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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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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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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四处都亮得刺眼,他伸手保护着自己的视线,试探地朝前走,许久许久,才看见前方似乎透个人影儿,他有了目标,朝那里前进,却发现是周书博坐在学校树下的长椅上,那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八路中文网www/86zhongwen)

    “等你半天了,”周书博站起身说,“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邹童急忙问。

    “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周书博咧嘴憨厚地笑,“我就有句话想跟你说。”

    “哪也不准去”邹童几乎破音地喊出来:“什么也别说,我不听”

    “你这个法西斯呀”周书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再不说来不及啦,邹童,我根本就没有媳妇儿,哪有女人喜欢我呀我编出来骗你的,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

    他就那么消失了,像晨露在空气里蒸发,那片空气里,似乎还能看见他的背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落落地透明。

    “周书博”邹童呐喊,他左右寻找:“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的寂静和孤独,邹童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醒过来。

    邹童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每次闭上眼,他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不要醒来,他催眠一样对自己说。

    疼痛粘附在每一滴血液里,顺着血管奔腾,渗透进每一立方毫米的纤维组织。江洪波说医生已经用了最大剂量的止疼药,可邹童还是疼得要死,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脑袋里每一次微小的运动,就会带来尖锐的痛,象千万根针扎着他。他的心被钳子揪住,活活撕扯,血肉模糊,少了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而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束手就擒。

    我投降了,他默默祈求,妈妈,别留下我,妈妈,带我走吧

    这种想法开始腐蚀他的筋骨血肉,他所有的意识和理智,分崩离析,狼狈溃退。

    护士走进来,低头观察着他:“怎么哭了?疼得厉害吗?得换药,再忍忍啊”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身体上的疼,他无法感知;他感到的疼,无药可医。

    邹童的目光落在护士车上,闪亮的银色剪刀。他想穿透自己的心脏,那里已经疼得不可救药。身体里泛滥起急于解脱的欲望,他憎恨自己,憎恨生命,憎恨为了活下去而必须承受的苦痛象飞蛾扑火,象饮鸩止渴,邹童视野里又是一片盲目的光明,他似乎看见自己飞扑而去,将剪刀狠狠刺穿心脏,然后,像周书博那样,消失在极光之中,不会回头。

    江洪波在走廊里吸烟,被护士左右盯了好几眼,也没有挪窝儿。他不想离病房太远,这几天,他几乎昼夜不停地守在邹童身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是不踏实。这会儿突然传来护士的尖叫,他的心竟然忘跳了,抬腿奔跑起来。一进门就看见点滴架倒在地上,邹童和护士,几乎扭打在病床和护士车之间,他手里的剪刀正对着心脏,尖儿都已经扎进去,流着血……

    “邹童”他冲过去,狠狠攥住握剪刀的手,“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邹童象疯了一样,怎么也不肯撒手,江洪波拼了命地抢夺,好不容易把剪刀夺过去,反剪住他的双手,把他按在怀里。邹童的声音,好似濒死的野兽,绝望地哀号:“让我死吧,江洪波,我求你了,求求你”

    医生护士涌进来,江洪波把他抱到床上,大家压着他,强行推了镇静剂。他车祸的伤口崩裂,血迹从绷带里渗透出来,在衣服上,洇出一朵血红的花。医生刚要确定药物是否生效,他的身体突然莫名地抽搐起来,伤口的血流瞬间增快,眨眼功夫衣服就湿透了。医生脸色严肃,赶紧让急救室准备。很快,急救车推进来,邹童被搬上去,走廊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江洪波跟着车跑,对尚有神智的邹童说:“不管你要做什么选择,邹童,你得先听我说几句话,你听见没有?我有话对你说,”在进急救室前的一刻,他俯下身子,在耳边说:“我等着你,邹童。”

    夏日的日出总是很早,六点钟的时候,外头已经通亮一片。江洪波拧开百叶窗,让窗外的光线投射进来。邹童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光明,晨光中,深红的血浆,顺着点滴管,流进他苍白的胳膊,身上被无数根管子控制住,连最起码的小便,也不由他控制。

    江洪波走到他跟前,把床稍微摇高,让他半躺半坐着。邹童一从昏迷中醒来,江洪波就赤裸裸地警告,说如果再做傻事,会像对待精神病人那样,把他绑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精神病啊,”他在心里想说:“早点绑住,就不会为害人间,害无辜的人丧命。”

    端过来一盆水,江洪波拿洗净得毛巾,带着热乎乎的温度,给邹童擦净脸。经历了大量失血后沉睡的几天,他似乎格外清醒,每天都醒得很早,但依旧不能进食,每天靠输液维持营养。江洪波见他今天情绪平静,没有激动,收拾好东西,坐在他身边。

    “你能平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嘛?”

