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些妇人平时再能说,口才再溜,哪怕是能把天给吹破了,也从来不敢跑到朱成面前去。
人家可不跟你讲道理,上来就动手。
大部分人到底还是知道心虚的,也只敢变着法儿的跟长欢折腾。
没想到,长欢这傻丫头也不是快好啃的骨头。
买卖照做,话是一句也没放心上。
这不,前面的大部队都已经阵亡了。
现在还唯一剩下的,也就是眼前这个黑着脸的妇人。她原是李家村的,夫家姓张,大家都叫她牛婶儿。丈夫跟儿子都在镇上做木活,而后一家人都搬到镇上过日子。
这么大把年纪,头一回进镇上,一路上,她眼睛都不够看的,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好。
好不容易在镇上安定下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就是清贫了些。听说老朱家的独苗苗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她就起了分心思。要是自己娘家侄儿娶了这丫头,哪里还用得着愁钱花。
刚做起发财美梦的牛婶儿还没来得及冒泡,就听见了长欢讨债的声音“婶儿,今儿个要来点什么呀?上好的五花肉怎么样?”
长欢拿起面前的一块五花肉掂了掂,朝她投去了疑问的视线,就见牛婶儿先前还灿烂的笑意就这么蓦地僵在脸上,她咬咬牙道,“好。”
没打着狐狸反惹得一身骚的牛婶儿,拎着荷叶包好的猪肉,恨恨转身,临走前,她又看了看那身后的铺子,流露出一丝难掩的贪婪。
经过这么多天,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傻丫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哪里傻,分明是猴精的很。
陆陆续续的有人过来,柜台上的肉都卖的差不多,
除了没人要的猪下水和骨头,其他的是什么也不剩了。
送走了最后一桩买卖,长欢看了看日头,快到正午。她把柜台重又收拾整齐,门窗关好。然后才解了衣裳外面套着的脏大褂,把布兜里的铜钱掏出来,装进她那瘪瘪的钱袋子里,系好,塞到怀里。
中午回家的时候,朱成对长欢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淡淡的瞥几眼好像很不把这闺女放在烟里的样子。
长欢觉得她爹变了,很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大家最近好像都不爱理她呢?
还没等长欢纠结出个结果来,就见朱老爹已经把长欢的钱袋洗劫一空,潇然离去。
就这么一连过了两天,朱老爹终于忍无可忍了。
于是第三天中午,长欢举着手里的空碗,眼神懵懂,宛如山间的小鹿,她笑嘻嘻问道,“爹,陶罐呢?”
朱老爹摇了摇头,精神萎靡。
不是装的。
朱老爹是真的精神不大好。昨晚,他做了大半夜的噩梦,一宿没歇好。
现在一闭上眼,就是梦里闺女浑身破烂,穿的跟要饭花子一样,傻兮兮地冲着他笑的模样。
他又急又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几天,附近媒婆的门槛都要被朱老爹给踏烂了。到现在,竟然连个敢接他家这门生意的人都没有。朱成急的嘴角都起了几个火泡,而他家闺女这个正主,却每天逍遥自在地铺子家里来回走。
朱老爹觉得这么下去不行。他必须得调动起当事人的积极性。
他得让他家闺女知道,她不能在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当只米虫,做个坑爹的啃老族下去了。
所以这几天,随着朱成的脸色越来越黑,米饭越来越少,稀粥越来越稀,菜色越来越寡淡。直到今日,午饭变成了两晚米饭配咸菜,萝卜干。
而长欢竟什么反应都没有,没察觉丝毫异常,还想着要再添饭。
这心也真是够大的。
朱老爹心头一梗,他可算是明白了,指望他的傻闺女自己发现,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这事儿,还得他亲自出马。他手里捏着双筷子,有气无力,道,“没饭了。”
没饭了?长欢瞪大了黑葡萄般的眼睛,她瞅着她爹,毫不掩饰的惊讶。
因着老朱家人都是大食量,平时米饭都是用陶罐盛好,拎上桌的。而今天长欢连陶罐都没看见,她忍不住出声一问,却听她爹说“没饭了。”
呵呵,一点都不好笑。
长欢仔细瞅了瞅她爹,又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她爹不是在开玩笑,陶罐也没被藏起来,才放下碗,脸色郑重起来。
朱老爹放下手里的碗筷,深深叹了口气。“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然后视线幽幽落在长欢郑重的脸上。
要是正常人的逻辑,就会很配合的问一句“此话何讲?”然后朱老爹顺着往下,诉说生活的艰难。
可是......
