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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了一天雪。
早上出门,天空中不仅有雪在飘,还少见地透S出阳光。就在昨日站过的地方,雪柠将自己的手重新递给步步走近的常天亮。常天亮不敢捏得太重,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把雪。
常天亮接着昨日的话说:“段三国已经上当了,别人故意让他代行镇长的事,他一上台就宣布由杭天甲统领野猪队,两丁抽一,三丁抽二,齐心协力对付驴子狼。”
雪柠不得不信,常天亮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对常天亮说:“你的眼睛长错地方了,不在脸上,而在手上。”
“除了不长在眼窝里,瞎子的眼睛可以长在其他任何地方。”
常天亮的回答让雪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个不停。正因为如此,在常天亮的眼睛里,除了雪柠,别的东西都能看见。
“我听傅先生说过几次,一定要见血,见不到血就没有办法将穷人召集到一起!这话你懂吗?”
常天亮有意问雪柠。雪柠却是真不了解。
这时候,段三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驴子狼顺河下!男人手里拿刀枪,女人脚下要抹油,要打就往死里打,要跑就要跑回家!”
段三国敲着锣出了下街口,大声叫嚷,要常天亮和雪柠赶紧回屋里去,不要以为见到驴子狼了再跑还来得及,再狠的人见到驴子狼后也会拉不动脚,何况地上还有一尺厚的雪。常天亮不高兴段三国的打扰,又没有其他办法。“今日我不光是打更的,还是镇长,我说话你们必须听。”见二人真的转身了,段三国立即变得非常热情,他问雪柠,雪大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段三国并非必须得到答案,紧接着又说起别的。“杭九枫回来后一直起不了床,整天在家里嚎天吼地骂马鹞子,就是不骂驴子狼,还说驴子狼一来,肯定先挑细皮嫩R的人吃。”
圣天门口 二四(2)
这番话说完,段三国又说起波斯猫。这几天碰到波斯猫和大白狗在雪地里追赶时,他有意不敲锣,多看了几眼。按照他的观察,虽然狗天生是猫的冤家,但就这两个畜生来看,不到最后,还不能说吃亏的是猫还是狗。
雪柠只说驴子狼:“为什么只怕驴子狼顺河下,不怕驴子狼沿河上?”
段三国解释说:“西河越往下人畜越多,驴子狼从下往上走,是吃饱了进山生儿育女享清福。顺河往下走的驴子狼都是刚出山的,个个肚子瘪得像只空布袋,那样的驴子狼,一只就能吃一个人,三只就要吞下一头牛。”
段三国自己的话将自己的脸吓得嘎白。
雪终于停了。最后的雪花碎成细细的粉末,漫天撒了一阵。再有飘扬的,不过是风将早已飘落过的积雪从高处吹起来。落雪前,气温降得不够,融化的雪水长不成长长的冰吊儿。雪水顺着瓦沟淌下来,落在街边的小溪里,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雪柠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被雪掩埋的西河,宛若在衣物的掩饰下正在发育的胸脯。雪柠没有发现那个到河里撮小鱼儿的伙计。常天亮叫她放心,在雪家当下人的人,个个都心怀感激之情,没有谁会瞒着主人偷懒。
西河有一百多里长,太容易藏住一个人。这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直直地照S着。
阳光后面是一片梦一样深蓝的天空。没有云的时候,雪便成了云。一级级的山岭,从西河里的水线和雪线起源,步步隆起,渐渐地高耸成仿佛能够到达天际的云梯。雪柠用力嗅着空气中雪的滋味,猛烈的抽吸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走过长长的小街,到处都有吆喝着用砖块石头堵塞街巷出口的人,凡是脚能触及的雪全被踩成了泥巴。杭天甲领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别的几个人,抬着铁沙炮从上街到下街,又从下街到上街,连走了两回,不厌其烦地大声叫喊:只要野猪队的人在,驴子狼就是豆腐渣做的。那些心神不宁的女人站在自家门口,人人脸上都有两团奇异的酡红。点灯的时候,雪柠跟上雪大奶和阿彩,扛着椅子去听董重里的说书。爱栀对说书没兴趣,雪大奶劝了几次也没能将她劝出大门。拖了一会儿,阿彩在旁边说:“落雪天听说书的人更多,大家又不如往日那样尊重雪家人,去晚了就没地方。”雪大奶不知是在生谁的气,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话:“那些三生没听说书的人,未必就不活命了。”小教堂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雪柠跟着雪大奶挤到前面时,一向留给雪家的位置早被野猪队的人占了。常天亮眯着眼睛说了几次,野猪队的人马上说起闲话:一样的耳朵一样的R,若是有人长着金子做的耳朵,他们才会让位。一看情形不对,雪大奶忙说有地方站站就行。站了一会儿,由常天亮开场的说书帽还没说完,雪大奶的两腿就撑不住上身重量。幸好董重里出来了,二话没说,就让雪大奶带上椅子坐在里屋门后。
夜深了,董重里的说书声完全消失了,雪大奶仍然点着煤油灯,嘴上说是等波斯猫回,其实是心里还在窝着气。爱栀和雪柠陪着说了一阵话,雪大奶的心里才舒缓了些。
这时候,大白狗的吠叫是天门口飘忽不定的惟一声响。
“这小东西,较上劲了!”
