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水下壁咚
逛园子的时候,他是清醒的。人前的醉态,也不过是在人前。许是常年眯着眼,他习惯了如此,悠哉如逛自家后花园般,低头闻闻花香,抬手逗逗飞鸟。静时的他气质自然华贵,便是有奴仆瞧见了,尽管不识,也知是哪家的贵人,远远避开了去。
脚下忽有什么东西硌着了,他缓缓后退一步,细细瞧清了地上是支残了的钗,样式不差,若不是断口奇特,他瞟一眼也就过去了,此时他慢慢蹲下身,拿起钗子瞧了瞧,又将另一只手平铺在地上摸了许久,掌心沾着些碎渣,他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轻轻一推地上一块石板,厚重石板竟立即被悄无声息的推开,日头正好,他一眼便瞧见石板下台阶上另外几截断了的钗,这本是人家府上的密道,偏生遇上了他这么个无所顾忌的,因着好奇,便下去,拾了那几截断钗,本想细细研究一番,却听到密道下不同的两种呼吸声。
这勾起了他的兴趣,本就是来看她的,那位寻着借口拦着不让,在此处?他提气,双脚离地,慢慢“走”了下去。
白衣飘飘如鬼魅,他悄无声息的寻着呼吸声向前,转角处,两个人影瑟缩在角落里,他低头又瞧了瞧手中碎钗,借着到此处已微弱的阳光打量着坐着的那一个,明明蹙着眉头却慢慢勾起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惑。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明明看不清,却看得入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珠转了转,呼吸渐急,马上便要醒转。他回了神,慢慢将手中碎钗收进怀里,白色衣角一翻,消失不见。
玉幼清恰意识清醒,睁开眼睛,顿觉一阵冷风过,打了个哆嗦。她揉揉迷蒙的眼,眼前模模糊糊似有一星亮点,她忙使劲搓着眼睛,确信自己的近视眼果真没有看错,大喜之下猛力摇晃犹在睡梦中的拥蕊,兴奋道:“拥蕊!醒醒醒醒,门开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迷迷糊糊的拥蕊听见玉幼清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一眼瞧见远远入口处似乎有阳光,猛地起身,一下子撞上玉幼清的下巴,两人相视着傻傻笑开。
拥蕊当先站起来,满心欢喜的往亮光处走,又忽觉自己被欢喜冲昏了头,心里胡思乱想着停下脚步,讷讷转头去瞧玉幼清。
玉幼清正立在原地,拥蕊一夜枕在她腿上,此时双腿站立便如踩高跷般,僵木发麻。她撑着石壁,冲着拥蕊笑了笑,道:“拥蕊,你先出去吧,我落了些东西在这里,想寻一寻。”
“那我帮小姐一起寻。”拥蕊说着便走过来。
玉幼清蹙眉看了地道深处一眼,又道:“你先出去,地道口不知为何打开,你若与我一起在这里,一旦石板又关上,我们谁都出不去。”
拥蕊面露难色的沉吟了半晌,终究没有说出让玉幼清先出去的话,转身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玉幼清艰难的换了个方向,眯起眼往地道深处看,让拥蕊离开的理由她只说了其一,其二便是这地道深处奇怪的“哗哗”声,愈发清晰,鼻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腥味,然而那是什么东西的腥味,她闻不出来。脚下依旧发麻,麻得她走路跌跌撞撞,没有脚踏实地之感,地道口拥蕊细细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么一步步的挪,她竟已走得深了,声音越来越响,前方不远处似乎又是一个转角,她撇撇嘴,想着不该是人声,便不想再管,慢慢挪着步子转身。
下一秒,她震惊的看着眼前汹涌水波一霎涌来!她不及转身,只得摸着石壁向后急退!水势在这狭小地道里尤其湍急,瞬间冲向她,她被冲得后背重重撞上石壁,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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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飘然白影静静立在阳光下,难得的不再眯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笑意里几分善意的取笑。
“二少爷!”身后一声大叫。
