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但对于炎凰这座攀附于火山之巅的不夜城而言,绮丽的梦境才刚刚开头。
中城区。
大街小巷酒楼夜市,灯火俱都通明;往来的如织人群密密麻麻逡巡在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要想从人群中判断各人的来处和目的,只消看他们的神情和方向就可以分辨。
——初来炎凰帝都的游客,往往新奇地睁大双眼,目光四下流转,就是见着个雕花玉砌的柱子也要上去摸摸看看。精明的商贾最喜欢这些外来客,无论他们行至何处,四下里都利起嗓子来,嚷个不停。
“哎——四百页不重样的走马灯!皇帝见了都说好!”
“猫毛围巾,上等的猫毛围巾——”
“火山石浴盐,专治老寒腿嘞!
自然,在这最热闹的时分,世代安居于炎凰城的居民绝不肯轻易踏足这些区域。老饕们循着味道,熟练地找进最深的小巷,将铜板豪迈地拍在桌上,换一口地道热辣的吃食美酒。滚油下香料,辛辣喷香的滋味挑动肉与酒,火热滚进肠胃,自在开怀淌在眉间,这就是火山之上不夜帝都的浪漫风情。
……
“唔好香!”
中城区的一家夜宵小摊内,枫萤萤坐在炉火边的小马扎上,伸长了脖子瞅着桌上的炭火盆。几串吱吱冒油的鸡肉串正一字排开,让炭火上喷出惊人的香味。
枫萤萤馋得抓耳挠腮,鼻子快跟着鸡肉串一起让火炭烤了。
坐在她对面的自然是一身白衣潇洒写意的江御流。
只是他此刻卷了半卷袖管,单手持着陶瓶,正慢条斯理地往鸡肉串上点岩盐。晶莹的盐粒撒在香酥的鸡皮上,缓缓融进肉汁里。江御流没好气地望了这没出息的小丫头一眼,赶苍蝇一样在她鼻子前挥挥手:“躲远些,也不怕让烫死!”
枫萤萤咽口水,毫无惧色,当场顶嘴:“烫死也比饿死强!”她一转眼珠,笑嘻嘻地搬着小马扎靠近江御流:“大好人,这串儿能吃了吗?”
“……拿去。”
江御流拾起根串儿,打发小狗似的随手抛给她。
枫萤萤才不介意,接了江御流扔来的这根,又一溜烟抄起炭火盆上剩下的那一把,麻利地分成两份。
江御流心中一动,以为她良心发现,要分自己一份。
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见这疯丫头娴熟地调了味碟,左手的烤串蘸进味碟里一滚,静候入味;右手的则飞速塞嘴里狠捋,是要吃原味。她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香得像八辈子没吃过饱饭。
江御流面带嫌弃,将身体往边上又挪了一挪,跟她隔开了足足两个座位,没好气道:“你到底想没想起来?我没时间陪你瞎胡闹!”
“急什么嘛,大好人!”
枫萤萤吃得满嘴都是红油,抬起味碟里的竹签挥舞了两下,笑道:“刚才从下城上来的时候,你那帮手下可是把人家吓得不轻,得多吃点才能缓过神来呢——店家,再给我下一碗小面,今天有人请客!”
江御流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眼神相当不妙,好不容易忍下了怒火,从腰带内取出了一把铜钱,排在了柜台上。
“你你尽管吃,想起来立即跟我说。”
“这才对嘛!您好歹一介威风军爷,就该大气些!”
枫萤萤咧嘴一笑,咬下一枚鱼丸,然后说道:“大好人,我昨天就一定知道,咱们马上会再见面的。”
“为什么?”
江御流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神掩盖着心中想暴打她一顿的冲动。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你落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
枫萤萤说罢,从麻衣下的布包里摸出了一个银闪闪的物事放在了桌上。
江御流定睛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低声怒道:“原来是你偷了我的酒壶!”
“我本以为你会马上发现然后回来追我的,没想到让我替你保管了这么久!喏,你拿去吧!”
江御流黑着脸正要伸手去接,枫萤萤却忽然将酒壶收了回去,哗哗两下扭开了壶盖。
“你、你要做什么?”江御流大吃一惊,“别喝!你还没到年龄吧!”
“你这便叫是个张口就来了,大好人。”枫萤萤跳了起来,坏笑着说道,“别那么小气嘛,火锅吃得有点噎,让人家顺顺嗓子。”
江御流又急又气,立即扑上去夺回了酒壶。
然而枫萤萤早已经倒出了一杯酒浆,仰头灌入了口中。谁知待她把酒咽下肚里,表情却变得十分微妙,好像吞了一只死苍蝇,随后提起空了的杯子凑到鼻尖闻了闻,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滑稽坏笑。
“大好人,你这酒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啊?”
江御流将酒壶仔细收好,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冷漠道:“关你什么事?”
“嘻嘻,人家只是没料到,真的会有人把酒壶当成茶壶来用的。”枫萤萤坏笑得更加灿烂了,“不过我懂的,要装样子嘛!不能喝酒的话算什么男儿好汉呢,对吧?”
江御流脸色阴沉地可怕,浑身都在颤抖,显然在极力克制怒火。
枫萤萤却浑不在意,提起手中的鸡腿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哦对了,卢府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大好人你可以问了。”
此言一出,江御**神一振,立即将酒壶的事情抛到一边,脱口道:“当真?”