大家轻轻一笑,都明白雪大奶这话是说波斯猫。
只要大白狗在叫,波斯猫一定在它附近。
雪大奶张开嘴,一个哈欠没打完,窗外突然响起吆喝声。听起来是野猪队的,说是镇外发现驴子狼,要雪家屋里的男人带上利器,到街口新垒的墙后面去守着。小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纷乱,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匆匆地跑向北边的街口,时间不长,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传过来,喷了桐油的窗纸猛地一亮,整个天门口跟着晃了半天。雪柠趴在窗台上,望见一只巨大的火球拔地而起,拉着长长的斜线直奔西河上空而去。就像是在呼应,铁沙炮响声未落,远处山上也响起零零星星的土铳声。闹了一阵,绸布店伙计回来了。说是常守义心慌看错了,将波斯猫那绿莹莹的眼睛当成了驴子狼。雪大奶正将信将疑,一大群人拥着铁沙炮从北边街口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天门口重新安静了,段三国的锣声才像一个爱在事后说自己如何高明的女人那样响起来。
波斯猫天快亮时才从外面回来。它饿极了,跳到床上不停地用舌头舔爱栀的脸。爱栀醒过来,一边说不给吃的,免得它吃饱了又到外面去疯,一边撩开被子披上雪狐皮大衣,掇起水桶去天井边倒掉里面的水。天太冷,离开了水,那些小鱼儿蹦不起来,躺在那里任由波斯猫叼在嘴里嚼得吱吱响。吃完小鱼儿,波斯猫冲着爱栀叫了一声,没洗脸,也没洗爪子,顺着回来时的路,第一下跳到架子床顶,第二下就跳到了屋檐上。
圣天门口 二四(3)
雪柠睡得很沉,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早上醒来,听说了夜里的情形,决意要看看波斯猫如何同大白狗打闹。
地上的雪化得很快,一脚踩上去,最少也能溅起十几只带水的雪团。雪柠从小教堂门后拉出正在练说书的常天亮,要他跟自己去找波斯猫。顺着上街向前走,那些日子殷实的富人家,还在忙碌着用石块和原木加固自家的门窗。他们都很乐意回答雪柠的问话,一致地指 向东边:波斯猫和大白狗,一个顺着屋脊,一个顺着小街,撕撕咬咬地出了上街口。路过杭家,雪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从敞开着的朱漆剥落的大门,望得见那尊夜里响过的铁沙炮,在白雪与阳光的映照下,它又多了一层威严。伤势开始好转的杭九枫也露面了,他穿着一身单衣,同杭天甲他们一道用力擦着炮身。
见到雪柠,杭九枫直起身子:“昨晚铁沙炮的响声大不大?”
雪柠微微一笑:“你放心,吓不着我!”
