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僵持,在四目对挛中化为死寂,我只难以相信,竟有一日,我会真的失去顾峥。
顾峥终于甩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五儿,宝林家的小柱儿是怎么死的?”
我懵地心虚,险些倒在地上。
“**丹——哼,倒不是什么多高明的法子。可那么小的孩子,能让人家心肝宝贝儿似的亲儿子,活活在老爹面前剜目断臂,你还真是狠得厉害!均赫王爷不把你送人才真是混帐!”
不是这样!不——你知道,你知道!是他们先欺负我!他把我压在马槽上,他们都是——我想大叫,可如同被梦魇了似的动不了手脚,抽搐许久,眼前的血红狰狞又散去,我这才颓然顿在地上——不是这样,顾峥……
身上,怎么这般,如履铁鞭一样的痛,蛇缠难耐。
我开始很怕见到千云戈。
他看中的那个人并不好。
他早就知道,无辜也不是那个人受尽屈辱的托词。
那个人一开始就罪过,不错,不光罪过,还是祸害。
只是千云戈暂时忘了。
这些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血红一片,到处是血,不知道从那里渗入人世的血,然而来自那些亡魂。
我真的明白我要死了,人说将死的人对冥冥之中的存在格外敏感,看来的确如此。
我只躺在销云阁,这个地方我熟悉,但也一样越来越充满怀疑。
……**,你吃些东西,老这样怎么行……
……**,你怎么了,跟我说说,跟我说说……
……**,你别吓我,谁惹了你,你睁眼说句话……
千云戈停了政,连着几天都在销云阁陪我。而我任他狂颠暴躁,都再没了力气回应,最后他只有抱着我,一口一口喂我喝药吃饭。
直到休维寒来,他才反反复复,安抚半天,恍惚着去了。
我又要昏睡——命不久矣,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度过最后的时光。
直到一片陌生的香冷覆在我的额头,惹起身上一阵寒战,但终究懒得计较,随它去了。
谁料那香冷的触感突然变得暴戾,一声钝痛抡在我的脸上,而后拽住襟口把我提拉起来:“起来,你这个祸害!”一个尖细的女声衔怨吐恨。
我用微薄的力气缓缓退后,眼睛总算勉强睁开。
“哼,你就这么点子本事了?耍了来去不过是寻死觅活,我还当你有多厉害!”她说着狠狠把我甩在靠榻上,白喇喇的手指在我面前一阵晃点。
借着暖阁里昏惑的光,我依稀辨出来——竞是麝兰。
“就那些糊涂男人们才吃你这套,让你唬的丢了魂似的。你想死,我成全你,这碗就是毒,看不让你肠穿肚烂!”麝兰不知从哪端出个青花碗,里面褐色的汤汁洒落四处,她一把拽过我的头发,顺势就要灌我:“你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皆大欢喜呢,你死吧!你死吧……”
我全身猛地涨出惶恐,虽然挣扎不过,可还是左摇右晃躲着。
“躲什么?你不是寻死吗?生耗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免得活人也跟着你不得安生!”她一个用力,我硬是吞下口腥苦的药汁,又展喘不过,直呛的七窍生疼。
一股子火气蹿上来,我拼命推开麝兰,她一声惊叫跌在地上,那碗也是“咣铛”碎落。
我见她做势又来扑我,绵绵拽拽爬起来,就向外跑去,可是体力终究不支,才到门口便横倒在地上,心里莫名地难受,于是忍不住凄然叫道:“千云戈……”而后又是几近昏厥的咳嗽。
这时,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意识模糊中,只觉得那人慌手慌脚扶起我,失声叫着:“七少爷!七少爷!你……你这是……你没事吧……”
9
“……七少爷……七少爷……”
我艰难地张开眼,只见芫儿、谷庆一个抱着我、一个不住摇晃我的胳膊。
虚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眼前黑了好半天,我才又缓醒一些,但依旧抖喘不停。
“行了,看他能跑能动的,没什么大事,快扶到床上吧!”那始作俑者不知什么时候,竟安然在一旁指挥起来。
芫儿、谷庆一边扶起我,一边责怨:“你怎么下的去手?看他这样,就不会轻点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麝兰冷哼一声,便去收拾软榻,那利落的动作中仍带着嫌恶,我心有余悸,任芫儿、谷庆驾着却不敢靠近。
“七少爷,你别怕,是……我们看着你有意……有意作践身子,所以,麝兰姐姐才……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激你,刚才那个不是毒——我们……我们知道错了……”芫儿眼底含怯,支支吾吾说道。
