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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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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她拉着我,走出我那DX般黑暗的房间,摸着墙壁来到一个小房间,那是计划当婴儿房的。

    她从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把锁打开,推开门。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新潮的工作室:一张书桌,一个石水槽,旁边有几个小桶;窗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排贴有标识的瓶子、盒子和包裹;接着是各种大小的画刷。紧挨着的是一块斑岩砚台,两大排各种尺寸的木板,上好了油漆,随时可以开始在上面作画。

    “你生病的时候,他布置了这些东西。我把那些从你的箱子里拿过来。”她指着我那本卷边的切尼尼的札记,“是那本,对吧?”

    我默默地点头,走到桌子旁边,撕开几个盒子的贴条,把手指伸进那些粉末中去:深黑色、托斯卡纳的藏红花提炼成的金黄色,还有一块深黄色的铅锡矿石,有了它,可以调配出画上百棵树和其他植物所需要的绿色颜料。这么多颜料就像风雪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个冰封的城市上,让我震惊。我微笑着,眼里噙满泪水。

    如果我丈夫和我之间没有爱情,那么,至少我能拥有这么多画画用的材料。

    室外冰雪融化,大地回春,我做起一桌颜色的盛宴,手指生出老茧,也被颜料染黑了。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调配色料到磨光木板,伊莉拉都帮着我。没有人打扰我们。我花了五个星期中的大部分时间,把自己的《天使报喜》搬到木板上去。我的精力投入到圣母旋转的裙褶中去,给地板涂上深赭色,又让加百列戴上一个金叶做成的冠饰,在黑色边框的衬托下显得光彩夺目。就这样,我忘记了丈夫和哥哥给我带来的痛苦,治愈了自己。

    尽管如此,我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那时已是暮春了,这座虔诚的城市显得非常沉闷。念珠撞击的声音取代了妓女嗒嗒作响的鞋跟,街上只有那些竭尽所能拯救人们灵魂的男孩。我们在广场碰到一群这样的男孩,正在进行演练:一群只有###岁的男孩扮演着上帝的军队,家长在旁边为他们加油;伊莉拉说这些家长为了把孩子打扮得像天使,不惜买来成捆成捆的白布。就算是富人也穿得朴素异常,所以这座城市的五颜六色被漂白了,变得很单调。那些在城里进进出出的外国商人为这变化感到吃惊,但他们不能确定,他们究竟见证了一个人间天国,还是某些事情正在变得更加邪恶。

    教皇似乎没有类似的疑问。伊莉拉带回来的谣言说,教皇在梵蒂冈教廷册封他的情妇,像分发糖果一样,把各地红衣主教的帽子派给他的私生子。法国国王领着他的军队横扫那不勒斯之后,没有进军耶路撒冷,而是回到了北方。但亚历山大四世并非一个软弱的教皇,无法忍受第二次被占领的侮辱;他号召起一支城邦联合军队,将他们打得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但有一个例外。萨伏那罗拉在大教堂的讲经坛上宣布,佛罗伦萨没有参加战争的义务。梵蒂冈是什么?梵蒂冈无非是一个更加富裕腐朽的修道院,也是一个等待他去肃清的地方。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八章(2)

    在这座城市被冰封的那些漫漫长夜,柯里斯托佛罗和我曾深入讨论过这次战争。萨伏那罗拉富含敌意的虔诚威胁到的不仅是教皇的生活方式,还有整个教会的结构。这是惟一能阻止他的玄机所在。过去几个月来,佛罗伦萨内部反抗萨伏那罗拉的力量如同洪水来临时的泥屋那样倒塌下去。当一个政府已经站稳脚跟的时候,只有野蛮和愚蠢的人才会起来直接反抗它。他认为保持异议是在野的最佳艺术。

