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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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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节:那些该死的蛋(5)

    我有所察觉,但是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敢下定断。不太可能,不可能是我喝酒的事!

    艾琳诺这时又叫我坐下,我听从了吩咐。格瑞尔、瑞克和人事部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朝大沙发走去。

    “格瑞尔?”我说。我希望能听到她的一些疯言魔语,比如“恶梦临头了,准备好吧”,或者“猜猜我们的账目损失了多少”之类的话,然而我知道她现在不会说这些话的。她果然没说!她只是低头看着她的鞋子:有着锃亮交叉的金色“cs”标志的夏奈尔平底鞋。她沉默不语。

    艾琳诺从椅子里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到我面前,双臂抱胸,往后靠着桌沿。“奥古斯丁,现在有个问题,”她开始发话。接着又用一种轻快顽皮的腔调补充道:“听上去像个保险广告,是不是?‘乃乃,我现在有个问题。这些像天一样高的保险费和这些让人头疼的文书工作……只要有个简单的方法。’”她突然收起了笑容,继续说下去:“但是,奥古斯丁,我们严肃点,现在确实有个问题,”

    “是你酗酒的问题!”

    他妈的,格瑞尔,你这个婊子。我没有看她,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琳诺。一个真酗酒的人会立刻否认,会叫唤,或者立刻装神弄鬼。但我只是微笑,轻轻地微笑。我镇定自若,仿佛正在听某个客户关于广告的无关紧要的愚蠢论调。

    “你有酗酒问题,这正在影响你的工作。你必须立刻有所行动了。”

    好吧,我想我该息事宁人一些。“艾琳诺,你是指昨天开会迟到吗?”

    “不是迟到,是根本就没参加这个全球品牌会议,”她纠正道,“这还不够,还有很多很多你因为酗酒影响工作的表现。客户都已经和我反映了。”她顿了顿,让话音落稳下来。“你的伙伴们都很担心你。”她头转向沙发,指着格瑞尔。“我自己也经常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

    我感到我被这些人算计了。难道他们每天除了琢磨我喝了多少J尾酒就无事可做吗?格瑞尔,她就想着能掌控万事,就想着能平步青云。格瑞尔不喜欢我喝酒,于是忽然间我的饮酒就成了公司的头等问题。格瑞尔想让我喝健怡苏打水,于是我就得喝健怡苏打水。

    “比如现在,”艾琳诺说,“现在我就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而且还有其他很多例子。去年我们在伦敦拍摄期间,你从那儿做火车去巴黎三天的那次,你销声匿迹,音讯全无。”

    哦,那次!我的巴黎迷乱周末!我已经竭尽全力要忘记发生的一切,但我依然能朦胧记起那个下颌上长着古怪胡子的社会学教授。我还记得!但是,那又怎样呢?广告片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这不仅仅关于这或那的事,这是个行为习惯的问题,而且有关我们客户。已经不止一个人跟我抱怨过了。你看,奥古斯丁,广告事关形象。一个广告行业的骨干人员总是错过会议、迟到、醉酒或者一身酒味,这多不好。这是不可接受的。”艾琳诺脑后是《华尔街日报》介绍她的大字报。大字标题写道:艾琳诺眼中的麦迪逊大街。

    这一切太可怕了,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喝酒时把这一切都告诉吉姆。想到这个,我禁不住傻笑起来。

    格瑞尔离开沙发,站到艾琳诺旁边,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认真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现在一团糟,惟一能挽救你的就是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我看到她身体在颤抖,她的短发也随之轻轻颤动。

    人事部的女人发话了:“我们一致觉得对你最好的方法是让你加入一个治疗中心。”我怔怔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她手上拿着一叠薪水支票,我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的旁边站着瑞克——这个男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极力表明他是个正常人。他装模作样地以一副真心关心和怜悯的表情看着我,让我恨不得想C起一根G子揍他。瑞克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暗箭伤人的人,但是他骗过了每个人,他们都被他伪善的外表欺骗了。真是很奇怪,做广告的人都如此肤浅。瑞克是个摩门教徒,当然,这不是我恨他的原因。我是认识瑞克后才开始恨所有的摩门教徒的。我想说,他在这干什么?但我未说出口。因为他是艾琳诺的合伙人,他们是一丘之貉——就像我和格瑞尔,而且他也是我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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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节:那些该死的蛋(6)