麝兰顿了一下,衔怨的眸子又是冷恨地瞥过来。
我颓然松软下去,心里被刚才的有惊无险一激,反而不像接连几天那样郁结愁滞了,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总归活动起一丝心气,并着刚才被麝兰挑破的羞愧,脸上竟冉冉发烫。
“我走了,刚才得罪了七少爷,麝兰甘愿领罪——只是七少爷别再要死要活的,白拿着别人的心意来耍……”麝赖着突然噤了口,随后又深深望我一眼,那复杂难辨的情味如幽潭似的,简直要溢出眼角把我吞噬。
我幡然若触,略有所解,不禁心动得更厉害——麝兰啊麝兰,刚才那出戏你怕是有七八分真意吧?你也苦,你不恨我,还能怎么样……
不等芫儿、谷庆扶我坐回榻上,麝兰已经凌厉地转身去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叫住她:“麝兰姐姐——”
麝兰在门口停下,却没有回头,怔了一刻,问:“还有事吗,七少爷?”
我咬着唇,竟难开口。
“没事儿的话我先去了,王爷怕是要找我的。”她说着挑开帘子。
“你真在乎那人——就帮着他别再犯痴!”这一句几乎赔上我所有力气,话未完便感觉胸口虚空不济。
麝兰巍然一震,稍作平顿,终于下了楼去。
等千云戈再回来,芫儿、谷庆已经收拾好残局,凑在一旁喂我喝粥了。
因为几天都不大进食,刚才一阵折腾又消耗许多,我倒吃的很是专著。
直到她两个敬称一声“王爷”,我才抬起头。
千云戈愣了一下,脸上虽然疑惑,但话语中却透出些欣喜:“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去叫我?”
芫儿、谷庆被他一问反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都显出惶恐神色。
我赶忙说道:“才起来没多久,光顾着饿,只想吃些东西。”
千云戈点点头便走到我身边坐下,又接过芫儿手中剩的半碗粥,先是拿手背贴着试了试,而后轻舀一勺送到我唇边来,道:“既饿了,就多吃些,把那几天白呕了的赶快补回来才好。”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他却脱了形一般,憔悴得让人心疼;眉间的细纹似是更深了些,褪去几分凌傲,面色倒隐约着一股凄魅的忧柔。
我忍不住泛出泪酸,又怕他看见,只好低头含住勺子,哽咽着不知食味。
“还要吃些什么,我叫人去做?”不知是累还是伤了心力,千云戈的口气轻飘得宛如蛛丝掠过。
“嗯……”我不敢再让他担忧,诺诺道:“我想吃你上回让么师傅作的……”
一整个下午,千云戈都陪着我。
我醒了就再睡不着,千云戈同我并躺在沉鸿榻上,也不说话,只把着我的腕子,看我出神。
我思琢着麝兰以往待我的光景,又哀然忆起顾峥——前前后后,盘根错节,都是些恼人的冤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想什么?”千云戈问。
我痴了一刻,幽然道:“麝兰今年也二十几了吧?”
“怎么想起她来了?”
微愠双眉,我忍不住埋怨:“你也是,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内中事务,更不知担了多少辛苦,你难道要耽误她一辈子吗?”
千云戈稍示诧异,倒不很在意:“这可是新鲜事儿,咱们七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谅人了?”
“总该给她找个好归宿,也不枉她那么个伶俐人。”
“哦?”千云戈笑笑,把我的腕子更拥进怀中:“那依你看,麝兰倒是跟谁才算好归宿?”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千云戈总归对顾峥存有芥蒂,顾峥对我又不依不饶,麝兰自然想的是顾峥,所以恨我,绕来绕去,处处是坎儿,弄不好就人仰马翻,委实难办。
“我看顾峥不错。他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年纪又差不多——我怎么早没想到,真是绝配呢!”谁料不等我答话,千云戈却一下子点到脉门上。
我心虚地一颤,反而故作镇定:“是吗?这事倒还是仔细打算一下,也别违了他们自己的意思。”
千云戈闻言,一脸素然,可又不再多说什么,合着眼仿佛就要睡了。
我忽记起两天后便是九月初九,我与当朝天子有约,于是暗自措辞半晌,才小心翼翼打探道:“马上就是重阳了,王爷这些天……”
千云戈狠狠勒住我的腕子,也不等我说完,便泻落满目恼意:“气我?”
