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雪飘进来的一共三个人。
头上戴着兜头狐皮风帽,与身上那件宽大的黑狐皮袍子连成一体,一口钟式样,遮住了大部份脸,三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扫视着屋子里每一个人。
他们身上很干净,一片雪花都没有,靴子上看不到丁点雪泥,仿佛刚从隔壁温暖干燥的屋子走进了这里。
好诡异的身法,好强大的气场。
丁零没有动,连伸手去扶刀柄的意思都没有。
他就静静地坐着,观察着屋子里每个人。
对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带刀汉子全身像僵住了,从他张大的嘴巴露出后槽牙就能表明内心的震惊,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鞘上。
然而那两桌江湖客瞧见三人进屋,恰似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祖宗,一个个眉飞色舞,精神大振,只差没齐齐起身向三人下跪了。
中年儒生毕竟是练气士,养气功夫颇为不凡,端着酒杯的手怎么稍许那么一颤,旋即恢复正常,没看见来人似的,继续喝他的酒。
五位少年没那么镇定,也没那么惊慌,闪过一丝震惊之后,反到多了几分好奇。
……
三人就在丁零身后,他连头也没回过一次,脑海中已无数次勾勒出了三个人大致的体貌特征,步伐轻重,甚至体重和携带的随身物件都有了个大慨的印象。
这种能力仿佛与生俱来,神意相通。
一个人走进了视野。
黑狐斗篷,身材高大,肩膀尤其宽阔,站在那儿就是一扇漆黑的门板。
斗篷后摆露出一截刀鞘,银饰包头,雪亮亮的晃煞眼球。
那人一言不发,缓慢脱去了斗篷相同材质的手套,同时,头在缓缓转动,扫视店堂里的每一个人。
目光锐利而寒冷。
目光所及的人下意识悄悄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唯一没退缩的只有丁零。
他也在看着对方——
锐利目光后是一双狭长威严的眼眸。
这种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来人的目标并不在丁零。
他的头移向了另处,抬手把风帽拉至脑后,遮住半张脸的狐尾围脖也拉到了下巴下,一张肤色黝黑,皮肤粗糙,满是胡碴子的长脸露了出来。
四五十岁,山根很高,鼻翼肥厚,脸部毛发茂盛,皮肤粗砺,和在座这些人有明显区别。
白尚人。
二三十年前,白尚人刚刚立国,国号‘佑’自称‘大佑’,边界与魏接壤,离此最近不过八十余里。
他们出现在这里不算稀奇,两国通商,虽有少许边界摩擦,大规模战争并未开启,商人往来时有发生。
跟这人一同进来的两人并未紧跟身后,留在门前,背靠门框,一左一右当起了门神。
高大男子的视线落到带刀赶车汉子身上,死死盯着他脸,像天空中盘旋的苍鹰俯瞰猎物。
赶车汉子本来假装不去看对方,埋头喝酒,强行掩饰内心恐慌,架不住逼视太紧,没法装下去,所以只能放下酒碗,勉强挤出了个笑脸,双掌撑住桌沿起身,抱拳一晃,沉着嗓子说道:“不才中原镖局副镖头韩进,见过这位前辈,恕不才眼拙……”
“‘风雷刀’韩进!”
