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后街三圣庙附近,突然响起一阵爆裂的胡琴声。一大早,卖肉的刘斗就吼起了秦腔:“火烧红莲寺咿呀咿呀三天不歇停……”刘斗曾说,他的祖上原是个陕西人,乾隆年间由陕甘通道来四川,才来到这个水至场落足。原本也是个和善喜笑爱交谈的人,但自从他老婆木兰子跟一个窜乡的木匠跑路后,刘斗就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胡琴就成了他的口、他的嘴,和他的喉咙。整天咿咿呀呀的,就像述说冤情,表达烦闷。若还是真的没有胡琴声,恐怕他是断然说不出话来的啊!
一大早被吵醒,张纸火很不高兴,站在自家门口吼刘斗:“哎,我说卖肉的刀儿匠,你一天到晚扯你那个破胡琴,晓不晓得人家也是要睡觉的啊?”
刘斗又拉起胡琴,仿照刚才那个腔调唱道:“芭茅花着了火咿呀咿呀烧红了半边天……”
张纸火摇摇头,说:“还真是不会说话了。”
发现有不少人往场东头方向跑,张纸火拦住一个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慌张地说:“张师傅,你不知道?起野火了,起野火了。漫远河的芭茅恐怕都烧干净了。红红的大火烧了一个晚上,烧红了半边天,莫非你真不知道?”
张纸火这才发现,地上到处飘荡着些灰烬,猛地耸动鼻翼,还真是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张纸火跟着一起往场外跑去。刘斗又唱道:“芭茅花着了火咿呀咿呀烧红了半边天……”
在通济石桥头上,遇到尚保长和乡长徐耀祖,看那架势也是准备要去河边的样子。徐耀祖首先发现张纸火,说了声:“一起走!”徐耀祖的身后就一胖一瘦两个人跟着,六条腿互相交错着,剪刀一样的奔忙。徐耀祖走拢河边的时候,已经是人山人海的光景,整个漫远河漆黑一片,更加像大海,凝结了的大海,定格了的大海。徐耀祖感觉,有芭茅花的时候,漫远河显得那么的浩浩荡荡,像永远走不出去的海洋那样宽阔,而现在,感觉也没那么宽了,连河对面的人也依稀看得见。芭茅花被烧,但桩头还在,就看见许多疙疙瘩瘩的东西像小土坡一样在河滩里拱伏着。有些没燃烧干净的,还冒着丝丝烟气。偶有一股小小的旋头风吹来,就裹卷些草灰于半空里飞旋。有人在里面奔跑,急切地寻找什么。张纸火眼睛雾,急忙问尚胖子那个傻子是谁?不怕烫坏了脚板?尚保长没好气地说:“哪个?许铁山许瞎子。”
张纸火点头,说:“啊,还真是他!”
尚保长问徐耀祖:“乡长,你说这小子在干啥?”
徐耀祖往回走,要去乡公所有急务,说:“干啥?他在找贺三欢。他撒的慌,还不自己去圆?”
尚保长说:“这都一览无余了,哪里还有贺三欢?”
张纸火幽幽说:“假装找贺三欢!”
徐耀祖不置可否,自言自语:“咋就突然起野火了呢?”徐耀祖问:“昨晚打雷了吗?扯火闪子了吗?”
尚保长懵懂,看张纸火,张纸火说:“我昨晚睡的沉……”
近几日,许铁山一直少睡,他反反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他?都不相信有贺三欢的真实存在?难道真的是自己看走眼了?不,自己怎么可能看走眼呢?要人命的活生生的经历啊,刻骨铭心,哪能就会错了?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的时候,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还隐约闻到一股子焦糊味。许铁山突然警觉起来,莫非有人想杀了老子灭口?彻底闭了老子的嘴,做实了老子杀死龙老大和麻五的事实?
