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来去,日月如织。转眼就到了5月底。
5月29日这天吃过早饭,牛天苟正在寝室里备课,忽然听到有人叫道:“牛老师,有人找你。”
牛天苟一起身出门,见学校食堂的一位大娘已把一位姑娘领到牛天苟的门前。
牛天苟一愣,从头到脚地把姑娘打量了一番:微黑的脸上风尘满面;穿的灰蓝色上衣,灰茄色裤子,皱巴巴的,似乎几个月没有洗;挎一只灰黄色的旧包,拿一把旧灰黑色的伞;沾满灰尘的赤脚趿拉着一双破损了的灰黄色的塑料拖鞋。
我晕!牛天苟只觉得眼神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活脱脱一个叫花子!
“你是……”牛天苟尽力稳了稳神,问。
她不答话,径直走进寝室,从黄挎包里掏出牛天苟写给她的信。
啊,田美霞!牛天苟几乎认不出来了!
信中情话绵绵,如丝如缕,但见面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牛天苟嗫嚅了半天,笨拙地问:“你……怎么这身打扮?”
“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要是不穿这些旧衣服,不拿这些旧东西,还不会引起父母的疑心?家里知道了还会让我出来?”
“你……”牛天苟听得一愣一愣的,感到简直不可思议。
看她那样子肯定是饿坏了,牛天苟也没有再问什么,赶忙到食堂去买回饭菜。
她一边吞嚼一边诉说着,其间夹杂着一些方言土语,但大意牛天苟是听懂了。
她说,她偷着在哥哥的抽屉里拿了40块钱,对父母说她去扯猪草,提着篮子就出门了。
在路上她碰到了从学校回家的小妹,便把篮子交给了小妹,要了小妹的伞。
小妹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小妹站着看了她半天,她绕了很远一段山路才赶到汽车站。
在怀洪市上火车前,她什么也没买,就买了一本《地图册》。一路上,她边看地图边问人家,问到江城,问到云阳,总算找到牛天苟这里来了。
田美霞说完,放下筷子,从包里拿出地图册,里面还夹着一张“一九××年初三班毕业合影”的照片,在上面,牛天苟一眼就找出了露着天真笑容的她。
没想到她仅一年时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和照片上相比,她变黑了点——山区的骄阳和厉风是不会照顾农家姑娘的肌肤的。
看看她那天天扯猪草果真被染成了乌黑色的手指甲,牛天苟的心里不是滋味:姑娘们的手指都白如葱,田美霞的手指如卖炭翁!
再看看她那被破拖鞋垫着的那双灰不溜秋、脏兮兮的赤脚,牛天苟不禁一阵酸楚:你的聪明和智慧不比我所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差呀,一年的生活怎么就把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可怜的苦妹子!
这奇特的环境成就了这奇特的约会。
牛天苟赶紧提着一只桶去食堂里打水,好让她洗洗脚,刚进食堂,正在忙着的食堂大娘抬起头见到他,一脸不解地问:“牛老师,刚才找你的那个姑娘怎么像个要饭的?”
被这突然一问,牛天苟的脸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旁边几个正在打水的女老师闻之立刻哑然,脸上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其中一个女老师看向牛天苟的目光似乎还有点怪怪的。
牛天苟赶紧打完水从食堂里匆匆出来了,他当然知道这些女老师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们这是在把田美霞与第一次来校的程莹作比较,原来牛老师找的程莹姑娘美若天仙,艳绝校园,着实让她们惊讶、羡慕、莺惭燕妒、醋意绵绵,甚至……怨恨,担心自己的色鬼男人后悔当初。
现在牛老师找了一个“叫花子”姑娘,她们的心里平衡了,舒坦了,可以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挺直腰杆说三道四了……怎么样,你们这些色鬼男人只有这命吧?还这山望着那山高不?
呃……牛老师不会真的找一个要饭的姑娘吧?
唉,这人心啊,想的就是平衡。当别人比自己强时,就羡慕忌妒恨,当别人比自己弱时,就得意舒坦怜!
……
夜晚,牛天苟与田美霞默默地走在校外窄窄的田埂上。
梳洗掉头的灰气,搓濯去满身的尘埃,她又恢复了她那靓丽的模样。
她换了件崭新的衬衣,白色的底子上起淡蓝色的小花——这是她白天在学校附近裁缝摊上做的,还做了一条短裤。她说还准备给牛天苟也做一条。
她说,她来后就不准备回去了,婚后去学点种养技术。
牛天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对田美霞说。把她留在学校?学生和老师们会怎样看他?带回家里?父母要是知道她是偷跑出来的会怎样责怪他?马上结婚?函授考试在即,时间也不允许,而且,父母能答应吗?
