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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白地说了几句心里话。事后,王参议劝他,当县长好比说书,非要说与故事无
关的话,不必将鼓敲得震天响,惟恐别人听不见。董重里却说,他之所以同意回来
当县长,就是要做这种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总的说来,大家都能理解。不高兴的惟有马鹞子。因为他不高兴,自卫队反而
先于独立大队撤出天门口。董重里以为自卫队这帮人会与自己抗争到底,马鹞子的
利索让他很不适应。接到命令才半个小时,马鹞子就带着自卫队列队从小教堂门前
出发,先往下街走,到了街口再往后转,又到上街,再回头经过上街和下街,顺着
大路扬长而去。这一天是董重里来县里上任的第十天,回到天门口的第二天,发布
命令的当天。正在行进的自卫队齐声喊着:“一、二、三——四!”站在凉亭里送
行的董重里怎样听都觉得杀机滚滚。接下来独立大队也启程了,依照命令规规矩矩
地去了中界岭。少了几百个佩带武器的人,天门口出现一种罕见的安宁。
董重里刚刚决定让杨桃提前一天结束等待,紫玉就来了。董再= 里几乎认不出
来,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少妇紫玉,就是当年因逃婚而要求参加独立大队的少女紫
玉。“我要离婚!”紫玉的要求,让董重里回忆起那个追到独立大队来要人的劁猪
佬。劁猪佬自称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已有六十开外。那时候的紫玉躲在阿彩身后,
表示死也不嫁这个人,那样子酷似一只被猫追得走投无路的老鼠。
现在的紫玉,已经会用准确的字词来表达蕴藏在内心的巨大梦想。
董重里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这种梦想的背景,更不在乎林大雨拿着手锤三番五次
地威胁,要将他的头砸得比说书的鼓板还扁,就做出了准予离婚的裁决。随后,傅
朗西坦率地承认了自己与紫玉的亲密关系。想起傅朗西刚来天门口的样子,从惊讶
中恢复平静的董重里说了一句很潇洒的话,从常守义到杭九枫,从麦香到紫玉,是
傅朗西教会他们如何将自由与幸福紧紧地把握在自己手里,又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
被这种只允许部分人拥有的自由和幸福所限制,到头来真正享有自由和幸福的只有
傅朗西一个人。董重里此时尚不知紫玉关于林大雨性子太重的说法,早就吸引过傅
朗西,他声明自己做出这样的裁决,完全是因为被这句最接近梅外婆思想的话所感
动。傅朗西存心不让董重里自视过高,他说,董重里与紫玉的所有对话都在他预料
之中,还将与紫玉的模拟对话说了出来。
董重里并没有特别尴尬,由于紫玉的变化,他有理由让自己不计较这些,而是
去赞叹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可以在梦想中长大。同时由于自己被傅朗西深刻了
解,进而感伤人对眼前事物过于在意是人给自己设下的最大障碍。
对紫玉离婚案的裁决让重返天门口的董重里越来越愉快。
董重里去了紫阳阁,当面告诉梅外婆,自己不得不食言,杨桃只需等自己两天,
而不是先前所说的三天,现在两天时间已到,他得带走杨桃,开始新的生活。梅外
婆笑眯眯地要给他们举办婚礼,董重里爽快地回答:“还是说书吧!说书时谁都可
以到场听!”
