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临水而生,蒲柳纤质,羸弱易折,临水照花不过一场黄粱酣睡;世事无常,终化烟尘,众生百态万象,亦不过神明座下弹指一颗尘埃。”
暖阁锦衾温软,沈渊把玩着手中刚攀折下腊梅花,慢吞吞解答贴身丫鬟的疑问。“蓼尘”一名不俗,却难懂,彩云得了新名儿,懵懵懂懂不解何意,只知道好听,谢过恩也开开心心回去习舞了。
“姑娘这么一说,奴婢虽听不太懂,倒也觉得伤感。”绯月讪讪笑道,“只是……既然要捧她一捧,姑娘给彩云取个这样的名儿,奴婢担心,起不了什么作用。”
沈渊不以为意:“若叫个什么‘媚儿’、‘凤儿’的,足够通俗,可我只怕瞧上她的客人也俗气,岂不白费了一番功夫。”
绯月手中擦拭着一只茶盏,似懂非懂:“小姐思虑周全,奴婢便盼着蓼尘妹妹能不负所托,有朝一日得个好彩头。”
整个下午,冷香花魁没有再踏足琴阁,悄悄隔着窗扇听了会动静便罢,盛秋筱还是平常模样,沈渊也没有多心,回头嘱咐绯云叫来小菊,留下随侍。
盛秋筱与小菊姐妹相称,两个人独处时,也会说一些贴心的话,而真当有了无法倾吐的秘辛,对着这丫头,秋筱也不肯形于色。直到傍晚时分,一名小丫鬟前来琴阁传话,请秋筱姑娘早些回楼上准备,有贵客点名要她陪侍献舞,秋筱默默点头应了,小菊跟在身边,才隐约察觉到自家姑娘眼底的失落。
“姐姐不开心么?”等着身边无第三人,丫鬟才小心翼翼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秋筱摇摇头,嘴边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又回头瞧一眼远处行色匆匆的蓼尘,“快走吧,你先去替我打水来,我想洗个澡。”
小菊应声退下,留秋筱一人回楼中去。前来传话的小丫鬟叫春雨,正和蓼尘走在一起,似乎在说着话。秋筱知道内情,冷香花魁做事雷厉风行,也对连日来的准备有十足把握,已经私底下选中了这位春雨,以备将来贴身伺候蓼尘。
果然,无论身在何处,只消捏住了最高的权利,便可左右别人的命运。
即使这烟花柳巷的地界儿,姓墨觞的母女两个,她们自身尚且不能算有十分的自由,可与下头的倌儿姑娘们相交,已经是生杀予夺的存在了吧。
秋筱并不羡慕,只有愈发浓烈的悲戚,为了自己,更为了商妈妈。
她觉着,若是可以选,自己真的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在此苟活。商妈妈善心给了她一条性命,安知不是同病相怜。她们一样远离故土,漂泊无依,与周围格格不入,为了生存不得不沉默,安身立命,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彼此是支持下去的唯一信念。
如今连商妈妈也不在了,盛秋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继续依附于花魁娘子么?
人人都说,冷香阿晏是神仙般的人儿,盛秋筱却发自肺腑觉着,那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得上天眷顾有了极美的容貌,才能抵消脾性的缺陷。
花魁并不坏,可惜也不够善良。不过么……对秋筱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知道,打今儿起,自己彻底成为孤身一人,终此一生要陷入无尽的懊悔与恐慌。面对着墨觞晏,她无法倾吐,无法畅所欲言,连实在抑制不住的哀泣都要找尽借口来遮掩。
这样活着,实在好累。
冬天的黑夜降临太快,时辰转瞬即逝,容不得她伤春悲秋,提着裙子踏雪快快往回走。傍晚沐浴的规矩从未有过,热水熨帖肌肤,香胰子细滑,小菊替她按摩肩背,缓解一整天的乏力。
照例盛妆华服,时兴的琉璃珍珠钗叮咚琳琅,流光溢彩,桃花胭脂点腮娇艳如醺,殷红纱裙下玉颈藕臂,举手投足尽妩媚,一颦一笑皆风情。
花台之上惊鸿一瞥,众人还当可以一饱眼福,谁知秋筱姑娘只留一莞尔,逶迤而去。台下唏嘘一阵也就作罢,随即有曼舞轻歌以替代,照样是旖旎热闹好风光。
“如今这秋筱姑娘,可是冷香阁一等一的红人儿,一舞难求呢。”
独一份的散漫语气穿透丝竹,轻飘飘钻进客人耳朵眼。角落里叫了一壶小酒的人长相英气,也作一身男儿打扮,偏生和跟前穿红戴花的酒师神似。柳渠阴笑眯眯冒出来,毫不客气地拉开条凳坐下。
“别瞪眼呀,这么多人看着,我又不能把你怎样。”客人正要发作,柳渠阴先发制人,单指按死对面手背,另一手悄悄藏于桌下,袖中银针蓄势待发,眸子弯弯,眼神尽头暗含威胁。
对上的是个顶级高手,可当年东北境上战火纷飞,小小弱女子孤身一人南下寻亲,沿途经历过数不清厮杀,尚且可以囫囵归来,足见她柳渠阴也不差。
冷香阁的酒师是个无赖脾气,拉磨似地几个回合,再阴戾的人也会扶额束手无策。星辰来此,并非得了折扇公子的授意——暗卫活得艰难,好不容易有了半日清闲,得以稍稍松懈,她也无别处可去,鬼使神差样地就走进了冷香阁。
才刚在这儿杀过人,星辰本意是不想踏足的,却见楼中一切如常,丝毫看不出一样,不得不惊奇冷香人的定力,更不知上头幕后的那位正如何筹谋。
人头攒动,衣香鬓影,她便坐下,打量起周遭这群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始终不见前一日的小娘子,叫自家主子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她是女子,对欣赏美人没什么执念,隐匿在暗处听了大半宿,对那小花魁的脾气也摸索了个大概,属实一点也不对主子的胃口,谁承想……
罢了,大抵缘分这种东西玄乎其玄,凡夫俗子是不配窥探天机的。
“你想怎样?”
没瞧见花魁,却等来一个不想看见的讨厌鬼,星辰的心情立时不好。她深知这酒师非善类,更会是主子的夙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