    但现在,那些不当权的人也已经默不作声了。一度被当成新知识的骄傲和快乐的柏拉图学园已经被关闭了。它最大的一个支持者公开投靠萨伏那罗拉,准备宣誓加入多明我教会。

    这些谣言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对白色的嗜好会使圣十字教堂的染缸开工锐减。我记得河边那些骨瘦如柴的小孩,记得他们染满颜色的皮肤。将颜色从衣服上去掉,相当于夺走那些工人的饭碗。虽然萨伏那罗拉口口声声宣扬平等,但他对穷人如何自力更生、致富发家毫不知情。我丈夫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得承认,在我们的对话中,很多次我惊奇地发现,要是他对权术有兴趣,由他来治理国家,可不知道要比那些小P孩好上多少倍。

    但最终,对染工的伤害也就是对我爸爸的伤害,虽然他远比那些工人富有,但家财再大,终究也会坐吃山空。

    我一想起他们,当然立即就想起了那个画家。现在我也能熟练地使用毛刷了,我们要是在一起,该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九章(1)

    那些年老的仆人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仿佛我是归家的浪子。不消说,我走后家里变得更冷清了。也许我曾是个捣蛋鬼,可我毕竟也还给家里增添了生气。每个看到我的人都说我的容貌变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生病吧,我的脸庞显得瘦削了一些。我怀疑爸爸也许会说,他最小的女儿不再有着女孩的脸蛋了,看起来像个妇女啦。

    不过,爸爸和妈妈都去泡温泉了,至少要几个星期才回来。我得派人送信通知他们我的归宁。

    在屋子中,我觉得很陌生,恍如这只是一个在梦中来过的地方。我走到餐厅的门口,卢卡正把脸埋在一个盘子里吃着饭菜。如果说他是天使的话,也是很可怕的那种。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块巨大多孔的岩石,脸上的痘痕则是石头表面上那些细微的水孔。他大口大口吃着,嘴里发出不雅的声音。

    我穿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你好,哥哥。”我微笑着说,“你换衣服啦。我可不认为灰色适合你。”

    他皱眉说:“这是制服,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身在上帝的军队。”

    “哦,那很好啊。不过我想你要是有时间应该把它洗一下,白衣服要是太脏了,可会变成黑的。”

    他侧头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懂什么,亚历山德拉?你真多嘴,会被诅咒的。你丈夫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就不应该来,对我们这个神圣国家的新律令,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要是没有丈夫陪着,便是诱人堕落的皮囊,应当闭户不出。”

    “哦,卢卡,”我说,“你要是有脑瓜记住该记得的事情就好了。”

    “你应当慎言谨行,妹妹。你那错误的知识就是魔鬼,比起那些除了福音书之外一无所知的贫穷妇女,你会因为它而遭受折磨。你那些宝贝古代贤哲,现在已经被法律定为非法了。”

    此前,我从未听到我的哥哥如此口齿伶俐。不仅如此,他还跃跃欲试,要践行他所说的话,我看到他的拳头在桌子上握成一团。托马索是对的,他一直都是个暴徒。惟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对他的哥哥不那么感激了。不过他要是变节,我们全部人都会惹上麻烦。

    当我问起画家的时候,玛利亚显得有些慌乱。“我们好久没看到他了,我……我是说他住在小礼拜堂,整天都在,从没有出来。”

    “壁画怎么样?他画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上个月把那些学徒送走了,”她停了一下,说,“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留下来。”

    “我要去探望他。”我说,“钥匙在哪儿?”

    “钥匙没用的,他把门反锁了。”

    “其他入口呢,从圣器室进去?”

    “也被反锁了。”

    “那他吃什么?”

    “我们每天在外面摆一个盘子。”

    “放在大门外面还是圣器室外面?”

    “圣器室。”

    “他怎么知道食物送到了呢?”

    “我们敲门。”

    “然后他出来?”

    “不,有人在的时候他不出来。厨子等过他一次,但他没有出来。”

    “所以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不过夜里他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响。”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卢###喀说她听到他在哭喊。”

    “哭喊?”

