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
上百年历史的古老银杏树发出了轻盈而蓬勃的摩挲声。
伴随着干枯枝条的脆响,灿金色的银杏叶哗然泄地,其中几片枯黄打卷的还在慢悠悠飞舞。良久,其中一片枯叶似是转迷了方向,慢悠悠地荡进了碧玉温润的茶杯里,轻轻一坠,依在杯中还冒着热气的澄澈茶水之上,漾出了一片涟漪。
“老家伙,你还要想多久?我这盏茶都快喝完了!”
“不要急不要慌,老朽还没想好。”
夕阳西下,一丝暖黄的微光温柔笼罩着镇国府的庭院,两名老者对坐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中间放着一方象棋棋盘。
端着茶的老者五短身材,身着褐色短布衣,花白的发上未着冠冕,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另一位凝神思考的老者则身形高大干瘦、神采威严,两道刀眉高高扬起,手腕上戴着一对儿皮质的护手,右手两根指头夹着一枚棋子轻轻摩擦着,正是这府上的主人、当朝镇国大将军宇文一心。
“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
布衣老者呡了一口茶水,笑呵呵道:“没必要这么谨慎,尽管下子儿就好。”
“那怎么行。”宇文一心眉头紧皱:“每个士兵都是一条命,这棋盘上的卒子也一样,若是用兵出错、枉害了性命,老朽晚上睡觉可是会听到索命的声音啊!”
“哈哈哈哈哈哈!”
布衣老者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亮如洪钟,惊得四周群鸟呀呀飞起。
“二十年没见,你还是这么胆小,镇国大将军。”
“二十年没见,你笑得还是这么难听,平章事大人。”
两位老者相视一笑,宇文一心抬起手,终于将棋子落定
“将!”
布衣老者摇了摇头,连连鼓掌。
“老家伙,一把年纪了也没老糊涂嘛!”
“论及调兵遣将,你一介文臣如何能与老朽匹敌?”宇文一心捋着胡须,厚着脸皮自吹自擂起来:“这镇国大将的名号,岳大人忘了老朽怎么得来的了么?”
“生平千战、未尝败绩,得封镇国公。”布衣老者赞道。
“此举除宇文老匹夫外,上五百年下五百年,恐怕无人可办得。”
“哈哈哈哈哈!”
宇文一心仰天长笑一番,随后摇头自嘲道:“老啦!都是往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自你辞官归田,你我老友二十载未曾相见,今日久别重逢,当得一醉方休才是!老朽叫人上些美酒来,咱们再战一把?”
“算啦算啦!我就不自取其辱了!再说老夫回到这炎凰城来,也并非单纯为了叙旧的。”布衣老者笑道。
“岳大人有事相求么?”宇文一心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道。
“确有一事想说给老兄你知晓。”布衣老者面上依旧带着神秘的笑容,“不过嘛,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老夫会在炎凰城里盘桓一段时日,等时机到了再说。”
“话都说出口了,结果来一句无可奉告?你这老东西还真是会吊人胃口。”宇文一心摇了摇头。
“算了,老朽知道你向来心眼多,用得上的时候,随时来我这镇国公府招呼一声就行。”
布衣老者略感尴尬,干笑两声,站起了身道:“时候不早,岳某就先告辞了。”
“得空了记得再来。”
“一定会再来叨扰的,就怕到时候大将军嫌烦了。”
布衣老者行过礼,转身走向庭院走廊,却见一名白衣青年风尘仆仆从门口踏入院内,不是别人,正是江御流来了。
“这标记,是炎凰卫”
布衣老者与江御流擦肩而过,看到了他胸前铠甲上的青蓝色凤凰,不由站住了脚步,面色有些惊讶,又带着些许警觉。
“岳大人莫要紧张,这是老朽的徒儿!”
宇文一心见他面色不善,连忙迎上前,插在两人中间,转对江御流介绍道:“御流,这位是朝廷前任同平章事岳峻崇岳大人。”
江御流对着布衣老者微微欠了一下身,说道:“小子炎凰卫统领江御流,见过岳先生。”
“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我怎么不知道?”岳峻崇面带疑色,小声对宇文一心问道。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情么?”宇文一心也压低了声音,好像不想让一边的江御流听见。
“二十年前,炎凰卫统领,难道”
岳峻崇打量了一番江御流,看到了他怀中的黑刀,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小伙子,令尊可是江州节度使江晋云大人?”
“回岳大人,正是。大人识得家父么?”