    人事部的女人继续低沉着嗓子说:“有许多治疗方案,但我们认为依目前情况看,最可取的一种是住宿治疗。”

    哦,终于原形毕露了。“你是说让我去复原中心?”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点头。

    “复原中心?”我又问了一遍,以示确认,“我说了我能戒掉酒,我不需要离职去什么狗P复原中心。”

    众人再次庄严地点头。房间里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了,仿佛我一脱口拒绝,每个人都会立刻冲上来扼住我。

    “只是三十天而已。”人事部的女人说,仿佛以此来宽慰我一样。

    我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罩住,但同时又觉得无计可施。事实是,我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像当初我呕心沥血地向客户兜售方案,而他们永远不会动心,我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绝境一样。

    我只能要么立刻辞职,另谋生路,要么妥协,去他们说的荒唐的复原中心。如果我辞职,我确信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对此我胸有成竹。但是广告圈其实就是弹丸之地,瑞克很有可能会在五分钟后打电话昭告天下,说我是个酒鬼,因为拒绝去复原中心,所以辞职了。接下来的情势就可想而知了,没有公司会要我。我无处谋生,走投无路。虽然我已经挣了不少钱,但我仍然需要工作维持生活,不然我就会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的,我就会真的如格瑞尔所言,沦为无业游民,甚至是乞丐。

    现在形势一目了然: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输了!“好吧。”我说。

    房间里的每副肩膀都松了下来,就像紧绷的阀门被松开了一样。

    艾琳诺发话了:“你是说你同意去治疗中心待三十天?”

    我瞥了格瑞尔一眼,后者正在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是的,好像我别无选择了。”

    艾琳诺笑了起来,紧推双手。“很好,”她说,“我很高兴。”

    人事部的女人站起来:“洛山矶的贝蒂·福特中心不错,还有黑泽敦也很不错,有很多人都去那。”

    我立刻想说,他们是进去了,但从此就有去无回了。这时我想起了那个牧师。三年前,他在他的那辆维多利亚·皇冠后面给我口交。当时我醉得不醒人事,始终不能勃起。最后他对我说:“你真该去普瑞德复原院,那是明尼苏达州一家很不错的‘同志’复原中心。”

    也许我该去这家,“同志”复原院的伙计们肯定有更棒的身体。“普瑞德复原院怎么样?”我问。

    人事部女人彬彬有礼地点头:“你可以去那儿。你知道,那是给同性恋们的。”

    我看看瑞克,他别过头去,因为他恨“同性恋”这个词,这是惟一能撕破他虚伪面具的词。

    “那样最好。”我说。同道中人开的复原院会比较舒服,而且那还会有好音乐和好性事。

    就这样,这场对质变得跟任何广告会议无异了——协议最后达成了,实际上是被决定了。这周剩下的时间我就要和人事部协调处理完我余下的工作;一个月后,我会以万众期待的焕然一新的清醒面目回来。也许待会儿还会有人特意写份会议报告,来宣扬此会的主旨。

    我走出办公室,这时格瑞尔过来亲亲我的脸颊。“祝你好运!”她说,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她这是从哪部电影学来的姿势?我心生好奇。

    迈出写字楼时,我开始兴高采烈起来,我的脑海中显现出一幅光明灿烂的画面:我毫发无损地从这场干预中全身而退;我将有一个月不需要工作,而现在才下午两点。

    明天我就不需要上班了,后天也不用,大后天同样如此。走出大楼时,我轻松得想飞起来,此刻阳光耀眼,天空云彩缤纷。我今晚可以畅快地醉一次,而不用担心明早身上有酒味了。

    我是如此兴奋,仿佛刚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我现在满脑子的念头就是回家大醉特醉,先放松一下,然后出去找家潜水吧,会会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遇上谁,以及最后会在哪停留,这些永远超乎你的想像——酒吧里任何事都会发生!跟格瑞尔不一样,我喜欢刺激和变化,我喜欢下一刻永远充满悬疑——稳固不变太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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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节:那些该死的蛋(7)

