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老薛!”一个瘦小身影由远及近,大声吆喝着跑了过来。
薛万里迎在路上,皱着眉头大声喝斥:“臭小子,不是叫你在客栈等的么?又来胡闹!”小方子呼呼喘道:“老,老薛,我有,有点儿怕!”薛万里暗叹一声,冷着脸喝道:“乖乖呆着,不许上前半步,也不许出声,听到没?”好心好意辛苦赶来,给他劈头盖脸来了两句,小方子不高兴了,没精打采嘟囔道:“好狗不挡道,好人没好报!”
薛万里摇了摇头,俯身虚蹲探出一足,身形旋转足尖划弧:“哧——”一声长响沙石纷飞,路中央瞬间生出一个车盖大小的正圆,边缘清晰,形如满月,浑若天成。小方子左右看看,欢喜道:“哟,这圈儿划得可真是漂亮!老薛,这手儿你可得教教我!”薛万里笑道:“悟空,你且呆在圈中观战,看为师如何降妖除魔!”
“好玩!好玩!”小方子拍手大笑,乐呵呵迈入圈中,席地而坐。薛万里点头道:“甚好,乖乖坐在里面,不许乱跑。”小方子俨然道:“本大圣哪儿也不去,你放一百个心好了!”薛万里是一百个不放心,待要再嘱咐几句,却见他紧闭双眼双手置膝,入定老僧一般:“阿弥陀佛!”苦笑回返,走了两步儿又听他自言自语嘀咕道:“不对劲儿,孙猴子不是管打的么?我是唐僧才对!南无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让这猢狲消停点儿罢!薛万里暗道一句,快步走开。
“厉兄,请!”薛万里复起掌式,凝目缓缓道。
厉无杀略一颔首,旋即以剑平肩,肩平手稳剑挺直直连作一线,遽尔振肩驱臂,“哧”一声剑风破空,一道乌光闪电般扫来!薛万里双足不丁不八,目视来剑,身形蓦地一仰!剑锋呼啸掠过胸前,寒意犹在剑身已瞬间回返,直直反扫过来!薛万里双足不动,反弓的腰身忽而一荡,险险避过这剑——
厉无杀大喝一声,以剑作斧,当头斩落!
招式已变!大开大合凌厉无铸,一往无前!剑轻若柳枝,势临如峭峰!厉无杀面色沉凝,持剑如挥重毫,笔笔划划,一丝不苟。薛万里气定神闲,身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浑若无事。小楷为斗笔,软刃作重兵,如何使得?厉无杀绝智弃巧,舍长取短,又为哪般?如此平庸招术,怎可妄自吹嘘——
千蛇何在?
小方子中途观战,见那黑衣人出招简单,一味横劈竖砍,纵然凶狠凌厉,却一无出奇之处,又见老薛应付自如,不由得心头一松暗生不屑之意:“甚么杀手,狗屁蛇剑!老薛说得那么历害,瞧着也是稀松平常!”
少时剑势愈缓,细窄剑身破空竟起呜呜之声。薛万里目视来剑屏气凝神,如临大敌!忽一剑重重挥落,劈波斩浪而来!这一剑既重且疾,气贯于内力阻于外,剑身登时承受不往,“嗡”一声颤鸣,刹那间散作一蓬剑影迎头罩下!
剑变!招式归一,以剑化蛇。
薛万里飞退。
剑影波动未止,厉无杀腾身跃起,一式“横扫千军”拦腰斩去!影化影,剑生剑,条条乌茫,道道是实!薛万里再退,厉无杀持剑反扫,一剑挥去剑网自生,继而一剑连一剑扫去,重重剑影屈折纵横,如群蛇之舞,凶险复壮观。若非此剑刚中有柔,便经得起猛力挥舞,却生不出这许多身外化身。
以力化巧,由简生繁,人只一式,剑已千变——
千蛇已出。
耳畔堪比竹林听涛,此身如置惊涛骇浪,眼前一片乌蒙蒙几不见物!薛万里遽尔止步,双掌齐推,隔空遥遥击出。掌风骤起,无形无质,怒如潮涌,势若滚雷!重重剑影为掌风所阻微微一滞,旋即乍起如惊蛇狂姓大作,四面八方争先涌上!掌风凛凛,其势不止,劲力如瀑奔流而下;道道蛇影逆流而上,颤颤哀鸣,终于力竭,复归于无形。
巧以力化,仍以力破之!繁由简生,便以简制之!
掌风破剑影,反击开始!
“嘶——”
一声好似帛裂,一剑斩风破浪,灵蛇吐信般电闪而至!“哧”一声帛裂,薛万里避之不及,锦袍挂彩!千蛇归一,本体犹在!掌风难破剑锋,亦阻不住持剑之人。厉无杀一招得手瞬息不停,仗剑凌空而起,力劈华山!薛万里挺胸昂首,不待剑落呼呼两掌平平推出,几股力道同至,剑身受力又变,催影化形,千蛇再现!
掌风激荡,涌似洪流,奔如潮汐。
剑影浮现,无中生有,复归于无。
“哧”一声响,锦袍梅开二度,剑已再中!掌力何其雄浑,仍是抵不住这百转千回,饱经磨砺的一剑:“好剑!好一式‘千蛇’!”薛万里纵声长笑力透肩臂,双掌连击上前抢攻,一时掌影漫天掌风肆虐,天罗地网般笼罩住一人一剑——
长发随风飞舞,黑衣猎猎作响,厉无杀挥剑连斩,以攻对攻!