    她耸耸肩,好像她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在顶楼的厨房,厨子对此漠不关心。如果那人不想吃,他就真的不想吃。过去四天来,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也许上帝喂养他呢。

    “我敢打赌,这一定没有你的鸽子R馅饼好吃。”我说。

    “你总是个美食家,亚历山德拉小姐。”他咧嘴笑道,“你不在之后,这里可冷清多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灵巧地掰开蒜瓣,比放债的人数铜币还快。我的童年充满了这个厨房的味道:黑胡椒和红胡椒、生姜、丁香、藏红花、豆蔻,还有我们自家的紫苏磨碎后浓郁的香味。“给他准备一盘特别的东西,”我说,“一些让他闻到香味就会流口水的东西。他今天也许会很饿。”

    “也许他会死掉。”

    他的口气毫无恶意,更像是说出一个事实。我想起画家刚来的那个春天的晚上,爸爸对他礼敬有加的情形,现在想起来很遥远了。我记得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有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我们的屋顶下生活,画下我家的兴旺发达。每个人都把它当成是家望隆盛的标志,当成是我们的身份和未来的象征。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让伊莉拉和其他仆人留在厨房和厨子闲聊,自己走下楼梯,穿过后院,走到画家的起居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要是我现在遇到她,我会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致整个事情变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门虚掩,里面有一股霉味,散发出久无人居的气息。天使和圣母非凡的画像仍在外间的墙上,没有完工的石膏有些剥落,如同远古的遗迹。他用来摆放画稿的桌子空空如也,墙上的基督受难木像也杳然无踪。

    要是没有看到那冒着烟的铁桶,我也许就不会受到困扰了。铁桶在屋子的一角,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幅粗糙的画面:一些弯曲的黑影在墙上攀援而上,直到天花板。但当我走近,伸手去触摸它的时候,我的手被灼得猛然缩回;我这才去注意半埋在土里的铁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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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十九章(2)

    基督受难像没有完全被火焚毁,它断成两块,所以很难说究竟是他先将其折断了再投入火炉,还是他被微弱的火焰激怒,将其拿出来在墙上弄断了再投进去的。十字架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基督的双腿也断了,但钉子仍钉在足上。他的上半身痛苦地挂在十字架的碎片上。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捧着,即使已然被毁,这塑像看起来仍充满激情。

    我伸手进去,把没有烧毁的部分掏出来。上面的纸张只被烧掉一部分,有些还仅是页边被烧焦而已。我把它们带到光线比较明亮的外间,轻轻地摆在桌子上。

    它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我的画像,一类是那些尸体的画像。

    我的画像无所不在,在圣母像的草稿上,我的脸孔重复出现十次,二十次,姿态各不相同,但看上去无一例外地端庄且略带揶揄。他费尽心思寻找恰当的角度来画我的头,还顺便画了一个直勾勾地望着看画的人。这虽然不过是眼睛移动了几个角度的雕虫小技,但效果十分出色。这个年轻女子看起来是这么咄咄*人,她似乎是在对看着她的人进行挑衅,而不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然后是那些尸体。最初是那个我已经见过的没有内脏的男人,有数以十计的草稿画着他外露的脏器。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因受绞刑而死,身体平瘫在地上,似乎刚被人从绞索上放下来,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肿,双腿间还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再接着是一些女人的画像。有个侧身躺着的老妇人,依然浑身赤L,腹部的肌R松弛低垂,一只手举起来弯在头上,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杀害。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另外一只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对,似乎被打断了。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

    她也是我见过的,赤L的她仰面躺着,四肢张开。她就是为小礼拜堂的壁画准备的画稿上的那个女孩,平躺在她的担架上,等待上帝显灵,让她起死回生。但现在再无这种还阳的可能了。因为在草图中,她非但已经死去,而且尸体也被割开。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开,在一团血R模糊中有个很小但清晰的形状,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厨子说饭菜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玛丽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我马上出来。”我说,匆忙抓起那些画稿,塞进自己的裙子。