白影晃了晃,毫无预兆的向着一边倒去。
身后的人见了,大惊失色的奔上前,一把扶住自家少爷,慌慌张张的将白影的身体翻过来,白影的脸上两抹大大的酡红,一双眼眸水汽迷蒙,嘴里呼噜呼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小厮瞧见少爷这副模样,见怪不怪的叹了口气,把软趴趴倒在自己怀里的白影扶正了。
不远处,玉伯牙疾步而来,一眼瞧见那边主仆两人的模样,面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冷着一张脸对身边一个人道:“陆丰,云起怎的大清早就喝得烂醉?还闯到后院里来,所幸没有女人家的在。”
陆丰一身湖蓝色纹暗金线绣山水缎袍,立在玉伯牙身侧,不失风度的躬了躬身,道:“舍弟鲁莽了,还请伯父见谅。他许久不在述京,性子洒脱不拘小节,但比之那些只懂吟诗作对的粉面公子,自然是要强上许多的。”
陆丰一番话显见着在护楚云起,玉伯牙本不好看的脸色微微发青,又不好发作,只好唤人来帮着把楚云起带到前院去,偏偏陆丰作对般又挡了一挡,派了自己的人去扶。玉伯牙本只对楚云起印象差,如今却是将陆家一家子全恨到了骨子里,若这恨能移一移,大约就要移到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身上了。昨日玉幼清突然归家,他如被架上梁山一般,只得匆匆上朝禀报,皇帝当下龙颜不悦,虽未当着卫家和陆家的面儿说什么,这其中的道道却不言而喻,摆明了是玉伯牙揣测着皇帝的心思,拿自己女儿借机做文章,欲将祸水引到卫家头上去,却没看管好自己女儿和府里的人,反而弄巧成拙。哪怕此事玉伯牙也是受害者,也是有口难言。皇帝在金銮殿上便以玉伯牙身体不适、受到惊吓为由,免了他一个月的早朝,这满朝文武谁看不出,皇帝这是真怒了,对玉伯牙所为也是指指点点,成了府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划着这三家之间的那些个门道。
楚云起被人架着往前院去,经过陆丰时突然一甩胳膊,嘻嘻笑着蹭到大哥身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嘀咕着,陆丰也不恼,笑着挥开上前来扶的侍从,亲自扶住楚云起,楚云起拉着大哥的手就往内院里走
“救命啊!救命救命啊!”转角处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砰”一声撞在楚云起和陆丰的身上,撞得向后一退,摔倒在地。那人也不管冲撞了主子,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陌生的公子,顾不得礼仪规矩,跪着上前抓住楚云起的脚,哭喊着:“两位公子救命!救救我家小姐!”说着,还指着内院的方向。
玉伯牙此时才上前来,看清哭喊的是拥蕊,乌青的脸色又变得发紫,怒声呵斥:“哪一房的丫头,没规矩!”
拥蕊这才瞧见玉伯牙,被他吼得一愣,瞬间止住了哭声,跪在原地瞪着眼睛盯住玉伯牙,一动也不敢动。
陆丰蹙眉瞧着两人神色,直觉不对,说到底那是人家家务事,但姑娘口口声声说着“小姐”,玉伯牙却又是一副浑然不知模样。他蹲下身去问拥蕊:“你别急,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拥蕊直勾勾盯着玉伯牙不敢吭声,陆丰斜侧一步挡住玉伯牙,又问:“出了什么要命的事?你家小姐怎么了?”
提到小姐,拥蕊又哭出来,一句话半句是哭腔,陆丰听不清楚,干脆让拥蕊领了往后院里去。
乌泱乌泱一堆人跟着风一般的拥蕊跑去了密道处,她来时喊声响,院里谁不认识她,惊动了一堆人,一传十十传百的,密道口一时围了好多人,见玉伯牙急急赶来,忙四面散开。
此时的密道口,水势浪潮般上涌,淹了一大片地,陆丰将楚云起交给身边侍从,不顾地上湿滑,大步流星的走到地道口,霎时明白了发生何事,正要下水,上臂被人一把抓住,玉伯牙上前来,“你是男子,如此下去,恐怕要毁了小女清誉!”他话说得正经,陆丰却心中发恼,什么清誉能比命重要?无奈手被玉伯牙死死抓着。
玉伯牙边将陆丰往后拖,边立马大声道:“府里可有女子擅水?”本还闹哄哄议论纷纷的人群一片安静,只能听得见密道里水声“哗哗”。玉伯牙立即吩咐了人下去找,人群再次散开,听雪搀着吴嬷嬷来了。
吴嬷嬷一见这阵仗,转瞬变了脸,趴倒在地的哭天抢地,又说着若不让人下去救,她便自己下去,说着还一边向一旁的陆丰使眼色。玉伯牙只得派人拦着,场面一时纷乱,难以控制,围观的围观,哭喊的哭喊,就是没人下水去救人。
忽然听得一声“噗通”!伴随着男子惊叫:“少爷!”