藏在幽暗之中的杭大爹大声吼起来,要杭九枫用力快擦,晚了铁沙炮就会生锈。一出上街口,就望见大白狗正狂躁地绕着一棵苦楝树来回蹿动。苦楝树很高,波斯猫坐在半中间的树枝上,若无其事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听见雪柠的呼唤,波斯猫娇滴滴地回应了一声。大白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两条前腿搭在树干上,做出一副非要爬上去的样子。
躲在厕所后面的几个孩子,不停地用雪球砸那大白狗,讥笑说它若是输给一只猫,不仅丢自己的脸,连杭家的脸也会丢得精光。波斯猫冲着雪柠叫了两声,掉转头来P股朝天顺着树干往下走。白狗在树下叫得更凶。波斯猫不在意这些,慢慢地下到离地最近的树枝上。大白狗瞅了瞅波斯猫,转身迎着雪柠和常天亮走了一阵,突然扭头箭一样冲向苦楝树,沿着树干顺势蹿了一丈高,将那肥硕的下颚紧紧勾在波斯猫坐着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波斯猫站起来,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身上的毛竖成了数不清的箭,撕肝裂肺地叫着,抬起前爪在白狗脸上狠狠抓了几下。大白狗叫不出来,只能用后腿拼命蹬着树干,惊落了苦楝树上的许多雪。波斯猫换了一只爪子,在大白狗的脸上又抓了几下。大白狗终于叫了一声,张开的利齿只差一点就能咬着波斯猫。波斯猫在原地打一个旋,蹬在树枝上。一泡猫N自天而降,完完全全地屙在大白狗的脸上。大白狗终于支撑不住,下颚一松,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刚爬起来,又倒在雪地里,滚几下再爬起来,还是支撑不住。躲在厕所后面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白狗要死了!大白狗被猫咬死了!”波斯猫在苦楝树上欢叫着,尾巴翘成一杆大旗迎风招展。雪柠再次将双手伸向波斯猫。正在雪地里打滚的大白狗突然蹿起来,咧着老大的嘴扑向雪柠和常天亮。大白狗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两个活人站在面前,它偏偏要往人缝里扑。扑了空的大白狗,更加凶猛,回过头来一下子扑到雪柠肩上。就在这时,波斯猫从树上飞身跳下,准确地落在大白狗的头上,四只锋利的爪子借着惯性在大白狗头上猛抓一把。大白狗在雪柠耳边惨烈地叫了一声,落地后连翻了几个跟头,再爬起来,身上已裹满了雪。
雪球般的波斯猫,在远处屋顶上迈着悠悠的猫步。
天门口的狗齐声叫着。细细听过就能分辨出,除了一只狗吠是有来由的,别的狗都是跟着打野。大白狗在镇外十分遥远地叫着,声音顺着白雪覆盖着的西河淌出很远。波斯猫打架赢了,常天亮却很伤心,他劝雪柠趁着白天将波斯猫找回来。猫狗打架,最终都要将主人牵扯进来。常天亮说,没眼睛也有没眼睛的好处,别人用眼睛看事情,不是被云挡住了,就是被山挡住了,还有隔墙隔布的。他没眼睛,看东西时用的是心,只要自己不糊涂,什么遮挡也没有。雪柠不让常天亮说这些,她也不愿意看猫狗打斗,她要常天亮说书给自己听。
黄昏一到,被太阳晒化了的雪,飞快地上了冻。上街下街硬邦邦的脚步声,比白天更响了。除了大白狗,另一个蹿上蹿下的就是段三国。段三国嘴里说是在找那两个贪玩的女儿丝丝和线线,眼睛里看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一次段三国还借故进到雪家门里,掏出心里的话说,雪大爹再不回来同他一起拿个主意,天门口就要出大乱子。段三国猜测,所谓的驴子狼根本就不存在。杭天甲他们积极地将野猪队拉起来,不可能干好事。雪大奶不想过问这些,他要段三国去县城,对那些更关心这些事的人去说。段三国想去又拿不定主意,虽说他已经代理镇长了,实际上还是个打更的,别人一两天不露面没事,一夜没有他的锣响,没有他的声音,天门口人人都能晓得。万一惹得杭天甲他们疑心,也不是好事。
圣天门口 二四(4)
相比段三国,大白狗更疯狂。一会儿在上街口,一会儿又到下街口。偶尔也能听到波斯猫的叫声。波斯猫叫得不紧不慢,仿佛与大白狗毫无关系,就像董重里说书时轻敲鼓慢击板一板一眼地散唱着的水词儿。阳光快没有了,剩下的少许抹在山尖上。乘着落日余晖,波斯猫满不在乎地走上小街。碰上它的人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富人家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好看!”一个人开口,附和的接二连三。波斯猫没有理会街上的人,伸出前爪去那小溪里掬起一些水。大白狗顺街寻过来。波斯猫不慌不忙地洗完最后一把,转身往前走时,那些看不 惯它的人,已将去路拦死了。大白狗扑上来,转眼间两只畜生打得不可开交。最激烈时,分不清地上哪是雪球,哪是猫狗。闻讯赶过来的爱栀不停地呼唤着波斯猫。
“让它们闹去,要过年了,总有一些热热闹闹的事情。”
说话的是杭大爹,那种仗势恃强的意思非常明白。
爱栀没有生气,挑了心里的实话说:
“世界上不见得总是狗欺侮猫,说不定哪天局面就变了。”
话刚说完,波斯猫就被大白狗一口叼住。它将波斯猫按在雪地上正要撕咬,波斯猫一伸爪子,抠住它的眼眶,随后便跳上街边的窗台,一边歇息,一边看着痛苦不堪的大白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打了许多滚的大白狗终于爬了起来,没待它站稳,波斯猫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吊在它脖子上,张开利齿,咬住了它的喉咙。
杭大爹丝毫不为濒危的大白狗着急。那些打野的人鼓噪着想上前撵开抱在一起的猫狗。杭大爹还嘲笑他们不如大白狗,没见过世面,还以为卵子真的能打破人的头。
“怕什么,我就等着看太阳从西边出来!”