    “你在那儿找到什么了?”在我们爬上通往圣器室的狭窄楼梯上,伊莉拉问。

    “呃……只有几张画稿。”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粗声说,“多数仆人认为他已经疯掉了。他们说他整个冬天都在画着他们扔掉的动物尸体。厨房里的人认为他已经被魔鬼附身了。”

    “也许那是真的。”我说,“但我们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好吧,不过你知道,你们不能单独在那儿相处。”

    “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要是他一时头脑有毛病那怎么办?这与你无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烦一支军队都解决不了。这些留给别人去做,他只是个画家。”

    她还记得那晚我发疯一样用自己的血作画,她对我仍是心有余悸。我脑子里当然还想着那个年轻女子脸上的痛苦和恐惧。她和其他人临死时被画下,这决无可疑。想起他的时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对他的奚落,以及他愤怒而笨拙的回击;我想起他替我画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开心怀,像孩子般说到他的画笔何以有如神助。不知何故,我觉得无论他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他也不会伤害我。

    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么说吧,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温暖了。我是局外人,对我来说,在痛苦中寻找一个知心的伙伴,也许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伊莉拉把托盘放在门边,这样刚烹饪好的R香就会从门缝下面传进去。一个饿了几天的人闻到这香味会怎样呢?我无法想像。

    “你的饭菜在这里。”她扯开嗓子叫道,“厨子说你要是不把这些吃掉,他就不送饭了。这里有烤R鸽,有美味的蔬菜,还有一瓶红酒。”她又敲敲门,“最后的机会了,画家。”

    然后她的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砰砰地走下楼梯。她在下面停下来,抬头望着我。

    我等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门后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弯下腰去拿起托盘。

    我从Y暗处跳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走回房间,试图把门关上,但他手里歪歪斜斜地端着托盘,动作已经不再协调了。我把脚伸在门缝中,将自己挤进去。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托盘和里面的饭菜脱落,红酒泼在墙上,划出一道拱形。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们两个都在里面。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1)

    他任由托盘跌落在黑暗中,像一只蟑螂般摸索着穿过圣器室,走进小礼拜堂。

    然后我随着他走进礼拜堂。

    房间里面充满了便溺的臭味。我犹疑着不肯举步,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祭坛被线围起来,脚手架还是那样摆着,但四处挂着帆布和布条。桌子上的摆设还是工作的样子,一切都井井有条。旁边立着一面凹面镜,和爸爸书房那个一样,白天视线变得模糊时,可以用来收集散S进来的微光。更远的角落摆着一个提桶,上面胡乱掩着盖子,我猜想臭气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倚着墙,坐在地上,蜷缩在屋角。我温柔地向这只困兽走过去。尽管之前口出狂言,现在我还是很害怕。我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想到那长着我的脸孔的圣母和那些掏空内脏的尸体,我张开口,却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厨房里怎么称呼你吗?”我听见自己说,“小鸟。他们用这个称呼来取代画家,以对你的天赋表示尊敬和畏惧。他们认为你入夜的时候,会从窗口飞出。厨子相信这是你为什么不吃他的饭菜的原因,因为你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美味。”

    他没有任何表明在听我说话的暗示,而是双手交叉放在腋窝下,眼睛紧闭,微微抖动着。我迈上几步,坐在地板上,石头的冰凉穿透我的裙子。他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以致我想用温言软语来暖和他的心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人们口耳相传的是我们城市的美丽,还有一个艺术家的故事,他是科西莫·梅第奇的画家,叫做菲利波。”我柔声说,“你见过他的画作。他笔下的圣母是那么平静,让人们觉得他的画笔一定充满了神圣的灵性。他毕竟是个修道士。但又不全是。在某些夜晚,他会放下画笔,去追逐那些勾起他情欲的女人。伟大的科西莫·梅第奇对此十分恼怒,每当入夜,就把他锁在工作室中。但次日清早,他进去的时候,发现门窗D开,被单系在一起,菲利波不见了。自那以后,他又把钥匙交给了菲利波。无论菲利波有什么举动,他全盘接受,即使他并不理解或者并不赞成。”

    “体内有如此欲火,有时候一定会很难受。我想它一定影响到你的行为,而你对此茫然不觉。”

    我看到他浑身发抖。

    他摇摇头,但眼睛突然睁了一下。看来他尚未准备好。我记得为了画好小礼拜堂中的天堂,他攀爬在天花板下面,在火焰的炙热中画着格子。那时他精力充沛,眼光锐利。天啊,他到底怎么了?