可是长欢不说话了,她默不吭声,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长欢觉得这是她爹对她有意见,是在嫌弃她吃得多。本着要夹起尾巴做人的原则,她只紧紧抱住可怜、无助、又能吃的自己。
没人捧场的朱老爹很是尴尬。他强行往下扯着话题。
“丫头啊,爹爹最近在给你攒钱。”
朱成一脸肉痛,挤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长欢她忍不住红了脸,咕哝出声,“爹,我不要嫁妆。”
我......朱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被这不开窍的闺女给气的吐血。
要不是看在长欢她娘的份上,他都想把这闺女给扔了。他的闺女怎么就能这么厚脸皮,这么傻啊。虽然他觉得脸皮厚大多数时候勉强还能算是个优点,但他这傻闺女能不能稍微长点心啊。
“你还想要嫁妆?咱家都快被你这个败家子给败没了。”朱成冷笑一声,用他那胡萝卜粗的胖手指,恨恨地戳了戳自己不争气的女儿。
“咱家?咱家怎么了?”她爹很少露出这么严重的表情,不得不说,长欢她被吓到了。她就是吃的多了点,不会就这么把家里给吃垮了吧?
朱成掀起眼皮子,凉凉地看了长欢一眼,“咱家今年要给你交税。”
乖乖,忘了这茬了。
一听见这话,长欢立马缩起脖子,装鹌鹑,乖巧极了。她是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么?
“珠珠啊”
长欢小名叫珠珠,如珠如宝,珠圆玉润的珠。
“爹”
长欢呐呐应声。
“你爹我再攒攒,说不定钱就能凑够了。可交完税,咱家真的没钱了啊,以后闺女你就得跟爹过苦日子了,你爹我舍不得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老爹就差指着鼻子对长欢说闺女,你赶紧嫁出去吧。
“不可能,”长欢脸上浮现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双黑漆漆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溢着水光。她大惊失色,问道,“爹,咱家的银子呢?”
朱成痛心疾首地拍上大腿,道,“咱家是穷人,哪里来的银子。”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忽然想起来的饭菜着实寒酸,没什么代表性,又讪讪收回手。面上气势依旧十足,看上去很是唬人,道“你成日里吃这个,喝那个,哪样不要银子?难道是天上白掉下来的?”
长欢怔住了,她不死心,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继续问着,“爹,那我给你的银子呢?你说过要给我存着的啊。”
朱成噗嗤一声冷笑,很是不屑,道,“就你那点银子,你自己掂掂良心说,够你吃几顿红烧肉。”
长欢真的掂着良心开始算了。然后她认真抬起脸,耿直道,“够我连着吃半个月,不带腻烦的。”
“然后呢?日子不过了?我们父女外加你祖母,祖孙三代,就得蹲大街上喝西北风?冬天还没到呢!”朱老爹冷冷地笑了两声,一脸鄙视地看着长欢。
青阳镇冬天刮西北风。
长欢被她爹一刺,默默低下头。原本她心里还不大相信,可是见她爹这般言之凿凿的态度,不由得开始动摇了。
原本还自我标榜“富二代”的她,竟然就要一夕之间破产了。
长欢暂时还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长欢知道她家有一间铺子,在乡下还有几亩薄田。地契什么的,都在她爹那收着呢,长欢连边都没摸着过。
具体有多薄,估计只有她爹清楚。铺子里的生意她还算了解,算是挺好,每天都人来人往的。可她爹总是说赚钱难,难赚钱,钱难赚,有事儿没事儿就让她算算帐。
长欢在书院时就一直是吊车尾,整日里不学无术,书院浓重的文化气息愣是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五年过去了,她一点也没变,还是从前的那个她,舞刀弄枪,不通文墨。算账是门技术活,有能者居之。可她不行,一来二去,算着算着,她头都大了,只觉得这些个数目简直要把人逼疯,到处都是开销。
只要不让长欢算账,朱成说什么都是对的。
因此长欢脑海里有两个互相矛盾的意识。她有时候觉得家里穷,有时候又觉得家里富。
穷的时候就是朱老爹跟长欢算账的时候。朱成一开始算账,长欢就觉得她爹说得对,咱家没钱,咱家是穷人。
富的时候就是长欢吃红烧肉的时候。穷的话怎么能天天吃得起肉呢?她没见过穷人家过的是什么生活。她听以前的夫子说过什么来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对,就是这句。她记得可清楚了。那天她难得没有睡觉听了听。
穷人都是吃不起饭的,连肉都吃不起。
可她能吃得起肉。爹爹高兴的时候她还能顿顿吃肉。
而现在长欢托着下巴听朱老爹算账,脑袋都要大了。
十四岁,二两。
十五岁,四两。
十六岁,八两。
十七岁,十六两。
一共是三十两。
她伸出手,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好多好多。长欢觉着,家里的钱好像真的快被她花完了。
再想想她爹好像都几顿没做红烧肉了。
这不科学。
长欢傻乎乎地信了,她嗯了一声,满心愧疚,感动地稀里哗啦,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泪汪汪的。“爹,你放心,我今年一定争取把自己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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