高大男子嘴角一撇,流露出明显的轻蔑。
他也没用白尚话,而是大魏雅言,不过不太流利。
韩进瞬间感到扑面而至的压迫,腿肚子抽筋,两条腿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突然就有了种行跪拜大礼的恐惧。
毕竟久经江湖,他努力抑制住不安,下巴却不受控制地下垂,目光不敢接触,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中原镖局……”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冷冷打断:“还不滚——”
不容置喙,像在对下属下达命令。
韩进好歹也是号称大魏第一大镖局副镖头,走南闯北,数十载人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血雨腥风,遇到过多少生死搏杀,镖行这一行吃的就是血里来火里去的风险饭,哪有让人一两句话吓退的道理。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
韩过手一伸,按住了桌上佩刀,看样子是生出了几分豪气,眼神中多出几分坚定。
终于抬头直视对方,缓缓道:“望阁下亮出万儿,中原镖局有得罪的地方,韩某自当禀明总镖头,不日登门致歉,向前辈陪个不是。”
看似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实则暴露出此刻他内心的恐惧,不然也不会反复强调中原镖局这个响誉南北的大字号。
背靠大山好行路,吃镖行这碗饭的,武力只是手段和震嚇,交情才是平安顺遂的保证,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轻易与人结怨。
提醒眼前这人同时,同样警告那两桌明显有企图的绿林人。
他又不是丁零那种江湖雏儿,一进门就已经瞧出那两桌人根脚,并未放到心上,此地离大魏驻军延平关不过七八十里,料定这些绿林匪帮也不敢乱来。
高大男子再次撇了撇嘴,完全无视他手按佩刀的挑衅性动作。
而他身后当门神的一人呵呵笑出声来。
笑声充满不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住了韩进那只按着佩刀的手。
“也不怕风大折了狗爪子。”语气更是直辱其人。
他双手扯住斗篷衣襟左右一分,霍然敞开狐裘,一袭黑衣劲装,相当贴合矫健体魄。
一条手掌宽精钢板扣粗革腰带系束蜂腰,板扣镂空雕刻,狼头仰天而嗥,犬牙尖利交错,相当传神。
腰带上左右分别斜挂弯刀,残月如钩,黑鞘黑柄,刀柄后鼻赤铜雕成儿狼首。
弯刀,狼头!
韩进多了几分恐慌,不自觉向后撤步。
一时间忘了长凳就在腿后,‘咣啷’一声响,长凳翻倒,撞击声在屋子内回荡,尤为刺耳。
“千仞堂——”短促嘶哑的惊呼声仿佛是从韩进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很明显他的意志被黑衣人露出的双刀震摄而崩塌。
千仞堂。
丁零脑海中搜索这个名称。
千仞堂收录在《江湖名门录记》当中。
《江湖名门录记》不止记录江湖有名有位的门派,也记录很多类似江湖门派的武道传承。
准确说,千仞堂并非江湖门派,而是由白尚人建立的一家兵家学堂,只不过这家学堂以武道和兵法为主,与中原书院教授儒法术商大不相同。
白尚人祟佛贬道,立国后上层阶级开始学习中原儒法之道,而深奥的儒法道学又难以向游牧为主的族人推广,加之部落分散,多数部落首领自家族人的字都不识几个,哪来学习中原文化的兴趣,故而很难推行这些外来更加先进的思想,于是立足以武立国根本,学堂也以武道兵法为主,借兵武之名,让年轻一代人熟悉中原文化,从而扭转一代人思想意识,逐步向中原文化靠拢。
千仞堂就是白尚国最高学府,同时也是白尚人武道摇篮,但凡来自白尚的武学高手,十之八九出自这家。
书中有载,千仞堂开创者‘拓跋不羁’,曾游历中原二十余载,还有个响亮的中原名字:‘李不破’,挑战过无数山上山下宗家门派,人送绰号:‘神刀不破’。
西归后遂成立千仞堂,二十年间,培养出十余名一流高手,门徒不计其数,白尚立国背后也有他们强力支持,拓跋家族更是白尚国首屈一指的权贵家族。
他们来干嘛?
丁零脑子高速运转,最后目光停留在一老五少的读书人身上。
听得身后喋喋怪笑道:“好说,好说,小角色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嘴里说着不值一提,接下来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破丑经禅,早年行走时,起了个中原名‘李继祖’,名气不大,兴许都没人听说过。”话说得谦虚,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哪有半点谦卑。
因为李继祖这名头的确不小,西北一带还有个‘飞旋刀’的响亮绰号。
镖行属江湖中消息最灵通那拨,但凡江湖中有点名号的人物冒头,镖行就有专人录抄成册,分发各大分号,韩进是总局副镖头,自然看到这些相当有必要的资料名录。
他眼角余光再次瞟向了高大男子。
飞旋刀李继祖也只能跟在这人屁股后面,说明高大男子地位远在此人之上,像白尚这种以武为尊,强者为王的国度,哪会有强者替人打下手的道理。
有前两次被打断话头的先例,他不敢冒然,敛起内心恐惧,迅速组织语言,抱拳冲李继祖一晃,说道:“韩某此行未曾携带贵重物品,僅为游学学子当个随行,不知何处得罪了诸位,望各位高抬贵手,不日,中原镖局必当遣人赴白尚登门相谢,谢礼定然不会让诸君失望,不知意下如何?”