山西有个潞安府,河东有个刘财主,外出讨债把账收,路上捡个R口袋。忽然
一响来震开,跳出一个小婴孩,抚养成人好人才,又出石珠多厉害,辅佐刘聪争世
界。说起山西潞安府,发鸠山中庙又古,惠女庵中无人住,每日有人撞钟鼓。庙前
石岩没多大,忽然一阵大雨下,一声响亮石头炸,跳出一个女娇娃,人才好比一枝
花,取名石珠就是她。石珠出世招良将,姬有光,候有方,飞天成晃手段强,起义
就在惠女庵,慕容魔,段方山,山石继龙袁玉鸾,王愉陆俊陆松安,一半女,一半
男,闹得地覆天也翻,都为刘聪夺江山。石珠娘娘无祖宗,神远皇帝无外公,司马
睿来号中宗,都建康,号晋东,相传十五帝,一百六十八年终,刘裕篡位称大宋。
又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梅外婆又想去钟楼敲钟。小教堂前面没有拦截的人,可
梅外婆连大门都没出去。
杨桃一直趴在她怀里哭,一声接一声地诉说,自己太想叫梅外婆乃乃了。梅外
婆让杨桃叫。每一次杨桃将嘴张得大大的,却只是发出更大的哭泣声。杨桃一次次
欲叫不能,等到常天亮站在门外大声提醒时,一年当中最要紧的一个黄昏又错过了。
夜色低垂,常天亮像往日一样早早在小教堂里摆上鼓和鼓架,亮着嗓子,唱起
说书前的水词儿。临到董重里登场,憋了四年,再加上内心的许多喜悦,三声鼓响
后的那一段唱,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得到的喝彩声却大不如前。细想起来,也
是事出有因。一座上千人的镇子,哪能经得起杀了一批又再杀一批,死的又都是会
听说书的人。后来的许多人,耳朵没有经过调教,虽然对董重里的说书早有耳闻,
却不懂其抑扬顿挫的说唱与情节发展之间的默契。
该喝彩时忘了做声,不该喝彩时反而吵得别人也听不好。还有林大雨,晚饭时
借酒浇愁,一晚上打了几十个酒嗝。惹得一些善听童重里说书的人说,杭大爹若还
在世,十个林大雨也会被扔到门外的小溪里。最让人分心的是梅外婆和王参议。梅
外婆原本不想来听说书,经不住王参议劝说:来天门口几年了,托董重里的福,好
不容易才有兵戎去远歌舞升平的日子,哪有不去捧场的道理?梅外婆便将照看雪蓝
睡觉等事交给雪柠和柳子墨,自己带上杨桃和常娘娘,不早不晚地来了。王参议在
梅外婆后面坐着,中问隔着傅朗西,每每精彩的还在后头,他就像在春满园听戏那
样,用那种往肚子里沉的声音叫起好来。梅外婆偶尔也会叫好。梅外婆和王参议的
叫好声总会碰到一起。听梅外婆叫好,下街的缫丝女子就会哧哧发笑。这时梅外婆
就会沉默下来。可一旦重新沉浸到说书的情境里,梅外婆又会情不自禁地同王参议
一道叫起好来。
有说书声的天门口,黑夜越深越显得祥和。
散场之后,王参议迫不及待拦住梅外婆,提起一九一二年一月到一九一六年十
月,湖北省议会反反复复地成立又解散的那几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春满园靠右边
台口第二个包厢里看戏?”
“是啊!那几年惊心动魄的事太多,只好天天夜里去看戏,直到梅外公闭门谢
客时为止。”梅外婆不用想就记得,梅外公他们发动武昌起义后,清军放火将大半
个汉口烧成了灰。
王参议高兴极了:“唱京戏的谭鑫培来春满园是一九一五年吧?那时我还进不
了包厢,只能在楼下找座位。你在包厢里当然不知情,除了看戏,我一直在找机会
想看看那个总在头顶上叫好的女子长相如何。没错,就是那一年,袁世凯想称帝闹
得很热烈。那些想从中讨巧的人,晓得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最喜欢昆曲《千忠戮
》中的《惨睹》,一连好多天,谭鑫培唱京戏之前,都有自称票友的人先上台去唱
这一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
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
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王参议情不自禁地小声唱完,惹出梅外婆的无限感慨:“也不全是讨好袁克文。
若不是唱这一曲得另付二百块银元,梅外公也上去了。这曲子里的气节,梅外公特
别喜欢。”
“真正见到你的芳容是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王参议深情地说。
梅外婆有些惊讶:“那一天正是梅兰芳来武汉演《大审玉堂春》呀!”