    然而,我的兴致勃勃猛然间被某种东西击倒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失控,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渐渐显现,它以一种缓慢的黑暗的姿态,悄悄爬出来,缠绕着我,使我立刻堕入空虚。

    我也许真的要用些我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可怕举动,来击退这种空虚感。

    也许我真的要去复原中心。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最好的朋友,皮格海德,告诉他我要去复原中心了。皮格海德和吉姆不同,吉姆只是我的酒伴,而他更像是……我也说不上来……我正常的朋友。而且他比我年长,他今年已三十二岁,所以我想某些地方,他应该比我更睿智。

    “不错,”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去复原中心。你就是个灾星。”

    我立刻反驳:“我哪有那么糟?我只是有点不合规矩,有点古怪而已。”我正义凛然,理直气壮。仿佛我只是有时分不清条纹和花格子,或者有时在餐厅里笑得有点大声而已。“我去那边只是为了使我能更健康。”

    “奥古斯丁,你知道你每次喝醉时是什么样吗?那样子真恶心。你不仅仅是傻气一点,把灯罩扣在自己头上,或只是说一些调皮话;你是又脏又蠢又难看。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喝酒的样子。”

    我想起了那家卡拉ok吧——我在那里不脏也不丑,只是有些倒霉。

    “如果我又脏又恶心,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我讨厌不喝酒的人,他们一无所知。

    “因为,”他解释,“你人还不错,我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我只好包容你酗酒这个缺点。我觉得要是你认真对待的话,这是你改邪归正的好机会。”

    我被他的回答刺痛了。他只站在他们的立场考虑问题,而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清楚自己想让他说什么,也许我想听他说:“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酗酒,却偏偏要你去?”

    我来纽约的第一个星期就认识了皮格海德,这使他成为我人生的基石,我以他为我新生活的基础。

    我也是他的基石,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他会说:“我是我自己的基石。”他是银行投资人,但他总是趾高气扬,否认这一点;除非上了法庭,他才会承认这个事实。

    我知道我们对彼此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我们对彼此总是毫无掩饰。我们会开门见山地争吵,总是这样,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有一次我们整整一个星期没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把碗放进他洗碗机的方式。

    “奥古斯丁,这是常识,你不应该把那么重的煎锅放在顶层的架子上,和酒杯放一起,它们会撞在一起,碎掉的。”

    可我认为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注意。“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没有洗碗机,我一直都用一次性塑料餐具。”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骨子里水火不容,还是其实是一类人,只是一些外表小事不投合。不过我确定他所有的朋友都讨厌我,我的朋友也都讨厌他。我们经常会因为一些人们都不起眼的小事把对方气疯,但我们从不彼此厌倦,而这一点我们也意识到是多么难得。更使我惊叹的是,我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喝酒。我们在一起时,始终很融洽,或者不在一起时,也是一件完美的事。

    皮格海德是hiv阳性的艾滋病患者,正如他所描述的:“我是一个艾滋病宝宝。”他这个评语是从20/20节目里看来的。黛安·索亚介绍过非洲那些一出生就携带艾滋病毒的婴儿。当时我们坐在他的白沙发上,喝着ocean spray的莓果汁,看电视上一排瘦骨嶙峋的小孩一闪而过,场景悲凉而压抑。“那就是我,”皮格海德用他自我解嘲的口吻说,“我就是一个艾滋病宝宝!要不要抱抱我?”

    但是他六年来一直很健康,从未发病,连他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没有人真正意识到他是患者,我们也从不提他的病,他处处都很正常和健康,事实上我早已对他厨房灶台上瓶瓶罐罐的药习以为常,甚至熟视无睹了。他至少有五十瓶药,放在那里排成一组,而我通常只注意到灶台其他地方和到处贴的便签。我甚至都不把他用来注S白血细胞激素的注S针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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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节:那些该死的蛋(8)

    “你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三天后。”

    “去多长时间?”

