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的,见不到半点火钳的夹痕。说书时的董重里吃过很多烤糍粑,他很惊讶雪柠烤出
来的糍粑味道居然比阿彩强。
梅外婆说,这是因为董重里太长时间没有吃烤糍粑了。这种看法没有得到董重
里的认同:回天门口后,哪一天没有吃过糍粑?糍粑是很容易让人吃腻的东西,不
是特别有味道肯定感觉不到。
几个人说得热火朝天,心事重重的王参议忽然说:“一会儿,紫玉和傅朗西要
过来拜年。”
“奇怪!”董重里谨慎地咬下那块被拉成半尺长的糍粑:“哪有天没亮就上人
家拜年的规矩!”
“是我叫他们来的。你们先莫问原因。”王参议欲言又止。
董重里却不罢休:“王参议莫不是有要事瞒着本县长?”
王参议说:“不是瞒你,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梅外婆说:“来就来!吃团圆饭时没请他们,我还担心傅先生会误解哩!”
正说着,傅朗西在门外喊:“拜年哕!拜年客来了!”
早有准备的王参议一溜小跑抢在别人前面亲自打开门。傅朗西在前,紫玉在后,
夫妻俩一进门就要下跪。
梅外婆说:快起来,初一只能拜父母,我哪消受得起!“
几个人拉扯了好一阵,梅外婆不得不让一步,由紫玉代表傅朗西,单膝着地行
了一个拜年礼。
傅朗西还不尽意:“说心里话,从认识梅外公那一天起,我就将他当成自己的
父亲。”
梅外婆打断他的话:“往日怎样想是往日的事,以你今日的身份,能将民众当
做自己的父母才是天门口的幸事。”
突然问,小街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大家跑到门口一看,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
自卫队士兵正向镇外快速行进。董重里逮着马鹞子问了几句,得到的回答是:有人
看到黄水强回来了,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个罪大恶极的汉J逃脱。听到王参议在身
后发出一声冷笑,董重里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回到火盆旁坐下,又将傅朗西暗暗地
打量一番,他那种胸有成竹的平静更让董重里明白了十分。
“是不是觉得日本人不进山,憋得难受,想打内战了?‘’王参议和傅朗西死
不开口的样子惹得董重里也冷笑起来。
“天门口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只要P股一翘,就明白他
要屙什么样的屎。自卫队这是去袭击樟树凹吧?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我想,马上通知段三国,请他火速安排可供二百人
吃喝的好酒好菜。天寒地冻的,又是大年初一,独立大队有将计就计乘虚而人的想
法,我们就得实实在在地招待!“随着一声长叹,王参议将心里的话全说了。上次
离开天门口,往三里畈等地走了一遭,就得到消息,政府军已经在暗中准备,要将
千方百计赖在大别山区不肯上前线、不听国民政府指挥的大小队伍一网打尽。正因
为王参议竭力从中劝阻,才有命令要他尽快离开大别山区去恩施。就在刚才,王参
议去钟楼敲钟时,发现自卫队有异常行动。
“我只能劝傅先生赶紧上雪家拜年。只要傅先生懂我的意思,这仗就打不起来。”
傅朗西见状也说了实话。独立大队匆匆离开天门口,部分原因是那些不怀好意
的家伙毒手藏得不严,早早露出杀机。为了给那些家伙以深刻教训,独立大队只派
一小部兵力去樟树凹,主力就藏在西河右岸的山沟里。
“有王参议的暗示当然得感谢,没有也出不了问题。只要马鹞子不是真鹞子,
不会从天上飞,就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说句不中听的话,杭九枫他们在雪地里冻了
一天一夜,正盼着有这样的机会回天门口喝点热汤、吃碗热饭哩!”
说到紧要处,睡在摇篮里的雪蓝哭了几声。梅外婆一点也不迟疑,伸手抱起雪
蓝:“栗炭火烤久了,你们也到回廊上透透气吧!”
