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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璘的宫中一片狼藉,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宫人跪在地上发抖,他则脸色铁青,坐在榻上,见到我,斜睨了一眼,含着冷笑。
我再度跪下,道:“臣妾萧珩参见圣上!”他指着我:“萧珩,朕待你不薄,你却几次三番试探于朕,你不想活了么?”我笑笑:“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请皇上明示!”他更怒:“你不明白?算了吧,皇贵妃,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要是今儿不说清楚,莫怪朕翻脸……”“皇上!”我打断他,道:“深更半夜的,你这样大呼小叫,惊动了宫人是小,太皇太后若是知道,又要添心事了。”他气得发抖,道:“好,好,好,你还用太皇太后来压朕,你本事儿见长啊!来人,给朕拉下去,关入冷宫,看她还跟不跟朕犟嘴!”我未动,刘全跪了下来,边叩头边道:“皇上息怒,娘娘有罪,皇上也该保重自己的身子,娘娘产子不足月,冷宫那个地方Y冷潮湿,娘娘如何受得了?请皇上三思。”宫人纷纷跪下求情:“请皇上三思!”李大用也跪了下来,道:“如皇上真要加罪,请皇上赐死皇贵妃,一来免她受冷宫之苦,二来也免得皇上日后后悔,对她心怀愧疚,人死百了,那也不用惦记了。”我笑了,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有这个本事。永璘怔了怔,随即震怒:“你们都不想活了么?一个个都为她求情,连朕的话也不听了么?”李大用又叩了一个头,道:“皇上请息怒,奴才们不敢悖逆皇上,只是不想皇上因一时之怒而致日后之痛,故冒死求皇上宽赦了娘娘,若皇上执意不肯放过娘娘,奴才们自不敢替娘娘求情,毕竟此是天子家事,奴才们何敢动问?”连“天子家事”也搬出来了,这个李大用不简单,也难怪他会一直稳坐奉乾殿总管首座。我伏下身去,道:“皇上,臣妾虽不知何处开罪了皇上,但俗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妾自侍奉了皇上,一身一心都是皇上的,臣妾不求皇上原谅,但望皇上莫因臣妾而有伤龙体,臣妾……心痛啊——”止不住哭起来,自跟从他以来,从未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我确是心痛伤神,倒不是吓的。殿中静了好久,永璘方沉沉道:“你们都下去!”李大用挥手令人全退了出去,自己也恭身退出。
我不敢抬头,永璘沉默良久,方问:“朕问你,纯贵人是怎么回事儿?”我道:“皇上夙夜辛劳,臣妾又患病不能侍奉,后宫妃嫔虽多,却都不如皇上的意,臣妾听闻皇上这些日子来都是一个人孤眠于奉乾殿,生恐皇上郁郁,故才派人打探出纯贵人下落,迎还宫廷,想让她逗皇上开心,为皇上开解烦闷。”他又沉默,过了好久,问:“你真的不是……用她来试探朕的?”“皇上,”我哭起来:“臣妾自入宫来,日夜谨慎小心,唯恐皇上不开心,又哪里敢试探皇上?臣妾产子后,从未出过宫廷一步,如今为了纯贵人,亲去上林苑相迎,并已向纯贵人致歉,百般恳请她回宫侍奉皇上,皇上若不信,可召随行的宫人及纯贵人来询问,臣妾若有欺瞒之处,随皇上如何处置,臣妾都决无怨言!”他哼了一声,道:“朕自然要问的,来人,传平姑姑进来见朕!”