    “一个月。”

    “你告诉你公司了吗?”

    “就是他们让我去的。艾琳诺说我必须把自己清理干净,否则我就得走人。”

    “你真走运,他们没有直接解雇你。他们真不错,还能给你次机会。走之前你要做什么准备?”

    我看到我面前的桌上有本广告册,广告上写着:纽约,雪松酒吧。

    “喝酒。”我说。

    “猜猜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吉姆说,呷了口酒。

    “公司的人干预了我喝酒的事,他们让我去复原中心待三十天。”

    吉姆笑得酒都喷了出来,不停咳嗽,几滴酒溅到我身上。

    我拿餐巾纸擦擦额头,对着他的反应露齿而笑。此刻我们正在东乡村a大道的一家潜水酒吧里。

    “别开玩笑了!”他叫道。他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是真的。我三十天不用上班,包括这星期剩下的几天。”

    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支烟,点上。

    “他妈的好了,伙计。”他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

    我喝了一大口马提尼。“是呵,我越想越觉得酷。起先我还有点害怕,不过现在好了。”

    现在我觉得复原会很不错。我将三十天滴酒不沾,估计感觉会和做spa一样。等我回来后,我就能更像个正常人一样喝酒了。为什么之前我是如此恐惧呢?去复原肯定会很美妙,我已经感觉到了,为什么一开始我要拒绝呢?

    吉姆也完全站在我这边。“太棒了!想想看,你会见到很多名人,而且这是块好材料。”他将最后一些酒一饮而尽,嘴里嚼着冰块。“我是说,这以后会成为我们好几年的笑料。”

    “是的。”我赞同道。

    “那么你的朋友皮格海德怎么看?你告诉他了吗?”

    我示意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一份。“嗯,我告诉他了,他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他说这话的立场不对。他总觉得那是住院,而不是复原。”当我说“复原”时,我扬了扬下巴,仿佛是在谈论奥斯卡。

    “那个胆小鬼。”吉姆说。

    “是啊,他是。”我说,但是感觉不太好受,我没法对吉姆描述皮格海德是怎样的人。我也永远不能让我的朋友互相见面,我必须得使他们分开。他们都觉得这一点奇怪,但是基于某个原因我认为这是正常的。

    “皮格海德是个太循规蹈矩的人。”吉姆说,一边把空杯子滑给服务员,好给新上的酒腾地方,“所以,他比较没劲儿。”

    我无法跟吉姆说我其实很喜欢皮格海德这一点,我其实很喜欢他的这种无趣,我其实觉得这一点让我感觉很舒服。

    “我想是吧。”我淡淡地说。

    “不管怎样,这下你爽了。”他说。他举起杯子,要干杯。“为了你的复原。”他说。

    “为了复原。”我说。我们叮当碰杯。

    “嘿,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去不了,”吉姆说,一边吞酒,“我得工作,我不像你,有份轻松又挣钱的工作。”

    我离开酒吧时充满自信,一想到我要去复原中心,我就兴奋不已。回到公寓后,我剥下衣服,换上汗衫,拉开一瓶淡啤酒迅速喝完后,就在电脑上玩起金发女郎游戏。我越想到我要去复原中心,就越喜欢这个主意。没人告诉我那边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吉姆是对的,它将会成为多年的笑料。

    我打411查到了明尼苏达州的普瑞德复原院的电话,草草将电话记在手上后,我又去冰箱那喝了一瓶淡啤酒,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我都花在了和复原院工作人员通电话上。我的热情又渐渐消退了,因为我被问了一连串枯燥乏味的问题:你喝多少酒,频率如何,以前试着戒过吗……等等等等。我回答说我喝个不停,一直平安无事,只是最近才成了问题;我说我能自己戒掉,但是我公司非要我去你那儿戒,所以我只能去你那儿。