杭大爹底气十足地说完这话不久,大白狗突然像断了轴的门板那样倒在雪地里。刚倒下时,两腿还能动弹,一会儿,就只会抽搐了。见情况不妙,杭大爹刚要上前,波斯猫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四周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恼羞成怒的杭大爹飞起一脚将波斯猫踢出老远。波斯猫露怯地蹿进紫阳阁时,雄赳赳的大白狗已经死了,庞大的身子成了一件软不拉叽的皮货搭在杭大爹的臂弯上。不知是谁带头,打野的人整齐地亮开嗓门大笑起来,不仅笑大白狗和杭大爹,还笑杭九枫:如果不是波斯猫让他们长了见识,还以为世上只有杭九枫杀狗的手艺最好。
杭大爹的脸色变得比杭家老二死时还难看,他一连几次冲着爱栀将拳头挥得老高。爱栀有些怕,又没有可以退缩的地方。打野的人喊叫,杭大爹的拳头敢打雪家女人,才是天下无敌。
但杭大爹的拳头终归没有落在爱栀身上,只恨恨地说女人只配吃卵子。杭大爹推开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只身闯进紫阳阁。他不知道波斯猫躲在哪间屋里,踢开第一扇房门,就撞上正在脱光衣服擦洗身子的雪大奶。不管雪大奶如何絮絮叨叨地咒骂,杭大爹还是硬着头皮在雪大奶的睡房里搜了一通,又经东月门闯进白雀园,钻进阿彩的睡房里。衣着整齐的阿彩叫得更响亮,然后凑在杭大爹的耳边小声说,从西月门进紫阳阁,正对着天堂的那间屋子,是爱栀住的,也是波斯猫住的。照着阿彩说的,杭大爹一点弯路没走,径直钻进爱栀的睡房。
雪柠生气地坐在火盆边,不去理睬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不断谄媚的波斯猫。雪柠对波斯猫说了许多责备的话。她让波斯猫走,去外面的荒山野岭里过日子。波斯猫委屈地匍匐在雪柠的脚背上,嘴上长长的胡须没有动静,肚子却在不停地起伏,呼呼出气。
杭大爹的动作非常敏捷,他伸手之际,雪柠只来得及从空中抱住波斯猫的后半身。杭大爹只顾用力,眼看着波斯猫被扯成了一张皮,雪柠只好放了手。杭大爹双手拎着波斯猫使劲一扯,那浑圆的脖子差点撕断了。雪柠尖叫着要杭大爹别这样,猫有九条命,害死一只猫,人死后要投八次畜生胎,才能转世为人。杭大爹微微发怔时,波斯猫趁机叫了一声。杭大爹冷冷一笑,大声问:“大白狗有几条命?”雪柠答得上来,却没有回答。
若说大白狗只有一条命,肯定会激怒杭大爹。杭大爹*问了几次,胡须一抖又要撕那波斯猫。雪柠想起一个人,连忙指着门口说:“杭九枫来了!”趁杭大爹回头看时,她上前去抢波斯猫。得到帮助的波斯猫,四只爪子在空中拼命乱抓。为了将波斯猫拖住,杭大爹的手背被它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他不再理会任何人,高声叫雪大奶快出来,他不想只当着雪柠一人的面弄死波斯猫。雪大奶躲在屋里,还在骂杭大爹无理无耻,害得自己再也没脸在天门口露面了。杭大爹不在乎雪大奶的骂,倒退三十年,雪大奶还可以在男人面前撒撒娇,可如今,那抹了粉搽了雪花膏的脸,配着上了菜油的纠巴还能看看;真的脱个精光,胸前吊着两只讨米袋,裆里露着几根癞痢毛,中间的肚脐瘪成了猪P眼,盘在洗澡盆里的两条腿,又黑又皱,比木梓树皮还不如,看什么恶心什么。杭大爹还想说雪柠,他将雪柠看了好几遍,嘴唇哆嗦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说出口。
圣天门口 二四(5)
雪柠再次伸手指向门口:“杭天甲来了!”
这一次是真的。杭天甲站在门外说:“放了那猫!”
雪柠高兴地说:“只有狗仗人势,哪有人仗狗势的!”
杭天甲没有觉得雪柠的话难听:“猫是雪家的,但雪家人不是猫。狗是杭家的,杭家人也不是狗!”
杭大爹瞪大了眼睛:“猫狗通人性。”
雪柠说:“所以人更要时时防着自己心中杀性!”
