燕王府,行刺燕王!”
夏浔有些惊讶,不是因为罗克敌的话,而是因为身旁两个貌不惊人的同伴,他们是两个杀手,可你从他们身上,绝对看不出一点杀手的模样。那叫陈东的,就像某家酒楼里总是迎门送客的一个店小二,微微弯着腰,脸上带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另一个叫叶安的,身材适中,五官周正,唇上两道八字胡儿,面皮皱巴巴的天生一副苦色。头戴一顶方巾,身穿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脚下一双千层底的针纳布鞋,黑面白帮,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实本份的小镇私塾先生。
长得貌不惊人也就罢了,问题是,即便罗克敌吩咐他们的是要刺杀一位亲王,他们居然连眼皮都没眨,微笑的仍然微笑,苦脸的仍然苦脸。夏浔不禁怀疑,如果罗克敌告诉他们要去刺杀的人是皇帝,他们是否仍然是这样一副表情。
罗佥事暗中倒底隐藏着多么大的势力?
罗佥事很满意三个人的表现,顿了一顿又道:“此次行动,由杨旭主持。陈东、叶安,你们下去好生准备,具体安排,本官会说与杨旭知道。”
“遵命!”
两个完全不像杀手的杀手转身走了出去,夏浔注意到,走路的时候,他们也是一个踮着脚尖,迈着小碎步,另一个迈着四平八稳的八字步,无论是打扮、神情、举止,他们身上绝对找不出一点杀手的样子。
罗克敌走到夏浔面前,低声道:“关于这次行刺燕王,本官对你只有一个交待!”
“大人吩咐!”
“不许成功,只许失败!”
第263章 不刺之刺客
燕王在金陵的府邸在城南一带,这一带不只有王子们的府邸,还有公侯勋戚、朝廷大臣的府邸,他们大多选择这里建造府邸,不只是因为这里地处秦淮最繁华的地区,还因为从这里上朝最近。朱元璋是个工作狂,每日的朝会是不分寒暑、风雨不误的,住得太远就要起大早,一天两天还成,时间久了这些位老大人是吃不消的。
一到这一片地方,明显就都是高楼广厦了,建筑各有风格,但是从颜色上看,都是黛瓦白墙,间次以各种花草树木,整条巷弄华丽整洁、富贵*人,走几步就有一道石牌坊,一抬头就是朱门铜环双狮守门,显示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夜色深深,明星疏朗,夏浔和陈东、叶安悄悄地潜到了燕王府侧,用飞抓攀到了高墙上。
陈东和叶安言行举止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他们一旦行动起来,夏浔对他们的身手不免要刮目相看了,两个人的身手十分俐落灵活,比起他来毫不逊色,某些方面甚至还胜一筹。夏浔不知道他们公开的身份究竟是甚么,却知道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受命杀人,再多的训练,如果没有实战的演练,也绝不可能有他们这样从容自若的心态。
夜,静悄悄的。秦淮河上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无数人的正在醉梦笙歌当中,而这一片片的高宅大院儿,却似已完全进入了梦乡。
伏在高墙上,居高临下,王府中高大的建筑都是乌沉沉的,但是它们的轮廓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夏浔佯做观察,其实却在暗暗想着心事。
这也就是碰上朱允炆这样优柔寡断的君主还有黄子澄这等爱好名声的腐儒了,不然管他什么天下公论,直接砍了朱老四,过上几个月,百姓们谁还会在乎这件事呢。或许后人会在书中为他们记上一笔,可这后人的看法就真的那么重要?
朱老四此番回京明明是自蹈死地,偏偏朱允炆君臣没有那个魄力,一个个都极为爱惜羽毛,非要把自己包装成圣人一般,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愣是把自己已经控制了全局的一条大龙给活生生地憋死了。
“大人,侧院巡弋的兵丁,半柱香的时间就过去一队,每队五人,要解决他们倒还容易,但是只要有一个结果的不够利索,让他高喊一声,咱们的计划就要失败了。”
陈东静静地观察了一阵,对夏浔建议道:“依卑职看,咱们可以分次过去,每次过去一人,过去后在那处花丛后面集合。这里是王府侧院儿,燕王应该住在主殿后边那片房舍,咱们潜进去后,想办法摸近,燕王的住处守御一定更为森严,据此为依据,倒也不难辩认。”
另一侧叶安也压低嗓音提议道:“大人,等摸到燕王寝殿前时,请大人和陈校尉制造些动静引开王府侍卫,由卑职来下手。卑职的吹箭是啐了剧毒的,见血封喉,除非燕王沉得住气,始终不露面,否则,卑职这一箭只要能擦破他一点皮,他就死定了!”