平姑姑就在殿外候着,不多时已走进来跪下,道:“奴婢叩见皇上!”永璘问:“你今儿都陪着娘娘做了些什么啊?”平姑姑道:“娘娘上次叫奴婢着人去打听纯贵人下落,今日有了回信,娘娘便带了奴婢等人去上林苑迎接纯贵人还宫,纯贵人起先不肯,娘娘百般劝说,更搬出了皇上昔日对纯贵人之情,才说动纯贵人还宫。又让纯贵人在上元宫沐浴更衣,打扮好了方送至纯妃娘娘处,让纯妃娘娘待皇上回奉乾殿后,将纯贵人送来侍候皇上。以上全部是实情,并无虚言,请皇上明鉴!”我能感觉到他神态已松动,停了一下听他道:“娘娘出宫为什么不来禀报朕?你不知道娘娘产后虚弱,不能远行么?”平姑姑叩了一个头,道:“是娘娘吩咐了不要先行告诉皇上,欲给皇上一个惊喜,奴婢等也再三劝娘娘不要去,但娘娘执意不肯,皇上知道娘娘的,她拿定主意的事儿谁劝也无用。娘娘在路上几次昏厥,回宫下轿时更是差点跌倒,着实唬着了奴婢等人。后纯贵人离开上元宫后,娘娘便一直沉睡不醒,连晚膳也未用,若不是皇上传召,娘娘还不知要睡到几时呢。”永璘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方道:“以后娘娘出去,你都需回禀于朕,娘娘不知疼惜自己的身子,朕才在上元宫置这许多宫人,若不能好好照顾娘娘,要你们来何用?”平姑姑道:“是。”“你们起来吧。”永璘道。
我在地上跪得久了,一抬起头便觉天旋地转,幸得平姑姑在旁扶住才不致于跌倒失仪。永璘走过来,俯身抱起我放在榻上,接过水给我喝了几口,道:“朕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跟朕说?”我道:“皇上这些日子很忙,臣妾不想以这点小事来打扰皇上,原以为皇上见了纯贵人定会开心,谁知反惹怒了皇上,是臣妾之罪!”“别说了,稚奴,你好好歇一下。”他道。我喘了几口气,略略平定了心跳,挣扎起身,道:“皇上,臣妾回去了,皇上早点安歇吧。”他按住我,道:“你今夜就在这儿歇息……”“皇上,”我笑:“纯贵人刚回来,这么做不免让她误会臣妾是利用她来夺宠,皇上……”“朕不管她怎么相,”他道:“朕只想留稚奴过夜,谁也管不着朕!”“皇上,”我叹口气,道:“我知道皇上之心,但臣妾实在无力再竖一个敌人,皇上体谅臣妾,不要让臣妾的心思白费好么?”费神久了,忍不住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痰。“朕答应你,”他哽咽:“你别着急生气,来人,备辇!”“皇上,”我握住他的手,道:“臣妾自己回去便行了,皇上还是召纯贵人前来,好好安抚她,莫使她沉了心。”“朕知道,”他拍拍我的手,道:“送你回宫后,朕便叫人去召她,稚奴放心,朕都听你的,你好好休息,别让朕为你担心。”我笑笑:“臣妾知道皇上爱臣妾才这样,也不要皇上事事听臣妾的,只要皇上不疑臣妾便是了。”“你别说话了,看咳得脸都红了。”他道,一边给我擦着虚汗。忽然将我紧紧搂在怀中,道:“稚奴,你这条命是朕跟三郎抢回来的,你不准轻言离开,明白了么?”我笑道:“皇上,皇儿刚刚出生,臣妾怎么舍得死?何况,皇上待臣妾这样,臣妾也还想多侍奉皇上几年,以报皇恩呢。”“你知道就好。”他道。
“皇上,辇备好了。”李大用进来回。他才放开我,俯身抱起,又道:“这讨厌的宫服!”显是嫌宫服上的饰物碍了事。我道:“皇上这儿还有臣妾的衣裳么?臣妾换件再回宫。”他迟疑一下,道:“有倒是有,你的东西朕不叫别人碰,都好好媚着呢。只是怕你换来换去的吃力,又兼怕着凉,还是回你的宫中去换吧。”依旧抱起我,往外走。我伏在他怀里,道:“皇上慢些,臣妾头晕得很。”他方放慢了步子,道:“稚奴,朕答应你纳宠,你也答应朕,朕去上元宫时不要将朕拒之门外好么?朕这些日子见不到稚奴,心中便空落落的。”我笑:“皇上来了,臣妾还能好生休息么?求皇上体恤臣妾吧。”他坐到辇上,仍没放开我,道:“朕不会打扰稚奴休息……”“皇上,”我低低道:“你怎么跟皇儿似的,也不害躁。”替他整理衣服,他无奈地笑:“朕怎能么就不能见朕的妃子了?”我笑:“能见,只是请皇上耐上几个月,等臣妾身子好了,皇上自然就见着臣妾了。”他轻轻叹口气:“你比朕还犟!”我笑着不语。
93.为君歌曲上云乐
永璘自此安份了许多,虽时常派人来送东西,却不来打扰。我在上元宫静养,很快便到了他的生日,他一早派人来说,叫我不用过去行礼,晚些时候会过来陪我吃面。我虽答应着,想想还是不能省,那些宫妃们瞪大了眼要挑拣我的错儿呢,便依旧梳洗打扮了过来给他叩头。