    邹童看看他,依旧不肯讲话,脸上摆出“要是想劝我,就算了”的表情。江洪波等了几天,不想再拖延下去,他觉得还是要跟邹童讲清楚:“这就是车祸,就算是谁开车都一样,”见他情绪有变,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抵住他胸前伤口的下面,“不是你撞别人,是别人撞你,这是没发预料的事,而且他没有系安全带,才被甩出去……”

    提到周书博的死,让邹童不能自控,他似乎能想象出当时发生的惨状,迎面的车子撞过来,玻璃碎成一片,周书博的身体就像被扔了出去……

    江洪波用力地按住他,怕他挣扎,但是却没有停:“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内疚,也不打算怎么劝你。可是,你也得给自己时间啊,邹童,过些年,你再回头看现在,也许就没有这么痛不欲生。都会过去的,邹童,这些伤痛和悔恨,都是临时的,会好的,慢慢都会好的。”

    邹童不能与江洪波的力量抵抗,他不再挣扎,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倾泻而下,没有停歇,没有尽头。苦涩而哽咽声音,传递出他心里致命的纠结:“我对不起他,江洪波,都是我害的。”

    “嘘……”江洪波探身上前,拥他入怀,“不怪你,怪我,如果我不变计划,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邹童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几乎瘫在江洪波的怀里,连控制流泪的力量也没有:“我难受,江洪波,疼,疼得不行了……”

    江洪波手指穿插在头发里,轻轻抚摸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邹童的眼泪,象火山灼热的熔岩,透过他的衣服,燃烧在他颤抖不停的心尖儿上

    多云天,不太热,轻轻吹送的风,很是湿润,窗户开了半扇,透些新鲜空气进来,邹童在心里谢天谢地,他都快给消毒水的味道熏到窒息。护工送来的早饭,是医院特别配制的“营养餐”,他吃得安静,也很乖,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别的什么都不想。

    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负担是有限的,当被压迫到极致,想要生存的本能总能找出办法拯救,哪怕是让你变傻,变呆,变得麻木。自从那次夺剪刀自杀以后,邹童没有再做过傻事,他的意识几乎顽固地逃避着“周书博”这个名字,依旧不能接受周书博已经没有的事实,晚上会频繁地梦见,就象过去两年里的每一天,他没脸没皮地跟在自己身后。

    邹童的父亲来过两次,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妹妹也病了,阿姨一个人照顾不来,只好呆两天就回去。江洪波几乎竭尽所能地避免学校和邹童的父亲接触,现在说什么的都有,要想保护着邹童不在流言里受伤,并不是件简单的任务。他觉得邹童也够倒霉的,压根儿没有违规,连起码的超速都没有,飞来横祸,就给人撞了,还得承担学校里的流言蜚语。

    一个十九岁的学生,家境普通,竟然开着豪车出去旅游,这让本来就不合群的邹童,更加被孤立,从他住院到现在,除了那个和他帮教授编书的师兄,连个探望的同学都没有。江洪波想过帮他转学,换个环境也许更好,但邹童在某些事上很执拗,不愿意的话,哪怕是提个建议,也少不了惹他不痛快,所以江洪波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他明白周书博在邹童心里恐怕是比他家人还重要。每次吃到什么好的,他都要给周书博带一份儿,什么事儿都想着他,不管嘴上怎么损,邹童心里时刻都挂着这人,这也许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人这么毫不设防地接近。有些伤痛安抚不了,只能假以时日,渐渐淡忘。好在佟琥快要放假,邹童对他倒是不赖,两个人年级相仿,虎子也是能说会道,擅长逗人开心的,总算能帮帮在公司,医院,和越来越不高兴的家人夹击中,就要崩溃的江洪波喘口气儿。

    邹童看着护工把桌上都餐盒水杯都收拾干净,脑子里急切地想找下一件事,让自己可以全神贯注。他瞅着电视,不敢开,画面的内容无法控制,指不定跳出什么内容,他的脑子就管不住要胡思乱想。今天的报纸就放在床头柜子上,通常江洪波会翻看一遍,只把几个版留给他看。杂志篮里堆满各种烹饪的期刊,那些对他而言最安全的读物。

    正琢磨着,病房门响,走进来的却是佟琥。

    “嘿,看起来不错,”他自己拎把椅子坐在床头,“吃了没有?”

    邹童象是看怪物一样盯着他。

    “怎的?不认识我啦?”佟琥笑嘻嘻地,“原来车祸都失忆?”

    “你放假了?”

