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你不会送。你有别人没有的想法。就像吃瓜子,能够将瓜子壳全吃下去,任凭别人
怎样说你都不改。在天门口,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段三国恭敬起来:“有个好消息,听从河那边过来的人报告,你们家的波斯猫
在山上生小猫了,有人还捉了一只回去养着,据说特别会捉老鼠。”
“波斯猫会捉老鼠?”梅外婆笑得太突然,不得不转过身去让自己的容颜归于
平静,“段镇长,你就不要提波斯猫了,说正经事吧!”
“有您老这么看重,我也只好当面说实话了。杭家的宅基地一直空在那里,我
打算在上面重新盖几间房子。我已经传话给两个女婿,九枫当然高兴,马鹞子也不
好说什么。和谈时我与阿彩通了气,要她莫只说党政大事,各人家里过日子的事也
要订个君子协定。这盖房子的事当时就达成了口头协议,只是因为其他条文是上边
规定的,才没有将它用明文写下来。其实阿彩心里早就在这样想,她心里有数得很,
这白雀园先给测候所用着,独立大队的人不会毁它,国民政府方面也不会破坏它,
假如有朝一日他们得势了,开门进屋后什么都是现成的。对丝丝来说,阿彩同意也
好,不同意也好,白雀园是不能住的,能将杭家的房屋恢复起来,住在里面,这名
分上也正一些。”
梅外婆问:“九枫一定会说要做一镇惟一的父亲。”
“有这事。是我从中说合,要他以后再说,这事才搁下来。”段三国显出一副
无可奈何的模样,“杭家的老屋能够抵挡各种土炮。现在大家合在一起抗日,杭家
的房屋当然要防得住日本人的炸弹。
听柳所长说,用钢筋水泥做成的房子最牢靠。我想将杭家的房子盖成钢筋水泥
的,万一日本人真的来了,跑不动的人也好有个藏身之所。不瞒您说,下街那些死
绝了根没人住的房子,所卖的钱我分文未动。那些人家虽然都很穷,可是这家几分
田,那家几分地,加到一起就有二十几亩。有这些田地的租子垫底,再加上各家各
户应缴的赋税,平常公家的各种交付也就差不多了。马鹞子再狠也还有一镇这条根
在我手里牵着,只要他不用枪*着我要钱要东西,能拖就拖,拖不死的拖老,拖不
老的也要将胡须拖得半白。马鹞子也一直劝我盖一座和镇长身份般配的房屋,所以
除非自卫队实在要花销,一般也不太找我的麻烦。所以我才敢起这样的念头。您老
能不能同柳所长说说,请他帮忙找王参议给我买点水泥钢筋。“
梅外婆实在没有想到段三国会有如此复杂的想法:“我以为自己没有小看你,
没想到还是小看你了。有段镇长这一番话,柳先生肯定会答应帮忙的。不简单呀,
往日梅外公就说过,天门口有藏龙卧虎之气,就看谁能走正路。”
“不瞒您老说,这些事都是夜里打更时,一个人对着月亮星星慢慢想出来的。
反正是献丑,我就再多说几句。虽然局势越来越乱,这雪蓝的抓周酒可不能敷衍了
事,如果我是雪家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在天门
口,雪家从来就是秤杆上的定盘星,你们从容镇定,天门口人就会安居乐业。”
“段镇长这样抬举我们,到时候可要带头多喝几杯酒!”梅外婆放下手指上的
瓜子壳,刚好在那小小的瓜子壳堆上堆出一枚尖尖。
段三国知趣地站起来告辞。段三国刚走,梅外婆就告诫杨桃,对段三国,仅用
一般的客气还不够,要尊重他。
“这个人看着粗俗,心里比谁都明白。”
落日余辉将屋顶上的亮瓦映成了琥珀玛瑙。柳子墨刚从外面回来就被马鹞子派
来的人喊去接电话。柳子墨的母亲担心雪蓝周岁那天电话线路出问题无法打通,特
意提前打过来,一是要听雪蓝
在电话里牙牙学语,二是问给雪蓝缝的四季衣服是否收到,合不合身,因为是
梅外婆点名请旗袍店的邓裁缝做的,她也想知道梅外婆满不满意。柳子墨母亲的话
还没说完,接线员C进来说有上海的电话。是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劝柳子墨早作
打算,一切以施展自身才华为重,莫做以卵击石的事情。柳子墨刚刚摔下话筒,九
天之内打了八个电话的王参议,又在第十天里打来第九个电话。从催促到催*再到
限期,王参议越来越焦急,甚至威胁柳子墨,在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再不将大别山区暴雨频发的特点及规律的研究结果拿出来,他将无法在军事法庭上
替柳子墨辩护。
王参议说得很明白,国民政府对战略物资已经控制得滴水不漏,一场空前绝后
的战争已经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各地的知识分子都已致力抗战,作为一个新式知
识分子,柳子墨有义务和责任,尽挽狂澜于既倒,救危难于水火之责。
王参议的话后来都被柳子墨用在与梅外婆的交谈中,他是要明确无误地表示出
如下意思,在目前的形势下,段三国的想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梅外婆说服柳子
墨的话很简单:人的一生,总要做些明知做不成的事,万一做成了,就是了不起的
丰功伟业。换一个人,譬如王参议,换一个地方,譬如武汉,造这样的房子算不了