千蛇乱舞,生生灭灭,出没于重重叠叠掌影之中,二人翻翻滚滚纠缠不休战作一团!
小方子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心痒难搔,不由自主随之手舞足蹈,不知不觉爬起身向前挪去,只欲上前看个究竟!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登时惊觉两腿已迈出了圆圈,赶忙又跳了回去,连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误了大事!当然,也是好在方老大晓得利害,此时战况激烈,绝不能让老薛分心!阿弥陀佛!
二人斗至酣处,薛万里连连催动掌力压制剑势,奈何以虚破实谈何容易,剑影幻化无常,时而逸出一道裂衣而入,刺骨生寒!再战片刻一袭锦袍已是划痕累累,数片零散衣角飘摇落下,时而受掌风剑气所激加入战团,几只穿花蝴蝶般随风翩翩起舞,又为这场激战增添了几分诗意。
剑尖乌光闪烁处,洇湿一抹暗赤,肉眼难辨——
不知何时已见血!千蛇一出势必见血,果非虚言!厉无杀毫发无伤,攻势愈加凶猛凌厉!上风?未必!有苦自知!重重掌风中,处处不安适!风袭中路胸闷气窒,忽尔扫过身畔,筋肉酸痛不止,一时掠过面门,双目几欲流泪!风中舞剑手足俱受压迫,所用气力数倍平时,尤以掌力袭来软剑愈加难控,一有不慎必遭剑身反噬!精气神高度集中,又飞快流逝,此战殊为不易!
难论胜败,无人上风。
苦战!恶战!
薛万里内功深湛,掌力雄浑,厉无杀身法迅捷,剑路莫测。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又经历几番死战各知对方底细,当下各逞其能,你来我往苦斗了多半个时辰犹未分出胜负:“打架打个没完,一点也不好玩,这俩人也不累么?”小方子看得脖子也酸了眼睛也酸了腿脚也酸了,重重叹了口气,自行坐下捏腿揉眼——
打架不好玩,而且很危险,偏偏有人乐此不疲。志同道合的朋友难寻,旗鼓相当的对手更是难觅,二人战到兴起丝毫不知疲倦,只觉酣畅淋漓,斗志愈发高昂!朵朵暗红悄悄渗过浅白衬里如梅绽放,薛万里浑然不觉,连连催动内力猛攻,额上汗出即干,化为丝丝雾气缭绕。万丝黑发共千蛇剑影迎风起舞,若有灵姓般齐作生命之舞,厉无杀衣袂飘扬面如沉水,呼吸终见急促。
又是半晌恶斗,各觉身心俱疲,却也各自心知已是紧要关头,只需懈怠半分生死立判!二人均是攻势丝毫不减,两两咬牙苦苦支撑!少时精力将竭,防守更是难以周全,厉无杀掌风侵体周身酸痛,步伐已见散乱。薛万里剑伤处处,失血一多,更是足底虚浮。说不得,力尽之时,便是搏命之机!
再战十数息,只觉双腿重若千钧,掌中一柄轻飘飘的软剑几难抬起,厉无杀暗中叹息,心道终不及对方气息悠长,今曰怕是败了!念头闪过已是一凛,蓦然奋起余勇挺剑直刺!这一剑既非千蛇亦无花巧,平平直直刺出,怕是再难伤敌!
双腿如灌铅,丹田空荡荡,眼见一剑直取中宫而来,竟已无力闪躲!莫非要败?薛万里暗道一句不妙,反而心中宁定,目视来剑近身,忽探右掌抓去!以血肉之掌强擒利刃,岂非徒手去拔毒蛇獠牙?厉无杀微微一愕,剑身已被对手抓在手中!剑势未收直刺向前,哧一声轻响细窄剑身穿过肉掌,霎时皮开肉绽,鲜血自指缝间丝丝喷出!
剑势仍未止,终是给这惨烈一握带偏尺许,落在空处!
“嘿!”薛万里吐气沉喝,左掌重重拍出。这一掌同样平平无奇,却正出在剑落势尽之时!厉无杀收剑不及,退避均不及,只得伸出左掌仓促迎上!喀一声响双掌相交,一臂软软垂下,厉无杀飞退数丈,抚肩跌坐于地。
两败俱伤!
二人喘息片刻,一止血一接骨,各自盘膝而坐,双双闭目调息。
“老薛!”等半晌,小方子见二人只是坐着不动,忍不住大叫一声,腾腾跑过去察看伤员。老薛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各处都是血迹斑斑,小方子不禁心中惊悸,连忙上前表示关心:“老薛,伤得厉害么?你不要紧罢?”薛万里一抬眼皮:“滚回去!”小方子愕然道:“我是好心,你怎——”
“滚蛋!”薛万里断喝一声,完全不领情。小方子自讨没趣,一时又气又急,心道这家伙一脸晦气,准是打输了!有火儿没处发,气疯了这都!还是离他远点儿好了!嘟着嘴走回原地,犹自怒气难消,连那漂亮圆圈也看着不顺眼了,只抬起脚连连猛踩狂扫,试图毁掉薛恶人的大作:“死老薛!臭老薛!”
良久,薛万里一跃而起,大笑道:“好手段!厉兄,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