梅外婆往外走,大家跟着走。回廊边的青石条上,积雪堆得像一块块烤熟的糍
粑。经过天井的风被挂在前厅和后厅之间的马灯照得朦朦胧胧,雪花飘了又飘,扬
了再扬,将满屋沉默搅得又浓又醇。
傅朗西咳嗽了一声,董重里咳嗽了两声,梅外婆也咳嗽了一声。她一咳嗽,便
将没有尽头的沉默打破了:“回屋吧,小心着凉!”于是,大家鱼贯而入依次坐在
先前的座位上。几双手同时仲向火盆时,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舒适的咝咝声。
将雪蓝放回摇篮的梅外婆突然问起大家的厨艺,也就是谁会烧火,谁能切菜,
谁会淘米之类的事。只有王参议没做声,其余的人最少也会其中一项。紫玉因为三
项都会,才故意笑着说,为什么不问有会包饺子的没有。梅外婆怔了怔,认真地回
答,包饺子当然好,可天门口的屠夫从来都是不过正月十五不动刀子,现在连初一
的天都没亮,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新鲜R哩。紫玉问梅外婆要多少新鲜R。梅外婆
掐着手指说,一个人半斤,二百多人就是一百斤。董重里明白梅外婆是想亲自招待
独立大队的人。梅外婆说,还是用腊R吧,过年之前家里准备了一头猪的腊R,虽
然没有过秤称,少说也一百五十斤,吃两顿紧巴巴的,吃一顿绰绰有余。因为佣人
都回家过年去了,用腊R煮糯米饭和糍粑是惟一的选择,一来这两样东西吃下去经
得住饿,二来不会给别人家添麻烦。
听到这话,大家都将目光集中到傅朗西身上。王参议和董重里更是虎视眈眈。
傅朗西看着火盆,好久才说:“就听梅外婆的。”
得知自己的判断没错,王参议的脸色只是格外严峻,董重里却有几分气急败坏。
不待他们再有表示,梅外婆已将男男女女全部赶进厨房,一百斤糯米要淘,一百斤
腊R要切,淘好的糯米还要同切好的腊R拌在一起放进饭甑里蒸,这些事情足够他们
忙上半夜。
五更前后,一股腊R和糯米的芳香从饭甑里透出来。
傅朗西邀董重里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从杭九枫开始,独立大队的人都跟在他
们身后。傅朗西不许他们用手在身上拍打,二百人只是扭扭腰,前厅的地上就积了
厚厚一层雪。傅朗西有命令在先,独立大队的人哪里也不能去,连大声说话都不行,
所以,人们并不知道,两支貌合神离的队伍的态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天亮后,闷闷不乐的王参议去钟楼敲钟,刚出门就碰到段三国。王参议清醒地
对着大钟敲了六十下,放下木锤,听着在遥远雪野里中逐渐传递的回声,一阵恍惚
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敲完钟回来,他碰到林大雨。两个人问了同样的话:“雪家
是不是来了客人?”街上的风很大,从雪家屋里飘出来的芳香很浓,总也吹不散。
小街太窄,看不见紫阳阁瓦脊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瓦沟里早早往下
滴水,并且无法结成冰吊儿,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到雪家屋里隐匿着不同寻常
的事情。王参议没有理睬林大雨,只叫段三国带信给马鹞子,莫做那些徒劳无益的
蠢事。段三国眨眨眼睛,像是懂得其中意思,连声说自己这就去追马鹞子,传达王
参议的命令。
顺着这话王参议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段三国小心翼翼地反问:“难道王参议不是要我去告诉马鹞子,莫和擅长打游
击的独立大队玩这种神出鬼没的游戏吗?王参议若有别的意思,就请明示。”
王参议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不希望自卫队和独立大队打仗的意思告诉段三国。
雪里晨钟,既让人深思,又使人沉睡。去时的脚印已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埋得
一丝不露。王参议敲门进屋,只有藏在门后的两个哨兵是醒着的,其余近二百名不
速之客已经吃完腊R糯米饭,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睡在十几堆就地点燃的炭火旁。董
重里和傅朗西等人也从客厅移到书房里。火盆旁不见梅外婆和雪柠,取代她俩的是