夏浔摇摇头道:“下手很难,要逃走更难。燕王府的守卫实在是太森严了,看来燕王对朝廷已经提高了警觉。”
陈东轻描淡写地道:“我等本就是佥事大人训练出来的死士,生死寻常事,能干掉一位王爷,死也值了!”
夏浔瞟了他一眼道:“就怕无端牺牲,却不能完成大人的吩咐,那就死得一文不值了。陈东,你绕到对面去,从另一侧潜入,想办法把膳房引燃。”
陈东迟疑地道:“大人是想要调虎离山么?王府护卫第一要任,就是卫护王爷的安全,恐怕他们不会上当的。”
夏浔淡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今晚风向是从那边刮过来的,火势一起,纵然卫护燕王寝居的侍卫们不会乱动,其他各处的侍卫也不能不动,他们总不能坐视王府烧个精光吧,再说,火势一起,整条巷子都要乱了,混乱之中,我们的机会就会更大,逃逸起来也方便,我把你们带出来,就要尽可能的把你们带出去,记着,以后只要跟我做事,就不许轻言牺牲。”
“是!”
陈东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微微露出些感动。不错,他们是死士,从小到大,他们接受的训练中,被灌输的最多的理念就是为达目的不妨一死,从记事起就接受这样的教育,对于死亡,他们早已形成一种近乎本能的接受。
但是他们虽然不怕死,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能不死,当然还是想活着,以前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接到的指令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宁死也要达成任务,乍然听到夏浔这番新鲜的言论,不禁令他们这些冷血无情的刺客对这个初次相识的顶头上司,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夏浔又嘱咐道:“你小心些,那是上风头,如果宅内养有恶犬,难免嗅到你的味道。你的动作要快,一旦点着了火,你的任务就达成了,立即脱身,自寻地方躲避,三日之后,如无异动,再去回覆大人。”
“遵命!”
这一次,陈东答应的十分痛快,他顺着绳索迅速缀下地面,飞快地消失在夜色当中。
他们本来有更具可行性的计划,依照他们的提议,事先摸清燕王的行程,利用惊马冲散燕王的仪仗,趁乱下手。以他们两个毫无破绽的平民扮相,夏浔相信他们成功的把握一定极大。但是他接到的命令却是“只准失败,不许成功”,即便没有罗克敌的命令,他也正想这么做,所以他拒绝了,非常“刚愎自用”地拒绝了。
而这两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并没有一点不满,他们从小被灌输的理念还有一条,那就是服从,无条件的服从。所以他们乖乖地按照夏浔的吩咐来到了燕王府,哪怕明知这是有去无回的死路,还平心静气地向夏浔尽可能地做出一些提议。
夏浔觉得,他事先做出的举措是对的,不能让这样两个人做出无谓的牺牲。
夏浔回首对叶安道:“把吹箭给我。”
叶安有些意外,说道:“大人,还是由卑职下手吧。”
夏浔道:“你负责引开守卫燕王寝殿的人,这作务其实比下手刺杀燕王更危险。我手中有你的吹箭,又有一匣连发的劲弩,俱都是淬过剧毒的,燕王除非不露头,否则他必死无疑。燕王活着的时候,侍卫们还会全力以赴,燕王如果死了,他们还会为谁卖命呢?所以,此举看来凶险,实则比引开守敌还要安全一些。”
叶安只好把吹箭交给夏浔,又叮嘱道:“大人,三支吹管,各藏吹箭一支,加了箍的这头是吹S的位置,吹箭淬了毒,千万小心!”
夏浔轻笑道:“放心好了,这东西,我会用!”
燕王府南厢火起,三月天气,夜风很强,片刻功夫,火苗子就窜上了夜空,映得半个府邸一片红彤彤的。
“不好啦,燕王府走水啦!”