“对,当时我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你呀,坐在那里像尊玉观音,眼睛里只有
戏台,从不环顾左右。”
“哪里呀,那是心虚,怕惹麻烦。”
这时候董重里过来了。董重里再次对梅外婆说,他要带妻子杨桃回白雀园,尽
丈夫之责。梅外婆将羞羞答答的杨桃推给董重里,战乱时期,多一个女人就多一份
累赘,董重里替她减轻负担,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董重里没有心思多说,牵上杨
桃的手正要走,王参议叫住他:“董县长这几年一定是春满园的常客!”
“王参议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看见了,我可没有同梅外婆串通,我觉得你这说书中唱念的韵味,像是
从春满园里学来的。”
“是吗?”董重里扭头问梅外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
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
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
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
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
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
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
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
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
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
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J叫,从半夜哭到三
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
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
傅朗西的。
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
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
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
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
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
八 八
宛如新婚的两对男女是在四更和五更之间安静下来的。片刻之后,常天亮石破
天惊般大叫起来。
似睡非睡的董重里以为林大雨又在喊丑死人了,他将被杨桃枕着的手臂抽出来,
正要接着睡,忽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常天亮是在喊“日本人来了!”
董重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使劲推杨桃,待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往街上跑。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惊恐万状的常天亮站在街上一声声地喊着。
衣冠不整的王参议和傅朗西抢先出门,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
董重里正要接着问,打了半夜更的段三国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面,跑起来,慌
慌张张地说:“附近垸里的狗叫得很凶,肯定要出大事!,,董重里说:”会不会
是来了驴子狼?“段三国否定说:”驴子狼来时,再凶的狗也会吓得要死,只会哼,
不会叫。“这时候,常天亮叫得更凄厉了,口口声声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几百名
日本人已经到了水淹小岛北旅团时用草袋垒拦水坝的地方。傅朗西不再迟疑,掏出
手枪,连扣三下扳机。枪一响,还在迷糊之中的人们,撒开两腿跟着领路的傅朗西
往西河右岸跑。王参议和段三国在上街口一带居中引导。男女老少全都跑得飞快,
动作最快的人家连牛羊猪J都带上了。负责断后的董重里从下街口一路查过来,只
在小教堂外面碰到正在撕离婚告示的林大雨。林大雨说,他不想让日本人晓得自己
被人戴了绿帽子。
林大雨的言语之中含着诸多不安。董重里顾不上细想,拧亮手电筒照在白雀园
大门上,看到铜锁已经锁好了,才沿着满是丢弃物的小街,一边喊:“还有人吗?”
一边全速追赶已经跑远的人群。
黎明前的夜空中出现两颗遥相呼应的信号弹。一群拖着长长尾巴的炮弹呼啸着
扑向空空如也的天门口。已经到了西河右岸的董重里不敢停留,又走了一程,要进
山口时,从前面传来话:“梅外婆在哪里?”走在最后的董重里曾在紫阳阁门前站
了片刻,门上不仅有锁,还贴着符合梅外婆从容不迫性格的红色封纸:人饥饿不是
因为没有饼,人干渴不是因为没有水。刚写的字墨迹未于,董重里模了一下,左手
手指染黑了四个。董重里发话要前面的人再仔细清点一遍,前面却又有话传来:
“杨桃在哪里?”这时候的董重里仍然很镇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晨曦下,逃难的人全都进到西河右岸的大山里。