睡着了仍然满脸怒气的杭九枫和阿彩。不用王参议开口问,傅朗西就说,杭九枫和
阿彩想去看一镇和一县,他没同意,这两个家伙就生气了,生气也没用,他还要骂
他们、限制他们、不让他们为所欲为。王参议觉得让杭九枫和阿彩与自己的孩子见
见面并无不妥。傅朗西不肯通融,哪怕马鹞子的丑行做在前面,独立大队也无权借
题发挥,能不做的事情尽量不做,能避免刺激对方就一定要避免。董重里紧闭着眼
睛,没有参与这种有一句没一句、话外有音的交谈。没过多久,小憩一阵的梅外婆
又来叫大家到厨房去准备午饭。一百斤腊R没变,一百斤糯米换成了糍粑。梅外婆
还说,如果天黑之前独立大队不离开,晚饭会是两百个J蛋加一百斤挂面。
吃完腊R糍粑,独立大队的人依然只能按命令睡觉。这时候,一身风雪的段三
国回来报信,马鹞子还没到天堂就察觉到大事不好,已经掉头回来了。王参议拉着
董重里,没吃午饭就到上街口去等马鹞子。
时间不长,灰溜溜的自卫队出现在独木桥上。王参议迎上去,突然给了马鹞子
一记耳光,转身指着被大雪覆盖的天门口说,他想消灭的独立大队正在镇内吃香的
喝辣的,现在是最好时机,比去樟树凹容易许多。马鹞子像是早就想好了,有气无
力地回答,他愿意听从董县长的安排,独立大队大年三十离开天门口,自卫队大年
初一去中界岭。留在镇内的东西,他们不拿了,天晴后让段三国派些差夫送到中界
岭。王参议再三说,独立大队并没有在镇内设下埋伏,全在雪家屋里睡大觉。马鹞
子哪敢相信,上了左岸,远远地绕开天门口,直奔西河上游而去。
“老子有仇必报!”走了很远,马鹞子才开始大喊大叫。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开赴中界岭后一个小时,在傅朗西的命令之下,独立大队也
开始冒雪往天堂攀登。无论马鹞子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自卫队能做到的,独立大队
更应该做到。不仅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只有这样才能以弱胜强最终实现自己的梦
想。在傅朗西有力的说服面前,杭九枫没有再争执。近二百人的队伍猛地钻出雪家
大门,走在白雪皑皑的小街上,正在家门口观雪的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家的腊R糯米饭和腊R糍粑将独立大队的人吃得油光满面,人们把这看成是一种
自信。
黄昏的时候,天上还在落雪。听到王参议又在敲钟,梅外婆情不自禁地叫上雪
柠,抱着雪蓝去了一趟小教堂。三个女人在那间一直被自卫队和独立大队当做牢房
的屋里坐了很久。夜里,还是昨日晚上守岁的那些人,由于心情不一样,大家都觉
得雪柠烤的糍粑更好吃了。紫玉也烤了不少,王参议一口气吃了两块后连连夸她是
可造之才。临睡前,王参议笑着说,本来昨晚他就要提议,没想出了意外,只能挪
到今日。王参议要梅外婆说句祝福的话送给大家。梅外婆也笑,原计划可以吃大半
年的年货被一帮不速之客两餐吃去多半,这还不算,连肚子里的话都有人想要。
笑过了,梅外婆平静地对大家说:“一个人的能力救不了全部的人,那就救一
部分人,再不行就救几个人,还不行就救一个人,实在救不了别人,那就救自己,
人人都能救自己,不也是救了全部的人吗?”
不等大家回味过来,董重里抢着说:“我也有句话,作为拜年礼物送给梅外婆,
在天门口,杭九枫必定战胜马鹞子,而雪柠最终将征服杭九枫。”
天上还在落雪。初一夜里,难得如此平静的天门口上空突然响起了雷声。随后
两天,每到半夜,就有滚滚雷声不期而至。
初四夜里雷声没有再响,雪也停了。
九 二
初五早上,先起来的王参议捧起一团雪扔进董重里的屋里。
还在被窝里的董重里问他为何这样高兴,是不是交了桃花运。王参议没有别的
事情,就因为一觉醒来突然想起董重里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得,作为送给梅外婆的
拜年礼物,那番话实在是太好了。董重里披上衣服时,王参议已经出了白雀园。雷
声没来,那些喜欢上街挖古的人也不见了。本不相信这会是什么兆意的王参议开始
怀疑柳子墨所作的解释,果然是正常的气象现象,为何一生当中,非要等上六十几
年才会第一次遇上呢?这一想就分心了,敲出来的钟声节奏也不稳。王参议敲完钟
去雪家吃早饭,梅外婆已经等在那里。周围还有如期回来的常娘娘和王娘娘等用人。
“早饭后你能陪我去河边上看雪吗?”