    通话中间我又打开了第三瓶酒,我用手捂着话筒以防他们听到酒打开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有点前后矛盾,就像决定打胎了,却还去baby gap 美国婴儿服装知名品牌。店买婴儿衣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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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节:那些该死的蛋(9)

    挂断电话后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你刚做了什么?你这个家伙,你疯了吗?”我看见自己呷了口酒。“你甚至都不喜欢淡啤酒,你还喝。”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人又吞了一口酒,然后走到冰箱前。

    我被通知三天后住入普瑞德院。我订了房间,仿佛我要去圣塔·摩尼卡海淮上装有百叶窗的酒店度假一样。

    我走进起居室,坐到沙发上,盯着面前那面空白的墙,突然间又觉得复原中心没什么意思了,电话里那个严厉的女人一下打消了我的积极性。如果有什么人你不愿意邀请来参加桶装啤酒派对,那一定是她。

    我在沙发上开始如坐针毡,于是站起来,绕屋而走,但所到之处都觉得心神难安。我似乎应该出去走走,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百无聊赖地看看我手里的酒,再看看立在水槽里的一堆空酒瓶。

    我获得过普利策奖和奥斯卡奖,见识过很多出色的人,和他们喝酒,觥筹交错,交情不错。但是,现在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我需要在去之前想想清楚,免得意气用事。

    我十一岁时,生平第一次从杰西佩尼 j·c·penny,美国知名服饰品牌。买了一套人造水晶瓶。那花了我九美元,是我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星期的零花钱,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装满香草苏打,假装那是威士忌。

    我对那套水晶瓶垂涎已久。直到有个星期六,领零花钱的星期六,我终于把它买回了家。我把它摆在我的书桌上,但看上去还有点美中不足。于是我跑到地窖,找到那些旧银盘子,那是我父母结婚时我祖母给他们的。我母亲讨厌那些银盘子,觉得它们太俗气,就把它们扔到装碎牛R的冰柜旁的箱子里。我母亲比较朴素务实,喜欢木头胜过银,她还喜欢爵士乐和诗歌。

    我拿了一只盘子上楼,在厨房里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把它擦得锃亮。

    接着我又把亮闪闪的盘子拿到我卧室,把水晶瓶和四只杯子放到上面。现在看上去就完美无缺了。我把我的台灯打开,让灯光照耀在装满香草苏打的水晶瓶上,那简直是世上最美的画面。但是不到几个星期,香草苏打表面就长了一层绿毛。

    所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也许是我父亲的错。

    我还能记得,我的父亲总是告诫我“永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碰他的酒瓶。他有各式各样的酒瓶,它们总是一尘不染,它们宛如珠宝,五彩夺目。尤其在傍晚时分,阳光低低地照进屋子时,它们熠熠发光。我记得其中有瓶是四四方方的,外面有层霜一样的玻璃。那应该是杜松子酒。

    当我父亲在外上班,或者坐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喝酒时,我就偷偷打开他的酒。我将手掌扣在瓶嘴上,再将瓶子倒过来,接着又迅速地盖上它,迫不及待地舔我的手。那时我肯定还不到八岁。

    父亲最后发现我竟然也喝酒,无比惊讶。

    父亲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有些父亲有胡子,有些父亲喜欢戴棒球帽,我的父亲只是喜欢酒不离手,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从来没想过,哦,我的爸爸是个酒鬼。但我认为他只是经常口渴而已。

    话又说回来了,这可能是《家有仙妻》 bewitched,1960年代美国的著名电视剧,共有256集。现已推出电影版,尼可·基德曼任女主角。带给我的错觉。那个时候,我很沉迷于《家有仙妻》,对剧中的男主人公darren stevens更是顶礼膜拜。每当他下班回家时,他的妻子(仙女下凡者)samantha总会问他:“darren,要我给你倒杯酒吗?”而丈夫总是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起居室里镜子下的桌子上后,用他的花手帕擦擦额头,说:“最好给我两杯。”

