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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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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废墟》第一章 一箭峰和江神庙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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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孟小冬与江神庙住持远尘和尚的相识,在他看来纯属是偶然,而远尘和尚却认为这是必然。用远尘和尚的理论解释就是,一切结果皆有因缘,一切因缘必有结果。

    当年远尘和尚来到江神庙当住持后,他就发现每年都有一个年轻人到庙里供奉灵位牌的西配殿烧香,而且每年都不止来一次、每次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孟小冬也注意到了远尘,他也从庙里的其他人对远尘的恭敬态度判断出这个和尚应当是庙里当家的或负责的。于是,虽然孟小冬和远尘见了很多次面,但从来没说过话。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几年。

    终于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季,已是而立之年的孟小冬又来到下江县。当时已经是下午,孟小冬像从前一样把车停在寒江北岸大坝的公路上,准备步行到江神庙。因为是周末,所以江边钓鱼的人、野餐的人很多。

    就在孟小冬准备走下大坝,赶往北岸的江神庙的时候,对面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年轻人挽着裤腿,脚下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黄胶鞋,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年轻人“突突突”骑着摩托车,一边沿着江坝骑一边往江里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年轻人停住摩托车,像发现了什么,只见他敏捷地跳下摩托车,迅速地跑下江坝跳进江岸边的乱石中。随着水花四溅,年轻人从水中拎出一条一尺多长的鲶鱼,为了防止鲶鱼脱手,他双手握着鱼头,两个大拇指掐入了鱼头两侧的鱼鳃。

    看到抓到了这么大一条鲶鱼,很多人从远处围了过来,甚至有些在江边钓鱼的人也放下鱼竿,跑过来看热闹。

    年轻人掐着鱼上岸后,把鱼放进摩托车后座上挂着的一只铁皮水桶里。

    孟小冬站在人群的外面伸着脖子往里看。只见这条鲶鱼不但大而且很肥,尤其是腹部,肿得像鹅蛋一样又大又圆。

    孟小冬纳闷地说:“他在坝上是怎么看见水里这条鱼的?真是神了!”

    旁边有钓鱼的人说:“你没看见鱼的肚子这么大吗!每年这个季节江里的鲶鱼都要到岸边的石缝和水草中产卵,所以这个时候要产卵的鲶鱼最肥也最好逮。带籽的鲶鱼回家炖着吃,给坐月子的女人下奶最好。”

    “这可是纯绿色的,不是养殖的,在市场可买不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还有人问:“小伙子,这条鱼卖不,多少钱?”

    水桶中没有水,那条肚子溜圆、浑身沾满泥巴的鲶鱼在水桶里痛苦地翻滚,同时嘴巴一张一合地大口吸着气。年轻人看着水桶中的鲶鱼得意地说:“卖,一百块钱。”

    “市场里卖的鲶鱼五六块钱一斤,你这条鲶鱼不到二斤,却卖一百块钱,太贵了!一斤差了十倍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正在这时,一个穿僧衣的和尚挤进人群。大家一看都认识,原来是江神庙的住持远尘和尚。

    “罪过呀,罪过!”远尘和尚看着在水桶里挺着肚子痛苦翻滚的鲶鱼,然后抬起头强压住怒火又说:“小施主,这产卵的鱼肚子里可是千百条性命。”

    年轻人也认识远尘,知道他是江神庙里管事的和尚,就嬉皮笑脸地说:“大师父,这江边的人都吃这碗饭。”然后他一指远处江边一排鱼竿说:“你们庙里上午往江里放生,晚上这些鱼就都进汤锅了,你管得过来吗?你要是有这份心,就花一百块钱把这鱼买了放生。”

    年轻人的一句话,噎得远尘一时哑口无言。他看着桶中的鱼挺着大肚子一边翻滚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感到心中不忍,于是便去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连一分钱都没带。

    站在人群外的孟小冬知道,当地这些年轻人到了旅游旺季便一天到晚混在江边,卖风筝、捡饮料瓶、出租马匹供游人合影,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摸鱼捞虾,有些人甚至小偷小摸……什么事都干,不给钱是不行的。于是便挤进人群说:“得了,这鱼卖我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一张百元的递给对方。