“你早该这么说,再拖下去雪会变成水的。”梅外婆丝毫没有避讳,那意思既
清楚明白又温柔婉转。王参议的言语之中也是字字句句不隐真情。
慢条斯理地做完早上该做的事情后,梅外婆瞄了王参议一眼,也不用人陪,一
前一后地往门外走。常娘娘他们赶紧上厨房拿来草绳要往梅外婆的鞋底上捆。梅外
婆站在那里虽没说不捆草绳却不肯抬脚。雪柠闻讯赶过来,轻言细语地数落常娘娘,
怎么将梅外婆几十年的习惯忘记了,这种烂七滥八、不成名堂的东西,如何能用在
梅外婆身上。雪柠不提让人陪梅外婆出去走走的话,也没有提醒王参议小心扶着梅
外婆,眼睁睁看着梅外婆三步两步地跨过门槛,走向深深的积雪。因为富人家拜年
客多的缘故,上街的雪被踩得异常坚硬,留在雪地上相互重叠的脚窝,更成了明目
张胆的绊脚石。那些鞋底捆了草绳的拜年客尚且走得颤颤巍巍,何况执意要将冰雪
之地当成自家厅堂来走的两个老人。经过一连串的摇晃,王参议终于一P股坐在九
枫楼前的雪地里。
“你这大男人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弱女子!”一句笑话刚出口,梅外婆脚下一滑,
半个身子也着地了。王参议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站稳双脚后才将手伸向梅外婆。两
个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老人手牵手走了一程。
“这雪落得好!没有雪,别人就会说你我是一对老妖精。”
一听这话,王参议将梅外婆的手牵得更紧。
出了上街口,无边无际的雪野更让王参议心驰神往。越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越
少,那些必须在有雪时出门的人无一例外,习惯地用自己的脚重复着别人的脚印,
而不涉足可以让道路变得更宽的两旁。没有践踏过的雪宛如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
美丽得让人心醉。这样的雪,用那深深藏起来的许许多多秘密引诱着王参议。
走在无人问津的雪上不易滑倒,每走一步,那种从柔软得近似虚无到脚踏实地
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厚厚的雪看上去毫无区别,只有踏过的每一脚能懂并能体会
其中深浅不一、凸凹不平带给人的惊奇惊喜和惊叹。
“说句不怕你不信的话。爱栀和雪茄相爱,就因为他姓雪,我才接受他为女婿。
天不落不白的雪。一看到雪,我就想起爱栀小时候的样子。我总记得她身上的白,
还有柔和,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还担心她会消失。雪也是这样,明明在手上,一
眨眼便不见了。
后来爱栀生了雪柠,再后来雪柠生了雪蓝,添一个孩子心里就落一场雪,添一
代人心里又落一场雪。可惜有一场雪落下来时我没看到。昨夜做梦,我还在到处找,
想看看当年自己生下来时是不是也像雪一样。天门口人老是不明白,数九寒天滴水
成冰,雪家人早上起来就给雪蓝洗澡,到了晚上还要再洗一次。他们就是想不到,
看上去洗澡的是雪蓝,其实给她洗澡的人也在给自己洗澡。莫看不沾一滴水,不脱
一寸纱,只要摸摸那细细的身子,捏捏那软软的嫩R,如饮醍醐心里干净不说,还
能看到自己往日的样子。假如她再笑笑,或者伸手过来往我身上摸一下,这颗老成
了枫树疙瘩的心就能变成要开花的苞。往日是爱栀,后来是雪柠,今日是雪蓝,笑
起来就像太阳出山。地上的活物要晒太阳,是活物们自己的事。喜欢孩子笑也是这
些人自己的事。早上我去抱雪蓝,先对她说外面的雪真好,后来又说外面的雪被人
踩烂了,怎么说她都笑,笑得我只想看她笑。雪蓝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有时
候我会想,福音其实就是可爱。不管你寻找没有,福音总在那里。得到它的帮助,
得到它的救护,得到它所给予的幸福和快乐,都是因为自己感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就是说,不可能人人都是孩子,也不可能人人都不是孩子。是不是孩子并不要紧,
只要心里面有孩子就行。男人总爱将雪比喻成女人的身子,男人爱女人的身子是男
人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女人身子像雪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小时候最像,年轻时