忍着疼,我正痴惑不解,千云戈却趁机揽我入怀,混声警告:“千万的人叫我王爷,难道还缺你一个?我是谁?你再叫错了,就给我老实说说,这些日子你是犯了什么魔症!”
我自愧地歪过头,固然羞赧,可还是顺了他的意:“云——戈,你这些日子都不上朝,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有维寒,我不在也是一样。倒是你,我最怕一刻不在便随风化了。”千云戈说着责难的话,那搁在背后的大手却心满意足般十分温柔。
“你总归是均赫王爷,也不能就撒手合眼了,依我看——”
“你今天倒是想说什么?可别耍花样,你欠下的罚我都是要利息的!”
不满地轻哼一声,讽刺的话顺口就来:“我有什么花样好耍?你不上朝又与我何干?只是——我不想让人说,是我绊着你、狐媚你,失了国体!”
千云戈精锐的眸子玩味片刻,撩拨道:“你没有绊着我、狐媚我么?”
我一愣,登时恼了,推开他就要起来,却被死死固着挣脱不开:“放手!”
“不放。”
“放手!”我又是挣扎。
“不放。就、是、不、放。”
这人实在可恶,我一急就往他手上咬去,却被灵巧地避开,他又一翻身把我扣在其下。
“你——混蛋!”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火……
千云戈倒不生气,只嘿嘿坏笑:“看来是好了,不然也没力气张牙舞爪——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让人疼呢!”
“千云戈!”我大叫一声。
“好!可是记住我姓什么叫什么了!”
我噎得再说不出话,这混蛋倒越来越会欺负我,于是只觉得满心委屈,干脆随便他如何都不反应,嚼怨使起性子。
见我如此,千云戈仍有不甘,但犹豫着,总算颓然松开。
我耍气跑到屏风后,一声不吭。
千云戈仰躺在榻上,双目在我身后织出深长的惆怅,好半天,才问道:“**,你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还是不答,心下却若有针芒,痛悟。
“……把你怎么好呢……”憋了许久,千云戈幽然吐出这一句——像化了的冰盐、发散了的苦水,伤得没了形,又透彻得辨不出滋味。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多么可恶——
总以为是他欺负我,总以为自己被他狭制,总以为他不懂那片难以启齿的疼痛;
其实他为我,早化成弱水云霭,凭我的棱角荆刺占据、硌痛甚至重伤;
他容忍着,再也没有躲避;
我让他惯坏了,连悔过都不会——他让我吓怕了,终于进退全部荒废;
我们怎么才能从这绝境中不致僵死,输了、赢了都能坦然面对?
我缓缓回身看他,不相信一向强悍的他也会软弱,可那番无助,却如镜子上狰狞的裂痕,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永难搁浅的惨痛。
一霎那,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像抱着我的孩子,抱着我最深的伤口,抱着我死去的那些宝贝——我想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而我终于抱住他,在我昏过去以后。
我如愿所偿把他深深勒入自己的胸膛,恨不得互为血肉。
九月初九,千云戈早早起来,打点一番,准备去宫中参加圣宴。
我难得地赶来东苑,和仆婢们一起伺候。
初跟千云戈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如此,只是后来千云戈发现,我每每早醒,便整日不得精神,于是梳洗、更衣、早点、陪送这些差事都免了我的而转交他人。
我恭然站在均赫王爷的銮榻旁,默默为他穿戴,一举一动都作得伶俐而卑顺——毕竟,这里不是我的销云阁,均赫王爷威仪四慑,放肆不得。
千云戈见我跪在地上,熟练地翻过袖口,终于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还好。”我瞥了眼周围的人轻声回答。
“行了——”他说着拉我起来:“你也不必这么早来,看乏的这样,快回去歇着吧。”
我偷偷抛给他一个轻狂的眼神,传递着我的拒绝。
千云戈了然,无奈地摇摇头。
“传早膳!”我回头吩咐众人。
二十几个丫头、仆从井然离去,麝兰杵在一边本来候着,只见我轻拍了一下千云戈的手臂,于是知趣地关好门退下。
“又怎么……”
不等千云戈把话说完,我已经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
千云戈僵了一刻,嗡声道:“别——再闹要耽误时候了!”