    我爬上床,身体陷入长毛绒床垫里。我立刻感到财富的好处。我是多么幸运,在我焦灼不安时至少还有舒服的床坐。为什么我是如此焦虑?这个问题刺痛了我。我不是焦虑,我是孤独!我的孤独如无底D,深不可测。而此时此刻,我将它一览无余,这个发现将我吓得半死。这是多么惨不忍睹——仿佛你眼睁睁看着一辆车撞向你。但是转瞬之间,这个感觉又消失了。我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一扇门迅速打开,砰的一声,让我看看里面是多么混乱不堪。但是门很快又关上了,我来不及看到更多细节,一窥究竟。它只是打开让我扫一眼,让我知道这个房间是时候要来一个春季大扫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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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节:那些该死的蛋(10)

    我喝醉了。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要去复原医院了,去三十天。”

    电话那头一片静默。片刻后,“哦,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儿子?”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爸爸。”仿佛这就能涵盖一切。我没告诉他,公司就是我要去那地方的罪魁祸首。然后我说:“我去那儿是你的错,你使我成了这样。”

    他在电话里粗重地呼气。他仿佛渐行渐远,越来越陌生,似乎只是我族谱上的一个远亲。“我不想和你谈这个,做你该做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工作。你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那工作总是你的,不想想你可能就要失业了。它可能很快就不是你的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忘掉过去吧。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

    我被脑子里某种兽性的成分控制住了,仇恨在我血Y里涌动。“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车里,你说你要杀了我妈妈最在乎的人吗?你还记得你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加速,加速撞向岩石吗?你还记得我当时只好跳车吗?那时我大概九岁吧,你这个混蛋。”我喊道。

    他沉默了更长时间后,也咆哮了:“你知道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全是瞎话,我烦透这个了,烦透了。”

    我知道他还记得。

    “那那次你拿香烟在我鼻梁上烧呢,在我眼睛中间?”

    他又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他的语气出卖了他,坦白了一切。

    那时我更小,才六岁,坐在他腿上,他慢慢把他的万宝路烟头放到我两眼中间……

    我几乎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直到二十岁时得了湿疹,去看皮肤科医生。当她碰到那块伤疤时,她问:“这是什么?”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某些事不是你想不起,而是你不想想起。这片空白如此厚重,使人仿佛觉得在梦中潜水,喘不过气。

    “不知道,可能胎记什么的吧。”我故作轻蔑地说。

    她凑近了看,近得我能看见她每一个毛孔。“不,这是块烧伤,很久以前的烧伤。”我说绝对不可能,并且摆出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仿佛她告诉我我怀孕了似的。

    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喝得酩酊大醉,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看到那一切不是因为我醉后的幻觉,而是因为醉后我脑子失去了抑制,想起了过去。这是我醉后看到最美的,抑或最丑的场景。

    我跟父亲说:“我知道你还记得。也许你当时是喝醉了,但是我知道醉了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些事你是摆脱不了的。”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抽鼻子。但在我还没确定他是因为内疚,或者只是过敏而抽鼻子前,他妻子抢过电话,说:“够了。”她就说了这个词,然后挂断。

    我按了重播键,但是线路正忙。我坐下来,想,她并不知道内情。她在他戒酒后嫁给了他,她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走进浴室撒N。我一边撒N一边想,我是不是又旧事重提了?这是不是那种受抑性记忆?看上去似乎是。

    这一刻我觉得无比空虚,也许是忧伤吧。

    也许是我支离破碎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缸中蜷缩着醒来,才发现头枕在一块乱糟糟的毛巾上。我站起来,用手摸了摸我靠着浴缸的背部。

    我的背一片冰凉,像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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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节:无以为傲(1)

    深度郁闷 第三章

    无以为傲

    我乘飞机去明尼苏达州,届时会有人接机。当飞机在等待航线上盘旋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我想像着接机人的模样。那名行政人员没在电话里描述那个人的长相。“会是一名助理人员,我也不确定会是谁。他们会认出你的,放心。”

    我好奇他们怎么会认出我。难道酒鬼们能自动散发出某种台克利酒香,以此作为跟其他酒鬼接头的暗号吗?