也像,老了就不像了。不瞒你说,刚刚嫁给梅外公那一阵,我身上的衣服总是脱下
容易穿上难。不是别人要,是自己想看自己的身子。那时候,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
也比不了真身好看。女人爱的是没人碰过的雪,在女人眼里,只有这种雪才是自己
想要的肌肤。我也是听梅外公说过才明白,天下五颜十色当中,惟有白色最少。物
以稀为贵,因此洁白二字才会屡屡被写入诗词当中作为赞美的对象。白云遮不了天,
能遮天的是乌云。白玉铺不满地,铺满地的是石头。在白色东西里能遮天盖地的只
有雪,所有它才惹人喜爱。假如哪场雪下小了,或者融化太快,没有将地上铺白,
这样的雪就得不到赞美。其实雪化了也是那随波逐流的水,是清是浊,并不全由自
己说了算。往日我只明白雪是肯定要变成水的,是柳先生说,雪在成为雪之前本来
就是水。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雪,道理都是一样的。懂得天意的女人会知足地
劝自己,不要指望有人会爱自己一辈子,能有雪一样的命运就是很幸运了。男女之
爱就是对雪的爱,谁都明白雪虽然好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东西,所以一旦双双坠
入情网,便会内火如焚,看不出那些被雪遮盖的旮旮旯旯,实际上并无变化。说实
话,这点事我一直也没想清楚,到底它是不是福音?这样的问题又没有地方去问,
只能一个人不分日夜地想,将心里想得像是街上那些让人踩过的雪。“
“听你一说,我都不敢往雪上走了。”王参议终于找机会说了一句话。梅外婆
站在被日本人炮火掀翻的雨量室旁,突然不想说话了。她将手臂轻轻地抬起来一些,
王参议会意地伸出手将它轻轻地挽住,同时用自己的胸脯温柔地倚住梅外婆的肩膀。
梅外婆以一种新的姿势走在前面,带着王参议一起离开固有的道路,缓缓走进白茫
茫的河滩。
雪是如此美丽,西河水在不远的地方潺潺流淌,河滩上只有他俩以及逶迤在他
们身后的两排脚印。雪在以那惊世骇俗的洁净与纯白感动了身处其中的王参议,他
为自己灵光闪现一样冒出来的主意激动不已。王参议要梅外婆往左边走一程,自己
往右边走一程,在雪地上各写一句话,然后交换着看。雪地上的梅外婆脸色绯红,
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为了爱,你必须嫁给我!”王参议被一腔热血推着往前走,临近水边才停下
来,手指深入到雪里,优雅地写下这句话。梅外婆还在一行脚印的远端宁静地伫立。
王参议耐心地等待着。西河里北风吹得正猛,帆一样的梅外婆一点点地将背影转到
王参议看不到的地方。梅外婆开始走第二步时,王参议才走第一步。相互接近的这
段距离中梅外婆仿佛走得更远,王参议不得不在两行脚印交汇处再等一阵。迟到的
梅外婆主动伸出手,让王参议轻轻握一握。
心潮涌动的王参议一时粗心大意,没有觉察到梅外婆的手突然变得如此冰凉,
等到他一万遍地要求自己必须紧紧握住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时,梅外婆已经独自离
去了。
梅外婆在自己足迹所至的最远端,端庄地留下一句话:“请原谅我说不可以!”
梅外婆没有走向王参议曾经到达的地方,握在一起的手分开后,便沿着来路返
回了,包裹在绛红色旗袍里的身影在风中越来越弯,越来越远。孤零零的王参议慢
慢地弯下腰,捧起雪中的那个“我”紧紧地贴在自己脸上。雪还是那样美,甚至更
美。泪水湿透的雪格外冰凉,感觉里却是越来越温暖。
“早点回来,河风太大,莫吹着了!”透过无边雪野,听得见梅外婆亲切的吩
咐。
年过六十的王参议因为失恋而寝食不安情绪低落。
因为春天要来,这场雪融化得很快。正月十五的花灯一挂,残存在背Y处的雪
也见不到了。趁着春忙还没到,盯着季节过日子的人们纷纷拥向天门口,有事没事
都要在上街下街往来走几遍。
记不清是哪个上午,几个从附近垸里来到镇上的孩子,手里拿着打架花,同一
镇和一县打了一架。大获全胜的一镇和一县坐在九枫楼前,美美地享用着缴获来的
打架花。偶尔从旁边经过的王参议从细小的花朵中看出落花缤纷的意义。王参议将
此作为难言之隐,就连一直在为其鼓劲助威的董重里和傅朗西问起来他都不愿明说。
三人在一起时,大家却心知肚明。“难得王参议还有这份激情,爱得如此轰轰
烈烈。…‘这种架势,完全是针对年轻女子的,梅外婆消受不起,当然得撤兵议和。”
董重里和傅朗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过,王参议马上回敬:“莫忘了梅外婆说过
的,茹头少,趾头多!你俩可得注意点,不要成为这样的趾头!”