什么。然而这是段三国在天门口的想法,假如这事被他做成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
再为天门口做出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几句话,让柳子墨心悦诚服。
柳子墨去小教堂,通过安放在马鹞子睡房里的电话,找到身在黄州的王参议。
柳子墨同正与冯旅长饮酒赋诗的王参议说完话,穿过夜色艨胧的小街回到家里,刚
在梅外婆的对面坐下,要说的话还没开头,就听到段三国在外面叫门。
“段三国这时候来,肯定是想打听结果。以他的精明,只怕是先要找个借口说
说别的事情。”梅外婆笑着让人开了大门。
段三国进屋后果然说:“我来找常娘娘商量一件事。”
虽然这样,梅外婆还是陪段三国在客厅里坐下,并吩咐王娘娘,段三国前两次
来吃的是白瓜子和黑瓜子,这一次就炒葵花子。
常娘娘正在给雪蓝洗澡,一时半刻过不来。段三国也不等,先将自己从这屋里
离开后,产生的想法对梅外婆和柳子墨说了一遍,包括在杭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等镇
公所各种各样的开销,得有一个人记账。人在瓜田李下行走,没有个顾忌是不行的。
段三国不想将来有人将利器架在自己脖子上算总账,镇公所的钱财用到哪些地方去
了,得有一个大家都信任的证人。这样想来,镇公所就得有个文书,一文钱的东西,
吃进谁的肚子里,屙在哪家的粪缸里,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段三国没说出常天亮
的名字之前,虽然有过要找常娘娘商量事情的铺垫,梅外婆和柳子墨都以为他心里
是在打他俩或是雪柠的算盘。段三国说出常天亮,满屋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
常天亮现在的情形不太好,说书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没有间断去凉亭里
练习,但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就都像梦游。
常娘娘忙完那边的事情后,顺便将炒好的葵花子掇上来,猛地得知有好事从天
而降,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感谢话:“难怪梅外婆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格外
尊敬段镇长,段镇长确实与四乡八邻的那些区乡保长不同。”段三国受宠若惊,连
连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眼看段三国没有别的事情了,柳子墨便将刚刚得到的王参议的意思说了出来。
在电话里,王参议说,段三国的想法正好与自己谋划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他很快
就会亲临天门口,决定与钢筋和水泥有关的一切事情。
送走满心欢喜的段三国,大家都说梅外婆的推测太准确了,段三国早就想好了
理由,不使自己因为专门跑来探听消息,而显得心浮气躁,看来雪大爹死前竭力推
举他当镇长是歪打正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冷不防柳子墨说了几句泼冷水
的话:“时世就是这样,物竞天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相互问杀得遍体鳞伤,只能
眼睁睁地看着要本领没本领,要才干没才干的家伙出人头地。”
梅外婆闻言大惊失色:“柳先生的话,简直与梅外公当年说过的一字不差。”
八 二
雪蓝满周岁的前一天,王参议来到天门口。
稍坐一阵,王参议便急着了解独立大队在不在镇内,不在镇内又在哪里,随后
叫上马鹞子和段三国,先到河边的雨量室,又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里里外外地巡
视一番。然后就去小教堂打电话。
他将四周的人全部撵开,还到隔壁屋子里察看一番,确信不会隔墙有耳,才拿
起话筒与对方说话。做完这些事情,王参议才露出一副上雪家讨喜酒喝的样子。
梅外婆只办了三桌喜酒,请客的喜帖当天早上才开始往外送。
早饭后,王参议不让人陪同,独自出了门。往铁匠铺送喜帖的人看见他站在铁
砧旁,手把手地教林大雨摆弄一只子弹壳。雪家人都在忙,没有细想这些,先来的
段三国、马鹞子等人等了很久,王参议才和林大雨一起来了。王参议手里拿着一只
很小的红布包,听说马鹞子等人送给雪蓝的礼物,除了金银首饰就是封包,他连连
摇头:“我在林师傅的铺子里做了一个小玩意儿,先给你们看看。”王参议打开红
布包,取出一件带红穗子的小东西扔在地上。“叭”地一响,小东西带着红穗子飞
得老高,又飘扬着落下来。屋里的人只顾捂住耳朵往一边躲,又一齐叫着要王参议
再试一次。王参议背着众人捣弄一番,再次将那小东西往地上一扔,像是有意凑热
闹,小东西竟然带着红穗子绕着屋梁转了一圈。
“这叫‘落地开花’!”