    “在这屋子里,我也许是和你说话最多的人,”我说,“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以来你都叫‘画家’,我就是把你当成画家看待的。除了知道你下笔如有神,远远比我有天分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你病了?是不是又发热了?”

    “不。”他声细如蚊,“我不热。我冷,很冷。”

    我伸手去摸他,但他猛然后缩,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温柔地说,“但不管怎样,我都能帮助你。”

    “不,你不能帮助我。没有人能帮助我。”接着又沉默了,然后他低声说,“我被抛弃了。”

    “被抛弃了?谁抛弃了你?”

    “他,上帝!”

    “怎么这么说?”

    但他只是猛烈地摇着头,紧紧地将手臂环绕在胸前。令我害怕的是他开始哭泣了,他浑身发僵地坐在那儿,泪水从他脸上缓缓滑下,好像圣母的塑像奇迹般流下血泪,让那些犹疑不决的人恢复了信仰一样。

    “哦,对不起。”

    现在他开始看着我了,这个画家,这个来自北方的年轻的害羞的男子似乎不见了,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无尽的悲伤和恐惧。

    “啊,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到不敢说出来的。”

    在我身后,门口处,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定是伊莉拉。我在这儿太久了,她一定忧心如焚。

    我回头看着她,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转过头来。她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他仍岿然不动。我冒险从裙子里把那些画稿掏出来,选了几张摆放在托盘旁边的地面上;于是那个男人的内脏紧挨着残存的烤R。“我知道很久了,”我柔声说,“我刚去了你的房间,我都看到了。你不敢说出口的就是这些?”

    他打了个冷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突然嚎叫起来,“我没有伤害他们,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次我走向他,如果说我所做的于礼不合,我自己可不会同意。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举动了,我轻轻抱住他。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绝望。他的身体像尸体般冰冷僵硬,而且他很瘦,我几乎能隔着他的皮肤摸到他的每一块骨头。

    “告诉我,画家,告诉我……”

    他声音低沉,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人类的身体是上帝最伟大的作品,而要理解它,你必须了解其内部结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学会栩栩如生地将人们画出来。不只是我一个,我们有六七人,每天晚上在圣灵医院的一个房间碰头,就在教堂旁边。那些没人认领的、或者被处死的罪犯的尸体属于这座城市,他说。他说上帝会理解我们,因为我们的艺术将再现他的光荣。”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章(2)

    “他?‘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很年轻,但他什么都不会画。有一次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因为头脑有某些疾病而去世,但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说他太年轻了,一定还没有被腐蚀过。他说他可以成为我们的耶稣。我准备把他画到壁画上去。但我还没有画好,他已经制作好他的基督受难像。用白色的雪松木雕成的,那雕像太完美了,太生动了,你能看到他的每一片肌R和筋腱。我相信他就是基督,我不能……”

    他摇着头。“我再也不到那儿去了。它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那个房间里没有上帝,但有其他东西。诱惑的力量。军队来了之后,他走了,消失了。没有新的尸体运到那个房间。那房间关上了。人们在谈论城市里发现的尸体。我们的尸体……”他摇着头,“在房间里的不是上帝,”他很愤怒地重复说,“那是魔鬼。人类的身体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作品。我们根本不应该了解它,只能崇拜它。我抵受不住诱惑,试图去了解它。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所以他抛弃了我。”

    “啊,不,不……这是萨伏那罗拉说的,你别这么说。”我说,“他希望人们心存敬畏,担心上帝会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方式。了解上帝的奇迹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