大街上打更敲梆的更夫率先叫嚷起来,随即燕王府内外一乱混乱,燕王府的侍卫抽调出了大部分赶去东厢救火,夏浔和叶安躲在暗处看得清楚,有一处守卫最森严的宫殿外虽也经过了片刻的慌乱,但是侍卫们并未离开岗位,反而抽出了兵器,警戒地扫视着四周。
“就是这里了!”
倒挂金钩地吊在殿檐下的叶安双腿一放纵身前扑,贴着光滑圆润的pp殿柱滑下去,挥刀斩向猝不及防的燕王府侍卫,一招分花拂柳,两个正谨慎地盯着庭院中花草灌木的侍木闪避不及,各自捱了一刀,痛呼跌开,叶安片刻不停,一纵身便向对面大殿的窗子撞去。
“抓刺客!”
守候在寝殿外的侍卫们蜂拥而上,斜刺里一个身着半身皮甲的高大武士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此人想来是个侍卫头领,身材魁梧动作敏捷,背后檐下的宫灯映着他身上油亮的皮甲,发出寒铁一般的光芒,使得他那虽然魁梧却并不显得异常高大的身体偏偏给人一种凝如山重如岳的感觉,造成一种强大的心理压力。
“喝!”
当头一刀,如同匹练,被那灯光一映,犹如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叶安暗吃一惊,不敢举刀去迎,脚下一滑,已贴着平滑如镜的青砖地面滑出三尺,避开了这一刀。那人刀随身转,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又是一刀拦腰砍去,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能被他一刀斩成两半。
与此同时,七八名侍卫已如狼似虎的扑过来,马上就要形成合围了。叶安暗暗吃惊:“燕山护卫,果然名不虚传,此时不走,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他立即虚劈一倒,一个斜C柳,跟烟花火箭似的,歪歪斜斜地C进花丛,就地一个翻滚,籍着庭院中的花草树木闪电般逸去:“叶某责任已了,剩下的,就交给杨百户了!”
几名燕王府侍卫紧追而去……
伏在檐上的夏浔深深地吸了口气:“该我出场了!”
第264章 推心置腹
“是你!”
“殿下!”
燕王一进来,假扮燕王的燕王府侍卫指挥使张玉便躬身退到了一边。
夏浔和燕王彼此一碰面,不禁一起叫了出来。
燕王没想到他等了一晚的人竟然就是夏浔,夏浔也没想到那个身穿半身甲的侍卫统领竟然就是燕王,贵为亲王,他居然亲自C刀上阵!
燕王睨了眼夏浔放在桌上的吹箭和制造精巧的匣弩,蓝幽幽的箭头,显然都是淬了毒的,燕王摆摆手,所有的侍卫和那假扮他的人便马上退了出去,没有留下一个侍卫,也没有收走桌上的暗器,夏浔见此情景,心悦诚服地道:“殿下的胆魄着实令人钦佩,竟不怕臣这是故意示之以诚,效仿荆轲刺秦王么?”
朱棣微微一笑,说道:“俺不是秦王,你也不会是荆轲的。这张纸条,是你写的?”
朱棣展开左手,手中一张纸条,上边一行小字:“今夜有人行刺,勿伤刺客,有事面禀殿下!”
夏浔点头道:“是!”
朱棣皱眉道:“字很丑。”
夏浔干笑道:“这个……,咳咳,臣是担心字条落入他人之手,与臣比对笔迹。”
朱棣莞尔一笑,转而问道:“你在搞什么把戏?”
夏浔反问道:“殿下以为,这是臣在搞鬼么?”
朱棣目光一凝,沉声道:“皇上的命令?”
夏浔答道:“臣不知道,臣只受命于本衙的上官。”
朱棣目光一缩:“锦衣卫!”他直视着夏浔,又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向本王示警?”
夏浔的胸膛微微一挺,亢声道:“因为臣为殿下不平!”
朱棣道:“因何不平?”
夏浔沉声道:“殿下为国成边,漠北宵小莫不胆寒。功在于国,利在于民,威在于敌,若殿下不曾死于扫北成边之战场,却被暗害于朝堂之上,岂非令仇者痛,亲者快?”
朱棣悲怆地一笑,用略带些沙哑的声音道:“战功?呵呵,正因为本王有战功,所以皇上才会担心有朝一日俺会觊觎他的帝王之位,才会千方百计欲置俺于死地,你……对此不以为然么?”
