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来告诉我,知道吗?”
就在他被悲愤折磨得险些失去理智时,穆晏清日日的叮咛在心里泛起。她每天就在后院等着顾甯川翻墙回去,多等了几日就好像掐准了时辰似的,总知道顾甯川大概在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顾甯川每每回去,穆晏清的头一句话不是问有没有收获,而是先问他有没有什么不妥,有没有人发现了他。如果这一刻的顾甯川不顾一切冲进去,穆晏清肯定不能独善其身。
为家人和顾家将一雪前耻,不是杀一个易桂华就能了结的,他们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清白,而不是一条性命的抵换。
顾甯川长舒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接着就意识到如今藏在这里实在是极为冒险,必须要想办法立刻离开。他压低着头察看四周,此时正巧没有人再经过这边,立即从梁上轻跃而下,往后院走去。
然而尽管夜色渐浓,他的脚步和警惕性仍是让人遥遥一眼就察觉到不对劲,一个太监呼道:“是谁在那里?”
顾甯川心底一惊,顷刻间反应过来,此时更不能往后院跑,即使赶在延禧宫的人追上来之前就逃出去,也会被外面的侍卫们堵住。更何况,若外面巡查的人够快,他只会让人内外夹击,来一个瓮中捉鳖……
来来往往的嘈杂声和呼喊声已经传到正殿,易桂华和闻铃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两人将颜勒的贺礼藏好,闻铃就先一步打开门喊道:“何事这样吵闹?”
一名侍卫上前,隔着正殿好些距离就不敢再上前,低头回话道:“闻铃姑娘,方才有公公发现了有人形迹可疑,目前弟兄们正追寻而去,前门与后院都已经围起来,正殿这里也已加派人手守卫,请娘娘放心。”
易桂华听到了回话走出来,说:“形迹可疑?到底什么人?”
侍卫咽了咽口水,“回贵妃娘娘,还在找……”
易桂华转过身思索了一会儿,再面对那侍卫时已经冷静如初,说:“不要兴师动众,动静闹大了本宫可保不住你们,多找几个人看好公主和殿下,本宫也去到处看看。”
闻铃一把拉住正要出去的易桂华,说:“主子还是留在这儿吧,万一……”
“这儿若是人多了,我们只会更容易被发现什么,”易桂华尽力压低着声音,眸色冰凉,“事情要是闹大了,引人过来查,头一个就是往正殿查过去。”
易桂华很快想到,若是真的有人意图不轨,此时此刻也要不了她的命了,可如果今夜她们收到的东西被翻出来去查,连同以往的东西也会查出来,那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这样,还不如她先将注意力从正殿引开。
闻铃冷着脸嘱咐在场的宫人,“事情尚未明了,不能轻举妄动,谁要是敢急着往外说,损了延禧宫二位娘娘的声誉,你们可知道后果的。”
几人提灯领着易桂华走到最初发现不妥的地方,易桂华抬眼一看,这是前往后院的路,而后院已经被包围起来了,这么说来,那举止异常的人还未逃出去。
“几处偏殿还有殿下公主的那儿都找过了是吗?”闻铃寒声问道。
为首的太监答话道:“是是,库房和厨房都找过了,眼下只剩几个宫女的地方还没找,还有……”他为难起来,犹豫不决。
“有话直说。”易桂华不耐烦道。
领队的侍卫小声说:“回娘娘,还有娴嫔娘娘那儿尚未前去,加上七公主也在里面,奴才们不敢拿主意,唯恐叨扰了娴嫔娘娘和七公主。”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娴嫔是太后亲自下旨将要迁宫别住的,如今算是正经的主位,延禧宫的人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敢贸然再进去查看。
易桂华说:“本宫过去,你们都在这儿候着。”她带着闻铃才走到温映池的门前,就看见一神神秘秘的身影正要进门去,隐约有几分眼熟,闻铃喊道:“什么人?看见了敬贵妃娘娘还不过来请安?”
