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老知县一推开县衙侧门,就看见徐娘子站在县衙门前,拿着鼓槌,准备敲鼓。
“姑奶奶,你可别敲呀。”老知县跑上去,一手抢过鼓槌,一手拉着徐娘子进了县衙。
“我的姑奶奶呀,昨天那俩小子欺负你了?”不能够啊,依着徐娘子的脾气,要是枫公子惹恼了她,当时就得打出来,不用等到早上来报官啊。
“什么俩小子?”徐娘子不知道那俩小子和老知县认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昨天晚上去找你的两位枫公子。”老知县赶紧息事宁人,“姑奶奶,咱进屋说。”
老知县倒不是要包庇枫家公子,这徐娘子每次都搞得沸沸扬扬,看在枫家出了这么大力的份上,这笑话不能被旁人瞧了去。
把徐娘子拉进大堂,老知县才松了一口气。
“徐娘子,我不是偏袒枫公子,你也知道,这次救灾,枫家出了大力,有事咱私下处理好不好?”
“我要见钦差大人。”徐娘子说。
枫公子玩这么大吗?我这知县都不管用了,得钦差出马了吗?
某个还在睡梦里的枫公子:不关我事,别来吵我睡觉。
“徐娘子,你慢慢说,别着急。”先稳住再说。
徐娘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状纸,递给老知县。
老知县打开状子,看了两眼,放下心来,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徐娘子不是告枫公子。
这也不能怪我呀,谁让她每次报官都是因为客人的事。
老知县抹了一把额头不存在的汗。
可是,看着看着,他就真的出汗了。
一张状子没看完,就一把塞还给徐娘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留下徐娘子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很快,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响起,老知县带着两个人回来了,一个一身官服,一个月白长衫。
这应该就是钦差大人了。
看着钦差大人在桌案后坐下,徐娘子规规矩矩地跪下,将状子高高举起:“请钦差大人为民妇做主。”
老知县接过状子,交给卓云帆,然后就在一边做笔录。
“你有何冤情,慢慢道来。”
徐娘子,本名徐婉儿,是江宁府安阳县一个小镇里一个小小教书匠的女儿。
教书匠妻子早逝,膝下只此一女,如珍似宝地养到十八岁,和隔壁赵木匠之子赵贤成亲。
赵贤的名字,还是教书匠起的。
赵家平日里对教书匠多有帮衬,两个孩子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两年后,徐婉儿生下白白胖胖的儿子,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教书匠的门生上门道贺,唯独缺了学问最好的那一个。
四处打听后才知道,书生去易水边的镇子上走亲戚,遇上洪水,为了救一个小孩子,被洪水冲走了。
最得意的门生遭此不幸,教书匠心里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恰逢此时,县里贴出告示,招人去修大堤。
为了让岳父心中稍有安慰,赵贤报名去修堤了。
只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大堤修成之后,县令带着一个陌生人来到赵家,给了二十两银子,说赵贤在修堤时出了事故,死了。
人,就埋在了大堤旁。
县里派了马车,拉着一家五口去了大堤,扫了墓,祭了酒。
事情若是到了这里就结束了,徐婉儿也便认了。
回到家中,一家人总不放心让赵贤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异地他乡,便想着找个黄道吉日,给赵贤迁坟。
迁坟那日,偏巧小婴儿生了病,徐婉儿留在家中照顾父亲和孩子。
赵家老两口赶了马车,去接赵贤回家。
只是,赵贤没有接回来,赵家二老却被奄奄一息地抬回来。
徐婉儿听到消息,险些把怀里的孩子摔到地上。
夫家娘家一墙之隔,徐婉儿走回去,仿佛走完了她的一生。
两位老人被停放在院子里,身上的衣服被撕得支离破碎,伤痕在破碎的衣服下面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送二老回来的人说,是遇了山间野兽。
徐婉儿忍着万分悲痛,给婆婆清洗身体,换上寿衣。
县衙仵作的儿子周衡,是教书匠的门生,听到消息过来帮忙,给赵父换了寿衣。
两位老人停灵三日,每晚都是周衡守夜。
周衡忙里忙外,丧事办得还算周到,二老入土为安。
只是周衡心里却不能安,几次看着师姐徐婉儿欲言又止。
家中遭此大难,接连失去三个最亲之人,徐婉儿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连带着小婴儿也瘦了下去。
这种情况下,周衡实在不忍再雪上加霜。
只是,周衡的一时不忍,一时大意,却让恩师丧身火海。
周衡为赵父换寿衣时,检查了伤口,那伤口看似野兽的爪痕,仔细看又很蹊跷。
周衡父亲是仵作,他跟着父亲也学得一些验尸的本事。
赵父身上的抓痕比野兽的抓痕要深得多,且每一处,五道血痕的间隔都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野兽抓人,爪子总有伸缩度不同的时候,怎么可能每一处都一模一样?