王参议将叫“落地开花”的小玩意儿重新包好,递给梅外婆。
在平时,杨桃会从中传接一下。这次,看到“落地开花”到了面前,梅外婆不
等杨桃伸手就接了过去。女人的手到底比男人的手嫩,王参议拿着刚刚炸响过的
“落地开花”没事,放到梅外婆手上,竟然烫得她全身发抖。不用做更多的反应,
梅外婆的手就被王参议紧紧握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想笑的人还没笑出
来就松开了。梅外婆脸色绯红,快步穿过月门回到自己的睡房里,再露面时,被王
参议握过的手上抹了一层治烫伤的药膏。梅外婆恢复镇静的这段时间里“落地开花”
也变凉了,王参议才放心地向大家介绍他的“落地开花”。
“找一只子弹壳,去掉上面的紧口,将一节细铁丝,细铜丝也行,弯成圈圈放
进里面;再找一粒子弹头,放在火上烧,等到铜皮里面包着的锡溶化了,倒一半在
子弹壳里,让它和细铁丝粘在一起,冷了以后一起拔出来,再给露在外面的铁丝圈
系上红穗子就成。
玩的时候,从土铳用的打火纸上撕下一两粒火炮放进子弹壳里,将锡做的塞子
塞好,往地上一扔,就会连响带飞,‘落地开花’。“
梅外婆问:“谁教你的?”
“想出来的。”王参议颇为得意,“马队长,你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应该知道
‘落地开花’的道理。”
马鹞子边说边笑:“我猜对了,王参议可得送一门迫击炮给自卫队。”
“没错,‘落地开花’就是按迫击炮的道理做成的。”王参议一点不笑,“你
得猜到是什么原因让我从迫击炮想到‘落地开花’,我才能送一门迫击炮给你。”
这时候,月门后面传来一声轻唤:“小寿星出来了。”
马鹞子很知趣,没有继续往下猜。
雪蓝穿着一件新做的缎面旗袍,一束刘海垂在额前。抱她的雪柠穿着素色旗袍,
将一个小小的女儿家衬托得如同出水芙蓉雪里梅花。厅堂里早就摆好了两张桌子拼
在一起再铺上半匹红色提花绸缎的坛席。所有啐盘之期不可缺少的衣帽鞋袜、绣花
针线、胭脂水粉、金银珠宝、琴棋书画、纸砚笔墨以及算盘和尺子,一一摆在坛席
上。雪柠和柳子墨联手将雪蓝放到正中坐下,客人们绕在四周,等了半天,好不容
易见她伸出手来,却不理睬坛席上的种种物件,偏偏要杨桃手里拿着的红布包。杨
桃还没看出梅外婆眼色里的意思,一旁站着的王参议就已接过红布包伸了过去。雪
蓝毫不犹豫,拿过红布包,一边清脆地大笑,一边将“落地开花”紧紧攥在手里。
一时间满厅堂的人笑翻了天。马鹞子和林大雨一齐问梅外婆,坛席上的东西都
有兆意,这“落地开花”可是从没见过的,应该如何说哩?
梅外婆正在想,段三国在人群中说话了:“雪蓝小小年纪就能理解王参议的新
思想,这兆意我们就是敢想可也不敢说呀!”
“好!说得太好了!”王参议带头叫好,其余的人怎不争先恐后。
这件趣事过去好久,没有人再说王参议像个年轻人,所谈及的话题也顺理成章
地变成了酒桌上各种各样的应景之词。酒过三巡,梅外婆旧话重提:“我也想出一
番关于‘落地开花’的道理。它是一条人间正道呀,若是天下杀人伤人的武器都变
成使人娱乐的玩具,那可是要多好有多好!”