    “你不懂的。”他紧紧合上眼,重复了一次,“已经完了,完了……我直望着太阳,眼睛被灼伤了。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不是这样的,”我柔声说,把手伸向他,“我看过那些画。它们那么*真,不可能是邪恶的。你在寂寞中迷失了,把自己*向了绝望。你现在只需相信你的眼睛依然锐利准确,那么你就会看到的。画家,把手给我。”

    他颤抖着呜咽了好一阵,慢慢地把手从腋下抽出来,手心朝下,向我伸来。我抓住了它们,但他发出一声尖叫,似乎我的手灼伤他了。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手。

    啊!用尽我全部的温柔也是不够的。他掌心有两个巨大的伤口,一边一个黑D,血凝固了,伤口边缘的肌R肿大,已经受到感染了。那两个D显然是钉子钉的。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我的迷狂,R体上的痛苦似乎可以减轻精神的折磨。但我的伤口不过是一次意外,没有他伤得深,也没有像他那样迷失心智。

    “啊!老天爷。”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样残忍?”

    绝望像一股毒雾,渗进他的体内,填满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令他的灵魂窒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再也不清楚它是否会传到我身上。

    “你是对的。”我安静地说,从他身边挪开,现在我说的话更多的是出于下意识而不是理性,“你犯罪了,但犯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罪。是绝望,绝望就是一种罪。你看不到,因为你扑灭了体内的激情;你无法画画,因为你沉溺在自残中。”

    我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自己的?你的壁画画得怎么样了?”我厉声说。

    他依然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地面。

    我粗暴地拉着他。“你太自私了,画家。当你有天分的时候,你不肯和人分享它;现在它离你而去了,你竟然为之骄傲。你不仅是拥抱了绝望,你还对希望犯下了罪行。你罪有应得。”

    我拉着他在礼拜堂里面走着,直到祭坛左边的墙壁前。他毫不抵抗,似乎他的身体是被我控制着的。不过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来,让我看看,这些神圣的作品。”我说。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好一阵。那一刻,我在他的绝望中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对我的认可,甚至是一种理解。他走过去,解开绳子,让第一块帆布滑落下来。

    那天光线并不好,所以我很难充分地解释为什么我会那么震撼。当然,我原来预期看到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相反,我被它的美丽惊呆了。

    新画好的壁画在墙上放出光芒:圣女加大利纳的一生被分成八个部分,她小时候、在她父亲的家里、她在田里遇到的奇迹,在这些场景中,她娴静婀娜的画像色彩鲜明,呼之欲出。和他画在墙上的圣母一样,她看起来不仅体现了上帝的祥和,还有一种全然属于她自己的、非凡的、人性的亲善。

    我注视着他,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痛苦中。我自己走向旁边的祭坛,解开绳索,让帆布缓缓滑到地面上。第二面墙上画着她从凯旋到死亡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开始渗透着一丝异教的痕迹。

    这个圣女加大利纳在她等待被处决的修道室里面,那个庄严的地方透露出躁动;在最后的场面中,由于刑车遭到破坏,她被拖向刽子手的利剑,她瞪着看画人的眼睛,脸上满是恐惧,让我想起画稿中那个年轻女孩的痛苦。

    最后一块帆布遮住了祭坛的后壁,也遮住了上方拱形的屋顶。我走过去,绞盘很重,我在转动的时候觉得肩膀在流汗。

    后壁画着一群天使,他们伸展的翅膀轻若无物,羽毛的形状既来自鸽子和孔雀,也来自无数想像出来的天堂中的飞禽;他们仰望着掌管天国的天父。

    天父理所当然处在天花板的中央,壮丽非凡地坐在金色的宝座上,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一群飘飘欲仙的圣徒环绕在他身边。魔鬼在他的座位上张牙舞爪,脖子上长着三个头,每个头上都有蝙蝠羽毛制成的光环,他手里抓着基督和圣母,张开嘴巴,作势往他的犬牙中塞去。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一章(1)

    我们将他带到爸爸的马车上,他没有大惊小怪。他看起来对我们的厚待感激不尽。我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她,我在小礼拜堂发现画家病了,把他带到我家养病。