    远尘一抬头认出了孟小冬,他虽然不知道孟小冬的名字,但知道这个年轻人经常到自己的庙里去。他愣愣地看着孟小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孟小冬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的时候,年轻人从孟小冬的打扮已经看出,这是个从市里来的有钱人。他有些后悔,凭经验,遇到这样的买主,别说是一百,就是要二百块钱对方都不会讨价还价。于是他犹犹豫豫地要反悔,想趁机多要一点儿。

    看到对方犹豫,孟小冬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于是他假装生气地说:“我也是回家给我老婆熬汤喝,你不卖一会儿我老婆来了该不让我买了。”说着孟小冬假装要走。

    “得得,看你是个痛快人,卖你了。”年轻人说完便从孟小冬手里抽出那一百元钱揣进自己兜里。

    看年轻人收了钱,孟小冬便伸手去拎挂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水桶。

    年轻人急忙拦住孟小冬说:“哎、哎!大哥,我说卖你鱼,但没说连桶也给你。”

    “没桶我怎么拿?”

    “你要是真想活着带回家,这桶三十块钱卖给你。”

    “你……”孟小冬看着对方手里磕得满处是坑的破铁皮桶,恨不得一脚把这个贪心的小兔崽子踹下江坝。但是他知道,为几十块钱跟乡下这种小混混计较不值得,于是又从裤兜里翻出三十块钱扔到摩托车的座上。

    年轻人踹着摩托车,兴匆匆地准备离开。人群里有人逗他说:“这鱼在市场上顶多卖二十块钱,在你手里卖一百多,这下你可挣了。”

    年轻人一边轰着摩托车的油门,一边回过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对围观的人们说:“要是碰到去庙里烧香拜佛还愿的,别说一百块钱,就是卖三百块钱也是它。”

    说完,随着摩托车的几声轰鸣,他已经开出很远,围观的人群也一哄而散,只剩下孟小冬和远尘两个人。

    孟小冬拎着水桶快步走到江边,他往水桶中灌了一些水。于是见到水的鲶鱼开始在水桶里一边吐出气泡,一边忽上忽下地翻滚。孟小冬返回到江坝上,把手里的水桶递给发愣的远尘。看到远尘迟迟疑疑地没接便说:“师父,这……”然后冲远尘笑了笑。

    远尘脸上迟疑的表情转为笑容,嘴里说:“善哉!善哉!”

    远尘走下江坝来到江边,当他准备将桶里的鱼倒入江中的时候,却被孟小冬拦住了。

    面对疑惑不解的远尘,孟小冬说:“师父,它已经筋疲力尽,你现在把它放回去,过一会儿它还得游回岸边。现在天还没黑,免不了又被人逮着,那它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你是说等天黑以后?”

    “休息一晚上,它就恢复体力了,到那时再想抓它就没那么容易了。”然后,孟小冬又笑着说:“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

    远尘也笑了,他从心里佩服眼前这个既善良又聪明的年轻人,不像自己,虽然善良但很愚钝。他在心里感叹,现在这样的年轻人难得呀!他心里这样想,却无意中说出了口:“难得呀!”

    孟小冬听出了远尘话里对自己的赞扬,于是急忙谦虚地嘿嘿一笑,嘴里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因为当时是刚刚夕阳西下的时候,距离天黑还要两三个小时,于是两个人便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坐在江边,一边等待天黑一边攀谈起来。

    看着眼前水桶里的鱼,孟小冬向远尘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师父,你们庙里每年都往江里放生活鱼、活龟,其实做的都是无用功。”

    远尘一愣:“哦——!这话怎讲?”