说这话时,梅外婆很自然地望着王参议。忽然,突如其来的慌乱让梅外婆的目
光拐了个弯,落在并肩坐着的柳子墨身上。王参议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外婆,期待着
她能讲出更多的想法,梅外婆却不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说这些不热闹的话了。
还是让常天亮说书给大家听吧!”梅外婆夸张地大声吩咐雪柠请出常天亮。
我的好牧人啊你为何不回来
为何还不回来牧人啊
天将黑暗你的羊要你把他归回
我的牧羊人啊我的牧人怎不见你
羊群在旷野,受到豺狼威吓不得安息
我的牧人,怎不见你,你为何还不回
你的羊群有的被豺狼残害
还有被掳和被杀,被迷惑和离开
像惯在旷野里的野驴
牧羊人牧羊人不见回来的牧羊人
来吧来吧,请听羊群的哀声!
三声鼓响,引出开天劈地一段唱,厅堂里果然都是喝彩声。
“谁说常天亮说书的技艺一天比一天差!就凭这一段唱,从今往后除了杨桃恐
怕没有第二个人想董重里了。”受到鼓舞的段三国声音特别大。其余的人也在自觉
地烘托气氛。王参议借机走到梅外婆身后:“这孩子,满眼都是泪水!”
“他这是在唱自己。”梅外婆突然站起来,叫上雪柠,回到房里给雪蓝喂奶。
雪蓝安静地偎在雪柠怀里。屋子里弥漫着清清的奶香。梅外婆在一旁坐着,盯
着自己的手发呆。雪柠看出梅外婆有心事,劝她说出来。面对面地坐了好久,梅外
婆终于告诉雪柠,自从这手被王参议用力握了一下后,自己弄不清哪个地方不舒服,
心里再也静不下来。梅外婆顿了顿又说,越看王参议越觉得他像当年的梅外公。
雪柠郑重地说,她听柳子墨说过,多年前王参议的家人就在战乱中全死了,若
不是孤身一人,王参议哪里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
梅外婆好生生地突然紧张起来,盯着问雪柠:“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现在什么
都有了,是不是想疏远我这老太婆呀?”
雪柠哪会有这样的想法哩,她将身子一倾,抱着雪蓝偎在梅外婆的怀里。梅外
婆开始坦白地面对自己已经乱了的心性:“没想到年纪一大把了,还有将自己嫁出
去的念头。”
“这正是你往日的愿望呀!那时候总听你说,恨不得每天将自己嫁一次。梅外
公也常宠你,说想出嫁的女人都是不老的。”
“我是想天天嫁给你梅外公,他不在,我就嫁不出去了。”
梅外婆决定找机会同王参议说几句心里话。喜宴已经结束,她在月门后站着,
目送该走的人一个个地离开。王参议站在月门外,拦下了告辞的林大雨、马鹞子和
段三国。这几个受到挽留的人,被柳子墨请进书房。王参议从梅外婆身边经过,一
改过去半似佝偻的模样,气宇轩昂地迈起了大步。梅外婆会意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竟然扰乱了王参议威武的步伐,他索性转过身来问梅外婆:“你能和
我们一起商量一件事吗?”