    我想像应该会是一个老人。他蓄着弗洛伊德式的胡子,一副父亲的形象。他会有一双精明的、在跟酒精搏斗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眼睛。经过多年的内在修炼和节制,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慈善。他一定博览群书,没准在车里能跟我背些《易经》里的句子。

    飞机准备着陆时,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我想他们会称之为穿风着陆。首先飞机的一只机翼会撞到停机坪,那侧的发动机就会爆炸;接着另一边也会撞到,也会爆炸。火球将会沿着跑道呼啸而下。飞机的残骸一路散落,直到越过机场冲到旷野里才停下来。它们继续闷闷地燃烧,直到面目全非。

    飞机撞得很厉害,弹回到空气中,又撞。开始时这竟然让我感觉到一阵解脱。但是很快就被强烈的恐惧感替代了。

    到了机场,我努力摆出一副来自纽约的样子,以便接机的人能尽快认出我。虽然天色昏暗,但我还是戴着太阳墨镜,好遮住我充血红肿的眼睛。我尽力不去看别人,我装出我是在哥谭镇酒吧,因为面对一群一成不变的模特和演员而面露倦色。我站在行李索询台边,脚底下放着我鼓鼓的行李包。这些包曾经跟着我环游世界拍广告,而现在却要跟我去复原院。我辜负了它们。

    我等了十分钟。每个人在我眼中都变得可疑,都像是在找人。

    我决定收起纽约的那一套,尽力让自己变成个濒临住院的人。我紧张地跺着脚,我咬着嘴唇,焦灼地环顾四周。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就地而坐,浑身打摆子,直到有个人抱住我说:“好了,我来了,我来了,跟我去院里吧。”

    我又等了四分钟。在缉毒警犬注意到我之前,我得离开这里。真是难以置信,我的行李包在储藏室里放了一年,竟然还一尘不染。

    我提起包,背到肩上,挤出电动门,来到出租车等候区。司机问我去哪,我把复原院的地址给了他。我一声不吭,始终没说医院的名字。我没有说:“普瑞德……你知道吗?就是德卢斯的那家‘同志’复原中心。对了,我叫奥古斯丁,我是个酒鬼……”

    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把地址给了他:德卢斯北街3131号。

    司机想都没想,就直接踩油门出了机场大门,上了州际公路。这让我有点郁闷,他好像很清楚他要去哪儿。他识趣似的什么都没说,这让我舒服了很多。

    “今天又载了个酒鬼。”他一定会在回家后,在晚餐桌上一边吃蜂蜜火腿和圆齿土豆,一边对他的妻子说。他还会摇摇头,对他儿子说:“儿子,这个人是不是很可怕?”

    当明尼苏达州土褐色、单调的景色绵延不绝地从窗前闪过时,我竭尽全力地想像复原院的样子。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复原院指南的磁带。我最喜欢的是这段:远离尘嚣的富兰克·赖特式建筑,由整齐优雅的黄杨木环绕而成;建筑的内部当然是杨·施拉格式的;充裕的房间,充沛的阳光,结实的床垫,和三百织的白色埃及棉床单……还有一只床头几(也许是桦树木做的,还有层镀锌钢面),上面摆着专为酗酒人调制的J汤和柠檬冰水。

    我还联想到光洁可鉴的油布地板(既然这种病房化的细节我都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我尽可以更天马行空地进一步发挥)。我想护士们不会穿白涤伦,那样太清一色,太模板化了;她们也许会穿量身定做的麻制工作服。当她们站在俯瞰百合花池的落地窗旁时,我将能将她们那被照映出的修长的腿一览无余。

    我想,那还会有个大泳池。我会容忍它里面严重的氯味,我会体谅这一点的,毕竟那是家医院。

    我想,在现代化装备的健身馆里还会有专门的游泳训练,到时我一定会将我腹部囤积的赘R全减掉。

    我想,我每天的饮食将会被严格要求和限制,估计会是蒸当地鲑鱼和时令蔬菜,他们还会有杏仁蛋白糖草莓甜品,但我会礼貌地拒绝这些的。

    然而当平原的景色渐渐被工业园区替代时,我开始焦灼不安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我前所未见的停满小型货车的停车场。我脑子里像放电影样的想像戛然而止。

    郁郁葱葱的景色去哪了?游满稀有的日本金鱼的池塘去哪了?还有那些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呢?