站在岩石上的雪柠,一声声地叫着梅外婆和杨桃。
在日本人对天门口的偷袭中,梅外婆和杨桃没有跟上逃难队伍,失踪了。同时
失踪的还有头天夜里喝多了酒的余鬼鱼,以及上街的一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
经过查证,最后见到杨桃的是紫玉。紫玉跑出房门后,特意绕到隔壁,提醒正
在给绣花肚兜扣扣子的杨桃,贴身衣物能套住就行,先将最外面的衣服扣好,等跑
到安全地方了,再避开男人重新穿戴。如果杨桃的动作再快一点,紫玉肯定会带她
一起走。紫玉担心林大雨趁乱躲在暗处,真的用手锤敲自己或者傅朗西的头,早早
跟上傅朗西,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同样的调查证实,最后见到梅外婆的是雪柠和柳子墨。梅外婆路过白雀园时,
见杨桃屋里还亮着灯,担心杨桃因为兴奋过分劳累,没被枪声惊醒,就要柳子墨带
着雪柠和雪蓝同挑着箩筐的伙计们先走,自己一个人进了白雀园。雪柠和柳子墨认
为杨桃能够照顾好梅外婆,就没有停下来等她。此后无人在街上或者路上见到梅外
婆和杨桃,一直处在人群后面的常娘娘和常天亮也没听见有异常动静。
一路狂奔的董重里和王参议,在离西河只有一畈之隔的山坡上,被独立大队暗
自扩充的一个连追上了。失去理智的王参议要求独立大队趁日本人立足未稳,杀进
天门口。并且许诺,只要救出梅外婆和杨桃,哪怕自己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会按照
一个营的规模发给他们军需给养。听从尾随而来的傅朗西的指挥,这个连派出二十
几个士兵,掩护董重里和王参议登上西河右岸。日本人的枪炮声已经停歇了,雾中
的天门口只有J鸣狗吠。不用太多观察,这些有着与小岛北旅团恶战经验的士兵们
便断定,日本人在西河左岸设有埋伏。寻人心切的董重里和王参议被士兵们强行带
回出发地。雨后的天空亮得很慢。“看样子日本人是怀着报复心直取天门口,只要
驻守汤铺和中界岭的自卫队与独立大队没事,等所有兵力到齐了,找机会打一场反
偷袭战,有可能将日本人赶出天门口。”
在傅朗西的劝阻下,董重里和王参议耐心地等来了马鹞子的自卫队,并用更大
的耐心等来了杭九枫的独立大队主力。
两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队伍印证了傅朗西的判断,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梅
外婆和杨桃真的留在天门口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马鹞子和杭九枫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带领各自人马进入攻击状态。从小岛北旅团那里缴获的山炮也在山坡上架好了。
两声炮响过,多少年来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支队伍的首次联合作战即告结束。第一炮
打偏了,远远地落在后山上。第二炮偏得更远,径直飞过山顶的关老爷庙,落在山
那边。正是误打误撞的两炮救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目睹埋伏在山后的日军主力像
马蜂一样涌出来,所有发誓要与日本人血战到底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傅朗西下命再
次开炮,第三发炮弹倒是落在天门口街上,将那些深藏不露的日军炸得显出真身。
天亮后。近千名日本士兵在天门口外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西河左岸扫荡众多的垸子,
一路直扑西河右岸。
“在这儿跟他们打一仗吗?”
“你用卵子打?”面如死灰的王参议粗鲁地回答傅朗西。
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退避三舍,日本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面对与西河右岸毗连
的险峻群山,他们只敢放火烧毁山脚附近的几座垸子,随即退回到西河左岸。
雨过天晴的天门口比平常更灰暗,日本人足迹所至,西河左岸的垸子相继燃起
滚滚浓烟。找不到人杀的日本人将枪口对准一切活物,此起彼伏的J鸣狗吠逐渐被
枪声盖过,直到完全消失。黄昏一点点地降临,被烧的垸子成了一座座黑D,四处
扫荡的日本人开始集中。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一群,从一条条小路汇聚到大路,再
从大路浩浩荡荡地进入天门口。这时候,小东山和小西山上同时升起一团烟雾,片
刻后便有阵阵爆炸声传来。“日本人将屯兵D炸了!”最先明白过来的人惊叫起来。
没有人跟着叫,大家都很明白:找不到可以屠杀的天门口人,日本人只好将报复的
怒火发泄在那座让小岛北旅团吃尽苦头的屯兵D上。这一次,日本人终于露出性情
里的全部狰狞,不再放过关老爷庙,烟雾散去后,往日因为有关老爷庙而显得高大
的小西山,突然矮了半截。
模糊不清的黄昏到来之际,西河左岸上突然出现一只豹子。
豹子的模样有些奇怪,像是受了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好不容易越过水线,
并且蹚过了浅水区。豹子虽然会游泳,却轻易不下水,水深时它会多绕几步,实在
找不到可以通过的浅水区,它就会往桥上走。眼前的这只豹子却径直进了深水区。
这时候,日本人的机枪响了,埋伏在右岸山坡上的傅朗西也发现,豹子其实只是一
张皮,躲在里面的是一个人。枪响之际,那人往水里一沉,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张豹
子皮,慢慢悠悠地承受着雨点一样的机枪子弹。日本人觉得对付一个人有这么多的
子弹足够了,刚一停止S击,离豹子皮约半里远的右岸边冒出一个人。“余鬼鱼!”