梅外婆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进屋后才知道事关重大。
“我已经打过电话,水泥和钢筋很快就会送到。你们要的太少,不够用,我要
加倍加倍再加倍地给你们。”王参议往声音里加进许多威严,“日本人的魔爪已经
伸出来了,右手罩着华北,左手罩着上海南京,说不定明日早上就有画着膏药旗的
飞机在我们头顶上扔炸弹。七月底我就提醒那些还想和平谈判的国民政府大员,注
意武汉日本租界的动静。结果不出我的所料,租界里的日本人只用了三天时问,就
全撤到他们的军舰上。日本人跑了,我们的人进去一查,竟然到处是制造吗啡毒品、
印刷伪钞伪币的工场。抗日之战已是非打不可,打赢了才能出尽胸中恶气。华东华
北无险可守,南京城更是守不住的,与日本人决战的地点只能放在武汉三镇。
这是本人多年来的一贯主张。日本人从东边来攻,可以走水路和陆路。日本人
以为他们的军舰钢板厚,大炮多,沿着长江想到什么地方就能到什么地方。我也希
望他们真的这么做,就算日本人能够突破扼守长江的十几处要塞,顺着江水到处漂
的水雷也像葫芦一样没有作用,广济县田镇江面上的三根横江铁索,对任何军舰来
说都是一场噩梦。在长江上行不通,日本人就会选择陆路。所以我格外担心几条横
穿大别山的路,经过天门口的这条路虽然不是重中之重,却是奇中之奇。有些话今
日还不能对你们说,我只要求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修杭家的房子,我已经决定了,
就叫九枫楼,有九棵大枫树立在那里,该有多牢固。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也与房子有
关,雨量室和测候所都要重修。三种图纸都在这儿,你们一看就明白,这不是一般
的房子,甚至还不是一般的堡垒。你们要将这三处房子修筑成要塞,能够抵挡大炮
的轰击。九枫楼是中心,雨量室和测候所则为犄角。马队长应该明白这种阵式的厉
害吧!听说天门口有个规律,死人一多就会闹驴子狼。我再告诉你们一个规律,凡
是打过大仗的地方,都会出现霍乱。日本人敢来,我宁愿天门口同时出现驴子狼和
霍乱。最后我还要对林师傅说几句,你不要以为这事与打铁无关,也不要以为我会
要你打出三根铁索横在西河上,叫你来是要让你心中有数,我会给你几千斤生铁,
时候一到,你得将它们全部烧成铁水,浇在这些房顶上。”
马鹞子说:“到那一天,冯旅长的队伍也要来吧?”
王参议不悦:“仗还没打就想着援兵,难道没有援兵你们就不打仗了?不要忘
了,你身边就有三个师的兵力。”
马鹞子竟敢顶撞:“王参议若是真的将柳所长当成千军万马,我马鹞子就算战
死十次,也难保天门口不会成为东北三省。”
王参议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莫以为只有你不怕死,天门口姓杭的还没断根!
日本人来得好嘛,你和杭九枫带上各自人马,想杀多少就杀多少,曹C青梅煮酒论
英雄,到时候我可是要凭侵略者的人头来论英雄。”
梅外婆皱着眉头问:“你要我来,就是为了听你们商量如何杀人?”
王参议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希望你也来学习这种事关民族存亡的杀戮。”
梅外婆用更坚定的语气表示:“不,这样的杀戮更让我觉得做人的羞耻。”
“未必我们只能等着日本人来零宰碎割?”段三国真的大惑不解了。
“是啊,这世上本来就有青红皂白之分!”王参议也说。
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我不认为这同住在一条街上的人,总在杀来杀去有什
么不同。”
柳子墨总算C进来了:“大家还是少说空话,先将急着要做的事情做了。道理
都是因人因事而异,今日意见不统一,不等于明日还会闹分歧,明日众口一词,更
不等于后日就成了千人一面,只有做成了的事情才不会改变。”
王参议霍地站起来,那架势已经是生气了,他压抑住自己,只说了一些与堡垒
计划相关的具体事项。
运水泥的簰在西河里露面的那天早上,梅外婆走进白雀园,对正在院子里演练
太极拳的王参议说:“你不是在躲我吧?”
王参议做完最后一招收势才回答:“我还以为是你在躲我哩!”
二人都是说话带笑,却没有真正的快乐。
随着更多簰的出现,一袋接一袋的水泥,一捆接一捆的钢筋,源源不断地搬进
小教堂里。午后的太阳有些凄凉,梅外婆站在窗后,看着王参议再次绕着天门口巡
视一周。来自黄州的骑兵已经准备好锃亮的马镫,结束巡视的王参议看看四周,便
翻身上马离天门口而去。他在马背上大声说了一句双关语:“用不着送,我会再来
的!”
“有一种东西,只要生出火种,就得吹熄,否则就不好了。”和王参议单独说
说话的愿望没有实现,梅外婆只能留下这句早就憋着想说的话。
八 三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黄昏席卷而来时,梅外婆来到小教堂门口。她想
亲手敲响钟楼上的那口大钟。来天门口后,年年此时梅外婆都有相同的愿望,明知
得不到答应,却也要同人家商量。往年拒绝她的人总是说,想听钟响为何不请铁匠
铸一口,雪家又不是没有做这种事的闲钱。今年,那个拦在梅外婆面前的人悲伤地
说,他不愿意听到钟响,即使没有替日本人庆祝的意思,亡国的丧钟也是不能接受
的。梅外婆只能听听风吹过钟楼时嗡嗡的激荡声。
十天前的那个凌晨,王参议在千山万水那边怒吼。
“南京沦陷了!万恶不赦的强盗们正在屠城!”