那身影被闻铃这么一喊,微微抖了抖,仍是背着这边,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来。
易桂华已经气势冲冲地迈开大步走过去,闻铃正要喊人。就在这时,那人忽而转过身来行礼,“嫔妾温映池给敬贵妃娘娘请安。”
易桂华猛地僵了一瞬,定睛看清了,眼前这个被披风罩着的人的确是温映池。
闻铃识趣,即刻跪倒在温映池的身前,慌张道:“奴婢有眼无珠,夜深昏暗,没认出是娴嫔娘娘,出言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温映池解开了披风,看了看易桂华的脸色,这笑里藏刀的人是借着闻铃的请罪,让自己给个交代。她偏是故意绕开,才好引得易桂华继续追问,“你方才也说了是夜色昏暗,无心之失罢了,起来吧。也怪我没眼力,没留意贵妃娘娘在身后,请娘娘恕罪。”
易桂华转瞬换上了亲切的笑脸,说:“小事而已,无妨。妹妹可让本宫好一通担心呢,本宫正想去看看七公主,才走到这儿就见你脚步匆忙,本宫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公主可一切安好?”
温映池说:“昭儿一切都好,有劳娘娘挂心了。”
“妹妹这大晚上的是不是去哪儿了?”易桂华不愿再绕圈了,直接问道。
如今再说出这个慌,易桂华便会多信几分,温映池这才显得有些为难道:“昭儿睡下了,嫔妾闲来无事……就出去走走罢了。”
易桂华看她犹豫再三,猜到几分,问:“妹妹出门也不带个人在身边伺候着,去的什么地方?”
温映池低下头,说:“嫔妾去的永寿宫,和骁嫔叙话。”
这和易桂华猜想的一样,温映池是去了永寿宫又不好让她知道,照这个懦弱温和的性子,的确情愿鬼鬼祟祟地去,也不敢得罪了她堂堂贵妃,“妹妹若要去永寿宫,大大方方找人跟着伺候就是了,何必这样冷冷清清。本宫并非是斤斤计较之人,如今身为唯一一位贵妃,更希望姐妹们可以和和气气,你能和骁嫔聊得来,本宫自然是乐意见到的。更何况,妹妹对本宫的心意,本宫一直都知道的,妹妹不必担心本宫会计较什么。”
温映池这才松了口气,说:“贵妃娘娘如此体恤和照顾,是映池的福分。”
易桂华走近了些,牵起温映池的手,说:“你如今也将是当主位娘娘的人了,凡事要果断冷静一些,这才治得住宫里的人,理得了宫里的事。你毕竟是本宫这儿出去的人,本宫当然你们好好的,也相信你对本宫的心意一如从前。你不会叫本宫失望的,是吗?”
“娘娘的教诲,嫔妾绝不敢忘。”温映池仍是低着头,却也能感受到那自上而下的气势和冰凉的目光。
易桂华拢了拢她的披风,说:“这儿风大,回去吧。”
温映池低声道:“谢娘娘。”
饶是如此,她还是站在这儿等易桂华走了好一会儿才敢回去。门一合上,她便带着五味陈杂的心底滋味侧头看去,既为方才一场有惊无险而彻底松了一口气,又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还怕他又不知道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还好,顾甯川还在。他想过来行礼谢恩,道一句“谢娴嫔娘娘”,无奈对上温映池这样复杂的目光,他根本不敢往前挪半步,只好僵硬地立在原地,“奴才谢娘娘救命之恩。”
他就这么站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温映池好想认真地看清他的脸,每一回去到永寿宫,连他的身影都见不着,可又怕看清了他的冷漠神色,只会让自己不知所措。
温映池像是拖着双腿往前挪了几步,沉默了片刻,说:“你再等一会儿,外面平静一些再走吧。我这里近着后门,应该不会有事的。”
“是。”
外头的动静平息得比预想中快,只片刻的功夫就安静如初,显然是巡查的人都已经出去了,往温映池这边巡的人更少,都是为了避免惊扰了年幼的李斓昭。静到这个地步,彼此都知道该走了。
顾甯川只微微颔首就缓步往门口走去,温映池却没有让开一些的意思。可再难堪也是刻不容缓,顾甯川只好紧紧盯着地上,伸手要去开门。
“身上的伤都好全了吗?”温映池还是忍不住,忽而抬头看着他,眼眶泛红。
顾甯川伸出去的手一僵,一时没领悟到温映池说的什么,她就自顾自地继续道:“养心殿那一次……其实我知道。”
原来,那一天温映池留意到易桂华的人鬼鬼祟祟地出去了,她便让人跟着,就知道了易桂华的人不知给皇上透漏了什么,皇上立刻让卫凌去截了穆晏清。
“穆晏清一个从未侍寝的答应,能让皇上找得这么急,不管是何缘故,都不是好事。”温映池陷于愧疚中,眼泪簌簌落下,语气尚且镇定,“我担心你会受什么牵连,就让人回去养心殿守着,她在那里看到你们离开了才回来告诉我。甯川,你知道吗,我听到那一幕的时候,心里痛得一夜没合眼。我……我又气……又恨,我气……我气我自己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事后我想给你送些药过去,可是我的宫女说什么都不让我这么做,我又怕这样只会害了你……”温映池怕顾甯川以后都会避着你,把心里的另一股恨意掩藏起来,只敢表达自己的内疚和懊悔。
顾甯川只匆匆一眼看了看满脸泪痕的温映池,沉声说:“劳娘娘牵挂,奴才一切都好,望娘娘珍重,万事定当先保全自己,千万不要因为别人而牵连到自己和公主。”
温映池仰起头,说:“那你为什么不先想着保全自己?你从前也是一直远离纷争以求保全的。甯川,你告诉我,跑去养心殿的时候,你有给自己想了个万一吗?有给自己留了后路吗?”