不妥不妥,都不妥,他一时还真不知道把她怎么安排。
“明天一早,我还是送你搭车回去吧。”牛天苟犹豫了好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道。
一听这话,田美霞停住了脚步,神情戚然,最后竟低声抽泣起来:“……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就这样赶我回去?……我家里条件不好,妈妈又常犯精神病。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叫我这样回去对父母怎样说?……我就知道自己命不好,来时阴雨绵绵,现在又阴雨绵绵……我实指望能找到一个好心人,有一个好的去处,哪知会是这样……”她眼泪汪汪的,如泪人儿一般。
“你听我说,我不是赶你。”
牛天苟尽量把语气放得轻缓些:“过几天我就要参加函授考试了,得抓紧时间复习。再说,学生们也快期终考试了,我更不能分心。
“我的意思是,你先回去跟你父母说说,父母养你一场不容易,你这样偷着跑出来,他们会很伤心的……等函授考试结束后,我就回家告诉父母,让他们准备准备。一放暑假,我就到你家去接你,好不好?”
她愈加伤心,不停地抽搐。牛天苟的心软了,她毕竟只有18岁,又远离亲人。牛天苟替她擦干泪水,把头贴着她的脸。
好一会儿,田美霞才慢慢止住抽泣,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理牛天苟。
牛天苟想给她一个吻,她不是把头转向左边就是转身右边,或踮起脚尖,把头向上仰着,不让牛天苟碰到她的唇。当他们两张湿润的嘴唇终于“咬”在一起时,她轻轻翕动着嘴,用舌头往牛天苟嘴里送了一团涎水……
……
最后,牛天苟把她送到镇上的小旅舍休息。
来到房间,田美霞脱掉长裤偎坐在床上。
房里有两张床,她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床对牛天苟道:“你就在那里睡吧。”
“不,我坐坐就回学校。”牛天苟怕她感到孤独。
这时,旅舍老板娘推门进来,阴沉着脸朝牛天苟道:“要住就再交钱,两块!”显然,她是把牛天苟和田美霞看成了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不住了,我坐一会儿马上就走。”牛天苟赶紧道。
老板娘鄙夷地看了牛天苟一眼,走了。
田美霞把身子往里挪了挪,道:“来,就坐我这儿。”
牛天苟过来挨着她坐下了,她很兴奋,歪头想了一会道:“你要跟我写个保证书。”
“保……保证什么?”牛天苟愣了愣。
“嗯……保证以后不抛弃我。”
“可以。”牛天苟随口答道。
田美霞果真的从包里摸出笔和纸来递给牛天苟。
当牛天苟接过纸笔正准备写时,她突然一把夺了过去:“谁要你真写,跟你闹着玩的。去把门闩上。”
当牛天苟闩上房门回转身时,她已闭眼躺下了。
牛天苟在她的身旁坐下,静静地望着她。
也许是刚刚梳洗过,那黑缎子般的秀发披落枕边,如飞云流瀑,舒卷飘逸;大理石般光洁明净的脸庞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透着滋润和水灵;宽宽的前额下一对浓眉格外生动,给秀丽的面庞更增添了几分俊俏、几分娇媚,似乎在向牛天苟无声地叙说淡淡的酸楚和绵绵的心曲。
牛天苟不禁伸出手来理了理她额角的一绺头发,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双眼,痴痴地望着牛天苟一阵,又缓缓地闭上了。
那是两汪充满梦幻般期待的温泉池水哟,那般清澈闪亮,那般温馨灼人,牛天苟真想一头扑进池水中,融化在这一片舒滑酥醉的晶莹里……
“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牛天苟赶紧跳下床,开了门。
老板娘拉长着脸朝牛天苟恶声道:“不住宿你就走哇,我们要关门了!”
老板娘走了,田美霞睁开眼望着牛天苟轻声道:“你就交两块钱住一晚吧。一个人在这里,我怕。”
“怕什么?”牛天苟安慰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学校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你搭车。”
当牛天苟要出房门时,田美霞的泪水涌了出来,牛天苟慌忙过来给她擦。哪知越擦她越流,最后竟低声哭了起来:“呜呜……呜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要这样的话,你明天借几十块钱我,我到石家庄去……反正我死也不回去了……”她越哭越厉害,越哭越伤心。
“别哭,别哭,我就坐在这儿,好不好?”牛天苟慌了神,手足无措。
尼玛,要是不知情,别人还会把他牛天苟当成人贩子呢。
好一会儿,在牛天苟的连劝带哄下,她才止住哭声,平静了下来。牛天苟趁势走到门边,边带门边嘱咐道:“把门闩好,啊?”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再吭声。
出了旅舍,牛天苟长长地舒了口气。