江御流听到他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冷峻的面容忽然露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微妙表情,仿佛坚冰融化,淌下了一行让人难以察觉的水滴。
岳峻崇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颔首道:“这就没错了,你果然是江家人。是的,老夫不仅识得你父亲,也识得你。二十年前你家宅邸失火,正是老夫带人善后的。想当年你才四五岁的年纪,不想如今生得这般一表人才,令尊泉下得知,也该安息了。”
说罢,岳峻崇转向宇文一心,赞道:“好你个宇文老匹夫,竟然捡了个这么威风俊朗的徒弟出来!真是羡煞岳某了。”
“你那些门生也不差嘛,在朝廷里一个个都干得风生水起,这就叫后生可畏啊!”宇文一心笑着说道,“不必担心,御流虽然在炎凰卫当差,但是绝不会对皇帝泄露岳大人的行迹的,你当他是晋云便是了。”
岳峻崇摇头道:“非也,老兄误会了。到你这镇国公府上,我岳某放一百个心。”
他拍拍江御流肩膀,微笑说道:“我听说今日朝中在举办新科状元的殿会,你既然是皇帝的内卫统领,怎么没去宫里照看啊?”
“这个”
江御流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近市井又不太平,小子临时出外差。”
“外差?内卫大统领不在宫内伺候,为何要跑出来办事?”岳峻崇奇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宇文一心插嘴道:“虽说是炎凰卫的大统领,但是我这徒儿可另外有个别号,叫‘铁面仙’来着。”
“铁面仙?什么意思?”
“嘿嘿,老朽身为师父,在沙场上千战不败。御流身为弟子,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宇文一心脸上挂着三分得意的神情,夸夸其谈。
“自我这徒儿接手炎凰卫大统领职位到现在,四年时间里带领炎凰卫与三法司、各衙门府合力断案七百零四起,无一冤假错案,而且全部于三日内告破。世人以为他是神仙下凡,这才尊称他为铁面仙,说得便是他断案如神、铁面公正。”
岳峻崇张大嘴巴,一时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才叹道:“若我能得如此门生,可死而无憾了!”
江御流被这一番夸赞,面色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抱拳谢道:“岳先生过誉了,铁面仙之名只是百姓们随口叫着的,实在不足一哂。”
“岳某哪里过誉,分明是后生过谦了。”岳峻崇眯起了眼睛,“只是三法司内累积的那些案件卷宗,有不少可是无头的死案,全无线索,就连你爹当年都很头痛。小朋友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程度的,实在是让岳某难以置信。”
江御流不卑不亢,回答道:“小子只是尽职尽责,多亏了同僚们通力协作,功劳并非小子一人的。”
“好啦好啦,你先去道场等一会。”宇文一心岔开了话题,“为师去送送岳大人,马上回来。”
“不必,岳某自己走就行。咱现在可是一介草民,当不起大将军十里送别。”岳峻崇玩笑开罢,拿起了帽子戴在头上,“老兄留步吧,岳某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宇文一心与江御流目送着岳崇峻转过走廊,这才走到银杏树下坐定。
江御流摘下了胸前的护心镜和裙甲放在一旁,拿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宇文一心等他喝完,又给他续上了一杯,随口问道:“还是七星教的案子?”
“是的,在城北的乌衣巷的兰薰澡堂里,七星教的人想对付徒儿。”
江御流摘下了腕甲放在桌上,如此一来,他身上的白甲已经全部脱掉,露出里面一袭仍是雪色的锦衫,但是那把缠着锁链的黑色横刀依旧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师父不必担忧,徒儿自能摆平。”
“为师倒没有担心你。”宇文一心笑呵呵地捧起了茶杯。
“毕竟除了陛下之外,炎凰城内应当没有你小子摆不平的人了,连老朽这师父,怕是也赶不上您了。”
江御流听到陛下二字,眉毛挑了一挑,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神情,叹道:“师父玩笑了,徒儿还差得远。”
宇文一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道:“走,等老朽换过了衣服,咱们一起进宫去,拖得时间久了,陛下八成又要发小脾气。”
江御流闻言,却是一动不动,仍旧坐在地上,眼神望向方才岳峻崇离开的方向。宇文一心收起了笑容,摸着胡须问道:“阿流,你在想什么?”
“方才这位岳大人他好像跟我爹爹相熟?”江御流转过头,冷峻的眼神中终于冒出了一丝热意。
宇文一心愣住了,旋即怫然叹道:“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心魔吗,阿流?”
“不管这事儿过去多久,我也定要查出凶手是谁,不然爹爹和姐姐们就白死了。”江御流的语气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反驳,“师父,唯独此事,您说什么也没用。”
江御流说罢,抬起头看着从树梢上照下的夕阳,轻轻闭上了眼睛。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江家只有我活了下来?爹爹和姐姐他们当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