众人的惊叫声未落,那人已经像水獭一样蹿上岸,不等日本人的机枪再响,顺势一
个鹞子翻身,滚到子弹没法拐弯打中他的右岸里边。
没过多久,活生生的余鬼鱼就站在王参议和傅朗西面前。
日本人在家门口开了一枪才将醉酒的余鬼鱼惊醒。慌乱之中躲在床底下的余鬼
鱼被头天夜里吐在床前的一大摊秽物救了。日本人捂着鼻子草草搜索一下就离开了。
上街的那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就没有他幸运,日本人将他们捆在三块门板上,
用粉笔在他们胸口画上圆圈,然后招来几十名新兵,排着队,用刺刀往他们身上猛
刺。余鬼鱼躲在门后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日本人不管老兵还是新兵,个个都像畜
生,老兵不让新兵往白圈中间刺,新兵们果然没有一个刺中那一刀就能致命的地方。
几十个新兵,刺过一刀后就到后面排队,转了四五遍,那三个人还在那里惨叫。即
使是往日受凌迟之刑的人也痛不到这种程度。折磨了半天,日本老兵正要让新兵用
刺刀刺那个白圈,那个从前给小岛北当参谋长的日本人,在中田翻译官的陪伴下,
拔出挎在腰问的指挥刀,刷刷刷三下,就将三个人头砍下来,让那些新兵轮番拎在
手里,摆出一副英雄架势,自己亲自拿着照相机为他们一一拍照留念。
余鬼鱼没有见到梅外婆。他只听见杨桃绝望地叫了7 几声梅外婆,还哭喊着要
董先生来救她,随后就没有动静了,只有日本人提着裤子从白雀园里走出来的嬉笑
声。
从魔掌下逃得性命的余鬼鱼,带回来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隔着一条西河,身处右岸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时,又有几个人影出现了。
与大批日本人的动向背道而驰,同样身披土黄色军服的两个人,由余鬼鱼见过的中
田翻译官陪着缓慢地远离天门口。一整天都在盯着天门口看的傅朗西及时地注意到
这种变化,他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王参议。
王参议看了一眼便大叫起来:“是梅外婆和杨桃!”
董重里拿过望远镜,果然看见梅外婆站在大路边,不顾日本人的络绎不绝,脱
下身上的日本军服。身后的杨桃也将自己脱得光光的。扔掉土黄色军服,赤身L体
的梅外婆和杨桃相互搀扶着往独木桥上走。这时候,中田翻译官手上出现一面白色
小旗。一有动静就往这边扫S的机枪也停了。
一到西河右岸,梅外婆和杨桃便双双昏倒在地。
八九
好天气只有半天,夜里,寒风从天上带来纷纷扬扬的雪花。
从天门口逃出来的一千多人将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樟树凹挤得满满的。董重里
在樟树凹住过几次,说话很方便。大部分逃难的人安顿好后,剩下几户以缫丝为业
的人家实在没地方住,只好让他们去垸边的独户人家同梅外婆和杨桃住在一起。董
重里带人进屋之前,常娘娘、紫玉和雪柠已将梅外婆和杨桃洗干净了。董重里在外
屋连问几遍,常娘娘才出来。
梅外婆还在昏睡。杨桃已经醒了,枕头上全是眼泪却不肯睁开眼睛。
“她们两个下身全烂了!日本人害人时连畜生都不如!”常娘娘一说就流眼泪。
那些缫丝人家的女人眼圈也红了。
“谁让你们。来这儿打扰杨桃她们静养的?”一身白雪的阿彩闯进来。见董重
里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阿彩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芒硝:“这是杭九枫让我送来的,
快些用开水化开,芒硝是大泻之药,杨桃她们喝了,可以将身子里的脏东西泻得半
点不剩。”
常娘娘去厨房准备开水时,董重里将阿彩拉到门外:“杭九枫去哪里了?上山
之前,我看见他在同马鹞子密商,然后又到处找傅朗西和王参议,是不是有事想瞒
着我?”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杭九枫说,要让日本人好好领教一下,究竟是他们无情,
还是水火无情。”
董重里急起来:“莫不是要火烧天门口?”