    “你没发现每年开春江水一解冻,江边到处是开始腐烂的死鱼、死乌龟吗?”孟小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这些放生的鱼都是买来的,经过长途运输已经筋疲力尽,一放到江里便又游回到岸边水浅的地方。你们放生的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很多当地人在岸边捞,然后再拿到市场上去卖。那些没有被捞走的,有很多因不适应寒江水质而病死。所以真正放生活下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再说你们每年放生的乌龟,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因为这些南方的龟在北方根本就过不了冬。”

    远尘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他感到孟小冬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问:“那照施主的意思,以后庙里就不组织往江里放生了?”

    孟小冬连连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庙里该组织还得组织,但放生的活物应当科学地选择。”

    “放生这里面还有科学?”

    “当然有了。往江里放生就应当选这江里土生土长的,比如这江里的江鲤、鲢子、黑鱼……都可以。还有,我每次都看到,庙里放生总是在早上日出以后,其实应当在晚上天黑以后。这样的话鱼就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恢复体力,而且晚上即使鱼游回岸边,也不容易被捕到。”然后孟小冬一指面前的水桶继续说:“就像这条鲶鱼,你要是白天往江里放生,说不定晚上它就摆在餐桌上了。还有,冬天庙里有时到市场买鸟放生,有很多鸟是南方贩运过来的,在北方天一黑就全冻死了。”

    就这样,两个人相识后交谈的第一个回合,孟小冬就用“科学”二字给远尘上了一课,把远尘说得不住地点头。远尘和尚不但不生气,而且心里还特别高兴,他从孟小冬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看出,那绝对不是炫耀更不是卖弄——那是真诚。

    但接下来换了另外一个话题的时候,远尘和尚又给孟小冬上了一课。

    当时孟小冬问:“师父能否告诉我,对‘缘’如何理解?”

    远尘沉默了许久。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出家人他猜测,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官员,就是做学问的人,并且还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这个年轻人表面上的谦虚随和,却掩饰不住眼神中的挑剔和怀疑。于是远尘便说:“古人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本质,器是形式。唯物辩证法的因果关系在佛教中称之为缘。”

    孟小冬静静地听着,却听不到下文,于是便继续问:“师父的话我还是不懂,究竟何为缘?”

    远尘又沉默了许久,说:“刚才我是以我的理解对缘来解释。其实,中国人在学术上总是习惯于下定义来解释,然后死记硬背。在很多时候这个习惯不好,下定义容易将人的思想框死。最好的方式是通过一件具体的事来‘悟’,‘悟’在思想上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如果你对我刚才的解释不理解甚至不满意,这样很好。你通过对自己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来‘悟’,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越‘悟’越深,直到有一天你心中豁然开朗,便会发现所有的缘都是必然,你会感觉到佛的存在,一切都是佛的安排、都是佛的旨意。”

    “如果我没有意识到佛的存在,而是意识到了上帝的存在呢?”孟小冬平和的话语中隐含着一丝挑衅的味道。他虽然感到自己问得很唐突,也许很不礼貌,但话已出口。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远尘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说:“一般人总是把某一宗教的始祖形象为某一个具体的人。当你这样理解,佛主或上帝只是一种抽象的思想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佛祖和上帝是一个人,只是我们这些凡人没有看到或不愿看到。如果谁能把二种思想合一,那将是功德无量啊!”

    随着后来几次接触,每次交谈后,远尘的话都会让孟小冬思考许多天,以至于他有时会在办公室里沉思许久。

    孟小冬隐约地感到,远尘和尚在给自己洗脑。这种灌输思想的行为也许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但是,即使是有意的,那么也一定是善意的。因为远尘毕竟是出家人,宣传佛教思想是他的职业。

    孟小冬并不信佛教,但是他相信,人的灵魂是不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灭失的——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科学。

    后来庙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丢了一个清代的铜香炉,赶上孟小冬出现场,远尘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年轻人是一名刑警。

    相识后孟小冬也了解到,远尘和尚其实只有五十几岁,但他的外表却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通过几次交谈孟小冬发现,远尘和尚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的出家人,他倒更像是一位学者。而且孟小冬也从市文物局的渠道了解过远尘,一打听才知道,远尘原来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学的是历史专业,大学毕业几年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辞去公职出家当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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