我不理,想起这两天千云戈总似乎有些躲我,就连昨晚我破天荒邀他留宿销云阁,他也面不改色拒绝,不由得一股怨气冲上来,于是双臂更加重力道。
千云戈略有些喘不过气,但马上把我拉开,又退了一步,故意错着身子不看我。
我只觉得心在下坠,莫名的凄凉,瞪着他,半天没有动作。
“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病才好,别总是这么……”
我越听越恼,顾不得多少,腾然转身就要离开,但总是不甘心,才到门前便虚软一下,倒在地上。
“**!”千云戈见状倒忘了刚才的矜持,几步上来就要扶我,却被我执扭着不得要领。
“你——你要闹什么,快给我起来!”千云戈有些火,大手一提,硬把我掳了起来,而后放在他的銮榻上。
我见他又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襟,哀然望着他。
他心虚地垂下头去,既不上前,也不忍挣开我,窘色道:“我去叫人——”说着他偷看我一眼,攒着脸再没了声音。
我放开他,幽喃道:“用不着叫人,我没事。”
气氛又变得尴尬,我只觉得不安,明白他在身边,却总有种要失去的幻痛,于是屏着气,把一丝一毫声响都听得分明。
千云戈终于叹了口气:“我去叫人过来,你要是懒得动,就在这里歇着吧,晚上我早些回来就是了。”
“王爷!”我撑起身,猛然叫住他。
千云戈回头看我,脸色有些躲闪。
“我没事,刚才是吓你的——今天我要出去玩一日,请王爷准了!”
千云戈犹豫片刻道:“好吧。我说了不限着你的,要去哪里舵你便——如此,本王先去了。”他说着几步上去开了门,一抬脚,人已经跨出大半。
“王爷!”我忍不住向前探身,这一声似把心都卡在喉间。
千云戈停住,问:“还有事?”
我噤然——我的王爷,你我几时走到这步田地?你当真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永难弥补;或者真是心结已成“正果”,隔在当中,曾经多么地骄勇无畏都再难跨过那道鸿沟了吗……
于是黯然抽叹,我定定问道:“王爷没有什么要交待了?”
知我如你,话中之意还是随你身子一颤,没入不愿坦白的心脉,道:“没……”
我看着你,随那沉碎的声响消失在朝暮中,一合眼,两眶固然凉极,却再没了酸湿。
金缕衣,颜如玉,妙骨仙姿蕊珠魂;
惊鸿眸,乌兰鬓,千古帝王折腰人!
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四年前枉死在这首打油诗下的状元郎。
千云戈一直忌讳别人谈及我的相貌,更不容有人以此诋毁,所以要说,也怪那年轻人太过糊涂。
只要略听些街知巷闻、官场流言就该知道,当着均赫王爷的面,谋逆的事尚且可说,唯独他家里的“七少爷”轻言不得。
可说起那年轻人做的这首诗,必然要让人好番误会。
乍一看是在咏叹某绝色姿容,实际上却是讽喻祸水和妖颜的楔子,再加上他不知好歹,更把我比作褒姒和妲己、媚主倾国,千云戈如何饶的了他?
这样的人我救不了,也就懒得枉作好人,所以当时只求了千云戈让我亲手解决那人性命,可怜当年状元郎,就这样夭折在烈毒之下,没吃多少苦头,然满腹才华也就这么陨没了。
我不知道为一个祸水折损一个英才是否值得,可古来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为天下,枭雄们拼的起性命,可是为红颜,他们拼的就不光是性命。这里面的轻重我不屑细分,而情之一字,最是**。
千云戈名我“**”,四年来,这名字终于成了我的命——而今我只能奔命,任刀山火海在前头,也得一步一步杀过去。
千云戈无法面对的过去我要替他面对;千云戈不敢揭开的底牌我要替他揭开;甚至千云戈倦腻应对的阴谋、千云戈不曾计划的以后,我都得全部承当下来。
因为我的王爷,不知不觉,我为你也销透了心魂!