“先是老二,今日又是大白狗,再不露点杀气,人人都可以爬到杭家屋脊上屙屎屙N了!”
杭大爹喊了三遍,杭天甲都不改口。杭大爹明白了,“我的儿,还是你看得远,男子汉大丈夫,心里要容得下人和事!”
杭大爹一松手,憋急了的波斯猫猛地蹿了几下,顺着屋檐跑得无影无踪。
杭大爹不再同雪柠说话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叫着雪大奶:“今日事今日了,明日谁还记在心里,就是小人,就是王八蛋!”
杭大爹的样子,让那些站在街上打野的人一时回不过神来。杭大爹也不多说,伸出剑指对准杭天甲。杭大爹要他将大白狗扛回去,交给杭九枫剥了。狗R留着自己吃,狗皮风干了,来年夏天,好好地替他硝成皮子。到时候,再找来西河上下最好的裁缝,用爱栀穿的雪狐皮大衣当样子,做一件更好的狗皮大衣。杭大爹相信只有大白狗的皮毛才是天下最好的,雪狐皮大衣也比不上。
圣天门口 二五(1)
落在天门口的雪所剩无几了。驴子狼的事很少有人提起。通往东边的道路上传来的消息,比驴子狼更让人不安:六安一带的乡村出现暴动,虽然只是星星点点,却有渐成席卷之势。野猪队的人,一改只在夜里活动的习惯,大白天也在天门口通往各村的路上忙碌。就在这时,柳子墨的信到了天门口。信是由回六安过年的鄂东保安团冯团长带来的。从武汉将信带到黄州的人是前来巡视防务的省国民政府的王参议。冯团长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个骑兵班。十几匹马卷着几丈高的尘土猛地出现在天门口,着实把野猪队的人吓得不轻。最先发现情 况的人去小教堂报告,傅朗西却不在。有人依稀看见傅朗西去了麦香的饭店。董重里不让野猪队的人过去找,说那是别人看花了眼。瞒着优柔寡断的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暗中发布命令,将铁沙炮的火捻都C好了。冯团长只喝了一杯茶,便赶路去了,再晚一点,说不准就会出事。
柳子墨信中所写大都与气象有关。武汉的冬天本来就不好过,今年表现更糟。伴随高空大气环流的变化,鄂东大别山区将从最近开始,越来越成为各种坏气候的始发地或中心带。经由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总爱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碰上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暖湿气流,今日落雨明日落雪,年前年后肯定不会给大家太平日子过。从目前的趋势来看,不仅降雨量要超过往年冬天,降雪量也要超过往年。未来一个月,前一段的天气主要为雨夹雪,后一段天气多为雪夹雨。又湿又冻的日子一来,就要伤人筋骨。
在信的后半部分,柳子墨说大别山区到目前为止,连一座测候所都没有,如果不嫌麻烦,请雪茄组织读书甚多的爱栀和雪柠,多多留意日常天气,并逐一记载下来。
柳子墨的请求让雪柠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冯团长的马队沿着大路往东走后不久,雪大爹和雪茄就在这条大路的西端露面了。两个人费尽心机也只弄到不足十匹红布,外加一些红绸,还有十几床已经做好了的红被面。算在一起,也不过十二匹多一点。雪茄有经验,额外买了些红纸。真要暴动,红纸也能派上用场。不暴动也不要紧,过年时,将红纸裁开,写成春联送人,给别人家添个吉利,自家也能落个好名声。一路上小心谨慎,眼见着就要到天门口了,波斯猫不知从哪儿蹦出来,蹲在路当中喵喵地叫个不停。雪茄让轿子停了下来,走上前去正要抚摸,波斯猫咧着嘴大叫一声,尾巴一扬,一路蹿进右边的山冲里。雪茄正在奇怪,路旁看茯苓的草棚里突然冒出傅朗西。傅朗西带着几个人,冲着心惊R跳的雪大爹道了一声谢。结账时,傅朗西给足了货款,一厘赊欠也没有。只是那些红纸出了点麻烦。傅朗西不肯领情,还问雪茄,为什么觉得他们用得着红纸。雪茄说,他是随心所欲想到的,傅朗西不要也没关系。傅朗西不要红纸的样子很坚决。雪茄不多说了,转而请他过年时上家里坐坐。傅朗西笑得很灿烂,看上去像接受邀请了,还说雪茄离家这么多年,猛地回来恐怕也不习惯。三言两语叙完旧后,各自走了一程,傅朗西又转回来将红纸要了去。傅朗西还是称董重里为表哥,他说董表哥一向喜欢给别人写春联,这些红纸给他用正好。