    佟琥的脸上更加容光焕发:“永久性放假,毕生都不用再进校门”

    邹童这才想起佟琥比自己高两届,可不就是这个月毕业么

    “工作呢?”他早就知道佟琥不会继续念书,这人对学校没有特殊感情。

    “没呢,不急,先玩儿两个月。”

    倒是没看见乔真跟他回来,邹童想问来着,又没什么兴趣多问。乔真是佟琥大学时同居的男朋友,邹童向来不待见他。如果带他来探病,他还真会误会佟琥怕自己活长呢佟琥的姐姐生意做得很大,他根本就不愁工作,而且他不像江洪波,对事业和前途,是有野心和规划的。

    “他人呢?”他们说了半天话,却没见那人的影子,邹童忍不住问。

    “在楼下遇见熟人,说话呢。”佟琥随手拿起个苹果吃,“你状态比我想得要好,其实,都这么倒霉,别再折腾自己,真的,江洪波心疼得都要折寿了。”

    邹童低头,沉默不语,盯着自己手背上打点滴留下的青紫色的伤痕,他不想跟人谈这些,从来也不是胸怀宽广的人,在有些事上比谁都容易钻牛角尖儿。邹童清楚地认识自己的缺点,但无意改正,他刻薄而刁钻,而且固执。

    “说了你也不爱听,我就不讨人厌了啊”佟琥很有自知之明,或者江洪波早给他打过预防针,“这有没有别的?我饿着呢,水果越吃越饿。”

    “让护工拿‘营养餐’给你,那东西肯定无限量供应。”

    “算了,医院的大米都是消毒水泡过的,我等江洪波上来吧”

    正说着,江洪波推门进来:“说我什么呢?”

    “等你放粮呢,赶紧的。”佟琥说着就去接他手里的保温瓶。

    江洪波连忙挪开:“不是给你吃的,邹童的午饭这是。”

    “我只吃一半行了吧?”

    “不行,总共也没多少。你怎不早说,我好多准备点儿?”

    “那我闻闻味儿总行吧?”

    “别把你哈喇子掉里头,”江洪波推开佟琥,自己坐下来,“楼下有餐厅,外面是饭店,你随便去吃点儿吧别在这儿跟着添乱。”

    “既然分得那么清楚,你站起来。”佟琥认真说。

    “干嘛啊?”江洪波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糊涂地站起身。

    “椅子是我搬的,你别坐。”

    “你他妈的有病啊?”

    佟琥却不顾江洪波的不可思议,煞有介事地把椅子搬到一边儿去,就不给他坐。邹童给他故作的幼稚,逗得一抿嘴角,笑了。

    “哈哈,你看”佟琥一蹦高,拍手道:“笑了吧?我赢了,赶紧,掏钱”

    从邹童出事,他从来也没笑过,好像是药物使用过多,把那个表情从他的功能中删除了一样。江洪波就和佟琥说,咱俩打个赌,你要是能让他笑出来,我就给你一千块钱。结果这家伙还挺能耐,才进来没一会儿,就让他得逞了。

    “我没那么多现金,”江洪波掏出钱包,“先欠着不行啊?”

    “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记账,利息按照高利贷标准收取。”

    佟琥掏净了江洪波的现金,出门儿吃饭去了。邹童看着他俩在病房里耍宝,也没有说什么,他不是瞎子,这些天江洪波对他的照顾,他心里有数。最重要的是江洪波并不是单纯地迁就,邹童心里不能倾诉的疼痛,他似乎都能体会,都能了解,每次他抱着自己的时候,想要帮助承担的心情,是那么热切和真实,那是邹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包容。

    失去周书博,是他生命力无法承受的沉重,然而江洪波把他的力量和希望,慷慨地借给邹童,让几乎崩溃,几乎放弃的他,始终感到心里还有屹立的东西,支撑着,重新把自己破碎的一块块儿,拣到一起,拼装修补。

    不管血肉覆盖下的心灵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表面的日子逐渐地恢复成从前的样子。邹童没有转学,他在学校里孤立无援,关于他的传言越多,他越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活得更加自我。只是这回连教授也受了流言的影响,似乎看他的眼光再不如从前那么喜欢,欣赏,反倒多了那么些类似遗憾的情绪。

    我过得比你们好,不需要你们多余的同情和鄙视

    这是他愤怒时,常有的想法。

    他开始公然开着他的新车上学;他在学习上依旧轻而易举地领先;他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他穿戴吃用都奢侈到让人咋舌……渐渐地,一边倒的批评舆论平息下来,而邹童俨然成了学校里,争议最大的人物。

    周书博这个名字,也终于被他从屏障的高墙后释放出来。在阶梯教室上课,或者拥挤的食堂吃饭的时候,邹童会情不自禁地在身边留个空位子,他会想起周书博胖胖的脸,笑起来难以寻找的眼睛;走在熟悉的林荫路上,会突然幻觉他从背后追上来,圈住自己的肩膀,大声说“哥们,够意思”;会长久地坐在他们告别的长椅上,期待他也许会再来,跟自己见上一面……

    时光流逝,悄悄地,两年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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