所以纵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也得去见那所谓的“皇帝小子”,只是今日这“鸿门宴”,倒是谁要以身涉险、谁又要错失良机呢!
我心酸地一笑,看着满屋子的鲜艳衣裳,眼竟有些虚花。
“这都是前些日子‘御锦阁’的师傅按着七少爷以前尺寸做的新样子,说是宫里都还没有,让七少爷先穿着,看喜欢哪个他们照着多做些。”谷庆一边铺陈一边说道。
我摇摇头,略有些失望。
‘御锦阁’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可终归是给皇家做的衣裳,太过贵气反失了几分天真,也就难免把好端端的人品风格束缚住,不能尽显本性丰采。
芫儿还在把衣橱里的新衣裳往外摆,我突然看见一个水晶盒子里装着件湛蓝的袍子,于是走过去打开。
只见那料子十分特别,全然不像平常的绫罗绸缎,摸上去柔而不滑,贴合却不轻浮;襟底、袖口都绣着淡黄的昭荷,手工细腻,线缕纤隐,若不细看倒像长在衣料上一般,另配一样颜色绣饰的幅带;最特别却是那式样,既没有半点官家衣装的刻板,也不显轻佻,倒是端正中带着些飘逸,洒脱间又凝聚些清贵。
我欣然抖开,问道:“这是哪家做的,料子也稀奇?”
芫儿辨了辨,终于没有想起,于是说:“怎么跑出这么件衣裳,不是‘御锦阁’的作派,也不像是‘东绣庄’……算了,我拿去问问吧,王爷知道又要恼了。”
“别!”我不等芫儿夺过去,先转身护住了,“我觉得独这件还好,别的都不怎么样,今天就穿这件,那些留着慢慢再说。”
“这哪行,快别闹了,也不知是谁趁乱塞进来的,王爷交待可不许乱给七少爷穿戴……”
“呦,这不是中秋那天小丹子送进来的?”谷庆也放下手中衣物过来掀看:“那日倒听他说,是个什么‘银汉宫’的师傅叫——蒋银翡的送给七少爷的寿礼。”
“蒋银翡?”我默念,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人。可这“银汉宫”的名号也算他机巧,道是:银汉迢迢黯渡,牛郎织女遥望——有景有情有说法,果然不负这番手艺。
“好像就是这么个名字,我才奇怪了顾总管怎么没让人拦在二门,倒让小丹子巴巴送过来,还说……”谷庆说着突然噤了口,脸上略有些尴尬。
我心下了然,知道谷庆不敢把那些狂蜂浪蝶的话转给我听,总不过是说我“绝代风华”或“惊为天人”忍不住聊表垂慕之情一类的言辞。
我只觉得蹊跷,跟了千云戈这么久,也算落了定,怎么这两年的势头倒比当初流连花间的时候还盛。明明千云戈那么个脾气,却有人更不怕死,明目张胆对我示好的越来越多,幸而千云戈如今也懒得过分计较,否则又不知多少人需得“作鬼也风流”了。
“算了,管是谁呢,今天就是它吧。”我早不耐烦,径直走到镜前更衣。
芫儿、谷庆对望一下,略有难意。
我不管那么多,几下脱了便衣,她两个终于过来帮忙,不多会,我便光彩滟潋对镜自顾了。
“嗬,倒真是把七少爷衬的神仙一样呢!”芫儿缕着那袖子叹道。
谷庆瞪她一眼,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这衣裳也得七少爷这么个人穿才好,一般人恐怕压不住这么怯的颜色,反把人给比下去了。”芫儿喜欢的忘了形,浑然不觉谷庆的警示。
我不理她们,只是看着美的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直视的姿容,不觉恍惚起来——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可还会选这副皮相?我的王爷,你究竟爱我什么呢?单是这张脸、这副身子,还是也有别他?