“如果大家都是茹头,趾头可就要翻身了。”董重里不想跟着傅朗西继续嬉戏,
“我没有太多对付女人的经验,就当是有眼无珠乱说吧!梅外婆不全是女人,王参
议想将爱情进行到底,还得想想女人之外的事情。”
“到此为止吧,再犟性子往前走,万一害了她,那可是万劫不复的罪孽。”王
参议想也不想便仰天长叹。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说:“也许是上苍不让我在天门
口呆下去了。”
动了离开念头的王参议并没有成行。雪家的几个雇工扛着犁下田的那一天,闲
着没事的王参议也掺和进去,学习怎样驾牛犁田。傅朗西担心自己的咳嗽毛病,就
在田边拔些刚冒起来的青草给牛吃,并瞅准王参议驾牛的弱点不时说笑几句。中午,
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吃着雪柠亲自送来的饭菜。吃饱了,雇工们继续下田干活,雪柠
也提着装饭菜的篮子回去了。就在田边的草地上,傅朗西突然告诉王参议,自己刚
刚接到通知,明日就得起程离开天门口。
王参议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田畈上只有忙于耕作的人。“你们还是那样神出鬼
没,不喜欢光明正大地走正道。”
傅朗西没有生气:“不是不喜欢,是有人不让我们走。”
稍微沉默一阵,王参议才问:“还回来吗?”
傅朗西眯起眼睛惶惑地看着远去的西河,他也不清楚自己这一去还有没有机会
再来天门口。送信的人说得很明白,不要带任何人随行。傅朗西说:“我正在想如
何安置紫玉。”
王参议已经平静下来:“幸好是在天门口,这事不算难办,将她托给梅外婆就
行了。在梅外婆身边修炼过的女人,足够你享用一生。”
傅朗西笑着承认这是个好主意:“说心里话,麦香死后,我心里最想娶的女子
是雪柠。可那时候她实在是太小了,我又不得不离开天门口。一去多年,雪柠长大
了,那惟一机会也被柳先生抢先得到了。”
王参议欲笑又止:“听了这样的肺腑之言,我也得说点大实话。
假如有一天,你们在与国民政府的斗争中获胜,还能像今日这样对梅外婆和雪
柠一类的女子以礼相待,不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傅朗西回答得正气凛然:“谁敢重演旧军阀和旧政权的罪恶,还可以再闹革命!”
王参议说:“除了革命,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傅朗西笑起来:“梅外婆在你心里闹暴动了。”
回到雪家,将紫玉托付给梅外婆时,董重里和段三国等人都在场,傅朗西不再
用千钧之力来说每一个字,轻轻松松地说笑,既要紫玉好好跟着雪柠读书,“还要
学点咬脚的本事”。
“读书的事好说,”梅外婆故意说错话,“想学咬脚,只能请王参议教。”
心事重重的王参议不得不开口辩解,只有曾经给杨桃咬过脚的董重里能教这种
手艺。
梅外婆还是不放过他:“王参议是大官,武汉三镇会咬脚的女子更多,那些爱
拍马溜须的属下,一定明白如何孝敬。”
明知这是逗笑,王参议还是生气了,厉声质问梅外婆,梅外公当大官时,是不
是常有类似的好事发生。
“只有一次,后来就没有了。”梅外婆认认真真问答后,王参议更生气了。他
将傅朗西的饯行酒多喝了几杯,醉到高C时,每喝一杯酒,就要将手里的杯子摔得
粉碎,大声说,明日一早就同傅朗西结伴离开,再也不回天门口了。
一觉醒来,闻到鸟语花香的王参议揉着眼睛打开门。花园里站着梅外婆。他以
为她是给傅朗西送行的。
梅外婆说:“傅朗西已经走了。是你要我来看唐诗中所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
景!”
王参议怔了怔后,发现内心的郁闷全部不见了,虽然有梅外婆站在面前,他还
是禁不住哈哈大笑。梅外婆很喜欢这样的笑声。
“我听到福音了!”一句话说完,梅外婆又补充了一句,“我见到那个人了!”