夏浔的声音也低沉下来:“臣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是对的,但是假设定罪却是万万不可以的。臣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反,臣也不知道即便殿下不反,是否殿下百年之后,殿下的子孙会不会反,臣只知道,如果据此假设,便可理直气壮地置殿下于死地,那么天下将无人不可杀了。
内宦们有祸乱朝纲的可能,杀了!大臣们有把持朝纲的可能,杀了!外戚们有专权欺上的可能,杀了!皇子们有弑君篡位的可能,杀了!百姓们若遇灾荒之年有造反夺天下的可能,杀了。据此而断,何人不可杀?身居上位者,不想着自立自强、不想着完善体制,而想以杀止祸,手疼砍手,头疼砍头,可能吗?”
朱棣低低地道:“杨旭,你可知道,你这番言论,已是大逆不道了么?”
夏浔道:“臣是读书人,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殿下以为,亚圣人说的对吗?”
朱棣沉默良久,方慨然道:“陛下所用非人啊,方黄之流,自以为贤良忠正,才学天下,却一味的泥古不化,治理国家么,他们只知道复古、复古,还是复古;欲求长治久安么,便生搬硬套汉景帝的削藩。如果他们能似你这般想,引导陛下真正的为君之道,胸怀四海,包容天下,四方藩王何致于心怀忐忑,何愁天下不能国泰民安!”
夏浔道:“方黄之流,不好利、不好财、不好色,便自以为是心霁日月、磊落光明了,在臣看来,却是不然。他们不好财帛女色,却好名,为了成就自己的一世之名,妄议国事,离间皇亲,方使殿下有今日之忧。在臣看来,好色好利好名者,皆为一己私欲。好名者鄙好色好利者,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朱棣双眼一亮,脱口赞道:“好色好利好名者,皆为一己私欲。说得好,这句话一针见血,真不知戳破了古今多少所谓气节名士的脸皮,痛快!好痛快!”…
夏浔心道:“那是自然,这可是大明朝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融儒家、佛家、道家、兵家于一体的全能大儒,受封“先儒”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说过的话。”
朱棣感激地对夏浔道:“昔日若非文轩,本王一家老小都要在懵然之中被炸上西天去了。今日若非文轩,本王恐又要为宵小所害。两度救命,恩重如山,奈何本王困顿如此,生死难料……,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夏浔道:“臣今日所为,只有胸中一腔不平之气,若图报答,也不会找上殿下了。”
朱棣颔首道:“说的是,大恩不言谢,这样的恩情,的确是无须挂在嘴上的,你对本王的这份恩义,本王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夏浔连称不敢,朱棣沉吟片刻,脸上Y晴不定半晌,好象扬起双眸,盯着夏浔道:“今日承文轩示警,已是莫大的恩惠。然……本王还有一事,想厚颜托付于文轩,不知文轩可肯攘助本王么?”
这句话一出口,夏浔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了地,这句话一出口,朱棣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绝对信任的自己人了。朱棣这个人,快意恩仇,恩怨分明,对敌人是够狠,对自己人却也是真的极够意思,今日既已置其心腹,这一辈子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浔立即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
朱棣沉声道:“昨日陛下有言,皇考小祥忌日,要召诸王王子赴京,一同祭扫皇陵,本王正想向朝廷示之忠诚,便一口答应了。如今朝廷既然夜遣刺客行刺本王,显然是迫于民心公意,皇上明着不能不放本王回去,却又实实的不肯放过俺。今日我既不死,当可安全回返北平了,唯一所虑者,便是本王三个儿子,他们不日就要来京,文轩在京做事,又是职司锦衣卫的,或可代本王照拂么?”
夏浔心道:“今晚的行刺,终于把他惹毛了,燕王心中,反意已萌!”
若是不然,燕王把三个儿子留在京师祭扫皇陵又有什么打紧,何必还要托付夏浔代为照应?如果他仍然没有反意,皇上要对付他时,三个儿子在身边更为危险,天晓得会不会被朝廷寻个由头把他们父子全都干掉,如果他们留在金陵,皇上反而没有借口下手。
朱棣这一句话,反心已昭然若揭了!
夏浔立即应道:“殿下放心,臣愿为殿下竭死效力。”
“好……,好好!”