养了这些时日,好了许多,虽仍四肢乏力,但走路行动却是无大碍了。永璘正襟危坐在殿上,笑看宫妃们讨好取乐。我走上前,他便止住了她们,笑道:“朕料到你还是会来的,来,坐朕身边儿来。”我给他叩了头,正迟疑着,他已叫刘全扶了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我忙起身,道:“臣妾不敢!”他身边只有皇后方能坐,平时玩笑时无妨,这会儿当这么多人是不合适的。“后宫中你位份最高么,”他笑:“这儿也没外人,都是朕的妃子,不用拘礼,坐吧。”一伸手拉我,我猝不及防,摔了下去,他伸手接住,正跌坐在他怀里,我大羞,忙不迭推开他坐正身子,整理头发衣服。他笑道:“皇贵妃此刻的样子,真是弱不胜衣呢。”举杯饮了一口,又转头看我。我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他。
皇上高兴,宫妃们自然要凑趣儿,说笑话的说笑话,弹琴的弹琴,争着取乐他。我坐在一边,默默打量纯贵人,她比进宫时开心多了,衣服也穿得甚是鲜亮,鬓边一朵海棠,眉尖眼角尽是春意,偶尔瞥一眼永璘,也是含羞带喜,永璘也不时去看她。
我觉得大没意思,对永璘道:“臣妾身子不济,求皇上恩准臣妾回宫休息。”他才转向我,道:“好久没听你唱咏了,你没力气,不必弹唱,念一首诗来,朕便放你回去歇息。”我想了想,道:“好!”喝了一口茶,开口咏道:
“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
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
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
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
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云见日月初生时,铸冶火精与水银。
阳乌未出谷,顾兔半藏身。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生死了不尽,谁明此胡是仙真。
西海栽若木,东溟植扶桑。别来几多时,枝叶万里长。
中国有七圣,半路颓洪荒。陛下应运起,龙飞入咸阳。
赤眉立盆子,白水兴汉光。叱咤四海动,洪涛为簸扬。
举足蹋紫微,天关自开张。老胡感至德,东来进仙倡。
五色师子,九苞凤凰。是老胡J犬,鸣舞飞帝乡。
淋漓飒沓,进退成行。能胡歌,献汉酒。
跪双膝,立两肘。散花指天举素手。
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
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1
说罢,跪下身去,捧盏献寿。永璘听到中途已是笑容满面,待得我吟完,不由哈哈大笑,接过我手中白玉盏,一饮而尽,扶起我来,道:“倒也善颂善祷,好!”又是一盏。我笑着要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拉入怀中,在我耳边道:“朕晚上去你那儿,不准关宫门!”说罢放开手,我知她们看到这样,必定又气又妒,便笑道:“皇上醉了,臣妾请先告退!”行了礼,转身离开。
回到宫中,三哥正在那里逗皇儿取乐,见我不由笑道:“你回来啦?永璘呢?”我道:“他自是在饮酒,我乏得很,所以先回来了。你也是来贺寿的?”一边叫人给我卸妆换衣,他嗯了一声,道:“今儿太过热闹,我嫌吵闹,所以躲你这儿来,料定你这儿定无人来扰,永璘晚上过来么?”我道:“他说来的,可我看他醉了,未必来得了呢,要不,你明儿再来吧。”他笑:“他说来,那自然是来的,我给他的寿礼还没送给他呢。”我问:“是什么?”他说:“等他来了一块儿说,省得我分两次费事。”我整好了头发坐下来,道:“你还真别指望他,他今儿跟纯贵人眉来眼去的,多半是要召她侍寝,我料他是来不了的呢。”
他让R娘抱走孩子,在我身边坐下,道:“那是你自己个儿不好,谁叫你多这个事的?吃力不讨好,你以为男人会承你的情啊,小笨蛋!”推了一下我的头,我笑道:“他承不承情是他的事,我本来也没要他承情,如今这宫里恨我的人多了,有个人来分分也好。”他笑骂:“你还做白日梦呢,她未必不恨你,你瞧永璘这阵子的开心样子,比有了你也差不多了,再过些日子,你这上元宫就得荒草萋萋,湮没人径了。”我道:“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2。我有了儿子,也不指靠着他,由他胡为好了。”他斜了我一眼,道:“既是如此,你今儿又去干嘛?他叫人给你传旨不必去贺时,我就在他身边。”我道:“礼不可缺,好歹要让他有面子。我今儿念了一首《上云乐》为他上寿,也算对得住他了。”他笑:“上云乐?你还真会拍他的马P,他不乐得大笑才怪。”我道:“他是笑了啊,不过一多半的宫妃没听懂。”他笑嘻嘻地问:“纯贵人听懂了吗?”我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她不懂,皇上也会教了给她的。”他打量我:“你不是真的要她来分宠吧?我觉得你没那么好。”我道:“宠不宠那是天子的事儿,我好不好自有公论,你少挑拨,有个二哥已经够呛了,还要添上你啊。”他看了看外面,示意平姑姑带人退出房去,关上了门。