九 三
因为柳子文的到来,失恋的王参议才没有离开天门口。
西装革履,面相比梅外婆还白嫩的柳子文现身天门口之前,没有任何预报。在
凉亭里用打架花比输赢的众多孩子,由一镇和一县领着,一窝蜂地跑进下街口,逢
人就说,来了一个长得不男不女的人,要找柳先生。何止是王参议,连柳子墨都惊
讶不已,诚如孩子们所说,在柳子墨的眼睛里,兄长柳子文形神当中那些熟悉的成
分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媚骨的东西。当天夜里,久未见面的柳家兄弟就在
白雀园内吵了一架。从那些不时出现的较高声调,王参议断断续续地听出二人吵架
的内容。为了求证,第二天早上,王参议问起同样住在隔壁的董重里,经过相互补
充,得出的结论更加准确。武汉城内一个颇有身份的大人物丧偶多年,一直不肯续
弦,多少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入其法眼,大人物的样子像是有意中人,可又不肯对
任何人说。十天前,大人物突然找到柳子文,坦言二十年前在春满园见过一面的梅
外婆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希望柳子文能够从中撮合。换了别人这样的事会迅速传
遍天门口,惹来一群接一群讨喜酒喝、其实只是调笑取乐的人。因为牵涉到梅外婆,
董重里不会往外传,王参议更不会在外面漏口风。私下里二人问过柳子墨。柳子墨
将自己对此事的反感说得很清楚:“哪有这种当哥哥的,怎么看都不像柳家的人。”
但他还是将柳子文的来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几个人。梅外婆倒是很大度:“女人嘛,
生来就是婚姻故事的主角,死一千年也会被人说来说去。”
上午无事。午饭后的太阳很好,柳子文要柳子墨陪自己在天门口附近走走。王
参议正在雪家书房里寻找自己没有读过的书籍,一名雇工从田里跑回来,上气不接
下气地告诉梅外婆,柳家兄弟正在河滩上吵架。实际情况比雇工所说的还要严重,
柳家兄弟不仅吵架,还打了起来。王参议在上街口碰到匆匆往回走的柳子文,那张
肥硕如冬瓜的大脸上新添了一块血红掌印。“都是文化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打架才
能解决?”柳子文侧身而过没有答理,甚至挥动手臂摔在欲上前阻拦的王参议身上。
王参议心生不快,也不再问了,一口气走到仍在河滩上站着的柳子墨面前。除了极
度地气恼而变得嘎白,柳子墨脸上并无挨打的痕迹。王参议说:“你不应该动手打
自己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他!”万分诧异的王参议随后产生多种联想:柳
子文是否要求柳子墨参与某种骗局,将梅外婆骗回汉口与那大人物成亲?或者采取
商界惯用的伎俩,垄断天门口物产商贸,切断雪家财路迫使梅外婆就范?或者让柳
子墨提出离婚,若是不想让雪柠成为弃妇,梅外婆就得按他们的意思再嫁?其他绑
架与纵火等念头也曾短暂浮现出来,心性越来越宽厚的王参议坚决不许自己如此猜
度看上去很面善的柳子文。
这时候,一个形似柳子文的人出现在远处的凉亭里。事实证明,那就是不辞而
别的柳子文。
柳子墨痛苦万状地叫起来:“柳家完了!”
当天夜里,柳子墨一反常态,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双手像刀一样剥开雪
柠的衣服,多少年来怜香惜玉的温存全被丢在脑后,身子也跟着变成了打硪的石头,
不计节奏,不惜体力,一阵接一阵地猛烈撞击着身下那个曾经被雪一样捧在手里、
白云一样偎在心里的少妇。一夜过完,世上最美丽的胴体出现损伤,丛丛墨菊簇拥
着的表皮红肿起来了。第二天的月亮升起来后,整天不说话的柳子墨再次号叫着在
雪柠的肌肤波浪间沉浮,将得不到机会消褪的红肿一点点地磨损成伤口。这种疯狂
的性事,在第六天夜里达到顶点。那天晚上,雪柠背上大约第十节脊椎处的皮肤在
过分的磨擦中撕裂了,先前的伤口也出现轻度感染。皮R的刺痛,已经不是强劲的
呻吟声所能减轻的。在一连串让柳子墨听得畅快淋漓、能够穿透骨髓到达灵魂深处
的颤音之后,一排牙齿落在他的肩膀上。雪柠的意念中并不想用力,是那种失去支
配的欲望在驱使着她。一口咬下去后,柳子墨反而变得更为凶猛威武。雪柠终于将
全部力气用在牙齿上,身子里翻腾变化的种种感觉,都随白云飘飞远去。肯定是在
同一时间里,坚硬如铁的柳子墨突然化作一摊水,同云一样的雪柠徐徐地舒展在春
天的星空下。这一觉睡出了从未有过的香甜,被子没有盖好也没感觉,清晨的春风
吹在他们的赤L的身子上,搂得紧紧的两个人竟然不清楚是谁的咳嗽惊醒了对方。
一番穿戴之后,往日的柳子墨又回来了。他坦然地告诉大家:柳子文已暗中投
靠日本人了!