阿彩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正是这样。大家都担心日本人也在天门口设据
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玉石俱焚,使出最毒的手段。尽早赶日本人走,不让他们
在天门口的好山好水中舒舒服服地呆下去。我们也不想瞒你,只是怕你反对这样做。”
“杨桃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我若是反对,对得起她吗?”
“王参议说了,要将日本人烧成灰,才来看望梅外婆。”
“雪落得太大,只怕用煤油浇也难得烧起来。”
“这是阵雪,落不了多久。是柳子墨说的。”
不知是松鼠还是野猫出现在附近的樟树上,栖息的斑鸠轰动起来。一个缫丝人
家的女子走到门口,告诉他们,常娘娘已将开水准备好了。董重里毫不犹豫地跟着
阿彩进到房里。梅外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杨桃仍在无声地痛哭。董重里走上前
去,刚刚抓住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杨桃便抽搐起来。董重里一边伸出双臂将她死死
抱住,一边不停地叫着:“杨桃!杨桃!”无论怎样努力,董重里都不能让杨桃平
息下来。董重里松手后,杨桃才慢慢恢复平静。
雪柠将泡好的芒硝水给梅外婆喂了一些,又转过来给杨桃喂。喝完芒硝水的杨
桃闭着眼睛接连往马桶上坐了几遍,咕咕噜噜地将身子里的东西全屙空了。梅外婆
的身子里也有响声,人却没有反应。
恍惚之中,董重里觉得杨桃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下:“我给你咬咬脚吧!我说
过要给你咬咬脚的!我一定要给你咬咬脚!”
董重里再次上前,抱起杨桃横放在床上。杨桃的双脚被泡进一盆热水里,她的
挣扎越来越轻微。盆里的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换一遍水,董重里都要将杨桃
的双脚抱在怀里细心地揉一揉,搓一搓。
“回来几天了,一直没有好好同你说说话,外面在落雪,也做不了别的事。先
告诉你,那年我是怎样逃出天门口的吧!是余鬼鱼他们将一只大皮油挖空了,倒过
来像用竹筐罩麻雀那样将我盖在簰上。簰在河里走,我在皮油里面敲着根根竹子说
书给他们听。
后来我就去江西省寻找关于苏维埃的真理,刚到赣州就听说政府军杀进瑞金城
了,只要是两条腿的东西,不问死活先砍三刀再说。
我在赣州两年,一直不敢动脚,好在我学赣州话学得好,很快就能说书给当地
人听。最后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从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陕西省的延安一带。
于是我又往北方赶。我一向就会说安徽话和河南话,一路上不仅靠说书为生,还攒
了一些钱。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年落冻雨时来天门口的邓巡视员你还记得
吗?听说杭九枫在四川万源碰见他时还是威风八面。邓巡视员后来的结局只有我清
楚,很惨!“
董重里将抱在胸口上的双脚放在大腿上,换了一种手法,用弯曲的中指关节缓
缓地往那脚掌上顶。
“过黄河的第三天晚上,碰到一个说罗田话的女人。她从我说的陕西话里听出
老家一带的口音,马上缠着我,要我扮作她的丈夫,回头往武汉走。说罗田话的女
人刚从我想去的地方逃出来,按照已被枪毙的丈夫的罪名,她还应该被枪毙一回。
我虽然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将她送到信阳为止。也怪我,没有去想,她既然逃出
来了,还有什么好慌张的。说罗田话的女人让我叫她于小华。她没有对我说实话,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杀她。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们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熄
灯后我正想给于小华讲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夫妻的事,于小华自己先说起来,这是