许铁山顺手操一根棍棒,一个跟头翻起来,冲了出去。但屋外冷夜如墨,偶有树林中的小鸟呓语,自己的两间草屋趴在夜色中就像两头熟睡的大牯牛,它们均匀地呼吸着,也没有什么异样呀?抬头望天,啊哟,不得了,却是半边天的红。许铁山跑到不远处一个高坡上望去,哎呀呀,哎呀呀,漫远河那边着大火了,芭茅花烧起来了,把天都烧红了,把天都要烧漏了呀!这样的大火烧起来是没法扑救的,连老天爷也无法扑救啊。贺三欢!许铁山突然有些高兴,这下把你狗日的烧出来了吧?你没法掩藏了,总该暴露给老子了吧?老子一定要把你找出来。老子一定要把你找出来,绑得跟粽子一样丢在那些人面前,让他们好好看看你是谁?看他们怎样自己打自己的脸?许铁山就一直坐在坡上等天亮,摩拳擦掌,越想越兴奋……当火光落下去,晨曦起来时,许铁山已经站在漫远河的边岸上了,那最后的烟雾缭绕,使得整个漫远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
“找到了!找到了!”突然,许铁山在一个浅水洼边上,发现了十几间窝棚一样的芭茅竿子建筑,虽然有的完全烧毁,有的烧了大部,但其外形保持完好,一看就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样子。许铁山兴奋地往河滩边岸上跑去,他想大声说,我找到贺三欢的证据了。那时候许多人都打了回转,其实半河滩黑乎乎草灰的漫远河远没有芭茅花摇曳时好看,所以当蜂拥而来的人看到满河滩的灰烬、并释怀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后,就觉得这一切十分的无聊,还不如回去干点啥实在的。也有一些人,慢悠悠才来。许铁山在这些人群中想找个熟人,还真就找到了张纸火。
许铁山一把抓住张纸火,说:“张师傅,我就说有贺三欢吧?我就说有贺三欢吧?你们还都不信,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许铁山又兴奋又满足。张纸火却大惊失色:“贺三欢被烧死了?”
许铁山说:“哪有那么容易,人家武功好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就被烧死了?我找到他住的窝棚了。”
张纸火和感兴趣的一些人就嗤地一阵大笑:“哈哈……你咋知道那是贺三欢的窝棚?上面是写着字还是挂着贺三欢的照片?”
最后都一起大笑,笑他许铁山的脑子简单,想不明白事情,许铁山就无比委屈。许铁山辩解道:“若还不是贺三欢,谁愿意住在这里?谁敢住在这么吓人的地方?十几间窝棚呢!”
张纸火穿着长衫,不方便进去看,他指使两个感兴趣的人跟许铁山一起去看个究竟。不一会三人一同回来,张纸火还没斥责,许铁山的脑袋就耷拉下来。那两个人瘪嘴说:“是有那么十来间窝棚的样子,咋可能是贺三欢?他三个人修十几间窝棚干啥?开客栈啊?没道理。”许铁山双手抱着头,伤伤心心哭起来:“那现在再到哪里去找贺三欢啊?再到哪里去找贺三欢啊?呜呜呜呜……”哭得很是伤心。
漫远河的芭茅花没有了,贺三欢也失去了踪迹,许铁山感到整个脑袋完全像个葫芦瓢,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真是难受啊!找不到贺三欢,人们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他也就永远没法证明自己的青白。许铁山又嘤嘤低声哭泣,悲伤,委屈,失落,无助……突然,许铁山仿佛听到屋外有人发出一长串轻微的叹息,许铁山巡声走出去,暗夜中一个人侧身而站,蒙面低头,全身包裹严实,是一团比夜更黑的黑色。那个人低声说:“是什么事情把一个八尺汉子憋的这样伤心?”
许铁山不怕死,怕委屈;不怕鬼,怕人装的鬼。喝了半壶酒,胆子更大,说:“人都不怕鬼,是鬼又何必怕人?来都来了,不如见个真面目,也好知道你是何方神圣?”
蒙面者却说:“既然蒙面,又何必见真面?若要见真面,我又何必蒙面呢?山水有相逢,若有缘分,终有见面机会的。”
许铁山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至于就说这些吧?要杀要剐随你,老子反正活的憋屈!”
蒙面者说:“不必太执着于贺三欢,以你目前的境况可以暂寄于云雾寺,假以时日他会主动去找你的。”
许铁山大惊失色,叫道:“那么你是……”
蒙面者已经悄然潜入夜色,正如他悄然的到来一样……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在他许铁山身上,倘若说出去,断然又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
哎呀,我的妈呀,还不如那天傍晚被贺三欢一刀杀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