注:1“金天之西”句:李白,《上云乐》,应该不是很生僻的诗
2“君子恩已必”句:李白,《古风》之三
94.小臣拜献南山寿
三哥回身坐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浏阳王前几日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二哥这几天一直去探他,回来后都不免有悻悻之色,估计那位王爷又要对景自伤了。”我道:“没人跟我说这事儿。”他冷笑:“谁敢说呢?得空儿你赏点什么过去吧,他对你倒挺实心的,至今未娶。”我迟疑着,永璘对这个很疑,弄不好又要生事。
三哥道:“有东西你交给我吧。”我奇怪:“你到底是哪头的?”他笑:“我是娘娘这头的,只帮着娘娘,你那么死心眼儿干嘛?他能纳新宠,你也可以结新欢,这种事儿宫闱中多着呢。”“胡说,”我斥住他:“这是要诛九族的,你少混出主意吧。”他低低道:“他对你好,我自不会这么说,如今他变了心,你又何必为他苦守?凭你的才貌性情,哪个王孙公子不来追捧?浏阳王是他的兄弟,也不算外人。”“三哥!”我瞪他:“你胆大不要命,想没想过家人?”他轻笑,声音低的象烟尘:“你如今有了儿子还怕谁来?凭我的本事加你的儿子,还怕有人欺负了你不成?”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一直知道他胆大,却没想到他胆大到如此地步,看他笑嘻嘻的,浑若无事,自己却是心惊R跳。他笑道:“圣君往往也是枭雄,你怕什么?他杀的人还少么?”“三哥!”我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看看窗外,道:“你少给我惹祸吧,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想生事。”他笑笑:“你慢慢想好了,反正皇子还小,要你一时转过弯来,却也不容易。”
我沉默,这么可怕的念头我从未想过,虽然这宫中多此类事,但却从未料想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我大哥二哥在朝中一文一武,三哥全才,加上浏阳王,若要篡位并不难,何况过得几年,孩子长大,只怕永璘也迟早要废现在的太子。那个皇长子是三老之乱时匆忙立的,完全是为了稳住当时的局势,永璘早已不满,宫中都知道迟早是要废的。
我的双生子,生在除夕初一,都是上上大吉的日子,加上永璘对我的宠爱,立他们之一为太子,只怕也是早晚的事情。我默默望着杯子上的花纹,想着永璘,他对我好,我才对他死心塌地,可是自己似乎并没那么大度,今天见到他与纯贵人的样子,我生气且失望。几次事件,他都是因为她而怒我,也着实让我伤心。一旦她有了儿子,也许不等我去整治她,她就要来先整治我们母子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自不是能让她得逞!但若永璘站在她那边呢?要不要连他一起灭了?我不禁一抖。他对我亦算很好,至少过去是。三哥在旁低低道:“皇上是个多疑的人,萧家一门显贵,迟早会成为他的忌讳!”我承认他说得对,永璘是很忌讳有人分权的,而我就是他的人质,他要用萧家的才,却又担心萧家坐大,若非我对他的死心塌地,他只怕也不会让萧家这么显赫。“三哥,”我低低道:“此话以后不可再说,以免引火烧身!”他笑:“你多为皇子想想便是了。”我的儿子?心中柔情一动,他们自是我的性命,千辛万苦生下他们,就是要他们平安健康地活着,我轻叹:“我知道。”他便再不开口。
我跟三哥一起用了膳,又等了很久,永璘并没来,我对三哥道:“那你先去吧,我帮你转告便是,我也要关门歇息了。”他微笑点头:“好!”起身要走,宫女进来道:“皇上来了,在外头!”我问:“从哪里来?”“翠羽轩!”正是纯贵人的住处。我冷笑:“先别忙开宫门,给我更衣!”三哥笑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宫女又来报:“皇上在使人叫门。”我道:“让他再等会儿。”上了妆,令人将上元宫点的灯火通明,等第三次宫女来报,我才道:“开宫门迎驾!”同三哥走出去,跪在路中接驾。
永璘有点醉了,见了我,笑道:“你穿那么隆重干嘛?快快平身!”回头见了三哥,一楞:“噢?你也来了?”三哥笑道:“我早已来了,本来带了份寿礼,没想到一直等到现在,你再迟来片刻,我就走了。”永璘脸红红的,不知是酒是愧,看了我一眼,我吩咐宫人:“扶皇上进屋休息,准备醒酒汤。”一边请三哥进屋。