雪茄回到天门口,引起的动静并不大。街上走的人,雪茄差不多全认识。见面时有人说,雪茄长阔气了。也有人说,雪茄真有本事,要么一个老婆也不要,要么一下子娶两个。放在往日,雪茄也许会打哈哈说,就算自己娶三个老婆也不关他们的事。但在武汉生活久了,雪茄已想不起那些在天门口耳熟能详的话。雪茄的归来,使做母亲的雪大奶感情波澜起伏。若不是雪柠提醒,她都忘了让跪在地上很久了的雪茄站起来。与阿彩相比,雪大奶的忘情又是微不足道了。雪茄第一次与阿彩单独相处时,阿彩便流着眼泪泣诉,这个世界上所有关于雪茄的念头全部加到一块,也不如她心里对雪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想念。雪茄回到天门口引发的动静大部分都出自阿彩。
雪茄是下午到家的。
那天上午,阿彩正在火盆边无聊地拨弄着烧得很旺的白炭,杨桃进来传信,说雪大奶让她到门口去见一见杭九枫。阿彩不肯去,以为其中藏着某种Y谋。杨桃不得已说了实话:杭九枫有关于雪家的消息,他只肯对阿彩说。在门口见到杭九枫,阿彩怦然心动。
养了十来天的伤,黑不溜秋的杭九枫居然露出些许白净。隔着一条小溪,杭九枫告诉阿彩,雪茄真的要回来了,下午就能到家。然后,杭九枫趾高气扬地说:“雪茄是回来送死的!”他不满意阿彩眼里流露出来的柔光,说了这句狠话。没想到阿彩却比他更凶:“你敢动雪家人的一根头发,看我如何抽你的筋!”阿彩回屋转述了杭九枫的话,雪大奶还不敢相信。阿彩一点也不怀疑,她将火盆烧得旺旺的,脱光身子惊天动地地洗了个干净,并在所有衣服里,挑了一套最合意的穿上。雪茄进门之前,阿彩讪讪地去爱栀屋里坐了一会儿,说到希望爱栀能原谅自己时,眼窝都湿了。阿彩要雪茄上自己屋里睡三夜。三夜不行,两夜也可以,再不然,一夜也行。爱栀没有回答阿彩,她要阿彩当面和雪茄说。
圣天门口 二五(2)
雪茄带回久违的动静,让阿彩听得地动山摇。更让她惊心动魄的是,雪大奶当着大家的面一遍遍地摸着雪茄的脸。阿彩两颊绯红,垂在大腿旁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着旗袍的丝绣镶边。雪茄同所有人打过招呼,包括雪柠,最后才对阿彩说了句:“你在家辛苦了。”
两人再次说话,已是夜深时分。那时雪茄跨进白雀园,在花园里就大声说:“为什么这样香呀,是腊梅开了吧?”阿彩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雪茄跨过门槛向前走了两步:“这 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阿彩站在屋子当中,一会儿低眉落眼,一会儿二目传情,一心等着雪茄上来拦腰抱起自己。雪茄向侧旁走了几步,用手推了推那扇早被钉死的后门:“夜里睡觉就别烧火盆了,小心让烟闷着。你睡吧,不用等了。这次回来要住很久,有我们说话的时候。”雪茄离开时,顺手将门关得严严的。阿彩不知道自己叫出声来没有,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对雪茄说清楚了:她不想浪费雪茄的时间,也不会做与雪茄共度良宵的美梦。只要雪茄宽衣解带往她身子里喷一颗种子,她就有把握替雪家生出一个续香火的男丁。
只要有一个如同雪柠那样可人的骨R,别的东西她都不在乎。雪茄将一阵有声有响的北风留给阿彩,无声无息地走了。打更的声音一起,阿彩也悄悄地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天上星星很多,透过花园和天井照得见院内高低不一的门槛与台阶。阿彩一声不响地进了紫阳阁,摸到爱栀门前,刚好听到爱栀在屋里轻松地笑着。爱栀的笑声与白天里不一样,阿彩能听出其中百般柔情,千般快乐。换了男人来听,那滋味必定会十倍地往上翻。屋里女人的笑声越来越细,男人的笑声越来越粗。