“天门口堡垒的墙壁再加一尺,要三尺厚,钢筋水泥不够,我会给你们送来。
要想不成为日本人的鱼R,只有先让那些畜生成为我们的鱼R。〃
几天后,一队工兵开到天门口。除了指导修筑作为堡垒的九枫楼、雨量室和观
测室,他们还在小东山上开凿出一座屯兵D。王参议的内弟和堂弟,都是在南京中
华门一带战死的,二人同为师长,尸首都没有抢回来,其惨烈可想而知。王参议对
日本人猛烈的炮火心存忌惮,他要求挖屯兵D,从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内开始挖,
一直通到小东山上观测室内,如此,将来与日本人在天门口会战时,就不用担心日
本人倾尽全部重型火力轰击作为制高点的小东山。同时,王参议还想试一下,看看
日本人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非常敬重关公关老爷。假如日本人真是从不在关老爷面
前行非礼之举,未来战争在天门口爆发时,就可以将精锐兵力藏在关老爷庙里,通
过屯兵D,一批接一批地增援上去。
习惯于一到冬季就三五成群蹲在街边挖古的人,不再将嗓门全部放开,他们担
心因此错过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电话铃声。有人甚至要求马鹞子将电话机放在门口,
有关时局的消息从外面传来,大家也能顺便听听。马鹞子不答应,电话里说的事多
数是军事秘密,如果天门口藏着汉J,这样做太便宜日本人了。挖古的人舌头转得
特别快,回头变着花样说,日本人这么快就将南京打下来,一定是守城的司令官将
电话摆在大街上了。放在往日,这种话足以笑破半条街。现在马鹞子和大家一样,
咧咧嘴,干咳几下,再好的笑话也没影了。听见电话铃响,不管谁从小教堂里走出
来,大家都会眼睁睁地盯着他,希望能听到日本人攻到哪儿了的消息。能去小教堂
里接电话的人屈指可数,其中又以柳子墨的次数最多。柳子墨不肯散布坏消息,不
管别人如何追问日本人有没有打到江西、安徽和河南境内,他都摇头不语。
冷冷的冬雨从过小年时开始,一直下到正月初五。这一天刚好是立春,好久没
有在小街上畅快行走的人,不时抬头看看天。
“好太阳,真是好太阳!”放在平时,柳子墨一定会停下来告诉大家,因为久
雨,才显出太阳之好,等到太阳一天不缺,总在头顶上晒着,雨就成了宝贝。已经
有一阵了,柳子墨特别不想说话,哪怕有砌匠为了九枫楼的事来找,他也是尽量少
开口。经过几年的努力,柳子墨基本把握了大别山区气象和水文变化特征,如果只
需十分认真。
南京沦陷前后,相关报告就可以落笔成篇。因为王参议反复叮嘱他要万分认真,
使柳子墨心里又产生了对一些本已毫不怀疑之事的怀疑。柳子墨知道王参议精心策
划的这项研究的目的何在。在一些时候,他甚至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的想法和王
参议完全一致。王参议的心情与天门口街上对太阳交口称赞的人相反,他希望柳子
墨交上去的是一份未来一年大别山区雨量空前的报告。柳子墨也不想得出与此相反
的结论,为此他不得不利用一切时间,更加充分地进行这种结论性思考。
比别人家山头墙高出很多的九枫楼正在封顶,柳子墨上去时,砌匠们正在争论,
见到他便都停下手里活,纷纷问他,日本人的大炮到底比杭家的铁沙炮粗几倍。柳
子墨说,就粗细来说日本人的大炮筒不如杭家的铁沙炮,砌匠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柳子墨用同样厚的土砖墙与青砖墙做比方,砌匠们也只是似懂非懂。这时候,林大
雨远远地走了过来。砌匠们又问往屋顶铸铁的事,他们担心铁水太烫,会将屋顶烧
透。柳子墨刚说可以用西河里的细沙铺在上面,林大雨就在楼下叫起来:“我听紫
玉说,小岛北当了日军的旅团长,快到合肥了,下一步要来天门口——找你报仇!”