永璘靠在躺椅上,我用凉水给他降温,拿过醒酒汤给他喝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恢复过来。推开了额上的毛巾,坐了起来,望着三哥,笑道:“你的寿礼呢?还不速速献上来!”三哥挑了挑眉,又压下了,进屋捧出一个包裹,打开,是一件金光闪闪的软甲。永璘只瞟了一眼,便笑道:“不错,有劳你。”神色间不甚放在心上。三哥冷冷看着他,道:“这件天蚕丝软甲本是我师父送给我防身的。我又拆了,令人夹以乌金丝,纯金丝,银丝和冰蚕丝,火蚕丝重新织就,光织已花了三年,才织得这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宝甲。”说着,自墙上取下剑,随手砍削,却丝毫不损。永璘神色就才慎重了些。三哥道:“你爱微服,穿了这个在里面,即若有个疏失,也不会有伤损。”我大喜,道:“多谢三哥。”三哥斜眼永璘道:“我送你这个还有个目的,你迟早要亲征,战场上刀箭无眼,稚奴爱你胜于性命,别说你有个闪失,就是受点小伤,只怕她也放我不过,我不愿跟女人争长论短,宁可省点事情保全你,我今儿本是趁兴而来,如今却不无后悔,皇上既不在意,我也很可不必多事了。”说着包好软甲递给我,转身就要离去。我忙拉住他道:“三哥坐一下,我去沏点茶,皇上有点醉了,怕是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呢,你还同他计较?”丢个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自去放好软甲,令人上茶过来。
永璘似乎有点惭愧,我端了茶,亦靠在一边,屋中静了好久,永璘道:“朕今儿过生日,多喝了几杯,让三郎久等了。”三哥笑道:“小妹在席间一吟为皇上寿,我也不能不凑个趣儿,皇上且听。”对我一使眼色,我起身去拿酒,听三哥吟道:
“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
弦将手语弹鸣筝。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三千双蛾献歌笑,
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我无为,人自宁。
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輧。帝不去,留镐京。
安能为轩辕,独往入窅冥。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1
接过我手上酒,递给永璘,永璘看了他许久,缓缓接过,一饮而尽,随即朗笑,握住三哥的手,道:“朕之过,三郎勿怪!”三哥缓缓一笑,点点头。“来,陪朕再饮三百杯。”永璘道,三哥抽出手,道:“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趁皇上高兴,我想跟皇上说,接小妹回家住阵子,望皇上开恩放释。”我靠在椅背上,微合了眼。
永璘颇为意外,下意识地问:“什么?”三哥道:“皇上答应过我,只要我保得下娘娘母子平安,就可接娘娘回家小住,难道皇上忘了么?”永璘的脸又红了,看来这事是有的。他偷偷看了看我,我装没看见,合目休息。听永璘道:“娘娘身子未恢复,朕本想等她好些再让她回去的。”三哥笑声:“皇上不用担心,我本是个看脉的,现大妹在家刚产子,嫂嫂又有身孕,我本就愁分身乏术呢,现在在一起倒方便照应。”永璘没了借口,转头问我:“稚奴,你看呢?”我淡淡道:“皇上定吧,臣妾也久未见家人了。”三哥道:“说实话,你那对双胞胎,不仅宫中希罕,就算在民间,也是百不有一,娘唠叨好久了,说想见见双外孙呢。”他搬出母亲,永璘素来孝顺,倒不好再说,但显是不情愿,沉吟半晌道:“皇儿还小——”三哥笑道:“有我护驾,皇上还不放心么?”永璘涨红了脸,道:“朕——委实放不下他母子。”三哥微微淡笑:“皇上新宠正欢,小妹这个旧欢也就无所谓了吧,接她回去好生休养,眼不见心不烦,只怕好的还快些。”“原来——你是为她抱不平。”永璘笑起来,恍然的样子。三哥冷笑:“她引狼入室,自作自受,要我打什么抱不平?我不耐烦管别人家事,小妹需人精心照顾,这是做家人的本份,娘娘回家休养,家人自是拱如珍璧,不致冷落的。”永璘道:“只怕宫规……”“我不担心这个,”三哥道:“小妹怀孕你都有办法弄出宫去赏雪,区区宫规在陛下眼里算得了什么?小妹向来只会照顾别人,替别人打算,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把她一个人丢这儿我也委实不放心,就算看在你我的交情份上,放她回去吧,要不然,你就留下来她,看他被人气死了,有人就称心如意了,也省了不少事了。”我低低道:“三哥,别这么说,你提出的那么突然,也得容皇上考虑考虑。”三哥忿然道:“人家都快爬到你头上了,你还替别人着想,别人可有想过你么?