朱棣又是喜悦又是感激,想起刚刚还说过大恩不言谢,这一个谢字终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双手抱拳,向夏浔郑重地施了一礼。在他危难之际,而且是处于和朝廷完全不相当的势力对比的情况下,夏浔能雪中送炭,示以忠诚,在朱棣心中,这个两度救他性命的杨旭,已经可以和追随他多年,与他一同浴血沙场生死与共的爱将张玉、朱能平起平坐了。
一见燕王行礼,夏浔忙也拱手还礼,再直起腰来时,就觉得殿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夏浔向外面瞄了一眼,就见窗棂红通通的,旺盛的火光透过窗纸,映得大殿一片通明,大殿中本来极明亮的小儿手臂粗细的烛火,与那光亮比起来已经显得黯淡无光,迎面甚至有一种滚滚热浪般的感觉。
夏浔不禁吃惊地道:“火怎么这么大?”
朱棣向外瞟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道:“你生得火太小家子气了,俺又给你加了把柴禾!”
燕王府这一把火,把整个王府都烧光了。捎带着左邻右舍,不少王侯公卿都跟着遭了殃,最惨的就是黄真黄御使,黄御使刚在燕王府旁边买了幢宅子,虽然跟王府没法比,可是三间七架的厅堂,一间三架的正门,院前有场,院后有树,倒也别致,结果一把火……没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允炆对朝廷官员大换血,上上下下的一通折通,原来的都御使吴有道被撤掉,洪武年间因为犯了罪被闲置起来的袁泰重新起用,袁泰失势的时候,吴有道一班人对他可没甚么礼遇,冷板凳坐久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他也没客气,把吴有道一班亲信全踹下去了。
袁泰重新提拔拉拢亲近自己的人,黄御使因为山东济南府一行缉白莲教匪有功,当年的考课是优,又是做了一辈子冷板凳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吴有道的人,因此也被袁泰提拔起来,放了个湖北道监察御使,黄真自觉这回抖起来了,忙不迭拿出一生积蓄,置办了这处宅子,才搬进来三天……
大清早的,就有人看见黄御使穿着燎得全是窟窿,都露出P股蛋子的小衣,站在大街上抹眼泪。
早朝的时候,好几个官儿穿着燎得浑身窟窿的官袍,一脸的烟灰就往宫里头跑,今日当值纠察百官风纪的御使曾凤韶曾大人怒气冲冲赶上去阻止。他还没说话,那几个官儿先哭了,深更半夜的起了火,家当都烧光了,心疼啊!这大清早的,也不知家产抢救出来多少,府中上下是否都很安全,眼见到了早朝之期,这就急急忙忙上朝点卯来了,我容易么我?你还纠察风纪,你长人肠子了么你?
曾御使被几个官儿七嘴八舌喷了一脸唾沫,愣怔怔地看着他们进去了,再一转身,又见一个人气愤愤地走来,这位熏得更厉害,跟灶王爷似的,就剩下俩眼仁儿是白的了,曾御使仔细辨认半天,不由吓了一跳:“燕王殿下?!”
第265章 紧锣密鼓
“燕王好生Y险,这一定是燕王自己纵火,烧毁王宫,却欲将不义之名陷与陛下!”
黄子澄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早朝一结束,不等建文帝召唤,他自己个儿就跟在建文帝P股后面追进了正心殿,一进大殿便愤愤然地怒吼起来。
齐泰和练子宁、景清三人有些心虚,他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今儿早朝上可是真够热闹的,十几位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伏地向皇上痛诉燕王府走水,殃及了自己家的府邸,他们损失如何惨重,家里人员伤亡几何,请求皇上追究燕王府的责任。
其中尤以黄真黄御使最为悲伤,黄御使满腔悲愤,说到痛处,几度晕厥,后来朱允炆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他第三次晕倒的时候,很痛快地吩咐金瓜武士把他架下去,拖到太医院喂药去了。
紧接着燕王朱棣就来上朝鸣冤告状,朱棣把昨夜王府遇刺、刺客纵火焚烧府邸的事情向朱允炆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请求陛下为他主持公道。这次来,他连受伤的侍卫、剿获的弩机吹箭等人证物证都带到了午门外,就等着皇上传验了。
这一次,朱棣既不耍横也不嚣张,态度诚恳、心平气和,只是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语气非常平静,甚至没有片言只语带有诱导大家怀疑皇上的意思,可是朱棣只一说昨日在王府中遇刺,所有人看皇上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黄泥巴沾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朱允炆这回算是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他脸红脖子粗地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四叔,赌咒誓地保证一定追缉凶手,确保他的安全,又把应天府、五城兵马司、刑部的官员狠狠训斥了一顿,总算把朱棣安抚下来。
朱允炆马上亲自安排,把燕王暂且迁居到安王府,和安王做伴儿,又派重兵予以保护。同时还亲口承诺由朝廷负责重新修建燕王府,至于其他几位受灾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沾了燕王的光,也都予以了一定的补偿。
等这一切安排妥当,朝会的时间也已耗去了大半,朱允炆已无心再听百官奏事,怏怏地吩咐一声“散朝”,就甩袖回了正心殿。
“皇上,依臣之见,还是尽快遣燕王回北平吧!”