“不可能吧!气象学家都来带兵,这场战争肯定打不了多久。”
柳子墨不相信,蹲在街边挖古的人却一会儿就将林大雨的话传遍了天门口。马
鹞子要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带人四处追查。天黑之前,马鹞子查清了,昨日夜里,
久未露面的黄水强带着两个安徽口音的男人在荷边家借宿,小岛北的情况是他们说
出来的。马鹞子没有为难正在听说书的荷边,倒是常天亮不高兴了:荷边只有一间
小屋,靠左的两个墙角一个搭着灶,一个堆放杂物,右边墙角一个放床,一个摆桌
子,没有空的地方,有人借宿,只有与她同睡。常天亮抱起面前的鼓要砸荷边:
“你敢同时招呼几个男人,也不怕肚脐眼被戳穿了,赶紧滚回去等小岛北吧,一个
旅团有好几千人,看你有多能干!”“我说的是真话,他们在我桌子上趴了半夜,
天不亮就走了。”荷边慌作一团,一边往门口逃一边分辩。
这天夜里,柳子墨先给王参议打电话,询问小岛北是否真的当了侵华日军的旅
团长。王参议对此毫不知情,却更加紧迫地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柳子墨在三天之内将
研究结果写成报告,交给已经出发前往天门口的傅朗西。柳子墨对傅朗西做了省国
民政府巡视员一事没有兴趣,同王参议说完了,又往武汉家中打电话,让哥哥柳子
文替他发几封电报。第三天上午,柳子文回电话说,已有同学证实,小岛北的确当
了旅团长,去年秋天,日军在上海被政府军打得节节败退时,他就带领他的旅团作
为援军从日本本土来到了中国。
心中备感郁闷的柳子墨无法再思考了,他在干燥的阳光下写就《关于大别山区
历年来降雨规律的初步总结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布之可能性预报》的最后一个字。
柳子墨搁笔之际,段三国的锣声响了起来。新请的文书常天亮,跟在身后一声
接一声地吆喝,让那些爱挖古的人站起来,列队迎接省国民政府的巡视员。在一群
地方绅士的陪同下,摇身一变成了省国民政府巡视员的傅朗西大步流星地进入天门
口。穿着政府军军服的傅朗西仍然像往日那样爱咳嗽,一阵不太大的冷风便让他捂
着胸口咳了几十声。咳完了,他不再重复段三国和马鹞子说过的虚词和空话,伸手
送出一支冲锋枪:“请马队长看一看,这上面的枪蓝一块皮也没破,为了表示大家
联合抗战的决心,杭九枫要我将这支冲锋枪还给你,也希望你能将往日的种种不快
忘掉,同心协力保卫天门口、保卫大别山、保卫大武汉!”冲锋枪的失而复得让马
鹞子很尴尬,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人敬我一尺,我还人
一丈。哪天和日本人打仗了,我要亲手从日本人那里缴一挺机枪送给杭九枫。”
傅朗西住在白雀园里,就像他几年前初来天门口时那样,听着他的咳嗽声,沉
寂的天门口骤然热闹起来。作为巡视员,傅朗西的主要工作是安抚那些曾经饱受欺
凌的所谓“匪属”,此外,只要有空闲,他的思绪就集中到柳子墨的气象预报上。
在《关于大别山区历年来降雨规律的初步总结及一九三八年雨水分布之可能性
预报》中,柳子墨认为这个冬天温暖而少雪,春天将因此提前回归,然而干旱少雨
的情况不仅不能改变,还会继续向夏季延伸,随后本来就是秋高气爽之时,发生较
大降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就局部区域来看,考虑到天堂一带存在着一些不明原
因的特殊因素,不排除偶尔出现短时暴雨的可能,总体上却不会有太大变异。因此,
柳子墨在报告的最后加上一段附言:未来一年针对日军的作战,我军不可过重依赖
河流及山洪等因素,更不应以此作为抵御日军的重要手段,不切实际地幻想所谓的
天赐良机。
读完报告的傅朗西久久不语,最终说出一番话来,让柳子墨大为诧异:“作为
气象学家,你在报告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无可挑剔的科学真理。可是柳先生有
没有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这些结论会对我军在大别山区抗击日军的战略战术产生
何等重大的影响。我不懂柳先生所做的学问,但我一向敬重柳先生的为人。我也不
对你说假话,论绝对的军事实力,我们不是日军的对手。几十万大军把守的南京,
连三天都坚持不了便是证明。我和王参议只见过一面。我记得很清楚,他三次提到
柳先生,说你的个人潜力相当于三个装备精良兵员充足的主力师。只要说到这一点,
王参议就不再沉重,脸上也变得光彩灿烂起来。坦率地说,在你和他之间,我更觉
得他是一个打起仗来能顶三个主力师的人。真像你在报告中所写,日军进攻时,天
时地利都没有用,那些同冯旅长一样早已知己知彼的指挥官,还会苕到不惜用自己
的脑袋往石头上撞?