    不管怎么说,事实如此。我们把他从教堂扶下来,走到院子里。刚一照到阳光,他似乎就崩溃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牙齿不断上下撞击着,甚至让人觉得这会将他的头骨敲碎。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瘫下去,我们不得不让人将他背下最后的几节楼梯。

    马车驶出大门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我坐在后面,伊莉拉驾着马车。她很紧张,我想我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她说,现在可不是现身街头的好时机。入夜之后,萨伏那罗拉那些年轻的斗士就会冒出来,在城里逡巡着执行他们的宵禁令,万一被他们碰到,可就有好戏看了。

    他们在宏伟的斯特罗齐大宅的一侧把我们拦住。他们搬了一块巨大的基石当临时路障,大约有20来人,在街道上散开。他们的装束很脏,打扮成天使的样子更是沐猴而冠。年纪较大的一个走出来,伸手示意我们停下,“晚上好,神圣的佛罗伦萨妇女们。这么晚了,你们还上街干什么?”

    伊莉拉朝他鞠了一躬,以符合她的奴隶身份,说:“晚上好,先生。我家小姐的哥哥生病了,我们把他带回家治疗。”

    “你的病人在哪里?”

    她指了指马车后面。

    他们朝我这边走来。我坐在马车中,画家身上裹着毛毯,趴在我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中有人把毛毯拉开,另外一个用手里的G子去捅他。

    他猛然醒来,从我怀里抽身坐起,神经兮兮地爬向车厢里面,逃离他们。“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我身上有魔鬼。他把基督吃掉了,会把你也吞下去的。”

    “他在说什么?”那个男孩的鼻子和他手里的G子一样尖,做出准备再捅一下的姿势。

    “你没听懂这种圣徒使用的语言吗?”我粗鲁地说,“他在用拉丁文赞美上帝的仁慈,以及我们的救世主的爱。”

    “但他为什么提到魔鬼?”

    当然,得感谢萨伏那罗拉,这些天来,是他让魔鬼比上帝更加出名。“他说在虔诚者的帮助下,上帝的仁慈和厚爱会将魔鬼逐出佛罗伦萨。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我哥哥是那修道士的追随者。他将要在圣马可修道院举办他的就职仪式。所以我们得把他接回家,让他在仪式前痊愈。”

    那男孩踌躇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鼻子嗅出画家根本就不像修道士。

    “别动他,小姐。”伊莉拉在车厢前面急躁地大声说,“他要是动了,会弄破疖子的。那些脓会传染。”

    “疖子?他得了疖子?”手里握着G子那个男孩匆忙跳开。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领头的那个家伙发话了,“你们都别靠近他。你们这些女人,带他离开这里。还有,在他治愈之前,别让他靠近任何修道院。”

    因为害怕受到传染,他们赶紧把路障搬开,伊莉拉抓住缰绳,马车朝前冲去。画家抓起毛毯把自己裹住。

    “哇!当心你的皮肤,”她看见我爬到她旁边,说,“我可不想碰到任何脓Y。”

    “疖子!”我哈哈笑着,“我们神圣的军队什么时候怕起疖子来了?”

    “自传染开始的时候,”她咧嘴笑着,“麻烦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谣言说法国人在YD里S精的时候,把这个留给了佛罗伦萨。开始是从妓女那里传出来的。过去只有妇女才得这种病,它被视为魔鬼的疾患;但现在那些信徒也开始起泡流脓了,人们说上帝在考验他们的耐心,好比……圣经中那个散布瘟疫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伯。”我说。

    “约伯,对,是这个。不过我敢打赌,约伯可没得过像法国人的疖子这样的病:肿得像个大球,发热流脓,就如地狱的伤痛,还会留下肥大的疤痕。”