唇角终于扯出一个难解的笑,我笃自想到:不管过去将来怎么样,我只选择在有你的地方,永远活下去。
顾峥一路护送我,我原以为要直奔曹郊而去,哪知他只是把我带到南市的彗升武苑。
我们几经周转,终于被一个叫做邓尹的灰衣男子引着来到彗升武苑里面的密室,由暗道往遗露宫去了。
我知道顾峥不会害我,所以一路上倒不害怕,只是觉得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严重,但碍着顾峥和邓尹的面,又不好太有表现,于是故意装累,越走越慢。
邓尹终于有些看不过,说要背我;我爽快地同意,看看顾峥一脸难色,心里不由得十分讽刺,干脆在邓尹背上装睡,心中算计起来。
若说当今天下,是五大势力合着撑起来的。
一是恬曷寺掌管的全国土地,由皇室宗贵控制;
二是逐鹿书府掌管的政治势力,由当朝左辅官休维寒、相国包文羹、安若候洛邱年、居都大人陆黎控制;
三是白褚坞掌管的珍宝钱银及全国商业,由当朝枢储府府士曹延甄、连睿函及白褚坞大老板白方控制;
四是彗升武苑掌管的军权及江湖势力,由当朝安定大将军柯旺研、常席大将军勾孟、彗升武苑大老板沈昭恩、韬棘派掌门温长歌控制;
五是花享街掌管的声色行当并人脉消息往来,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
照说这几方势均并驾,原都是在千云戈统领之下,而今看来,倒似有些分歧了。
我依稀记得几次见驾的光景,皇上总像个温和的兄长,没什么威历,且一直有些优柔,看不出半点贪恋皇权的样子。
可皇上见我,无论何事,想必都是瞒了千云戈的;顾峥与镶銮禁士团关系菲浅,又跟皇上扯在一起,想必也是瞒了千云戈的;现在更加上彗升武苑——实在都不是什么好迹象,看来我只有小心应对,先摸清了状况,再作打算。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遗露宫,邓尹放我在皇上寝宫中,默默退去了。
顾峥带着我直到内室,只见皇上正在龙案上怡然作画,身边只有一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杵着,我们行过礼,皇上这才回身招呼我们。
站起身,直对着皇上清凛的眸子,我努力想寻出些异样的心机,可终究徒劳无获。
“七少爷,为什么这样看朕?”皇上温言问。
“皇上这可折杀我了,叫我名字就行了。”我恭然道。
“哦?朕怕三王叔不肯。”皇上揶揄。
“怎么会,再说皇上那样叫我,我也无颜立足于此,皇上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好!”皇上笑笑,走到中间坐下,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了片刻,道:“果然倾国倾城,怪不得三王叔如此痴迷。”
我从未听他如此和我说过话,略感不适,但面子上却及恬腼:“皇上可是拿我取笑,后宫佳丽无数,多少倾国倾城的没有呢。”
“偏没有你这么个倾国倾城的——”见我有些窘态,皇上总算转了话题:“你不必见外,我今日正要和你说——**,你知道你原姓什么吗?”
“我自幼流落,不知道。”
皇上深望我一眼,沉声道:“你姓‘千’!”
千,那是只有皇室才有的姓氏——我微微一震,稳住心神。
“你是我异母的兄弟,叫千砻琛;你母亲是太祖孝尉帝在外的私生女,十二岁入宫,是个极美的女子……”
若说在皇室中,这本不是什么希罕的故事,只是事关千云戈与我的缘起,听着听着,我还是忍不住心有所触。
虽然想不出母亲的姿色,但能够让千云戈动心,又不惜辱没纲常、**血亲地与千云潇争爱,想必是倾世佳人。
皇上没说明母亲为什么最终弃千云戈而跟从先王千云潇,那自然也是无法究本问源的事,可由此看来,千云戈夺权确是为了母亲;母亲沦落风尘及千云戈起初恨我入骨也不难解释——只是既如此,千云戈而今为什么能默许休维寒保有着母亲?倒底碍于休家势力,还是当真对母亲绝了情?
千云戈待我,若说是母债子偿,那此后种种,是报复、是忘情、还是他在我身上渴求着别人的眷顾?
皇上这故事,与我的惊怵倒不至五雷轰顶,但对千云戈才生出的决心和勇气却实在招架不住;我不是坚韧的人,更没有为谁专著过——千云戈,我的王叔,我母亲的旧爱,我的王爷,我的迷痛,你叫我怎么才好?