爱栀笑过之后的头一声呻吟,恰似报信的春风扫过冰封之地。是山是水的,立刻澎湃起来;是草是木的,立刻张扬起来。秋风萧瑟,北风呼啸,这些都不对,一定是春风,也只能是春风。细微之声激发出浩荡之势,天门口的夜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旷阔的男女之情。这一夜阿彩一刻也没睡。再熬过白天,天又黑了,看着雪大奶藏着深深笑意吩咐王娘娘把一小罐J汤送到爱栀房里去了,阿彩又站在了那门前。早早地就有奇妙的芬芳从门缝里弥漫出来。
阿彩清楚这不仅是瓦罐里的食物的芳香,更是两具欢娱的R体散发的香气。春潮汹涌,天地翻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担心,身下那具睡过几代人的老床,是不是能够承受如此欢情。在随后必定要出现的安静中,哪怕是最细小的声音从夜幕中滴落下来,对阿彩来说也像晴天霹雳。那是爱栀下地,到火盆边掇起了J汤。阿彩想像着此情此景,只要自己也能从雪茄那里得到快乐,就是光着身子到雪地里打个滚也心甘情愿。阿彩想像得到,雪茄肯定是坐在床上,搂着爱栀,一口口地将J汤喂进心爱的女人嘴里的。她想不到的是,他们竟将瓦罐扔在地上,也不去看它们摔成几片了,便又倒在床上重新刮起那没完没了的春风。到后来,雪茄还将春雨下到爱栀身上。爱栀将被子蒙在头上,忘乎所以地欢叫,就像春天里走在花红草绿的田畈上,突然遇上从山后袭来的阵雨,女人们借机忘掉各种各样的管束,或是往家里跑,或是往树下跑,或是往男人怀里钻,不管怎样,她们都会放开身心大声尖叫。爱栀的叫声非常漫长,阿彩都听不下去了。她第一次往回走时,走到了西月门外的天井边。第二次走得稍远些,已经到了腊梅开得正旺的白雀园里。第三次走得更远,都进了自己的睡房。无论怎样,在没听到雪茄的鼾声之前,阿彩的脚始终是一对将爱栀的睡房门口当做暖窝的兔子。新一天的太阳刚出来,阿彩就在想自己将会看到和听到的。到夜里,那扇死死挡着自己的门板后面,仍旧响着两堆R乃乃的声音。两个人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到家了,他们不快乐还有谁能快乐!阿彩终于没能听到最后。都三夜了,屋里的两个人怎么说也与自己关系密切,可他们就是不肯提她的名字,一次半次也没有!仿佛在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别人!头一夜他们是用心交H,第二夜他们是用R来交H,第三夜的交H,就只有用骨头了!从心到R再到骨头,这样的男女欢情对自身是补药,对旁人却是泄药。阿彩躺在自己的床上,跟着段三国的锣声一遍遍地想,她终于明白,从那一年雪茄逃婚开始,自己就已经死在他心里了。
别人死了,还能得到一处墓地,可自己简直就是被抛进了长江,被大鱼小虾老鳖幼蛇分而食之,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心里一空,寒气便进到身子里面来了。阿彩用力地想,雪茄挺着腰进到爱栀的身子里时,如果也是这样冷冰冰的该多好!
天亮时,烧得昏沉沉的阿彩对杨桃说:“男人哪能按着一个女人死死折磨,是不是担心家里的好日子要过完了?”
圣天门口 二五(3)
杨桃望着阿彩脸上罕见的凶相,胆怯地迎合:“你可不要给人家口实,让他们有借口将你休了!”
天交正午,替阿彩诊治过癞痢的张郎中正巧路过天门口,雪茄硬是拉他进屋,替阿彩看病。张郎中正在号脉,外面有人大声叫喊:落雨了,快将晒的衣服收到屋里去!阿彩望着张郎中,迷迷糊糊地说:“没听见打雷,为什么会落雨?”张郎中没有答话。阿彩换了一种语 气:“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说什么话都没反应?”张郎中放下阿彩的一只手,拿起另一只手,继续号脉。阿彩也继续说胡话:“是不是想要我了,又不是野猫偷腥,想要你就来!”
张郎中一声不吭地号完脉,要出门时,阿彩突然骂起来:“我可是明媒正娶的,你敢不要我,小心将来不得好死!”