    说完之后,她作势让我回到车厢去,然后拉起缰绳,于是当黑暗慢慢笼罩这座城市的时候,马儿跑得更快了。

    柯里斯托佛罗和托马索的坐骑不在院子里,他的房间也没有灯光。我下令让马夫把画家背到我卧室旁边的工作间。我们在那儿为他搭了一个地铺,解释说他是我家的神职人员,他生病了,但我父母不在家。

    把他安顿好之后,我唤来马夫的哥哥照顾他。他是个粗壮的年轻男子,天生耳鼓受损,这让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加鲁钝,也使得这个体雄力壮的哑巴性子柔和。伊莉拉教导他如何把画家的衣服解开,给他洗澡。她从自己的房间取来了药罐,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妈妈的秘方能像治愈他的手一样治愈他精神的创伤吗?

    他们扶他坐在靠椅上,他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地面。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现在安全了,”我说,“我们会照顾你,治好你的手,让你觉得好受一些。在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好,知道吗?”

    他毫无反应。我抬头望着她,她朝我作了个手势,指指房门。

    “……要是他哭闹起来?我们会把他弄晕。但不管怎样,他得先清洗干净,填饱肚子,然后你才能靠近他。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编些神奇的故事来应付你丈夫。因为我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你这个神圣的废物亲戚。”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一章(2)

    说完之后,她把我推出房间。

    起初几天很糟糕。家里人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私下里的流言飞语却不断。对画家来说,他像个白痴那样躺着,不言不语,然而这也是他自己反抗的方式。虽然他同意伊莉拉和菲利波给他擦洗身体,包扎手心,但他仍不愿进食。

    “他的手指能动弹了,也许他还能画画;不过没有人能预见到他的命运。还有一件事情,这里没有我认得的药物可以用来治愈他。如果他还不吃东西,只会比失去信仰死得更快。”

    我彻夜无眠,倾听着他的动静。黑暗中不时传来他痛苦的痉挛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似乎世间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人来承受。我在他门口碰见了伊莉拉,伊莉拉不肯让我进去。

    “但他这么痛苦,我想我能帮助他。”

    “你最好帮帮你自己,”她愤怒地对我说,“你丈夫要休掉你,只需一个借口;但你却需要用一生来证明忠诚。他的仆人会出卖你,整个丑闻会像导火索似的引爆你们的生活。回到你的房间去,应该照顾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因为她的话让我害怕,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他的叫喊声缓和了一些。我等待伊莉拉来照料他。她也许太累了,或者睡得太死了。我担心他的叫声会把所有家人吵醒,便溜出去察看究竟怎么回事。

    《维纳斯的诞生》第三十二章(1)

    屋子里燃着一盏小油灯,微弱如同那晚小礼拜堂的烛光,油漆的味道和我绘画用的工具散落在四处。他躺在床上,眼睛瞪着上方,悲伤和空虚如一湖死水包围着他。

    我走过去,低头朝他微笑。他脸上泪痕宛然,但已经停止了哭泣。“你好吗,画家?”我柔声说。

    他看到我了,但视而不见。

    我在床边坐下来。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很难看;绑带干净而整洁,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重新执起画笔。

    既然不再有图像,那么起作用的只能是言语。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我说,“如果魔鬼将要吞噬你,你也许可以听听其他人如何和他进行搏斗。”

    我拿出那本他发出叫喊声的时候我正在看的书。我从《地狱篇》的第一章读起,那儿有绝望的森林和令人恐惧的野兽,但终究从一座阳光照耀的山峰,看到一丝希望的残迹。

    我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双眼紧闭。“你并不孤独,你知道。”我说,“很多人在生活的某个时刻,会觉得世界充满了黑暗,好像他们从上帝手中脱落,坠向下面的岩石。我相信但丁也有过这种体验,他那特异的禀赋,让他更加痛苦,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吧。但既然他能够找到解脱的办法,我们也一定能够。”

    实际上,我和我丈夫一样,经常觉得自己死后会下地狱,而不是上天堂;但在某些时候,总有一些光芒温暖我的灵魂。我现在试图将它们找出来,希望也能温暖他的灵魂。

    “小时候,”我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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