柳子文此次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是要柳子墨回武汉去为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行
动提供气象服务。为了表示诚意,日军总司令曾单独召见过柳子文:只要柳子墨愿
意归顺,阻击小岛北旅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可以挑选武汉三镇的任何地方,
建造一座类似东京气象研究株式会社的研究所,实现他的科学梦想,如此优越的条
件,五十年内无论什么样的中国政府,都不会给他。王参议不敢相信,无论是柳子
墨回武汉为天门口的灾民募捐,还是董重里的县长之职失而复得,关键时刻柳子文
都是挺身而出,硬将死马医活,这样的人哪有可能轻易就成了汉J哩!柳子墨一开
始也不相信,是柳子文亲口对他说:“从上海到南京再到武汉三镇,或明或暗与日
本人周旋的人越来越多,像我这样为国民政府做两件事,为日本人做一件事已经相
当不错了。有些人做的事日本人得二得三得四,国民政府才得到一。“柳子墨动手
打柳子文不是因为他不知羞耻,让他忍无可忍的是柳子文替自己辩解时的理直气壮。
为了让柳子墨的归顺能够计入自己替日本人所做事情的记录里,柳子文将一封信封
上写着汉字,内容却是用日文写成的信交给柳子墨。
柳子文对日文一窍不通,因为是那个代表日本占领军与自己联络的中田翻译官
托付的,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封配合此次出行的劝降信。“你连日本人都不
如!”读完信后,柳子墨当面怒斥柳子文。写信的人称自己就是那个两次来到天门
口的中田翻译官,他在信的前半部分称赞了天门口美丽的风景,并借小岛北之口将
雪柠的倾国倾城之貌赞美一番。在问候梅外婆身体健康之后,中田翻译官的文笔变
得生涩滞重,字里行间既有提醒又有警告,语气语调也在威胁与同情之间游移不定。
这种情绪上的矛盾,没有影响中田翻译官冒险写信的真正目的,他准确地告诉柳子
墨,前两次针对天门口的军事行动,日本人并不满意,为此他们正策划用一种最先
进、最有效和最科学的战法,将日本人两战失利所产生的仇恨,同天门口一起,一
劳永逸地摧毁。中田翻译官将这种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战法称为细菌战。闻听此言
的柳子文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柳子墨马上劝王参议和董重里,赶紧挂太阳旗,
成立维持会,向日本人交粮纳税出差夫。到这一步,柳子墨只有将自知理亏无力还
手的亲哥哥揍一顿。
柳子文逃走时,镇上的电话机正由小教堂移到九枫楼。这是柳子墨无法通知别
人截住柳子文的天赐借口。
树的影子在树脚下,草的影子在草窝里。柳子文带来的细菌战Y影深深笼罩着
雪家。
上街那些读过书有文化的人跟着梅外婆和雪柠,响应县国民政府和镇公所的号
召,勤洗手、勤洗澡、勤换衣服、不喝生水、不揉眼睛、不与可疑人接触、白天用
苍蝇拍打苍蝇、晚上烧一种叫马料的草熏蚊虫、只要发现老鼠就算打不死也要将它
撵得远远的。下街的女人要好一些,特别是那个叫细米的女人,带着一群缫丝女子,
也学梅外婆和雪柠,天天洗澡刷牙换衣服;钟楼里的钟声一响,哪怕收来的蚕茧快
出蛾子了,也要站到门口像模像样地听一听。
男人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为所欲为。有时候男人脱光衣服睡着了,女人趁机将
那堆自家人都闻不下去的衣物扔进水里泡着,男人醒来后十次当中会发九次脾气。
最让他们不能容忍的是不喝生水。
董重里将预防细菌战的九个要点编成说书后,油榨坊里的油匠们齐声质问:
“男人让女人生孩子的那泡涎水也是生的,是不是也要烧成开水再给她们?”多数
人都不相信细菌战比驴子狼夜袭还厉害,这让听过德国医生所授《细菌学课程》的
梅外婆格外焦急。
梅外婆要柳子墨再回一趟武汉,想办法弄到一架显微镜,让天门口人也能见识
细菌,了解细菌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柳子墨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雪柠告别。董重里见了,
就劝梅外婆,显微镜就是在武汉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万一被日本人盯上,柳子墨
可就危险了。梅外婆被董重里说动心了,想着要亲自跑一趟。到了这种地步,柳子
墨变得格外坚决,他不同意梅外婆替换自己,以女人的体力,带着一架显微镜上路,
在保证自身安全之外,很难再有精力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