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雾里,有一花间流水处,斜阳落日时,泉流潺潺,偶能闻听舀水声。
启蛰被秋儿领着往前去,好一阵酒香弥散而来。
井泉旁的石案上已摆好了素色器皿,瓜果点心。
世离正以青梅煮酒,见她来了,朝她拱手施礼,拂手请她入席。
“公主在镇上已住了一小段时日,关于昭世子所言之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端起世离予她斟了酒的樽器,启蛰心中一番掂量,轻饮而下,倏忽抬睫而视,“你想我说真话?”
“公主此言,不怕昭世子听到么?”
微扬起唇角望他,眼里透着深意,她并不是随口说出的这话。
经了这段时日的暗中观察,也能感觉出他与茴娘同昭怀尔时有不大对付的时候,许多看法上,意见都相左不一。
虽都不是什么大事,面上大家倒也无发生多少争执,彼此相安无事,但隔阂到底是有的。
不若昭怀尔昨日才去的南荒,他今日就在此约见她。
“我显少说玩笑话。”
替她舀了一瓢酒,对视间,看出她并非戏言。
微敛下目光,他稳了些语气,摊手相请,“公主若信得过臣,但说无妨。”
启蛰面色未改,料定了他的为人如此,摇着手中凉扇,安之若素地开口,“我从未想过背叛陛下,也永远不会有弑君之念。”
直接了当,将自身立场直接摊开,绝非她平日作风。可事关萧奕,她涉险于此,就绝不能有半分含糊。
“我清楚昭怀尔打的什么算盘,也明白你们在想什么。挟主为偶以弄权,非你们所愿,也非我所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与昭怀尔分道扬镳,只是迟早的事。”
说服茴娘世离等人,是削弱昭怀尔造反势力的唯一可能。
战争从来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若能从内部瓦解,就不该兵戎相见。
“公主这些日子在镇上,果然没有白待。”
世离听她道了这么一番话,举杯而起,掷下一瞬,枯木杂丛,松岩壁石,四处接送窜出弓弩手来,以她为中心围得密不透风。
“我们尚未探出您的口风,您倒将我们摸得门儿清了,挑拨离间一招,用得甚妙。”
茴娘缓缓从弓弩手中走了出来,依旧戴着面具,让人看不出她的神情,那沉得发哑的声音传来,叫人心中无底。
“茴娘是打算杀了我,去向昭怀尔邀功么?”
启蛰依旧坐在席上,凉扇抵在脸前,只露出一双眼来,警惕地盯着茴娘那一处,掌心收握,随时准备化出烙骨扇。
她并非不怕,只是必须强装镇定,不让人有可乘之机罢了。
此刻她只身一人在千柳镇郊外,无一兵一卒,而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就算她有烙骨扇在身,也敌不过这数百名死士。
“公主不思复族,难道不知辱没了王室先灵?”
“复族不是只有造反这一条路。神界再过半月就要为我行册封礼了,届时我一样可以重振朱雀一族。”
她驳回了茴娘的话,却听她意味深长地叹道,“青龙皇封的是启蛰郡主,而非昭兰夕公主。他欲让您弃祖忘宗,将我等赶尽杀绝,公主天资聪颖,如何不懂其中的道理?”
弃祖望宗,她又何尝不晓得他瞒她这么多年?她亦恼他,可这与他相伴数千年的情分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陛下待我不薄,即使存有私心,他也对我有扶养之恩。”
听着她的话,来回踱步的茴娘顿在一处,肃意未消,朝世离使了个眼色。
世离见了,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话到嘴边无奈于茴娘背身的动作,而行了退礼,举手挥退了四周的弓弩手。
“公主,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千万不愿背弃青龙皇的缘故,大可明说。”
顿了一顿,她朝启蛰走近了些,袒露了几分真意。
启蛰眼见着她朝自己跪下,这是第一次,面对她朝自己行此大礼,不由得后退一步,“你这是何意?”
“老身既奉你为主,自也无贪生怕死之念,只求不污了茴氏世代忠义的清名,好叫老身死后能安心去见家夫啊。”
一封从昭怀尔部将那儿探听到的情报密信递到了她手中,叫她背脊发凉。
昭怀尔想杀她。
信中已然言明,他欲设宴邀她参与造反之策,若她从之,则无事,若不从,诛后取而代之。
“昭世子的部将皆在南荒,此次前往南荒,必是为了谋反之事。若公主不想从此受人摆布,该是要早些想好应对之策。”
她默然地伸手扶了茴娘起身,目光紧盯着手中兽皮密信,微微发颤,“我必不从之,他若真有杀心,如之奈何?”
寒夜临风,头顶一片星空,她于院中久立,手中一碗清茶,却未饮一口。
在这儿所见的,是整个朱雀族的命运。????比之其他三族,朱雀一族竟落魄至此。
若继续如此,等待他们的,就是埋没消亡;若不如此,朱雀族就势必要和青龙族来一场生死一线的较量,若是失败,就彻底走向了灭亡。
难道,她真的不能和他谈判?
从幻界和他回来后的那一夜记忆尚留心中,她也分明记得,在数年前,他与自己在晚枫苑中度过的每一个日夜。
凡间每一位帝王爱的都是江山,那他呢?
她是不曾见过他领兵灭族的模样,更不知晓他是如何拎着先王的首级下达灭族之令的,可这都是在认识她之前。
他爱她不是吗?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为什么不可能接受她的族人呢?
“公主,可是在为难?来到这儿,也未听你主动提起过青龙皇。”
四下寂然,世离缓步而来,迎风对月,显得一番清闲,仿佛参透了世情。
“几千年了,说无感情,也是假的。一如你对靖娴公主,哪怕不曾听你提过一字半语,也并不代表她就不在你心里。”
树梢之下,月光隐隐,散枝柳叶拂来,几分萧瑟几分愁。
“娴儿她……过得好吗?”
启蛰低头望了手中渐凉的茶,笑叹一声,摇着头,背身轻答,“她不好。”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