方孝孺肃然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燕王自己所为,可是只要燕王在京,不管他出了什么事,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陛下,陛下将有口难辩。如此下去,不知燕王还会搞些什么把戏出来,我们既然不能在金陵下手,那还是尽快打他离去吧,只要燕王平安离开金陵,那么朝野间一切针对陛下的不利猜疑自然不攻自破。”
朱允炆颓然挥手道:“送他走,送他走,赶快送他走,朕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他。”
齐泰非常懊丧,他本来指望由锦衣卫下手把燕王除掉,却没想到锦衣卫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燕王却毫无伤,反而让皇上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燕王离开,燕王这一走,便是龙归大海,猛虎归山,再想收拾他就不太容易了。
想到这里,齐泰急忙亡羊补牢,建议道:“陛下,臣也同意方大人的意见,还是尽快遣燕王回北平吧。不过,燕王自毁王府,佯受行刺,种种举措,可以看出,燕王分明是对朝廷起了极大的戒心。
虽说朝廷的决策是先稳住燕王,削其羽翼,最后才对燕王开刀,可咱们也不能不防着燕王回到北平之后有些什么蠢动。臣以为,在兵力武备上,还须加强对北平的控制,我们得防着燕王狗急跳墙抢先动手。”
朱允炆道:“爱卿身为兵部尚书,调兵遣将、武备兵防,正该由爱卿持才是,不知爱卿有何提议?”
齐泰道:“谢贵现在掌着北平都司事,然而北平都司辖下将校多为燕王旧部,谢贵一人恐怕孤掌难鸣,臣以为,可令都督宋忠率兵三万,以备边为名屯守开平,以都督徐凯率兵三万屯兵临清、以都督耿瓛率兵三万屯兵于山海关。北平、永清的两卫兵马曾多次追随燕王扫北,将校都是他带出来的人,如今来不及一一调换,可将两卫官兵全部调离,迁防于彰德、顺德。如此一来,燕王纵然返回北平,也仍然是陛下的笼中之燕,欲振乏力。”
朱允炆大喜道:“如此,当可保万无一失了,甚好,就按你的意思拟旨吧。”
想以行刺的手段诛杀,结果反而巧成拙成全了燕王,景清心中也是又羞又愧,一听齐泰献策,他也挺身而出,对朱允炆道:“燕王此人Y险狡诈,诡计多端,恐张芮、谢贵两位大人不识燕王真面目,难防燕王的手段,臣请往北平,辅佐两位大人,以期朝廷诏谕一下,就地擒拿燕王!”
“好!”朱允炆赞道:“朕正虑北平官员,被燕王假象迷,景爱卿亲赴北平,朕就放心了,那朕委你一个北平布政司参议之职,给朕盯紧了燕王!”
方孝孺拱手道:“臣还有一条建议,皇上可以挑选一些公忠体国的干吏,委之以采访使之职,让他们分巡天下,问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贪。陛下刚刚登基,对天下民情,可籍这些耳目得以了解,同时……还可以让他们暗中查访诸王不法事,如果有了确凿的证据,朝廷削藩,就不会像削除周王、齐王、代王时候那般被动了。”
朱允炆深有感慨地:“孝直先生说的是啊,如此数管齐下,何愁燕藩不灭!就依先生所言,选派贤良采访天下,就些采访使的人选,就请孝直先生和师傅为朕拟选吧!”