你接得人家回来,这些日子人家可有来看过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宫里,连个问候的都没有,这还是刚生了皇子的人呢,以后呢?这后宫中九成宫妃都日夜对你尸祝,巴不得你早死,好得到这个男人,你一双眼睛一双手斗得过她们那么多人么?你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公主还小,你若出了差错,你以为他们能在这后宫活得下去?醒醒吧你。”我沉默,永璘眉皱得紧紧的,不悦地道:“朕又没说过不许,你这么夹枪带棒地做什么?成心不想让朕安心过个生日。”说罢,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三哥也气的脸发青,指着他的背影道:“你也看见了吧?这才几天啊,居然这个样子,你还算是个有皇子的,改明儿人家还指不定出什么招儿来呢,这条命还不知丢哪儿呢,哼!”说完,也转身走了。我轻轻叹口气,三哥固然无礼,永璘也未免过份,就算不看三哥的面子,多少也应该给我点面子,这样拂袖而去的事还从没有过。看来他是有点变了,我吩咐人:“关宫门!”他们忙去关上宫门,我回房休息。
注:1“深宫高楼”句:李白,《乐府春日行》
95.问王情深深几许
我上禀报太皇太后,要回家休养几天,探望家人,她同意了。永璘也没来送,我心中更不高兴,就算他生三哥的气,也犯不上连累我们母子啊。
住的是三哥的宅子,那里人少,便于护卫。邱行恭担当护卫之责。我见到了家人,倒是安慰了不少,姐姐的孩子长的甚是好看,一半象姐姐,一半象岑无忌。我们成天就逗弄这三个孩子玩,倒也开心。
三哥有天进来,逗了会儿孩子,对我使个眼色,我便进了内屋。他道:“换身衣裳。”拿了姐姐的衣裳让我换了,带我走出房间。到了后门,看门的羽林行礼,三哥道;“不用担心,是浏阳王的人。”那几个羽林冲我点头微笑,我跟三哥上了轿,出了府门。
待掀开轿帘,却发现已到了浏阳王府,我埋怨:“你也太莽撞了!”他冷笑:“凡事我自担着,连累不着家人。”拉着我直入永琮内室。
永琮躺在床上,有个妇人正在照应,见了我,默默退出。我走近永琮。
他憔悴,无神,看着我并不说话,我道:“王爷,伤还痛么?”他笑笑,颇有勉强之色,道:“多谢娘娘关心。”三哥道:“我去外面,你们慢慢聊。”闪身走到屋外,顺手关上了门。
“坐。”永琮道。我迟疑了片刻,坐了下来。他道:“你……过的还好么?”我道:“还好。”他问:“他——别有宠幸了吧?”我低下头,道:“这不关王爷的事……”他一把抓住院我的手,道:“只要委屈了你,就关我的事!”我挣扎,叫:“王爷,快放开手,我要叫人了!”“你叫,”他冷笑:“这里全是我的亲兵,你倒是叫叫看!”我怒:“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是他的亲弟弟。”他道:“他若不是皇帝,你的丈夫应该是我而不是他,是我先向你有人提亲的!”我道:“你提这些又有什么用?我是他的女人,我喜欢的是他。”他怒道:“他现在已有新人!”我默然,看着他,问:“王爷,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什么总要伤我的心而后快?”他放开了我的手。我松口气,却突然被他紧紧抱住,他低低道:“我并不想伤你,见你这样伤感憔悴,我……我心里好痛,为什么他娶了你却又不肯好好待你?这不公平!”“你放开!”我挣扎叫:“三哥!”但是没人理我,我忽然明白,所有人都希望这样。
我放弃了努力,泣道:“王爷何苦如此?臣妾已心属他人,不值得王爷怜惜。”他咬牙道:“你三哥说你的眼泪是最伤人的武器,一点也不错,你以为你这样我便会放过你么?”他的手更紧了,他喃喃道:“你这样只会让本王心中更怜更疼,稚奴,不止一个永璘爱你,本王也爱你入骨。”我无奈:“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你如玷污我,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如愿的。”他笑起来:“你放心,我永琮是响当当的汉子,没那么卑鄙,使这种下流手段得到心爱的女人。”却是不肯放手。
“王爷,”我皱眉:“你弄痛我了。”他松了松又抱紧了,道:“本王痛那么久了,又有谁怜惜心疼过。”我又气又笑:“你简直不讲理!”他道:“本王就是太讲理了,才落得如此,早知这样,本王应该在你刚入宫时上禀太皇太后把你赐给我,料想皇兄也不能驳回太皇太后。”我叹口气:“王爷,我入宫就是皇上禀了太皇太后才接入的,你怎么能拗得过皇上?”他道:“从小他就受人宠,父皇,母妃,然后是太皇太后,从没人在乎过我……”“王爷,”我轻声阻止:“这话以后不可出口,不然对王爷不好。”“我不在乎!”他高声道。“可臣妾在乎!”我轻轻道:“王爷是个人才,是柱国之臣,千万莫因一时冲动受了伤害,臣妾有一言望王爷记在心上,西征过后,王爷即上表求辞,解除兵权,好吗?”