顾甯川没有回答,他才发现他答不上来,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搭上去且不留退路,原来早就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委曲求全的生存之道。可是那个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想这么多,只知道穆晏清这个嘴硬的,多在李煜玄面前逗留一刻,命就多搭上去几分。
“罢了,你不必回答,我想也不是什么好的答案。”温映池转过身背着他,说:“万事保全这句话,你留给自己吧,就当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了。你快走吧。”
直到关门声在身后轻轻地响起,温映池才心如刀割才转过身去,怅惘地看着他刚才站的地方,心里在想着刚才没说出口的话:要是早知道穆晏清根本护不住你,我当初就绝不会成全你留在她身边。温映池恨的不只是自己。
她当初以为穆晏清是个低调省事的,好歹没什么注意力,和秦佩英合力也能让顾甯川的日子安稳。没想到她竟是个惹是生非的,自作自受也就罢了,何苦连累了顾甯川?温映池悔不当初,若早知穆晏清如此自作聪明,当初就不该顺水推舟。
穆晏清终于从胆战心惊里等到了顾甯川,知道延禧宫的惊险后,她愣了好一会儿,幸亏有温映池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顾甯川神色沉重,今夜的事情太多太突然,他还不知道后续要怎么办,只抬头凝望着穆晏清,尽量挤着无所谓的笑容,说:“我险些就直接解决了她们,还好,临门一脚想起你给我的叮嘱,没有出手,不然……”
不然今夜可不知道要去哪儿捞人了。
穆晏清既欣慰又后怕,说:“还好平时对你多唠叨几句,不然今晚领盒饭可不只是易桂华了。”
“领盒饭是什么意思?”顾甯川一本正经地问。
“额……就是指死了,再也不会出现这个人了。”穆晏清也同样正经地回答,“还好你知道回来从长计议,小川,直接让她领盒饭固然是大快人心的爽文剧情,但是你想想,你家人的冤屈,可不只是她一己之力造成的,杀了她一个,不仅不会让你们换回一个清白,还会让你从此再没有机会。你一定要冷静,她总会露出马脚,颜勒也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顾甯川看她紧锁着眉头的样子,突然扑哧一笑,深深地看着穆晏清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后也多一些唠叨我吧,让我时时都记得。”
穆晏清对这样温情的笑容和神情的眼神真的没有抵抗力,立刻别开脸,片刻后想起顾甯川脱险的过程,有股一直以来说不清的感觉又浮上心头。温映池能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就安排好了后面的剧情线,且暗暗占据了主导地位,将计就计使易桂华这样谨慎多心的人都顺着她的思路走。
按照穆晏清混得多的片场来看,更有可能的剧情走向是,温映池大不了突然强势起来,凭几句威胁就让易桂华压根不敢搜她的住处,但仍旧带着疑心离开。而今夜的温映池,以一个温顺猎物的方式出现,成功骗走了猎人,实在让她始料不及。
温映池近来对着穆晏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一下子不好确定这是敌是友。可如今知道了,那一夜他们在养心殿外看见的是温映池的人,穆晏清反而放心了几分。最起码,以温映池的深情,她不会真心向着易桂华就行了,那最近常常站在易桂华的站队,许就是为了可以更顺利地离开那个延禧宫那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