燕王到京不几日,便接二连三地闹出许多风波来,朱允炆实在忍无可忍了,又随便敷衍了他几日,便像送瘟神似的把他打走了。
燕王平安离开金陵,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当中,他此次赴京,真正的目的是想利用公众舆论的力量和叔侄亲情打动皇帝,促使他打消对诸藩赶尽杀绝的想法。
可是这个目的明显没有达到,朱允炆一直在敷衍他,对三王被削藩的事避而不谈。此来金陵没能打消皇帝削藩的念头不说,若非杨旭暗通消息,他还差点丧命于暗箭之下。堂堂一朝天子,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看来皇帝不但是铁了心诸王与死地,而且是不择手段了。
朱棣终于开始考虑造反的可能,这已是他除了束手就缚之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可是,无兵无权,拿什么跟皇帝斗呢?朱棣虽打过无数次仗,却从来没有打过势力如此悬殊、处境如此险恶的仗,北返之路,朱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
就在燕王北返的同时,宋忠、徐凯、耿瓛等几位都督业已领了圣旨,分别率兵奔赴开平、临清、山海关一带去了,北平和永清的两卫兵马也已接到兵部移防彰德、顺德的命令,整卫官兵集体迁防。
又过几天,都御使景清被任命为北平布政使司参议,走马上任去了。都御使比布政使司的一个参议何止高了一头,景清又是皇帝的心腹,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过错,却降职迁任外地,所去之地又是北平?
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让朝中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燕王此番冒险南下与建文帝摊牌,已然完败。皇帝削藩之心根本不曾动摇过,朝廷削藩的路,还会继续走下去。
又过半个月,方孝孺和黄子澄精心挑选了二十四人的名单,提给建文帝,朱允炆立即下诏,宣布派遣刑部尚书暴昭、户部侍郎夏原吉、给事中徐思勉等二十四人充任朝廷采访使,代天子分巡天下,问民疾苦,考察官吏,旌廉斥贪。
这些举动都看在夏浔眼里,他也在暗中准备着:一旦他明确投奔燕王,如何确保家室的安全;燕王将三子托付于他,如何保证他们能安然北返?想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搞些动作,其实很不容易。
这天午后,夏浔正在衙门当值,突然有内侍传旨,诏他觐见。夏浔的官秩品阶不高,可他接手罗克敌,现在负责着对宫廷禁卫、仪仗鸾驾排班当值的安排,官不大,却是天子近臣,有机会随时见到皇帝的,这一点,确是许多朝廷大员也比不了的。
一听皇上召见,夏浔不明缘由所在,立即随那内侍进宫,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可那内侍也不知是不知道皇上传唤的缘由,还是付子之死把他们吓着了,根本不敢多言,夏浔见打听不到什么,也只得无奈闭口。
沿着御道正往前走,忽见一名文官迎面走来,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夏浔一看,认得正是监察御使黄真,当初两人任正副天使,曾受朱元璋所命同往济南督察过缉拿白莲教匪的事,算得上是老相识,夏浔忙向那内侍知会一声,劳他一旁等候,便向黄真迎上去,抱拳招呼道:“黄大人,久违了。”
第266章 燕王三子
第266章燕王三子
“啊,原来是杨大人。”
黄真一见是他,连忙站住脚步,勉强挤出一副笑脸,向他拱了拱手。
夏浔有些奇怪,试探地道:“黄大人有心事,怎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夏浔这一问,登时勾起了黄真的伤心事,黄真眼圈儿一红,问道:“杨大人,燕王府大火的事儿,你知道吧?”
夏浔道:“哦,知道,那天下官正在衙门当值,听说火起,还披衣起,站到院子里瞧了阵热闹,嚯,那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黄大人,你提这个干嘛?”
黄真眼里雾气氤氲,开始漾起一层泪光:“老夫……老夫的宅子邻燕王府,也被一块儿烧啦,烧得精光!”
“啊?”
夏浔还真不知道黄真搬了家,不禁奇道:“黄大人,您的宅子不是在三山门吗,什么时候搬到燕王府旁边去了?”
黄真伸出三个手指头,向夏浔用力地顿了一顿,痛声道:“三天,燕王府起火的前三天。”
夏浔默然,干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好在……大人毫无伤,身外之物,也就别太放在心上了!”
黄真垂头丧气地道:“唉!世事难预料啊,老夫已经想开了,大彻大悟喽。算了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一说这个,老夫这心呐,就像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