“你怕功高震主,他杀了我?”他咬牙冷笑:“那就让他来杀好了,本王不怕,与其天天受这椎心蚀骨之痛,本王宁愿死于他的剑下,或许你这观音还会有些许慈悲之泪为本王而流。”“王爷!”我惊怒:“你怎可说这些混帐话?你方当年华,不思好好报国安家,居然一心求死,你就不怕你母妃在天之灵伤心,你父皇在天之灵骂你不孝?!”他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稚奴,你真的关心我?不是因我是他的弟弟?”我哼了一声:“自然是因你是他的弟弟!”他一把推开我。
我松口气,抚摸着发痛的肩,迎着他扬起的手,道:“你打呀,你哥哥打过了,现在轮到你了,我萧珩反正欠了你们家的,你爱怎样便怎样好了,莫非我还怕了不成?”他看了我半天,手方缓缓放下,转过头,低低道:“我不会打你,打了你,我的心会更痛。我不及他,我得不到你的心,你走吧。”我心中不免伤感、怜惜,他也甚是可怜,我道:“王爷保重,臣妾去了。”
转过身,刚要走,听他痛哼一声,回过头去,见他手按腿部,神色痛苦。我忙走至床前,问:“是不是刚才碰痛了伤口?我叫三哥进来帮你看看。”他拉住我,道:“没关系,这点痛——不算什么!”额上的汗却如水一样淌下来。我掏出手帕给他擦拭,婉言相劝:“王爷须好生珍重自己,勿令家人担心。”他冷眼给我:“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不是要走么,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怜他伤痛,也不去计较他的脾气,只好言道:“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二哥这些将军们还指望着王爷呢。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从来不是。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明白么?”他吼:“用不着你管!”我的头一晕,差点摔倒。这声音太响,我受不住。他的手及时撑住了我,我定定神,道:“那王爷保重,臣妾走了。”他并不放手,我看着他,问:“王爷还有何话说?”他凝视着我的眼,缓缓道:“稚奴,你对我真的一点情义也没有?”我鼻子一酸,道:“今生已逝矣,愿结来生缘!”挣开他的手,跑出屋去。
我坐在窗边发呆,手上的结子打了一半,永琮的情义,不能不令我感动,他直来直去,倒比永璘更好相处,我本来从未想过嫁给他会怎样,可自那一天后,我有时也不经想:若是嫁了他会是怎样?或许他不如永璘敦敦儒雅,不如永璘甜言蜜语会讨女人欢心。可是也许我的心里会更踏实,更有安全感,也更自由。他与永璘,一个是爱我的,一个是我爱的,前者令我安然,后者令我忧烦,前者令我简单,后者令我浪漫。而我最初想要的,不就是简简单单的安然生活么?“昔日凌波目,今成流泪泉。”有人在窗外吟道:“你是在为皇上伤心,还是为王爷难过?”我方悟自己不知不觉流了泪,忙擦干了,道:“三哥进来吧。”
门帘一挑,三哥走了进来。看了看我手上的络子,轻轻叹口气,道:“今天皇上去浏阳王府探病,兄弟俩吵得厉害,永璘一怒之下打了永琮一掌,忿忿而去,只怕王爷要受些处罚了。”我没应声,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三哥道:“王爷——太直——”他的确是这样的。容易吃亏。