说辞官冕堂皇,很难让人拒绝。
若是换了平时,哪怕遇上绿林劫镖,剑拨弩张,这番光棍话说出来也能让对方借坡下驴,顺势卖个交情。
哪晓得破丑经禅根本不吃镖行套路,啐了口浓痰,说道:“别卖你那几两狗皮膏药了,想活命,趁早滚蛋,那些小后生跟爷一道,不知比贵号稳当了多少。”
说完一阵让人汗毛炸裂的怪笑,笑声刺耳,话更让人难以接受。
莫先生趁这功夫带着五个少年起身后退,退到墙角,随时准备突破前面那桌绿林匪徒,从他左手通往厨房的侧门离开。
五名少年就像躲在长辈身后的雏鸟,被并不高大宽阔的身躯护在了身后。
虽然莫先生严厉得让人胆战,然而遇到危险,他们依然下意识地把这位看似冷寞的先生当成最大的依靠。
莫春显然也是这么做的。
他向前跨出一步,朗声道:“朗朗乾坤,大魏疆土岂容西蛮子在此嚣张。”
看似弱不经风的一介儒生,竟然丝毫不惧眼前强敌环视,腰板挺得笔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慨。
丁零却看出,那位中年儒生跨出那一步大有讲究。
天风姤,天山遁,他摆出的就是一个道门八卦遁术之法,左手背隐在后,极可能捏了个术诀指法,右手轻放小腹前,指尖所触,是插在腰带上那把折扇。
折扇灵光流转,正与指尖散出的体内灵元勾通,随时可能发动道门法器中隐藏术法。
大冷的天,带把折扇不是没道理的。
破丑经禅双手搭在刀柄上,拇指轻抵刀锷,哈哈大笑:“西北苦寒,老祖景仰长溪先生已久,听说途经此地,特遣小的几个前来邀贵客入我大佑作客,还望长溪先生不要拒绝才好。”
这种说法骗骗小孩子还行,没人信他这番说辞。
莫春根本没搭理破丑经禅,注视着高大男子,沉声道:“足下才是正主?”
高大男子绕过丁零他们那张桌子,来到火炉旁,斗篷一扬,敞开衣襟,旁若无人地蹲了下去,衣下长刀刀鞘‘咣当’一声戳在地板上,溅起几点火星。
他伸出手围在炉边烤着火,拖在地上佩刀相比破丑经禅双刀长得多,足足三尺有六,刀身较直,更似中原武人的狭直长刀。
唯一相同点,就是柄鞘没太多装饰,黑底银饰,后鼻有同样鹰首雕像。
他抬起头,锐利的双眼盯着莫春,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鄙人野离狐,中原人不讲究名望身份吗,比起门边阿丑,鄙人名气太小,所以也就没向先生自报家门,自取其辱了。”
这人语气倒是出奇的温和,听得出几分敬重。
不过他的名号真不象他自己所说那般不堪,大魏朝堂、书院并不陌生。
二十年间,自白尚立国,边境冲突时有,双方互有攻守,两国边境绵长,延伸数千里,大大小小战争没有百场也有七八十,野离狐这个名字伴随白尚军旗帜,曾出现在多次冲突战场之上。
此人不僅是千仞堂掌刀之首,更是白尚月狼卫首领。
白尚月狼卫隶属佑帝近卫,类似中原王朝禁军部队,兼掌白尚军机,月狼卫首同时兼任军机副参,负责对外军机斥察。
这么一个人,如何不被魏廷重视。
莫春对此并不奇怪,更没有多此一举去问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摆明了对方冲他们而来,准确来说是冲着他们当中一个身份特殊的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