“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见我失了神,皇上不禁问道。
我默然片刻,淡淡回答:“不知道。”
10
皇上盯着我缓缓开口:“她叫厄澜,不过太不配这名字,不但从没有揽定狂澜,还总是引起祸端,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红颜、祸水?”
“**不知。”
“你不信朕说的?”
“信。”
“哦?”
“皇上骗我有什么用?所以**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可是那又如何?一个几次三番去送命的人,一个被磨得没了伦仪纲常的人,一个早对命运怠于动容的人,身世这东西又值些什么。
“你还当自己是‘**’?”
“要不然呢?”
皇上思量半天,试探着说:“我可以让你做回王子。”
我忍不住笑了,终于又对上皇上已然幽深的眼,故作娇媚道:“这可好玩儿!皇上,天底下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让我当王子?那皇上就有笑话儿看了!”
“看来确实不太好——”皇上也忍不住打趣,“那‘**’想要什么呢?”
“不如问,皇上想要什么?”我依旧笑得妍媚。
“**,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的可多了,皇上要多教导我呢……”
“朕不爱打哑谜——你娘和你都中了毒,时日不多——”
我敛住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娘中毒时不巧正怀着你,所以——据说那是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马上死,但毒根却深入心脉,多则二十年,少则十余年,毒根长成也就是毒发的时候。
那毒的名字倒也有情趣,叫作‘化蝶’——化蝶,化蝶,果然缠绵悱恻!
可它还有个名字,叫‘三啼血’,也就是说毒发之前,会三次走心脉之血,而后毒根终成,破茧而出,三日之内,摧折五脏六腑,毁及骨肉筋皮,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又是生不如死!
我此生多桀,我命不久矣,我生来下贱,不知这算不算生不如死?
皇上玩味地敲着膝盖骨,又道:“这毒不是无解,只是解药难得。三王叔手上倒是有一颗,只是休大人也很惦记,说了来去,不是你死,就是你娘死,三王叔夹在当中,还真是难办。”
“想必这毒再难解也难不到皇上吧?”
皇上笑了:“果然聪明,不过朕确实知道有一个人能解此毒。”
“能解此毒——想必也会下毒。”我说的狡黠。
只见皇上脸色一阴,马上又变得平和:“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上说完了?”
皇上看着我,目色静如水,深如渊,但终究敛去一池玄机,沉声道:“完了。”
“我听说这遗露宫中有酒池、鹿台;想那虽都是亡国的东西,但实在让人神往。皇上,**早想一睹如此人间极境,不知有生之年,皇上肯不肯偿我所愿?”我巧笑哀求。
皇上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乐个不住,好半天才勉强收声说道:“**……**……果然……再贴且不过!”而后话锋一转,又道:“酒池、鹿台是谣传,不过这遗露宫中确实有更让人神往的处所。你既来了,那地方本应你这么个人享用。”
我漾着一脸谄媚,对他话中之意不置可否——皇上,千砻狄,好哥哥,咱们走着瞧。
“段戎!”
“是,皇上!”一直杵在一边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带**去渲颐池!”皇上又吩咐。
“属下遵命。”
那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顾顾峥已然焦灼的神情,挪着步子袅娜而去。
得天应水,依峰偎潭,凝露铺璧,仙馧弥涎;
上有桂桥,下有珍葩,弱水碧涤,星罗宝洒。
渲颐池——若有极乐地,也必是逊于其妙。
我驻足池畔,细细品味这浑然天成的极至,想着何等仙姝神女才配的上此情此景。
忽一回头,竟发现引我来的黑衣人正在我身后站着,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稍一退后,笑着说:“段戎大人?”
“卑职姓韦,名段戎,七少爷叫我段戎就行。”他施了个礼道。
“好,段戎——你帮我救过唯铭王爷,我还没有谢你。”
“段戎不敢,为七少爷效劳是段戎荣幸。”
我掠一眼他鹰样的眸子,话语中夹了丝威利:“真这样才好,我最恨心口不一的人。”
“七少爷放心,段戎不会辜负七少爷。”韦段戎答的泰然。
我不再多言,信步来到一处浅地,脱了鞋坐下去,双脚没在玉池中,一阵温酥融入肌肤,舒服得要命。
那池底奇石璀璨,缤纷恍人,水面又飘零着如虹的落英,我忍不住伸手去掬,不料身子一滑便倾了下去。
突然一双宽厚手掌揽着腰把我扶住,回头,正对上韦段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七少爷当心。”韦段戎恭然道。
“幸好有段戎!”