她最后一次与人假扮夫妻,此前这样的任务,她替组织完成了多少次,都记不清了。
第一次是在武昌,前后有半年时间。第二次在汉口,组织上要她做好两到三年的长
期准备,实际上才三个星期,那个男人就被关进了监狱。这之后就乱套了,常常十
来天就会换一个假丈夫。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假戏真做,偏偏是最乱的那一阵,
于小华怀孕了,组织上认为这是好事,与别人在一起时更像夫妻了。十个月后,于
小华生了一个男孩。洗完三朝,孩子就被送到汉阳乡下一个姓华的人家。为了将来
好找,于小华给那孩子取名华小于,临走时,还在那细细的手腕上咬了四个牙印。
我们说好天亮就出发。
没想到半夜里有两个人闯进屋里,一枪将于小华的脑门打出一个大窟窿。于小
华睡觉时没有脱衣服,那些人从她身上搜出一件东西就走了。后来,我从于小华临
睡时藏起来的包袱里找出一本日记本。上面写的姓名的确是于小华。于小华死后我
病了一场,趁着养病我将那本日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说来简直不敢相信,于小
华在延安所嫁的丈夫,就是曾经来过天门口,并由阿彩假扮妻子送回江西的邓巡视
员。读完于小华的日记,我心里的想法又和从前不同了。你想看这日记吗?不想说
话点点头也行。“
杨桃脸上泪水干了不少,但她还是不作任何表示。董重里轻轻地掰开面前细嫩
的脚趾,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在趾缝间一轻一重地掐着。
“前年过年时,我就到了武汉,想试着学戏,在春满园碰上一个与天门口有着
千丝万缕关系的富家男人。你还是不想猜?他住在循礼门,有自己的花园。我明说
他姓柳就没意思了。好吧,既说了姓柳,为什么不说他就是柳先生的哥哥哩!也不
知道柳子文当年被杭家绑票时,怎么能看见我,并且在事隔多年后还没忘。那天晚
上,他要人去后台为自己捧的角儿递口信,将我当成了跟班的。认识之后,柳子文
非要我跟着他做些杂事。天门口电话架通不久,有一天柳子文往这儿打电话,非要
同雪家屋里所有的人说说话,其实那是他在想办法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柳子文问你
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头痛发烧,是否碰到故意刁难的人和事,夜里睡觉做噩梦没有,
这些都是我的意思。我将耳朵贴在话筒上,想多听你说说话,你却说,雪家好你也
好,雪家没事你也没事。那一阵柳子文为何不再劝柳先生带着梅外婆和雪柠回武汉?
就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说,天门口最少不得的人就是梅外婆和雪柠。没有她们,所谓
山美水美就成了没有灵魂的死货。梅外婆和雪柠能在那些人的眼前摆着,就是榜样,
就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因为她们会悄悄地深入到每个人梦想里。柳子文听了我的话,
为了让柳先生和雪柠有个依靠,便开始为县长的事张罗。能回天门el我当然高兴,
当县长又让我扫兴。之所以接受这县长一职,是我听信了于小华日记中所说的不管
什么官僚总得有人当,与其让别人当,不如自己来当,那样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难受
为民众换取尽可能多的舒适。”
热水已经换过三遍,董重里毫不犹豫地捧起杨桃的脚,正要将那脚趾放进嘴里,
杨桃哆嗦起来,使劲地将自己的脚往回缩。常娘娘在一旁小声教他,真要咬就得用
干净手绢将杨桃的前脚掌包起来。常娘娘让董重里拿出自己的手绢,亲自动手往杨
桃脚上包了一遍。刚包好就被董重里解开了:“是不是因为脚趾有十个,就嫌弃,
就不珍惜?像茹头,人人只有两个,早就成了宝贝。杨桃身上没有不好的东西,隔
着东西咬怎么行!”
董重里终于从杨桃的十个脚趾中选出一个放进自己嘴里,用心地吮吸一阵,再
轻轻咬一咬,直到脚趾上渗出一股清甜,再换下一个脚趾。他周期性地张大嘴,将
杨桃的整只脚完全含住,分出三分力量来咬,其余七分用在吮吸上。有时候,他还
会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着杨桃的脚掌心。杨桃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动,可她还
是不说话。
后来她睡着了,才张开嘴说:“董先生,你在哪里?”