周衡沿着去大堤坟场的路,一路找过去,打斗的痕迹找到了,却没有在现场发现半只野兽的足迹,连一根毛都没看见。
周衡越发感觉事有蹊跷,匆匆赶回镇上,远远地便见火光冲天,是徐婉儿家的方向。
在镇子入口,遇到了带着孩子看病回来的徐婉儿。
周衡一把拉住徐婉儿,把她藏在自己家中。
等周衡赶到徐婉儿家,两处宅子都已烧成一片废墟,卧病在床的教书匠葬身火海。
周衡恨自己未能察觉危险,恩师的死,自己难辞其咎。
当天夜里,周衡把心里的疑惑说给了自己的父亲和徐婉儿。
老父亲当即立断,让周衡带着娘亲和徐婉儿连夜离开。
周衡不甘心徐婉儿一家含冤被害,带着娘亲和徐婉儿奔大堤附近而来。
沿着大堤一路走下来,还可见陆陆续续的灾民,三个人抱着一个生病未愈的小小婴儿,混在灾民里面。
只是,没有哪里肯收留安置灾民,只有老百姓勉强分一点裹腹之食。
直到行至乐阳县,才遇到一个爱民如子的知县。
周衡用手里仅有的一点银两,买下一处院子,给娘亲和徐婉儿住。自己到街上去流浪乞讨,一来避嫌,二来掩人耳目。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安阳县令和仵作便相继因病离世。
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周衡在易水大堤上站了整整一夜。
耳边是易水奔腾向前的嘶吼声,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徐婉儿的儿子,因为当时没能好好医治,落下了病根儿,五岁那年夭折了。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徐婉儿心如死灰,她知道一家人都含冤而死,可是自己一介女流,想要报仇谈何容易,况且连仇人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
徐婉儿抱着儿子冰冷的尸体,站在易水大堤上,想要一跳了之,被急急忙忙寻来的周衡一把拽了回来。
两个人坐在大堤上,哭了一宿,也谈了一宿。
周衡这几年多多少少查到了一些东西,都是修堤惨死的人,家中突遭变故。
第二天夜里,两个人去挖了赵贤的坟,掘地三尺,未见半根尸骨。
再挖其他的坟,同样都是空坟。
这件事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可怕得多。
黑沉沉的夜里,周衡跪在一片空坟之间,求徐婉儿活着。
她活着,他心里还有个着落,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查下去。
对他们来说,真相渺茫得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只小船,随时都会被风浪掀翻。
可是,若不去为之努力,仿若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倒不如跳进易水来得干净痛快。
第二天,徐婉儿去了县衙,跟知县求了一纸文书。
从此,风尘里讨生活,不过是为了从男人酒后,听几句蛛丝马迹。
而白日里装疯乞讨的周衡也越来越疯癫,整日里在口中念着不明所以的1、2、3……
现在已经念到三十几了。
周衡的娘亲,前几年生病过世,如今就只剩下这两个人相依为命。
徐娘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一页页记着的,是他们这二十年,搜寻到的蛛丝马迹。
上面记录的三十多个人名和卓云帆手里的名单,都一一对上。
卓云帆从桌案后起身,亲自扶徐婉儿起来。
面对徐婉儿,卓云帆不知该说些什么。
忏悔吗?为官府无能。
可是,谁又能保证这恶人里面没有官府的参与?
感谢吗?为弱小百姓的坚持,为案情提供如此重要线索。
在徐婉儿和周衡失去的亲人和青春面前,在那八十三缕冤魂面前,这些都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卓云帆把徐婉儿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对着徐婉儿深深地作了一揖。
“卓云帆誓死查明真相,告慰逝者英灵,还百姓一个公道。”
徐婉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扶钦差大人,又怕自己弄脏了钦差大人的衣服。
正尴尬间,门外一个声音响起:“徐姐姐,你来给我送花生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