韦段戎放开我,退后两步,不觉间,脸色变得黯然。
“段戎以后不必见外,叫我**即可。”莫名的,我心中倒有些失落。
韦段戎缄默许久,终于侧目道:“**——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何?”我调侃。
“段戎——不愿你待我如待旁人一般。”
我一震,不禁扬起脸——如待旁人,你知道我怎么对待旁人么?
“段戎此生绝不辜负**。”韦段戎说完,大步离开。
我拧头看他,雾沼中,那虚黑的背影越变越浅。
“七少爷!”突然有人叫我。
我循声望去,竞是杜倾雨。
诧了一刻,我问:“杜姑娘怎么在这里?”
杜倾雨缓缓走到我身边,目中尽是关爱:“是皇上让我来的。”
我一敛声色,心中略有些懊恼:“皇上?杜姑娘也和皇上……”
“皇上于倾雨有救命之恩。”
我寻味着,固然知道杜倾雨待我情深意重,但实在不敢肯定此刻的敌友利弊。
“七少爷想什么?”聪慧如卿,那眼底的一丝哀惋还是泄漏些许心寒。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我寡然道。
而后静默无言,我们在仙境般的渺漫中各自心事重重。
“七少爷怪倾雨?”杜倾雨不无伤感地问。
“没有,杜姑娘与我也是有恩,**不怪。”
“那有恩之外呢?倾雨于七少爷只是有恩?”
我回头望着她执著而哀伤的脸,终于放下坚持,忧柔道:“杜姑娘知我,怜我,体惜我,**不敢忘了杜姑娘的好,可是——”
“可是我今日怎么跟皇上扯在一起?七少爷恐怕和皇上对立,我又偏偏受命于皇上,七少爷当我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才接近七少爷,你——可是这么想的?”杜倾雨一口气说完,两眼泛湿,怔怔望着我。
不敢再看她,毕竟,我是懦弱的,所以“是”或“不是”都难出口。
“七少爷,你让倾雨心骨俱折不敢为人了!”杜倾雨说着已经失声。
我一阵惊慌,挥手打在地上,痛绝道:“杜姑娘,你——你再要折毁自己是叫我也不得好死!”
“七少爷!”杜倾雨衣襟轻摆,重重跪了下去:“你这样说,倾雨别说万死难辞,就是惜卿泉下有知也必不肯饶过我!”
“惜卿?”
“七少爷难道忘了文惜卿?”
我努力在脑子回忆起那熟悉的名字——惜卿,惜卿,惜卿……文、惜卿!
“七少爷送给惜卿的络子,倾雨怕辱没了,不敢随身带着。但那藕香绫编的同心结、绯蒙石上亲手刻的‘如君’二字,七少爷该不是也忘了吧?”杜倾雨声如凄歌问着。
“你与惜卿是……”
“惜卿……”她眉头一震,声音弱了下去:“是我嫂嫂——一辈子为七少爷守着清白。”
“哦?”
那她想必过的极不好。惜卿爱我,到了骨子里,然这爱也是她要害上的刺,我早该知道,这刺一日不除,她一辈子受苦。可是我糊涂,且自私,竟没有为她着想,任她走了便不管不顾。我欠她千千万万早难以清偿,但最不可饶恕的是没让她死心。
见我已淆然泪下,杜倾雨更是哽咽不住:“惜卿一辈子只有七少爷。她说过,不管你是皎仙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动心。她死的时候还恨自己……好糊涂……当初若不顾一切跟了你,也就不会抱恨终生!”
垂泪……任是无用也只有垂泪,香魂黯陨,痴情仍筹,这番执着,我要度几回阿鼻地域才能偿清?
我抹一把残湿,问:“惜卿,是什么时候去的?”
杜倾雨也渐渐收住抽搐,道:“去年,二月。”
“那该有一年半了……”我喃然,又失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