有人瞧见,楚云起竟醉得一脚踏空,掉入了密道里。
陆丰霍然甩开玉伯牙的手,肃然道:“伯父,现今舍弟也落了水,你寻你的女子去救你宝贝女儿,我要救我弟弟。”言罢,头也不回,亦跳入了水中。
那边楚云起落水,醉酒刹那姿态全无,沿着漆黑一片的地道,一遍一遍的寻找着那个身影。她可以死,但不能死得没有价值,更何况死于玉府,皇帝的疑心恐怕会让卫家更加得意。
地道伸手不见五指,他忽然将气一沉,腹内一团浑厚绵长的真气流转着,竟稳稳站立在水流中,一掠便滑出好远,将这一人高两人宽的地道上上下下全无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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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上,陆丰浑身湿漉漉的探出头,长长喘出一口气,不等众人围上前来,一下跃上地面,揪住玉伯牙就问:“这地道通向哪里?”
玉伯牙狠狠格开陆丰的手,压下怒气道:“城外九里河。”
陆丰皱起眉头,却也没有一丝犹豫,风一般向外跑,头也不回的吩咐身侧侍从回府通知人,玉伯牙瞧着这架势,心里一凉,晕了。
楚云起在地道里掠了许久,却仍没有她的半丝踪迹,人在水中自有求生本能,不可能全无动静,他正疑惑,右手忽的触到什么,他立即伸手一捞,惊觉她腰肢柔软纤细竟一只手就能环过来,一边摸索到她的鼻子,一把捏住,对准了唇探头就堵了上去!
水势在地道中依然湍急,楚云起抱着玉幼清渡气,怀里的人毫无动静,水中似有若无萦绕着血腥气,他救人心切,缓缓将体内真气渡给她,两人相拥着顺水流漂浮,黑暗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他已分不清哪个是来时的方向,只得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揽着玉幼清,游一段便渡一段气,后来渡气时,他将她压在石壁上,以免再次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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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香气缭绕的宫殿内,宫女垂首跪在铺了软毯的地上,摆着银耳羹的托盘高举过头。
榻上妇人淡淡拿眼风扫了那碗一眼,轻轻挥挥手,身侧贴身侍女立即会意的端了碗摆到一旁小几上,又悄悄挥挥手让那宫女退下了。
“绣儿,你瞧着外头这天,是不是要变了?”卫皇后一身绯罗蹙金刺五凤华服,懒懒靠在大红金线描边绣白孔雀的靠枕上,缓缓抽出臂钏上的锦帕,擦了擦面上不存在的汗,大宫女绣儿躬身换了卫皇后的锦帕,轻声道:“回皇后,现下日头正盛,晚间怕是要起风。”
“起风……”卫皇后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忽勾起嘴角笑开,“这风,大约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她眼神狠辣的瞧着某个方向,面上却柔柔弱弱不露一丝痕迹。绣儿听不懂卫皇后的话,只小声提醒:“皇后,喝过银耳羹,您午睡时也舒坦些。”
“嗯。”卫皇后收回目光,没有要喝银耳羹的意思,也没有挪动到寝殿的意思,只单手支着脑袋,闭上双眼养神。
殿内忽有鸟儿扇翅的声音,绣儿怕扰了皇后休息,急急拿目光寻是哪扇窗前停了鸟儿,卫皇后此时却睁开眼,快速的起身走向后面寝殿,捉住窗棱上的白鸽,拿了绑在鸽脚上的字条展开来看,越看眼中光芒越盛,越看嘴角弧度越高。半晌,待她来来回回将字条上那几个字看了十几遍,才嘱绣儿点盏蜡烛来,翘着兰花指烧了字条,“姓卫,都姓卫。哈哈哈……”字条刹那被火舌吞灭,作一缕烟灰随风飘散,落在毯子上,再辨不清本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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