张郎中在厅堂上写药方,趁着没有别人,他问雪茄,要不要另加几味药,让阿彩吃下去,不再想那男女之乐、床笫之欢。雪茄不假思索地回绝后,张郎中狡猾地笑了笑——他并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想试试雪茄的为人。张郎中接着劝雪茄,阿彩不是一般的女人,一般女人戒不了大烟,更治不好自己头上的癞痢,阿彩能将这两样顽固之疾治好,心里显然有很大的主意。这样的女人,既然娶进家门,就当是一只上半截破了口子的水缸,只要下半截还能装水,能用多少就用多少。在雪茄听来,无论张郎中笑与不笑,他说的话都是笑话。张郎中来时,伞在腋下夹着。走的时候,人没出门伞已撑在头上了。雨下得不大不小,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打着赤脚在街边小溪里忙碌着。紧挨着紫阳阁墙根处垒起了一座齐腰高的拦水坝。雪茄正在同情那些在拦水坝下面七手八脚地捉小鱼儿的男人,杨桃在他身后大声叫着,屋里进水了。小溪里涨高的水顺着通过排水的Yfjf?fjj灌进天井里,外面拦水坝里的水有多高,天井里的水就有多深。雪茄一头钻进雨里,抢过一把锄头,三下两下就将拦水坝扒开了,还说,也不是今年过年才开始拦水捉鱼的,得按老习惯来,到小溪上游去筑坝拦水,不应该将拦水坝修在人家的墙根下。雪大爹和雪大奶闻讯赶来时,拦水坝里的水已经破堤而出,顺着小溪浩浩荡荡远去了。
舜帝父亲名瞽叟,握登乃是他母亲,握登生舜姚墟地,故此以姚为姓名,黄帝是他八代祖,他是轩辕后代根。他的母亲早年死,继母才生象弟身。继母要把舜害死,唆使瞽叟变了心,设计要害舜一人。当时尧帝诏书到,舜帝即忙见尧君。尧君就问天下事,对答如流胜于君。
尧帝一听心大喜,二女与他作妻身,大者名曰娥皇女,二者名唤是女英,又将牛羊仓廪付,又将百官九男赐他身。舜帝回家见父母,继母越发起妒心,象弟当时生一计,悄悄说与瞽叟听。父亲叫舜上仓廪,象弟放火黑良心,大舜看见一斗笠,拿起当翅飞出廪。象弟一计未使成,又献一计与父亲,叫舜古井去淘水。说起他家那古井,却是狐精一后门,九尾狐狸早晓得,象弟今要害大舜,吩咐小狐忙伺候,接住大舜出前门,指条大路往前行。父母二人与象弟,具在上面把井平。大舜走至卧房内,手弹琴弦散散心。忽听舜房琴声响,三人一看吓掉魂。瞽叟见舜害不死,儿子果然有帝份,害他念头从此止,尧帝让位于大舜。尧帝在位九十年,龙归大海升了天,阳寿一百单八春。舜为天子号有虞,不记象仇封有神,心不格J真仁义。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鲜于羽山,后来才生禹。
下了几天雨,每次听董重里说书,大家都要议论说,只有见到雪了才会天晴。雨缝里果真飘起许多雪花,一旦雪花不再飘了,天空又还原成一片水幕,而且那雨还越下越大。下到后来,雨没有停,雪花又来了。天空完全变晴,已是正月十五往后的事,富人家闹元宵挂在门前屋后的灯笼,都快没有形状了。
一切都在印证柳子墨的预言。
圣天门口 二六(1)
趁着阿彩生病,雪家人高高兴兴地将年过完了。
初一早上,雪大爹将家里的人全喊起来,守在大门后面,他双手握紧那根挂着六千响鞭炮的竹竿,从大门口伸到小街上。最后一只鞭炮响过了,一家人拥到门外,发现夜里才贴上去的春联旁,被人贴了两张标语。雪大爹带着雪柠沿街看去,富人家的墙上,都被人贴了标语。随后几天,神色各异的拜年客从各地带来消息,大年三十夜里,相同的标语贴满大半 个县城,相邻的浠水、罗田、太湖和蕲春等县也是如此。段三国上雪家拜年时,也说了些情况。标语上说要打土豪,分田地,雪大爹却不着急。雪家没有置田产,没有田地给人家分。雪家不是土豪,没有什么让人家打的。雪大爹还要家里人都想一想,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天门口人的事,家里人都说没有,于是雪大爹叫大家放心,只要做人做得正,就是翻天覆地也用不着怕。
说归说,雪大爹心里更盼着能有更多的穷人借拜年来家里讨封包。放在往年,下了如此多的雨雪,青石条门槛都会被拜年的人踩矮半寸。雪大爹越是盼,来拜年的人越少。往年总会来的常天亮也不见来,晚上听说书时,也不见他在董重里身前身后打转。撑了两天,初三上午,雪大爹叫雪柠去常家看看。雪柠去时,常家大门上了锁。路上碰到段三国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妹妹线线抢在姐姐丝丝前面告诉雪柠,年三十夜里常家里就没有灯光。
初一这天,最早来拜年的是董重里。因为头天夜里为那些不想在家里守岁的穷人说了一整夜书,董重里的嗓音又沙又哑,听起来不是滋味。董重里说傅朗西咳嗽的毛病又犯了,不敢出门吹冷风,让自己多拜一个年,算是代替他。雪茄和爱栀赶紧去小教堂回拜。躺在床上的傅朗西略带伤感地对雪茄说,活到二十几岁,只有今年的年过得最有意思,吃不好,喝不好,身体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