梦想之言既出,董重里立刻泪流满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门口位置要低许多,按道理最不应该落雪了。
喝过芒硝水的梅外婆还没醒,忽的一下就将床弄脏了。董重里临时出来,坐在房门
槛上,fl,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轻轻地捏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是躺在地
铺上的那个缫丝人家的女子,就没睁眼,装着痒痒将手挪到一边。一会儿,那只巧
巧的手又悄悄地伸过来。以往说书时,散场后站在门口送客,时常有女人趁着夜色
这样做。那时候,女人的手像凉风一样清爽,相隔四年有余,再来这高山之上的樟
树凹,女人的手在董重里心里已变成一块失去温暖的冰块。那只没有受到阻碍的手
流水一样爬上手背、越过手腕,一点点地往衣袖深处游走。董重里不知想到什么了,
心里生出一丝烦躁,他强忍着没有将抽回手臂的动作做得太猛。
阿彩忽然在耳边问:“董先生做噩梦了?”董重里睁开眼睛见是阿彩,只好掩
饰地附和她的说法。
“你也不要太担心,一个做丫鬟的女子能有董先生心疼,哪怕只有一夜姻缘也
会心满意足。想当初,雪大奶没死时,天天夜里要杨桃咬脚。那时候我没有觉悟,
出于好奇,也曾让杨桃咬过一次。
说实话,因为经历过,我才懂得你在人多广众的场合给杨桃咬脚,是何等的幸
福。我想问问,离开独立大队后你生活得到底如何?
有时候我也觉得,一个女人,丢了家,丢了孩子,成天想着打仗杀人,这种日
子真是很乏味。你能不能说说心里话,当时天门口一带都是独立大队的势力范围,
你就不怕被我们捉住,像肃反一样杀死你吗?”
“两相比较取其轻,我更怕继续同那些人呆在一起。”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你和傅朗西发动起来的,按道理,你不府该这样想。”
“我的想法还没变,所以才将两支队伍调得远远的。”
趁着黑暗,阿彩再次捉住董重里的手:“我也学紫玉提出离婚。
你会做出同样的裁决吗?“
“这不可能,你们俩不只是夫妻,还是秤杆和秤砣。”
“你和梅外婆,还有王参议,都喜欢有梦想的人,可你们并不了解,我也有梦
想,并且一直没有破灭。,‘
“你还在爱着雪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才是噩梦。”
“反正我是不会爱杭九枫的。”
“听话听音,你想离开独立大队了?”
“现在的形势如此之好,为什么要离开?日本人虽然坏,但也帮了我们的大忙。
半年前马鹞子还有消灭我们的可能,再过半年,马鹞子就要时刻想着会不会被我们
消灭了。”董重里正要表明自己没有策反的意思,阿彩松开他的手继续说,“我晓
得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在意,我再多嘴
说一句,你要防着点,杨桃可能要出大事。说到底我还是个女人我的话不会错。你
也用不着学我,非得过二婚这道门槛。”
蓦然问,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阿彩爬起来就向外跑,丢下董重里在门前
的山嘴上站着。
一群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爬向山顶,发出阵阵惊呼:“天门口烧起来了!”山
上起一阵风,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许多。从天门口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顶上涌,最
先上去的人还跟独立大队的人说,闻到日本人的肥R香了,随着更多人的到达,痛
失家园的哭泣响彻高山之巅。山下的火焰越来越猛,站在垸边的山嘴上就能看见映
红天空的火光。
房里又有响动。梅外婆身上又脏了,自己还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又红又绿。”
出来掇热水的紫玉很伤心,董重里突然雷霆大发:“都死了,将天门口留给你
一个人!”
紫玉当时没做声,掇好热水返回来才回答:“这话可没说对,我早就在傅朗西
面前表明了心迹,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贴墙,将绸缎包瓦,我也不会将天门口
当宝贝。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