“其实人家一直都记得每次打工的日期,只是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想着先填饱肚子再说。”枫萤萤吃光了鸡腿,将鸡骨头丢在桌上,嗦着手指说道。
“你这混”
江御流握紧了拳头。
枫萤萤见他又要发作,连忙缩了缩脖子,从布包内拿出了破破烂烂的笔记本,翻到了大概正中间的位置,手指点在一排字迹上,笑道:“大好人息怒!喏,从这一天开始我开始在那个宅子里打工。”
江御流好不容易压住怒火,顺着她指的字迹看去,只见上面的日期写着三月五日。
枫萤萤抬起油乎乎的手,又是哗啦啦一阵翻页,找到了一行字迹,又指着道:“一直到嗯,到六月份。三个月的时间里,那位卢公子一直没让我出过他们家的大门。”
“等等!”
江御流眉头一皱,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你是说,卢向阳一直呆在他们家的后园里么?”
“没错,他们家后园可深了,像迷宫一样。卢公子基本上不到前院去,和卢老爷也没什么交集,一家人过得好似两家人。”
枫萤萤难得没有抽风,老老实实地开始回忆了起来:“连吃饭都不一桌,是我去下厨取了送到后园卢公子的房内的。不过他胃口倒还不错,每顿都吃得挺多,说到卢府的饭菜,哗!那可叫一个香啊!尤其是那酱肘子”
枫萤萤话说一半,又开始犯起毛病。
江御流却想起了卢鸿昨夜对他说过的话。
“卢大人说卢公子两年前就已搬出去了,丝毫不知他在何处落脚。枫萤萤只是一个外人,与此事毫无瓜葛,而且是个笨蛋,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就一定是卢大人在说谎了,他为何要说谎呢”
他托着下巴自顾自沉吟半晌,转对枫萤萤问道:“你刚才说,卢府后园有些门道?”
“对啊!我刚进去的时候,还是卢公子带我走了好几日才熟悉的,有些看似是路的地方走到头却是个池塘假山;不像是路的墙壁盆景之类,低个头一钻反而过去了。”
枫萤萤得这一问,又开始吹起了法螺:“若是寻常人进去,怕是耗一整日都寻不到出来的路,直接困死在里面了。”
“我想进去看看。”
江御流听她说完后,思忖了一会,随后一字一顿道。
“那你就去呗,反正大好人你身手那么好,翻个墙头就”枫萤萤话说一半,便察觉到哪里不对。
她机械地转过头看向江御流,只见一双冷峻的双眸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脸。
“咕噜”一声唾液咽下,枫萤萤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等等,你不会是要”
“不错,既然卢府后园这么麻烦,你正巧又记得清楚,自然是带我进去最好。”
江御流说罢,从腰带内取出了一整锭银块,放在了枫萤萤面前:“钱不是问题,要多少就给你多少。”
“免谈!!”
谁知枫萤萤看都没看银子,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连摆手,语气那是异常的干脆。
这一下大大出乎江御流预料,他本以为枫萤萤会爽快答应的。
“为什么?银子不够吗?”
“倒不是啦”
枫萤萤的脸上虽然还挂着一幅闲适的微笑,但是江御流却从其中看出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担忧。
“钱不是问题,只是人家现在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枫萤萤说着说着,眼神中慢慢亮了起来,好像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被人吹了一口气,又死灰复燃了一样。
“对啊对啊!可以,这样行得通!”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江御流皱紧了眉头,完全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疯丫头在说些什么胡话。
枫萤萤却火急火燎地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扯开了衣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一条优美的线条阴影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喂!”
江御流急忙转过头去,怒道:“你有话直说,别发疯!”
“想让人家带你进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大好人你得答应一件事!”
枫萤萤将手伸入衣服之中掏了两下,扯出了长长一截草绳,正是那块之前被她挂在脖子上的木牌挂坠。
“啪”的一声,枫莹莹将木牌拍在了桌上,挑着秀眉对江御流说道:“你只要能答应我,能给在这牌牌上打个钩就成!”
“唔”
江御流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从桌上拿起了木牌仔细地瞧了瞧,随后转对枫萤萤问道:“为什么要让我替你打钩?难道是你们把头的规矩么?”
此言一出,枫萤萤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滑稽的大小眼。她看着江御流,不由好奇道:“啊?你竟然知道姑姑?是鸮把头跟你说的吗?”
“他跟我提了两句,说你们都是三姑姑手下的打工仔。”
江御流手中把玩着木牌,说道:“这东西莫非就是你们出工的工牌?”
“大好人真聪明,说的一点都不错。”枫萤萤笑嘻嘻道,“姑姑派我们出工,活干完了,雇家在牌牌上可以给我们的服务评价,若是得了好评,回去姑姑有赏,还能提高职别。但”
枫萤萤说到此处,抿起了嘴巴,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江御流低头看了看看手中的木牌,若有所思道:“但是得了差评,就没有工钱,还得受罚,对么?”
“受罚倒是没有,姑姑很爱惜我们,只是”枫萤萤脸上冒起了两朵红晕,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翻开了手中的工作日记递到了江御流面前。
“原来如此。”江御流一眼扫过,这才发现每次打工的日期旁边,都打着一个红叉叉,立时全都明白了,“我早该想到的,清一色的差评”
“已经九百九十九次了,姑姑说没法再容忍我了,下一次就是人家最后一次打工机会,要是还拿不到好评,就会把我赶出帮派。”
“九、九百九十九次?!”
江御流早料到了她是个坑货,但是这个数字还是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
要这疯丫头带路真的靠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