王参议当然了解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才坚持不懈地往冯旅长的脑子里注入天
时地利人和的梦想。要想和强大的日本人较量,没有梦想绝对不行!我从陕北回来
之前,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已经在运筹帷幄,要和日本人打持久战。从飞机坦克到机
枪大炮,不管什么武器都是日本人的好,硬拼硬打,我军根本不是对手,换一个战
法,先将自己的实力保存下来,再躲在暗处小打小闹地持久作战很有可能得出不一
样的结果——这又何尝不是梦想啊!柳先生一定要多想想,这份报告是大别山区抗
日战争胜败的重要因素,大敌当前,士气只可鼓不可泄。华北华东很多人投降当了
汉J,莫看我们身边的人现在都骂他们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一旦感到绝望了,说不
定也会一窝蜂地投靠日本人,抢着当那识时务的俊杰。”
“请你说得更清楚一些,这报告应该怎样写?”
“就按王参议的梦想去写。”
傅朗西分析得很具体,从目前形势来看,河南和安徽无险可守,我军能撑到夏
天就相当不错了,往后日军肯定要趁胜攻打武汉三镇。在地理上,武汉三镇四周湖
多河多,因此,一个多雨的夏天和秋天,是非常必要的。柳子墨按傅朗西的意见将
给王参议的报告作了与科学依据背道而驰的重写。傅朗西请柳子墨一道去了一趟黄
州。在目睹王参议和冯旅长一道仰天长笑的样子后,柳子墨又陷入新的沉默。
不到半个月,一道由湖北省国民政府鄂东行署发布的命令传到沿江几个县:
“鉴于前几年汉水洪灾的教训,必须尽早准备草袋二十万只,以防长江在鄂东境内
出现溃口。”草袋准备好后,却没有留在原地,而是昼伏夜行,逆水运进地处大别
山腹地的天门口。
一九三八年的桃花汛像一阵风,来无踪,去无影。少雨的天门口境内,街边的
小溪快断流了。清明不明,谷雨要雨。在本应多雨的时节,王参议带着十几个政府
军的高级将领分两批来天门口进行实地察看。每一次,王参议都要看似轻描淡写,
实则刻意为之地将柳子墨介绍给他们:“就是这位柳先生,他说今年春天干旱少雨,
这大别山区真的就成了赤地千里。”王参议没有谈及柳子墨对夏天和秋天的重新预
测,但他的意思已表露在他与诸位将领的相视一笑中。冯旅长也在这些人当中。作
为政府军驻扎在大别山区的精锐之师,当其他部队奉命倾巢而出,运动到淮河及运
河边参加徐州会战时,惟独冯旅长的保安旅摆出一副另有重任的架势按兵不动。
王参议第一次带人来天门口,徐州那边大战正酣。王参议再来天门口时,政府
军在台儿庄围歼日军两万多人取得空前大捷的消息也随之来到。极度兴奋的冯旅长
一再对王参议说,他所谋划的战略战术完全可行,天门口一带有高山大河作为天然
屏障,只要再下一场大雨,不管是小岛北还是大岛南率日军前来,他都能取得第二
个台儿庄大捷。
这时候,工兵们已将屯兵D挖好了。王参议特意带着柳子墨进去参观,以激励
他对日本人的斗志。
屯兵D修得比预想的要好许多,不仅进退自如,还能通风排水。用王参议的话
说,万事俱备,只差柳子墨的一场大雨了。
工兵们的离去让柳子墨陷入更深的苦闷。因为涉及到军事机密,他内心的苦衷
也没办法吐露给梅外婆和雪柠。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心要将天门口变成第二个台儿
庄的王参议,也生出疑虑来。
每次打电话来都问一个相同问题:都两个月了,没见一滴水,多雨的夏天跑到
哪里去了?柳子墨很想将实情一吐了之,话到嘴边了,他又不得不咬着牙说,也许
再过几天,大雨就会到来。
田边的艾叶卷成了卷。山上的桐子树开的尽是红色花朵。种在篱笆旁的扁豆早
早地开花了。豹子和野猪越来越爱往山下跑。
天门口内外出现的旱象,都有当地流传的谚语佐证:艾叶卷,见大旱。桐子花
红,干死水虫。扁豆开花早,本是秋旱兆。豹出荒,虎出熟,野猪下山年岁丑。气
象学家柳子墨在别人脱口说出这些谚语时总感到心惊R跳。
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