    出租车向左拐进少女巷,医院应该就在巷角处。但我看到的是耸立于一片工业建筑中的皮尔斯贝里工厂仓库。穿过皮尔斯贝里(还有它在草坪上的“面团宝宝”),是座褐色的70年代的办公楼,楼檐上的招牌已不翼而飞,草坪已经被人踏平,草坪前方的一个标牌上的字母已经残缺不全——上面现在还剩:pouinste。

    ◇欢◇迎◇访◇问◇虹◇桥◇书◇吧◇hqdoor。

    第18节:无以为傲(2)

    缺胳膊少腿的标牌通常是不祥之兆。记得小时候,当地有一家杂货店的“price chopper〃少了个“e”,而且“pric chopper〃的图标正好是一个男人挥着斧子。这是一种诡异的要阉割的姿势。这深深刺激了当时十二岁的我。

    哦,我的天!

    楼内一派繁忙景象,有种乡下诊所的氛围:一个接待员手举两个话筒,正对着其中一个讲;两个人隔着张椅子坐着,读过期报纸;一棵巨大的假垂叶榕在窗角若隐若现,垂着它灰尘仆仆的叶子。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接待员问。那是一个有一头像老鼠毛一样短发的、没有下巴的二十几岁的女人,她还长着水泡眼、水泡鼻和水泡牙齿。我告诉她我是来登记的,她友善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来漂白牙齿的。“请坐一会儿,马上就有人过来。”

    我能感到我的耳朵在充血跳动,我的脸直发烧。顷刻之间,所有的影像就要成真。

    我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说:“我有东西落在出租车上了……”然后我就掉头走回停车场。我走完十五尺,安全以后,就可以夺路狂奔。回到纽约后我可以跟每个人说:“我在飞机上顿悟了,我彻底想通了……心理上完全想通了……你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我喝酒了。”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来。

    “嗨……”她像唱歌一样朝我走来,“你肯定就是奥古斯丁了,我是佩吉,跟我来。”这个女人身材很矮,但是不合比例地宽,而且她一身白涤伦装。她还有一头过肩的金色卷发,但是靠发根处却很黑,几乎占了整把头发的一半长。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着话,但是我已经晕得听不进去了。我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已经不小心掉进了宇宙间的虫D里,莫名其妙地跌进了某种严酷的生活。

    我被她领着兜兜转转地走下了一段楼梯,再往左拐,穿过一扇门,最后我发现自己突然进了一条长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门都开着。我一边走,一边偷偷朝房里看。这很容易,因为每间房都被屋顶的荧光灯照得透亮。我注意到每间房有三张床,我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模模糊糊的消毒剂和婴儿粉的味道。有些人坐在床上,无所事事而茫然地朝走廊里。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禁用梳子。一个男人一边啃指甲一边惊恐地看着我,他花白的头发乱作一团。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医院长袍的老人从我们面前穿过,老态龙钟的脸憔悴不堪,背开了个很大的口子,线头耷拉着。他深陷的双颊让我禁不住往后退。

    这里简直是糟透了!

    我像心理助产似地深呼吸了口气,但是突然想起来这里的空气里全是细菌,于是又赶快憋住嘴。为了随时监控现在濒临恶化的形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佩吉。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她的鞋跟已经磨得又细又糙——她似乎随时都会倒向左边。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经常走路,经常由于突发情况而跑动?是突袭、还是逃跑?

    她领着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张灰色钢桌子和许多灰色的钢档案柜,房间一侧是宽达一整面墙的窗户,窗户俯瞰着住院区,那扇窗户装有网状护网,结实得能经得起一张双人沙发砸击。

    佩吉把我领到一张桌子后面的女人前,说:“苏,这是纽约来的奥古斯丁,他是来报到的。”

    苏从她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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