三哥默然一会儿道:“永璘——让你回去。”我淡淡道:“那便收拾吧。”“小妹,”他拉住我:“他早不来接你,迟不来接你,偏偏跟王爷吵过后才派人来接你,你这一去,不是成为他的出气筒么?”我笑笑:“三哥放心,我自有法子应付。”“你有什么法子?还不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他反问:“你为了这个家已忍了他那么久了。”我微笑:“不完全是,他也有温存呵护之时,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冲身边最亲近的人发泄,又该冲谁发泄?”他怒道:“他现在宠的是纯贵人,叫他冲她发泄好了,凭什么这种事都要轮到你?”我道:“我是他的皇贵妃……”“还了给他,谁爱要谁要去,”三哥道:“咱们家人不必靠这个皇贵妃的名头吃饭。他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爱他比较多,你性情好,你不妒,你会保护他,会为了他舍了自己的性命,难道不是么?”我笑笑。“他对你呢?也会这样么?”他质问。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浏阳王会!”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抬眼望着他,他目光坚定,对我道:“你不必回去,出了事我来应付!”我微笑:“三哥在开玩笑?凭你三尺青峰剑还是浏阳王的人马?”他冷笑:“不行么?皇帝轮流做……”“三哥!”我斥住他:“你要祸及满门么?”他斜眼我:“凭你的国色天姿,绝世才情,加上温柔的性情,用的着上赶着去讨好他么?就因为他是皇帝?”我肯定地道:“就因为他是皇帝!”叫:“来人,给我更衣!”不再理他,听得他连声冷笑,接着转身而去,重重关上门。不由心中叹气,我不仅为了全家,也为了我的儿女。
96.冷宫待月谁怜惜
永璘召我进宫,却没见我,我在殿前跪了一个时辰,他才派李大用传旨。让我回上元宫待诏,我辞谢叩了头,将儿子交给安姑姑,没回上元宫,径自去了碧海宫。
我是自己去冷宫的,故而准备了纸笔和书,在那里看看书,写写字,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清静。
永璘过了十天方来看我。
他负着手,脚步声很轻,从月下走近我。我正在对月吟咏,他待我吟完,才开口:“皇贵妃好闲情!”我转身行礼,口称:“陛下!”他扶起我,就在园子中的树桩下坐下,淡淡地问:“皇贵妃在此休息的可好?”我摇摇头,道:“我素怕这种地方,晚上一直睡不安,不过白日里的宁静却是我向来喜欢。”他嗯了一声,我问:“皇上歇得好么?”他淡淡回答:“很好,纯贵人侍候的朕很舒适,说起来这都是皇贵妃的成全之功。”我笑笑:“只要皇上开心便行了。”他出了会儿神,问:“这些天可有人来看过你?”我道:“纯妃来过两次,送了一些吃的。”他点点头:“她倒忠厚,其他没人来么?”我道:“臣妾身在冷宫,谁愿意来这个地方找晦气?何况,只怕有不少人在额手称庆呢,不落井下石已是不错,又有几个会雪中送炭的呢?”他冷笑:“不是常听人说皇贵妃贤德,在宫中名声颇好么?怎么也不过如此啊。”我笑了:“谁不是人前说好,背后伤人呢?所以臣妾从不相信这些,皇上难道相信么?”他微变色,道:“怎么朕问你一句,你总是要回过来反问朕?朕的宫妃中,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我笑着蹲了蹲道:“臣妾知罪!”他打量着我:“你不打扮反倒好看得多,纯贵人与你同岁,反不及你年青貌美。”我道:“那是因为皇上这些天看多了纯贵人,乍一见臣妾,自是觉得新鲜,若易地而处,只怕皇上也会这先赞纯贵人呢。”他点点头:“你说的话总是很有理,令人回味。”我道:“皇上谬赞了。”
他看了一会儿月亮,道:“皇贵妃难道不想回宫?”我道:“那要看皇上有没有恕臣妾之罪了。”“噢?”他看向我:“皇贵妃犯了什么罪?”我缓缓道:“身在帝侧,思念他人!”他的目光变冷了:“你也承认你思念他人?”我道:“臣妾承不承认有用么?关键是皇上是不是这么想。皇上若是这么想了,臣妾说什么都没用。所以臣妾说出不出的了这个冷宫,在皇上而不在臣妾。”他淡淡道:“朕并没叫你入冷宫。”我道:“皇上是没说,可是皇上在心里已将臣妾放置在了冷宫中,若非如此,皇上又怎会这么久才来呢?”
他盯着我,道:“皇贵妃知道么?你很聪明,只是有时过份聪明并非好事。”我苦笑道:“爱我时赞我聪明,不爱我时嫌我太过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